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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神的使者

来源:《四川文学》2017年11期 | 石厉  2017年11月07日08:05

《史集》中说:“蒙古人把他称作帖卜·腾格里(天神的使者)。他惯于揭示玄机,预示未来的事情,并且常说:‘天神和我谈话,我在天上巡游!’”——题记

自从铁木真丧父以后,铁木真就将天神的使者阔阔出的父亲蒙力克当作自己的父亲。最初,这件事与天神的使者阔阔出仍然没有关系,当然这件事情说来话长。铁木真的父亲也速该活着的时候,一次在去铁木真母亲诃额仑的娘家弘吉剌部为铁木真求婚后返回的路上,被世仇塔塔儿人在食品中下了毒。临终前父亲将铁木真弟妹及母亲诃额仑、他们的从母都托付给了随从蒙力克。蒙力克原本是也速该的贴身仆人,因为身份低贱,蒙力克名义上虽然未与诃额仑成婚,但事实上,一年中有大部分时间他都居住在诃额仑的帐幕中,因此从那时候起,铁木真一直将蒙力克叫父亲。

当铁木真长大成人,在草原上可以自由翱翔时,蒙力克觉得自己在铁木真眼里逐渐成为障碍,慢慢地他就有意疏远了诃额仑,搬离了铁木真家的帐幕,回到了自己的家。虽然他一时离开了铁木真,但他却以另外一种方式在向铁木真靠近,因为他早就知道,铁木真这位自己亲眼看着已长成铁塔一样的汉子,迟早要成为草原的主宰。

蒙力克父亲在距离铁木真家有一天路程的地方设有自己的帐幕,他有正式的结发妻子,育有七个儿子。这七个儿子与铁木真兄弟们一样,个个都是如狼似虎的铁血汉子,其中第四子阔阔出最著名,人们称他是帖卜·腾格里,也就是天神的使者。用蒙古人的说法,他就是长生天(神)的使者。当铁木真开始南征北战、四处杀伐,为蒙古部落东征西讨、攻城略地的时候,阔阔出也没有闲着,他在他向往的世界——天神的世界建功立业,并为自己无上的地位而奋斗。

在冰天雪地,人们常常会看见,阔阔出光着白皙肥大的身体坐在斡难河的冰面上,周围升起了一阵阵白雾,他在白雾中缓缓上升,一直升上天空。在天空中,他骑着一匹白龙马,挥舞着长矛,和天空中的天兵天将作战。一直杀到烟雾散尽,然后他才从天空落地,从冰面上站起,像在梦境中游历了一番一样。这时候他会他揉一揉惺松的睡眼,活动一下被冻僵的筋骨,跨上河岸,吆喝着人群:“散开,散开”。他话不多,但阴郁中带有一丝蛮横,这蛮横就像一把冷风中放肆的利刃,他还没 有走近,就会让人感到雪上加霜般的冰凉刺骨。当人们一听到他咕哝着含混不清但又不能违抗的话语,就都四散开来。对于这样一尊天神,他不是寒气逼人,就是火焰般炙人,谁都对他敬畏几分。

每次临战,铁木真都要让他的义兄阔阔出占卜,如果是吉祥,他就出兵,志在必得,他指挥着那些饮血嚼骨的士兵和摧石折铁的部将,所向披靡,战无不胜;如果是不利,他宁可收兵后马放南山,也不会贸然行事。阔阔出以他沉默寡言中具有穿透力的神性,鼓舞和成就了着这位战神的意志。

铁木真之所以成为后来人们传说中的铁木真,意味着他必须从几代人陷入的深渊中爬上来。

蔑儿乞部与铁木真所属部,他们两代人的仇恨,都与两代主夫人有关。前仇因铁木真的母亲诃额仑而起。诃额仑本来是蔑儿乞部贵族赤列都的新娘,在赤列都娶亲的路上,铁木真的父亲也速该带着他的两位兄弟赶跑了赤列都,强抢了诃额仑,诃额仑成了也速该的夫人。在那样一个盛行森林法则的时代,柔弱的女人最终只能依靠强有力的男人才能活下去。过去如此,后来也如此,只不过方式变来变去。虽然也速该已逝,但也速该与诃额仑的孩子们长大成人,也速该的长子铁木真已像天空中翱翔的雄鹰,远近闻名。天遂人愿,铁木真终于娶了母亲娘家弘吉剌部的美女孛儿帖为妻。弘吉剌部素以出美女而闻名草原,他们不参与争斗,但他们的女子却成为诸部王者的夫人。男人靠强大的力量和勇敢的品质夺取草原、部众和财富,而弘吉剌部的女人却依靠享有无上权力的男人,最终成为了这个世界的支配者。这一点,也是弘吉剌部那些智慧的男人们引以为自豪的事情。至于自己部落的女子最终会成为哪位权贵的妻子,这他们不管,这不是他们操心的事情,这要看最终谁具有更加强大的力量。

蔑儿乞人一直将赤列都曾被夺妻的耻辱作为他们最大的耻辱,虽然后来也速该被别的部落毒死,但他们认为死去的仇人也速该的儿子已经长大成人娶了媳妇,子承父仇,只有他们从这个部落再夺回也速该的儿媳妇,这个仇才能算真正了结。

复仇的日子在蔑尔乞人的耐心等待中终于到来。

一个漆黑的夜晚,手持弯刀的蔑儿乞人马队,越过勤勒豁河(今西伯利亚希洛克河)南下,掀翻了铁木真家的帐篷。大部分人逃走,铁木真新婚不久的妻子孛儿帖以及帖木真的从母却落入蔑儿乞人的手中。

