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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世界的“陌异”之美

来源:文艺报 | 刘波  2017年10月23日06:58

谈波、魏思孝和杨典的小说,都是在一种独特审美的基础上拒绝了那些同质化声音,但是它们又有着足够的包容性和开放性,一面走向生活的世界,可又时刻与其保持距离,这才有了我们所见到的那些颓废中的希望,那些感伤里的幽默,那些朝向过去和未来的所有失败之美。

在读谈波、魏思孝和杨典之前,我根本没有想到“陌异”二字,但他们的文字确实有着不一样的气质,这也许不是我一个人的观感。相信读过他们小说的人,都会有这样的印象——一种说不出来的古怪和反讽味道,切入很突然,收尾也出其不意,总感觉像是没有写完,就小说叙事的整体性来说,这种“未完成”正是其特异之处。一个无法看透的世界,我们只能截取那些横断面来审视,并给予它们生活的常态。

虽然读了他们的小说,有些篇且不止读了一遍,我到现在仍然无法在理论上道出这些小说好在什么地方,可直观上又觉得很有冲击力,这种先锋意识究竟是在什么层面上考验着我们的文学思维?这几位作家肯定不仅仅是满足于讲一个故事,特别是那些非常态的猎奇故事。而多源于生活本身的叙事,何以就与那些可阐释的日常虚构不一样呢?陌异是一种精神气质,当然首先是一种审美方法。可这种方法又不是夸张的出奇制胜,相反,它是极度克制的平铺直叙,有着对炫技的内在抵抗。这种反方向的写作所带来的陌生化与新鲜感,不同于很多人惯常的小说接受美学,它们之间可能是有距离的,但没有高下之分,只是看谁走得更远,更偏于那种反规训和反意义的叙事。当然,我也不想在卡佛极简小说的意义上来看待谈波和魏思孝的写作,为他们寻求与大师对话的理由,这很大程度上其实是无效的。对于卡佛,对于巴别尔,有人喜欢,但不见得能获取所有读者的欢心。有人就是钟情于繁复和天马行空,这是否也能构成一种风格?但有一点是常识——繁复并不等于难度。大道至简,在这样一个层面上,我更愿意将谈波、魏思孝、杨典视为难度写作的践行者和开拓者。

何以如此?看似没有经营,没有雕琢,但在自然的叙事中,每一句话可能都来之不易。谈波的短篇小说集《一定要给你个惊喜》,据说是他小说创作以来几乎全部的作品,一共43篇,最长的7000来字,最短的仅有百来字,多为两三千字的短制,但它们不是小小说,而是真正意义上的短篇小说。短篇小说难写,只要有过写作经历的人,都会有自己的心得,它不靠故事取胜,有时甚至是反故事的,将故事拆解掉,只留下故事的内核与截面,如同一股情绪流,一种情感方式。谈波的大部分小说,题目非常不起眼,像《同学会上的刘爱华》《楼下开小铺的》《老王和小王》等,更像是拉家常,唠闲嗑,但内部深意存焉。有故事的也不讲完,总要留白,其他的任我们自己去想象,去领悟。而像《出租司机话真多》,通篇对话,也像是单口相声,这里面不仅暗藏了技巧,而且在提供一种形式的时候完全不露声色,且毫不做作,这是一种难以言说清楚的功力。谈波是一个有自我要求的作家,宁缺毋滥是他的底线,因此,我尤为共鸣于他的写作理念:“关键学会了往角色上倾注——热烈而有节制地倾注——发自肺腑的情感。”读他的作品越多,越能深深地体会到此言的价值。一篇看似简短的小说,作家究竟倾注了多少情感和精力,我们很难去挖掘背后的真相,它是无法言说的。谈波花在每一篇小说上的功夫,只有他自己知道,也许用了十分的力,可体现在小说文本上的只有两三分,其余的皆被他“节制”掉了,化作了文字中的一股绵力,用心读的人,还可以去还原那余下的部分,这是不是又一种挑战?