又一轮复仇的战争即将开始。铁木真联络了他的安答(从小结拜的兄弟)札木合以及他的义父客列部(客列亦惕,即今日哈萨克族的先祖部落)脱斡邻勒王罕,札木合答应出兵一万,脱斡邻勒王汗答应出兵两万,再加上铁木真部族的一万人,他们相约四万大军在斡难河源头会合,然后挥师北上,一举扫平蔑儿乞部,替铁木真报仇雪恨。

出兵之前,铁木真向蒙力克父亲的儿子阔阔出问卜。从铁木真辉煌而曲折的一生来看,这可不是一次一般意义上的问卜,这次出兵决定铁木真的生死与未来。

阔阔出摆好了道场。他嘴里念念有词,但谁也听不明白,因为他嘴里还含有水,然后他将那些从不儿罕神山上采下来的松树枝让人堆成大垛,中间是空的,旁边还有一个能进入中心地带的小豁口,不注意根本看不出来。将树枝点燃后,他事实上是从那个小小的豁口走进大火,但人们却看见他纵身一跃跳进了火堆,熊熊大火瞬间就吞噬了他的身影。人们发现他燃烧了起来,他整个变成了大火的一部分,但围观的人们依然能够保持镇静,因为谁都知道他不是一般的肉体凡胎。不大一会儿火势渐小,松树枝化为灰烬。就在人们最后的惊恐中,只见一堆通红的灰烬突然在抖动中四处飞扬,阔阔出完好无损地从灰烬中走了出来。

火堆属于阔阔出的战场,他的六个像铁塔一样的兄弟围在火堆的周围,他们以神的名义不准任何人靠近,就连问卜者铁木真和他的人马也在几十米之外的地方静静地恭候。这时候一身炭黑般的阔阔出走出兄弟们围成的圈子,来到铁木真面前慢条斯理地说:“铁木真兄弟,我已看完了神在大火中给我演示的过程,蔑儿乞人的帐篷在漫天的尘埃中,被你们率领的联合大军踏成粉末,可是……”

“‘可是’什么,阔阔出老兄,长生天难道让你在告诉我秘密的时候,还有所保留?”

“铁木真兄弟,在酒池肉林、载歌载舞的欢腾中,在与你朝夕相处的骨缝中,一缕细风就会乘机钻进来,让你感到新的寒冷。”

“你就直说吧,我并不忌讳你事先告诉我任何结局。”铁木真有一种斩钉截铁的气势,不容你不告诉他实话。

阔阔出则有着他一贯的傲慢,似乎这个世界必须要由他来揭穿所有的秘密:“仇敌消灭了,安答(朋友)就会成为更加可怕的仇敌”。

铁木真若有所思,他知道,比安答更亲密的人之间也会翻脸。

父亲死后,在部众背叛、一家人最凄凉、最艰难的时候,为争夺从河里钓上来的一条小鱼,他与亲弟弟合撒儿一起,合谋用弓箭射死了同父异母的弟弟别克帖儿。

铁木真从小就有一种感觉,只有以他为中心、由他操纵的世界才是牢靠的,他不能亲自掌握的世界都有可能是他的陷阱。

所以一提起安答这个词,从他嘴角绽开一丝谁也觉察不到的苦笑,那是一种无可奈何的苦笑,是在世事沧桑的压迫下挤出的一丝苦笑。长大后,他用自己的力量收集了父亲的一些残部,日子终于好了起来,没想到父亲的仇人又找上门来,一夜之间他的帐幕被冲垮,他的牛羊被劫掠。当然一切仇恨既来源于敌人,也来源于自己,是自己的弱小让敌人有了复仇的机会。或者说眼前的仇恨起源于父亲,但这都是无法追溯的。

但最终打不垮的是自己钢铁一般的意志。现在他的鹰翅终于硬了,要自己解决自己的问题。这难道不是神的旨意吗?

他必须要夺回属于自己的女人。没有任何事情能够扑灭此刻他内心燃起的熊熊火焰。

这一切都像一场梦,阔阔出总能给他的梦幻找到一个出口。他还有一些疑虑准备要问阔阔出时,阔阔出已经神不知鬼不觉离开了,再让人去找,一时不知他去了哪里。

正是深秋,漠北天气转冷,开始接连降雪,又刮起了大风,雪被大风扬起来就像羊毛毡死死地贴着你,让人马绝难行进,这就是漠北让人绝望的叫羊毛毡的大风雪。帖木真与脱斡邻勒罕由于风雪受阻,没能按时到达复仇大军集合的地点——斡难河源头。

当他们终于到达斡难河源头时,札木合率领的一万人马已提前三天到达了。

札木合的大军列阵以待。

札木合骑着马,在已经集结整齐的三军阵前板着面孔,踱来踱去,没有任何安答相见时的喜悦。他没有对铁木真说什么,而是直接对脱斡邻勒王罕说:“再大的风雪也不能成为借口。不能按约定时间到达集合地点,这里又距离敌人很近,我怀疑消息可能走漏,这意味着该次行动已经失败。”

脱斡邻勒王罕自知理亏,放下自己诸部落中老大的架子,赶紧陪着笑脸说:“我与铁木真晚了三天,愿意接受处罚,这次战争我放弃指挥权,希望札木合做我们三军的统帅,一切行动愿意听从札木合的指挥。”

札木合就这样获得了联合大军的指挥权。三军经过札木合的整饬,全部都听从他的号令。为迷惑敌人,札木合指挥大军并未向西北方向的蔑儿乞人直接进攻,而是从斡难河源头出发,绕道东北方向,在夕阳降落时,大军到达勤勒豁河的南岸,然后从马背上取下事先准备好的羊皮筏子渡过河水,突然挥师西南方向也就是从敌人的背后迂回绕过,在蔑儿乞人尚在酣睡中就朝他们的营地掩杀过去。一时间蔑儿乞人的营地上鬼哭狼嚎,血流成河,大部分蔑儿乞人沿着薛凉格河四散而逃。

在人喊马嘶的混乱中,铁木真找到了妻子孛儿帖。将近一年不见,孛儿帖已经怀孕,她腆着微微隆起的肚子,在月光下,脸色依然是那样俊俏漂亮。她不卑不亢地盯着铁木真。她要看看,这个没有保护好她、让她被人掳走的男人在夺回她时又是如何面对她的,尤其是如何面对已经怀有身孕的她?铁木真内心不禁一震,他看着孛儿帖的眼睛有点心慌,他生怕孛儿帖再一次从眼前丢失。他毫不犹豫地走上前去,将孛儿帖用两只手平端了起来。他对着孛儿帖说:“这不能怪你,是我没有保护好你,你永远属于我,你肚子里的孩子,也永远属于我,我会善待这个孩子,属于我的这个孩子生下来后就叫术赤吧。”术赤,古蒙语是客人的意思。术赤长大后,作为铁木真的长子,后来英勇善战,率领蒙古军队,扫平了斡罗斯,成为成吉思汗四大金帐汗国之一斡罗斯罕国的大汗。

孛儿帖听完铁木真的一席话,才紧紧地抱住了他。

替帖木真夺回夫人孛儿帖之后,脱斡邻勒王罕因为札木合的强势,自觉有些尴尬,他就知趣地带着从蔑儿乞人那里缴回的不多也不少的战利品,率部回到了自己土兀剌河畔的黑森林。

铁木真则与札木合驻牧在一起,两位小时候结为安答的人,经过为帖木真复仇行动的大洗礼,他们感到备加亲近,他们一起商议再来一次结拜仪式,这一次他们又一次结为安答,在仪式上不仅重新交换了礼物,并且发誓要“两条性命合二为一,相依为命,永不舍弃”。

往往是最好的友谊帆船一不小心就容易划向仇恨的海洋。舒心的日子一晃就是一年半,到了初夏,有一天扎木合提议再换个驻牧地,找一处草势更好的地方。札木合说:“有两处地方可供选择,要么是靠山的地方适合牧马,要么是临近河水的地方,适于牧羊。不知铁木真安答,有什么想法?”铁木真没有马上回答,因为他的部众养的羊多,而札木合的部众养的马多。回去后他将札木合的话转告给自己的母亲诃额仑,他想听听母亲的意见。诃额仑夫人听完铁木真的转述后保持沉默,没有答话;夫人孛儿帖则开口说道:“听别人说札木合安答好喜新厌旧,与他呆的时间一长,它必然厌烦我们;这一次迁移,他给出了两种方案,就是想让我们选一种方案,他选另一种方案;他明知我们没有他的实力强大,我们的羊多,而他的马多,这不是试图抛弃我们吗?反倒不如我们主动远离他,免得他以后加害我们。”

铁木真与札木合就迁徙一事,表面上达成了一致的看法,当然是得顺从札木合,得迁往靠山适合牧马的地方,但事实上铁木真另有自己的盘算。

迁移开始了,这也是与札木合分离最好的时机,铁木真似乎一直在等待这样的时机,仿佛就像神的使者告诉他的那样。

神早都看穿了人的心机。草原上的人,都具有猎人的心态,只有比狼多疑和狡猾,然后才能瞅准时机获取猎物。

现在这样的时机终于到来了。

铁木真让人传令:“天黑下来,当札木合安营扎寨的时候,我们的部众必须继续赶路,不得停顿。”

在大迁移的第一个晚上,铁木真就彻底甩开了札木合。天亮时,稍一清理,发现跟随自己的部众竟然多出了五千多人。经过询问才知道,这些人以前都是铁木真父亲也速该的部属,也速该死后,他们无家可归到处流浪,被人赶来赶去,后来归属到札木合手下,自从铁木真与札木合联手以来,他们也就迁移到距离铁木真部属最近的地方驻牧,因为铁木真现在的部属,几乎都是他们以前的亲属和朋友。这次大转移,天快黑时他们看见铁木真的部属仍然没有安营,而是继续前行,他们也就紧随而来。铁木真夸奖和鼓励了他们,他们也为自己能够重新回归昔日的少主人而感到高兴。

在铁木真看来,一切都在按照长生天(神)的旨意进行,只不过神语和人语大不相同,之间需要沟通翻译,沟通翻译者就是阔阔出。而阔阔出的翻译无疑是准确的。

接下来的事情更加证明阔阔出的准确性。

铁木真赏罚分明,对自己的部属格外厚爱,此后投奔铁木真的人越来越多。铁木真的近亲部族来了,他的远亲部族也来了,多少草原豪杰都开始聚集在他的麾下。

他骁勇善战,统率部族打败了许多其他的部落。还打散了恼羞成怒的安达札木合统帅的那些向他进攻的部队,愤愤不平的札木合一直西逃到乃蛮人的部落中,不甘心失败的札木合蛊惑了懦弱怕死但妄自尊大的太阳汗,不断招惹后来成为蒙古国国王的成吉思汗,不久的将来必然给乃蛮部落带来了灭顶之灾;铁木真也讨平了塔塔儿人的营地,为父亲也速该报了仇,将超过车轮高的塔塔儿男人全部杀光,将他们的女人揽在了自己部族的那些男人们的怀里。

长生天(神)似乎越来越按照铁木真的随心所欲来行事,这一点铁木真早都有所体会。

有一次铁木真召集自己麾下各部族头领议事的时候,阔阔出站出来说:“近日以来,几乎每个晚上,长生天(神)都托梦给我,有六头黄白间色的大公牛并排拉着一辆硕大的车子,车子上载着一顶白毡的大帐房,房顶覆盖着蓝色的绸缎,帐房门上的立柱都是用金箔包裹着,有一个声音总是在云中呼喊,让铁木真当蒙古国的大汗,这声音一浪高过一浪,直到将我吵醒,这声音才戛然而止。”