阅读谈波是一种挑战吗?纠结于这一问题,我们可能又会陷入悖论。我也听到有人说读不懂他的小说,但问题是,他的小说足够简练,为什么读不懂?因为他不提供故事和意义,他只提供叙事和生活,有人看了半天,总是会冒出一问:他到底想说什么啊?就这样,他挑战了我们的阅读惯性和审美经验,他也挑战了更多人所迷惑的“小说是什么”的疑问,更挑战了习惯看到结局的读者对“无尾”叙事的尴尬,他让看似简单的小说重新回到了内敛和难度,让人读完不知所措,但又隐隐地觉得他写出了重要的作品。

如果说谈波的小说是在成熟的道路上为笔下的文字找到某种命名,那么,魏思孝小说的陌异性就在于取消了虚构与现实之间的界限,让小说更接近一种飞翔的姿态。在读《兄弟,我们就要发财了》这本小说集之前,我读过他的另外一本小说集《小镇忧郁青年的十八种死法》,某种迷茫,一脉相承,而且他让自己的叙事变得更加具有焦虑感了。这种焦虑感是双重的,一方面是魏思孝笔下叙事主体无处不在的焦虑,另一方面,是我们从他的文字中读出的焦虑和孤独,当双重焦虑融合在一起时,一种黑色幽默的美产生了。就形式本身来说,魏思孝也是拒绝写那种富有微言大义的小说,他可能只专注于叙事本身,而不负责提供除此之外的其他人生意义的升华。他的小说追求是“轻巧易读、古怪有趣”,什么样的小说能做到这样?消解所有强加于叙事的额外意义,让人物自己出来说话,自然、坦率、真诚,将平时不说出来或说不出来的话,皆以属己的方式呈现。魏思孝正努力做到此点,比如《和老婆做爱时不要接陌生女人的电话》,这样一个事件在理论上是可以发生的,人的偏执会将一桩小事推向万劫不复,最后他需要收场吗?不需要,在出人意料之处戛然而止。这样的小说仅仅依靠情绪的带动,就在某个不起眼的故事拐角处,让我们欲罢不能。你必须跟着读下去,不是故事在吸引你,而是情绪和欲望的叙事在带领我们走过那段崎岖小道。《电动车这东西挺危险的》《整个世界如同罩着一层塑料保鲜膜》等,仅看题目像是时评与散文,可叙事就是围绕着这个主题在向内推进,最后滑向一个不知所终的结局,给我们某种异样之感。情绪释放了,小说到此为止,余下的所有荒诞、忧伤与不可能,都内化为我们在理解小说时的体验之美。

当谈波和魏思孝热衷于讲自己的故事时,杨典这位集诗人、古琴家、画家于一身的写作者,更愿意在某种古典科幻的意义上寻找他的小说出路。《懒慢抄》虽为笔记体小说,但于现代小说而言,仍然无法归类。但正是这种无法归类的小众文字,或许能在当下引起关注。杨典不需要在文体上为自己划出一条边界,只需要如实地讲述他心目中的“小说”即可。他那些几十字、上百字的笔记,真正触及到了小说的源头,看似向古典致敬,其实它们是现代性转化的产物。每一篇笔记中都暗藏着我们意想不到的诡异和秘密,这种秘密可能是玄学的,也可能是科学的,更多还是人性的。可杨典并非要刻意去由这些片段阐释出什么巨大的意义和价值来,他也仅仅是将搜集来的离奇古怪的故事、寓言和史料进行改造,于是,转化之后的二度创造,变成了一种新的画面和声音。我们来看一篇《尺蠖行者》:“黔南乡野有奇人,遭火灾,四肢俱废,亲友皆亡。不得已,以胸腹与膝盖伏地,一弯一曲学尺蠖行。久而久之,浑身筋肉弹性大增,脊椎柔韧,常人即便奔跑也追赶不上他了。”这也许实有其人,杨典只负责将其记录下来,并无更多目的。这部由古今中外奇闻异事构成的笔记,除了可供猎奇者获得共鸣外,我觉得还有杨典在表达上的古意与雅致,这才是真正提升这部志怪笔记小说集的法宝。我们读来有美感,有快意,有对接传统的新颖,更有现代性的力量。

在谈波的小说里,有一种小公务员般的机智,在魏思孝的小说里,有一种小镇青年的颓废,而在杨典的笔记中,则于志怪故事中力求幻想的美意。他们都在力图打破一种僵化的格局,尤其是针对意义本身,为小说祛魅,也许就真的有惊喜。依照传统,读者就是被动的接受者,有什么就看什么,可是在他们笔下,读者是需要参与再创造的,这种互动性正考验着我们的接受视野。“陌异”端赖于这些文字给我们带来了不同于常规的异质性,让小说本身通向更为独立和自由的境界。谈波、魏思孝和杨典的小说,都是在一种独特审美的基础上拒绝了那些同质化声音,但是它们又有着足够的包容性和开放性,一面走向生活的世界,可又时刻与其保持距离,如阿甘本所言要凝视它,这才有了我们所见到的那些颓废中的希望,那些感伤里的幽默,那些朝向过去和未来的所有失败之美。

(作者系三峡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