铁木真说:“这还要看各位头领的意思。我认为这也是长生天的意思。”

有一位叫豁儿赤的人说:“我相信长生天的使者阔阔所说。我原本与札木合是一个祖父的后代,本不应该背弃他而投奔铁木真,就因为我也曾做过一个与阔阔出类似的梦:梦见一头黄白间色的牛撞坏了札木合乘坐的房车,然后有几头黄白间色的牛拉着铁木真的房车,那只撞了札木合的牛从后边追上来吼叫着:老天让铁木真当大汗。这是我亲自梦见的事情,现在当众讲出来,正是时候。铁木真,如果你当了蒙古国的大汗,你会怎样让我享乐呢?”

铁木真说:“如果我当了大罕,就让你做万户长”。

豁儿赤说:“我现在已经统领了几千户,与万户长没有太大区别。您若当了大罕,我们会在战场上为你冲锋陷阵,把俘获最美貌的姑娘和贵夫人都献给你,将缴获的奇珍异宝都呈给你。你如果做了国王,难道不允许我这个万户长,从国内的女子中,挑选三十个美丽的女子为妻吗?你做了大汗,如果我违反了你的决议,你可以夺取我的妻妾和子女,剥夺我所有的财产,拿走我的头颅。”

铁木真说:“有赏有罚,也不过分。如果我做了大汗,我就答应你的要求。”

“其他人呢?还有什么想法?”铁木真严肃地扫视大家。

阔阔出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帖木真仿佛知道他想说什么,他给他使了一个眼色,阔阔出开始沉默不言。阔阔出一不吭声,其他人就开始七嘴八舌,强烈要求铁木真能够做蒙古人的大汗。按蒙古人传统的习俗,要做蒙古部大汗,必须要有各头领参加的部落大会推举通过。

铁木真在这次部落大会上一致被推举为蒙古人的成吉思汗。

成吉思汗论功行赏,任命了万户长、千户长、百户长,并且分别从百户长、千户长、万户长的近亲子弟中选拔了壮士组成自己的怯薛军(卫队),让那些曾为自己出生入死的勇士率领怯薛军。而怯薛军及大帐周围又有中军护卫,平时可互相牵制,战时互相配合可守可攻。

给他的弟弟,力大无穷的合撒儿分了四千户部众,守卫在成吉思汗中军大帐的左边;蒙力克父亲和阔阔出七兄弟分了五千户部众,居住在成吉思汗中军大帐的南边;给他的母亲和最小的弟弟帖木格·斡惕赤斤分了一万户部众,守卫在大帐右边。他的三弟合赤温早卒,后来给合赤温的儿子阿勒赤歹分了二千户百姓;分给她同父异母的从弟别勒古台一千五百户部众;其他人也都各有封分。

在成吉思汗的心目中,天下基本按照自己的行踪而定,他铁蹄所踏之处,就是他的天下。一旦跨上战马,他和他的部落就像一阵无坚不摧的狂风,世界就在他们的收割下伏倒。

一切似乎在按照成吉思汗的意志,向漫无边际的远方铺展。

但让成吉思汗偶然皱眉的事不能说没有,比如他听说二弟合撒儿逢人就诉苦,说自己曾为哥哥铁木真平定天下创建了奇功,如今他做了大汗,却分给自己这么一点儿百姓,没想到汗兄这般冷血。有一天合撒儿骑着马在草场上闲逛,碰见蒙力克父亲的七个儿子,合撒儿一下子觉得自己的委屈终于找到了一个彻底倾诉的地方。合撒儿与这七兄弟从小就是玩伴,亲同一家。尤其是阔阔出,合撒儿喜欢看他玩杂耍、跳大神。他一见阔阔出,就从马上跳下来,拉住阔阔出,让这位神的使者阔阔出为他所遭受的屈辱评理。阔阔出本来对成吉思汗也有一肚子的埋怨,他认为正是自己替神传了话,让他登上了汗位,但是登上汗位的成吉思汗却将他和自己的父亲及六个兄弟裹在一起分封,这怎么能叫公平?

阔阔出说:“成吉思汗比你有智慧,所以他可当国王,但你比成吉思汗有力量,怎可甘心屈居在他之下。长生天对人都是公平的,但成吉思汗对你对我却不公平。”

合撒儿本以为阔阔出威望高,在汗兄面前说话管用,他希望阔阔出能在汗兄面前替自己鸣不平,但没有想到阔阔出竟然怂恿自己去挑战汗兄的地位,这让他对阔阔出警觉了起来。话说到这里,他有点后悔来找阔阔出诉苦了。合撒儿有点不高兴地说:“你这话说得不对,我只是想多要一些封地和部属,从来不会想着要与我汗兄争夺王位。”

听完合撒儿的话,阔阔出脸上的颜色都快要掉了下来。自己是神的代言人,没有人可以怀疑自己所说的话。他恼怒地看着合撒儿。

眼前的这个合撒儿是成吉思汗最亲近的人,现在他面对这张脸就像面对成吉思汗。而他又不是成吉思汗,只是被成吉思汗随意呵斥的一个兄弟,连这个人现在都要怀疑他的神力,这怎么能行?阔阔出一想到这里,就根本压抑不住内心的怒火,突然出手朝合撒儿脸上击了一拳,其他六兄弟看见阔阔出揍了合撒儿,他们立刻就围住合撒儿,将合撒儿痛殴了一顿。阔阔出是长生天(神)至高无上的使者,他出手打人,就相当于是天神在打人,合撒儿为此气得哇哇大叫,又不敢出手还击,只能硬撑着让阔阔出领着他的六兄弟对自己拳打脚踢,直到合撒儿的几位扈从眼看主人吃了亏,才一哄而上将他从阔阔出兄弟们的拳脚下解救了出来。

合撒儿挨揍后,哭丧着脸,闯进汗宫大帐,他要向自己的哥哥成吉思汗诉说自己遭受的屈辱,更多的不平他认为是由于成吉思汗对自己的不公正,才导致了新的屈辱。

合撒儿看见盘腿而坐的成吉思汗时,他几乎是高声喊叫了:“我被阔阔出领着他的兄弟殴打了,这事你看怎么处理?”

成吉思汗早都得到了方方面面的通报,对事情的前因后果知道得一清二楚。看着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合撒儿,再想想他形体如此高大勇猛,心胸却又如此狭窄,如此患得患失,难道天神给了人蛮力的时候,就不给他智慧?给他智慧的时候,又不给他蛮力?他想他如果稍微有一点智慧,他难道就不想想自己是大汗的亲弟弟吗?大汗所拥有的,他迟早也会拥有。一想到这里,合撒儿让他有点不舒服。让成吉思汗更有些不安的是,据阔阔出说,合撒儿还在许多人面前散布这样的言论:“铁木真能当大汗,我为什么就不能当大汗?”当然,这都是阔阔出部落的人说的,其他部落的人还没有这样的反应,但这也不能被原谅。对自己的地位具有威胁的言论,宁可信其有,也不可信其无。一想到这些,成吉思汗就觉得这个合撒儿已经愚不可教,不仅对他不同情,反而对他非常生气。如果不是自己的亲弟弟,自己非宰了他不可。

他对火急火燎的合撒儿说:“你不招惹阔阔出,平白无故阔阔出为什么就对你下手?”

面对成吉思汗这样的质问,合撒儿一时语塞,有口难辩。成吉思汗接着讥讽他:

“你不是力大无穷、天下无敌吗?怎么会被他们打成这样?”

他早已料到成吉思汗会在自己的伤口上撒盐,但他对铁木真还抱有兄长般的幻想,他不想从内心彻底割断与兄长的联系,所以才闯进成吉思汗的汗宫。现在亲眼目睹了兄长对自己的绝情,他只能流着眼泪走出汗宫,好多天也不来面见成吉思汗。

他不见成吉思汗,成吉思汗与二弟合撒儿不和的各种谣言,就开始在草原上风传。

阔阔出乘机挑唆成吉思汗:“我已接到长生天的神谕:一次命铁木真执掌国政,一次命合撒儿执掌国政。别看合撒儿表面上五大三粗,但他粗中有细,这就是南人常说的‘大智若愚’,如果不及早对合撒儿下手,后果究竟会怎样,那就不好说了。”

成吉思汗马上命令自己的一支怯薛军(卫队),连夜将合撒儿抓来,绑在汗宫外用来拴马的大木柱上。他装作不闻不问。他知道这是一场不大不小的战役,将合撒儿抓起来仅仅是这场战役的开始。

成吉思汗开始沉思,任何事情都不会是空穴来风,究竟是谁在觊觎自己的汗位,这样的人难道就是合撒儿吗?如果是,他必须杀了他,但此刻他从汗宫外大喊大叫的合撒儿的声音中感到,那是委屈得让人内心发颤的声音,听不出半点与自己对抗的痕迹。觊觎汗位的不可能是自己的亲弟弟合撒儿。但合撒儿已经冲在了最前面,自己的苏鲁锭(长矛)必须躲着他,防止鲁莽愚蠢的二弟自己撞上来。

有人将合撒儿被抓的消息迅速传递给了他们的母亲诃额仑。母亲诃额仑乘坐着由四匹白骆驼驾辕的白色毡帐车,在太阳刚刚出来时,赶到了现场。她看着被绑在柱子上的合撒儿,诃额仑的眼泪就掉了下来。她跨出毡帐,跳下车,哭喊着扑到合撒儿的身边,她一边哭一边为合撒儿亲自解绑。

成吉思汗没料到母亲这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看见母亲来了,他将母亲毕恭毕敬地搀扶到汗宫中,让解开绑绳的合撒儿也跟着进到大帐。合撒儿见到母亲,就像一只重新回归到母羊身边的小羔羊,变得平静了下来,好象刚才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成吉思汗则站在母亲旁边,却又不敢太靠近母亲。

母亲虽然老了,但母亲头上飘扬的每一根白发,都能让他的心绪震颤,除此而外,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能撼动他。

他知道在母亲眼里,他犯了大错,他低着头,等候母亲对他发火。

诃额仑母亲止住了泪水,安静地盘腿坐在厚厚的羊皮垫子上,竟然露出双乳,硕大的乳房一直低垂到了双膝之上,然后神情悲愤地对成吉思汗说:“你看见了没有,你这个转眼就不认人的白眼狼,我就是养育了你们的老娘,你与合撒儿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合撒儿能有什么罪,你竟然要这样对待合撒儿?看看吧铁木真,你小时候一次只能吃尽我一只奶,合赤温、斡惕赤斤两个小子合起来都吃不完我一只奶,只有合撒儿一个人能一次吃尽我两只奶,他从此让我胸怀宽广。你的长处是有智慧,你有宽大无边的智慧,而合撒儿力大超群,善射,射得敌人胆颤心惊,射得四面八方的敌人纷纷下马投降。如今,天下初定,你就容不下合撒儿了,你的心肠怎么这般狠毒?”

他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母亲在他心中,就是自己的神,是自己最信得过的神,母亲说什么他可以装作没有听见,可母亲现在发怒了,他本能地感到恐惧。除此之外,几乎没有什么能让他感到恐惧。当着合撒儿的面,成吉思汗不想对母亲过多解释什么,母亲也不想听他解释什么。

面对自己的儿子们,诃额仑说完该说的话后,感觉一切似乎都烟消云散了。她站起来,拉住合撒儿的手,将合撒儿领出大帐,亲自用白骆驼车将合撒儿护送到了他自己的营地。

此事消停之后,成吉思汗仍然对兄弟合撒儿不依不饶,他从合撒儿所属四千户百姓中,夺走两千五百户,分封给蒙力克与阔阔出父子。成吉思汗的内心是矛盾的:一方面他要体恤蒙力克老爹,一方面他要开始试探神的使者阔阔出。

成吉思汗对合撒儿财富的剥夺,让成吉思汗付出了异常懊悔的代价。

母亲听说他剥夺了合撒儿的百姓后,心里郁闷。但她又不好发作,她知道自己儿子铁木真的心思,那是一种用剥夺和损害骨肉亲情的做法,来显示大汗的力量与公正。老天在看着啊,她知道,成吉思汗最终不会对他的亲弟弟合撒儿构成威胁,但对蒙力克一家人就说不准了,她隐隐感到一种担忧,似乎从脚跟升起,盘踞了她的心房。她已无力去亲近蒙力克了,虽然她越来越思念他,但是蒙力克自从铁木真登上国王的宝座后,却再也不与她来往了。蒙力克或许有委屈,但他不来看她,她也不能主动去找他,她内心最后一点在天地间的情思,就这样眼看着即将灭绝了,但她却不能重新捡起,她也无力捡起。她终于有一天又想起了蒙力克带给她的欢乐,她身上的每一处沟壑与褶皱,都留下过蒙力克的征战与抚弄,她多么想让这样的过程再来一遍,让她再活一次,但却不能。人在拥有所有的权威后,却唯独不能拥有普通大众轻易拥有的东西。她再也不能与蒙力克做那种游戏了,那样会给成为大汗的铁木真带来耻辱,她必须与蒙力克断绝往来,她必须让自己更像一位大汗至尊无上的母亲。大汗的母亲,必须天下独一无二,怎可让蒙力克这个奴才趴在自己的身上。她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肉身,自己的肉身已承载不了自己的灵魂。她感到从来没有过的灰心与绝望。

不久之后,诃额仑就在风烛残年的绝望中去世了。

成吉思汗深知这场恶斗已经不是军事意义上的争斗,是一场有影无形的争斗。首先牺牲的是母亲,可是那个敌人太过强大又太过虚无缥缈,几乎就是神的化身,他必须要克制自己,要最终明确敌人袭来的方向。

诃额仑一去世,蒙力克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虚弱和恐惧,而他的儿子阔阔出似乎不是这样。

阔阔出却越来越得意,他认为自己胜利了,他当然也非常清楚,这不仅仅是他的胜利,这也是神的胜利。

在人们的传言中,帖卜·腾格里(天神的使者),竟然连成吉思汗力大无穷的二弟合撒儿都敢殴打,因此在草原上名气越来越大,因此在蒙古人的心目中,阔阔出的地位似乎已高过成吉思汗,甚至人们干脆不叫他阔阔出的名字,而直接称呼他帖卜·腾格里。许许多多的百姓赶着自己的牲畜,带着帐篷,用勒勒车(牛车)拉着财产从四面八方赶来,投奔他们心中至高无上的帖卜·腾格里。用史书上的话说,投奔阔阔出的百姓多到这样的程度:“有九种语言的百姓都聚集到帖卜·腾格里·阔阔出那里”。

母亲诃额仑忧郁成疾去世后,成吉思汗的幼弟帖木格·斡惕赤斤所属的百姓也开始人心涣散,一部分人也投奔到了阔阔出那里,并且还有人继续蠢蠢欲动,随时都有可能奔逃。帖木格派自己的户籍官去找阔阔出交涉,被阔阔出指使手下人痛打了一通,扣留了他的坐骑,将马鞍子挂在他的脖子上,派人像赶牲口一样将他赶出了阔阔出的营地。阔阔出扬言:“我倒要看看,成吉思汗的幼弟还敢派遣第二个人来吗?”

既然阔阔出能说出这样的话,帖木格就决定亲自出马,亲自向阔阔出交涉。远远望去,阔阔出的营地周围水草丰美,黑白两色的帐篷散落其间,就像夜空中的繁星,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就像到了另外一个王国,让他产生了一种幻觉。

当他刚一踏进阔阔出的营地,阔阔出七兄弟在一声暗哨的召唤下,就带着各自的人马从不同方向朝他迅速合围过来。

他们一碰头,阔阔出就气势汹汹地质问帖木格:“你派人到我们的营地来惹事,反而有理了吗?”

还未等帖木格回答,阔阔出的一个兄弟已经窜上前来,一把揪住了帖木格的脖领子。帖木格见势不妙,只好委屈地说:“我不应该派人来”。

阔阔出说:“你既然知道做了不应该做的事,那就跪在地上认错吧”。

那个揪住帖木格脖领子的阔阔出的兄弟,一把就将帖木格从马上拉了下来。帖木格被迫跪在阔阔出的面前。

阔阔出哈哈大笑起来,然后带领他的兄弟们扬长而去。

这一次,阔阔出觉得他已经站在了天神为他铺就的金光大道上,正在向一个无比辉煌的金帐走去。要不了多久,所有成吉思汗的百姓,都会来到他的领地,匍匐在他的脚下,将最漂亮的女人和最值钱的宝贝都敬献给他。在百姓们看来,依附他,就是依附了天神,敬重他,就是敬重天神。毫无疑问,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迄今为止,还没有听说像他这样的第二个人,他无疑就是天神的使者。

成吉思汗也将听命于他,成为他的仆人。

这一点,多么重要。为了这个目标,他的父亲,曾经给铁木真家做了一辈子的仆人,到头来还是一个仆人,而与父亲不同的是,他是给天神做了很长时间的仆人,为天神做仆人,比给铁木真做仆人要好。给长生天这位天神做仆人,就是为了让凡人最终成为自己的仆人。等到成吉思汗成为他的仆人,他们几代人给成吉思汗家族做仆人的历史就会一去不复返,甚至将会有天翻地覆的事情发生。那将是多么快活的事情,那将是整个世界最伟大的一次改变。这一切,现在可以说即将成为事实,只是最后等待他和成吉思汗个人之间的一次对峙了。这是一次天神和凡人之间的对峙,神将必胜。所以他有点按捺不住,有点急躁。眼看着该到手的即将到手,他觉得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狂喜从大地沿着他的脚跟升起。

阔阔出自从摆平了帖木格,他阴沉的脸上露出了少见的笑容,他叫来自己身边最信任的一名侍卫,让他火速给成吉思汗传递口信,说明天早上太阳刚刚照到成吉思汗大帐朝东的门柱上一半的地方时,他会前来面见大汗。

阔阔出最得意的时候,帖木格却被自己的遭遇所惊呆,他从来没有与天神的使者打交道的经验,只这么一瞬间的功夫,这位从小受母亲与兄长们宠爱的成吉思汗的幼弟、蒙古人的万户长、小王爷帖木格,就被天神的使者踩在了脚下,任意蹂躏。帖木格头脑昏沉,被人扶到马背上,由马拖着回到了自己的帐宫。在莫名其妙间他就被神的使者击垮了。他为自己不经一击感到羞愧。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二哥合撒儿不是也被阔阔出这位天神的使者殴打了吗?想到此,二哥合撒儿似乎支撑了他一下,他仍然不甘心自己就这样垮掉。

天还未亮,成吉思汗与夫人孛儿帖仍在睡梦中的时候,帖木格就跌跌撞撞地闯进汗宫了。帖木格之所以能够随便进出大汗宫廷,这也是因为在成吉思汗为大汗宫廷所立的法令中规定,成吉思汗的汗宫,为成吉思汗的家人随时开放,他们来去自由,任何人都不许阻拦,阻拦者斩。

帖木格径直走进大汗的宫廷,扑通一下就跪在了成吉思汗的床榻前。

成吉思汗似乎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他的情报系统虽然散漫但无处不在,几乎隐藏在草原的每个角落。他坐了起来,揉了揉眼睛,关切地对帖木格说:“幼弟,不要着急,慢慢讲来,让为兄知道得更加翔实。”

帖木格就将阔阔出痛打自己派去交涉的户籍官,后来又侮辱自己的事详细诉说了一遍。

成吉思汗听完后,沉默着,不说话。远天的一颗星星透过大帐的天窗,忽明忽暗,他好像被这颗傲慢的星星打扰了一样,他一直盯住了那颗星星,眼看着那颗星星在一缕白光中消失了,他才有点厌恶地低下了他高贵的头颅。

这时候夫人孛儿帖突然用被子裹住自己赤裸的胸部,坐起来说道:“蒙力克老爹的儿子们究竟想要干什么?阔阔出究竟想要干什么?以前他们兄弟合伙殴打了二弟合撒儿,现在又侮辱了幼弟帖木格,让他跪在他的面前!他抢走了我们那么多百姓,他这是想要干什么?”

孛儿帖一边哭一边说道:“铁木真,如果有一天你那大树一般的身体突然倒下时,你那像麻绳一样拧在一起的百姓,将会牵在谁的手中?如果有一天,你那柱石一般的身体突然倾倒时,你那些如麻雀一样多的百姓,谁来领头?现在,你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你这些如松柏般伟岸挺拔的兄弟,却遭人如此羞辱欺侮,我那几个尚且年幼的孩子,恐怕将来连活下去的希望都没有。”

孛儿帖抹了抹眼泪,将脸扭向成吉思汗说道:“为什么眼看着他们欺侮自己的弟弟们,你就不闻不问?”

成吉思汗听完孛儿帖的话后,言简意赅地对着帖木格说:“幼弟,你的事还得你自己去解决。天神的使者阔阔出过一会儿要来见我,你得事先做好准备,到时间你自己决定怎样平息你的委屈和愤怒。”

阔阔出带着父亲蒙力克和六个兄弟,在众多随从的护卫下,耀武扬威来到成吉思汗的金帐外。在一番通报后,经大汗允许,由侍卫官口头传令,他们一行走进了成吉思汗的大帐。大帐里早就摆设了酒局,准备款待蒙力克父亲和阔阔出兄弟。他们进来后,成吉思汗挥手让侍卫官退下,然后招呼大家围桌而坐。成吉思汗位置在端首,坐北朝南;阔阔出因为是天神的使者,属于最尊贵的客人,在成吉思汗的右手边的位置,坐西朝东,朝向太阳升起的方向;挨着阔阔出的是成吉思汗的幼弟帖木格;蒙力克父亲在成吉思汗的左手边位置,坐东朝西,阔阔出的其他兄弟都根据年龄大小依次分坐两边。

很久没有与蒙力克父亲一家人在一起饮酒了,成吉思汗为此做了精心的安排。除了纥逻(骆驼刺蜜)、马奶酒、手抓羊肉、奶酪、面点,还有从汉地运来的苹果、西域的葡萄干等,一色的白银器皿,盛满丰盛的食品。大家落座停当,成吉思汗鹰隼一样锐利的眼光,在每个人的面孔上扫视一遍后,首先发话:“帖卜·腾格里,我很想知道你今天到我这里来,天神给了你什么预兆,你准备向我传达什么?”

阔阔出不紧不慢地说道:“天神下诏,成吉思汗应该将他所管辖百姓的至少一半交给天神统管,这样他将会得到更多的百姓,不然天神会让你所得到的远远少于所失去的”。

“天神还有什么指示?”成吉思汗追问道。

“天神说,真正妨碍你的人来自你的亲人,其他的人对你的大位没有多少威胁。”阔阔出一边说,一边观察成吉思汗的脸色。

“你要把话说清楚。”坐在他身边的帖木格突然站起来,一把揪住阔阔出的衣领。

阔阔出的六个兄弟,忽拉一下,都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成吉思汗坐着未动。帖木格望了一眼成吉思汗,当他的目光与哥哥成吉思汗的目光相遇的时候,成吉思汗的目光冰冷和强大得犹如长空的闪电,顷刻间他的五个指头就像被灌注了钢筋,变为老鹰的铁爪,紧紧地扣住阔阔出皮袍的领子毫不放松。成吉思汗一转眼就非常淡漠地说:“谁也不要管闲事,既然我的小弟帖木格不知天高地厚,要和神的使者阔阔出比试力量,那就让他们去外边一决高低吧。”成吉思汗一发话,蒙力克命令他的其他六个儿子坐下,成吉思汗与他们继续饮酒说话,帖木格则与阔阔出相互撕扯着向外走去。在相互的扭动中,阔阔出的毡帽掉在了火炉旁。蒙力克离开座位,拿起儿子的毡帽,在帽窝里神秘地闻了闻,他感到了一种不祥之兆,然后表情复杂地将儿子的毡帽小心翼翼地揣进了怀里。

当帖木格刚与阔阔出撕扯到帐外,帖木格事先埋伏在门口的三位大力士扑上来,就将阔阔出驾到了一辆大车的后边,倒提起他,活活折断了他的腰椎,阔阔出几乎未吭一声,就断了气,他们像扔一团烂泥巴一样将他扔在了地上。然后他们用一件皮袍遮盖住他。而此时阔阔出带来的护卫们,早都被帖木格的人哄骗到另一个帐幕中吃肉喝酒,根本不知道外边发生了什么。

帖木格整了整自己的衣袍,走进成吉思汗的大帐,他若无其事地坐在先前阔阔出的座位上,不慌不忙地说:“几天前,天神的使者阔阔出殴打了我,逼我悔过,今天正好有机会与他比试,但一出门,他就躺在地上耍赖,让他起来他不起来,真是个废物。”

蒙力克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他感到儿子阔阔出肯定已经丧命。但他并不偏向自己亲生的儿子,自从他的主人也速该遭难,临去世前将一切都托付给他的时候,他已经深深地领悟到,这个世界既不属于自己,也不属于别人,包括自己的生命和一切人的生命。他平静地端起一杯酒,起身面向成吉思汗说:“铁木真,我尊敬的少主人,当我们拥有的地盘只有土块那么大点儿的时候,当我们拥有饮水的江河只有一条小溪的时候,我就已经开始陪伴你了;当我的主人、你的爸爸也速该遇害,也速该将你全家托付给我的时候,也速该的儿子们,在我心目中,早已胜过我自己的儿子们。阔阔出的命自有长生天决定,我这其余六个孩子的生命,就请您宽恕吧。”说完他就将酒端给了成吉思汗。

成吉思汗刚接过蒙力克父亲端呈的杯酒,蒙力克父亲其余的六个儿子突然起身将成吉思汗团团围住。成吉思汗将酒杯摔在地上,厉声喝问:“你们想干什么?”

蒙力克父亲拉开自己的儿子们,用自己的身体护在成吉思汗的面前,命令他的儿子们说:“让开,让我们蒙古人的汗王先从大帐中走出去,你们不得无理。”儿子们一看父亲这样的态度,也就让开了一条通道。

成吉思汗一走出大帐,紧随在旁边的幼弟帖木格就用手给他的兄长成吉思汗指了指躺在羊毛皮袄下一动不动的阔阔出。成吉思汗高声喊道:“我的勇士们”,只见他的怯薛军的核心卫士们突然就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沿着成吉思汗站成了一圈。成吉思汗发话:“天神的使者阔阔出,刚才发完怒火后就疲倦了,现在就躺在那件羊毛皮袄下睡着了。等他醒来后,他要去见长生天。现在请拿一顶帐篷来,盖在上面,让他好好睡觉,谁也不许打扰他。”

当时成吉思汗又颁布命令:大汗的宫帐必须立即移往别处,因为此处在阔阔出醒来后,留给阔阔出与长生天见面,我们不能打扰他与长生天的真正见面。

一切总算有了结果,蒙力克带着自己其余的六个儿子迅速撤离了。

而成吉思汗的怯薛军们将成吉思汗的大帐抬到了一辆巨大无比的战车上,由几十匹骏马牵引着,浩浩荡荡向日出的方向迁移。在他们的身后,一队手持苏鲁锭(长矛)的士兵,将天神的使者阔阔出躺在里面的那顶黑色帐篷包围了起来,谁也不让靠近。从此以后,成吉思汗的身边再也没有出现过类似阔阔出一样的“神的使者”,据说阔阔出的灵魂已收归成吉思汗,成吉思汗将神的使命与王者的威权集于一身。他扫清北方,西征欧亚,每到犹豫不决之时,根本不用问道他人,都是自己亲自向长生天请示,然后以长生天和大汗的名义颁布律令,不久,整个世界几乎都被蒙古铁蹄的风暴席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