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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小丹在一起

来源:长江文艺杂志社微信公众号 | 曹军庆  2017年10月19日09:12

导读:

苏长河和孙书兰同在一间办公室,男离婚,女未嫁。几年相处下来,两人无所不聊,知根知底,孙书兰对苏长河暗生情愫。突然有一天,苏长河性情大变,孙书兰说他爱上了别人,然而他却说他已经有小丹了。孙书兰不甘心,硬是要一探神秘小丹的真面孔,她偷配了钥匙,跟踪男人,趁男人出差潜入住所。她惊呆了,原来让男人痴迷的小丹仅仅是个充气娃娃!

自从有了小丹,苏长河竟然获得了他一直想要的那种奇异的安宁。不期而遇地降临到他身上的那份安宁——非常像是一个罪人皈依宗教之后所能得到的喜悦。安宁慢慢到来,它渗透在每一个极不起眼的日子里面。苏长河情不自禁地跟孙书兰说,“安宁是一种多么难得的东西啊。”孙书兰听到他这么说的时候差点哭了。

苏长河之所以这么在乎安宁,是因为之前他不安宁,他很烦躁。有一段时间,他甚至认为烦躁有可能是他性格当中的一部分。他怀疑自己是不是有某种不太好的心理疾病,烦躁在他内心所侵蚀到的面积越来越大,就像在X光照片上所能看到的某个肺癌病人——他肺部所感染到的阴影就像是天空的云朵,医生对着光线一边查看,一边皱着眉头指指点点。苏长河如同医生能够看到肺癌病人的肺部阴影那样,他也能无比清晰地看到自己内心的那一大片烦躁。它像乌云那样压迫着他,他睡到半夜里有时候会突然翻身坐起来,就像是有谁在他旁边喊他。事实上并没有人喊他,他惊出一身冷汗后不得不又躺回去,但是自此他再也睡不着。有时候吃饭吃得好好的,他会无端地把手中的筷子扔到很远的地方去。过上一会儿,他又把筷子捡回来,拿到水龙头下面冲洗干净后再开始吃饭。这些事情都是他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发生的,因为无人在场,所以也并没有人知晓。可是他跟孙书兰聊过,他告诉她,即使上班的时候他也经常分心。这也是他老把事情办砸,并且老是受到上司训斥的缘故。他跟孙书兰说,“有时候我打电话,一边嘴上在和那个人说话,一边心里又在诅咒那个人。两种声音在我脑子里打架,我生怕一不小心把骂人的话说到电话里去了。”

孙书兰惊讶地张大嘴巴,“你这么说是真的吗?”

“真的呀,难道你没有这种时候?”

“没有。”孙书兰无辜地摇着头。

“我是不是很分裂呀?”苏长河又惊出一身冷汗。

“不能这么说。”在孙书兰看来,分裂是一种很严重的精神疾病,她无法把眼前这个男人想象成一个精神病患者。

“更要命的是,有时候我心里还会莫名其妙地涌起杀人的念头。”

“那可要不得。”

“当然要不得,这会儿我一想起来就后怕。可是在某种时候我就是会有那种渴望,而且那种渴望一旦起来之后还很强烈。”

“你要克制。”

“我要克制。”苏长河表示同意。

孙书兰盯着他看,她说,“我觉得你很烦躁。”

“是啊,我就是烦躁。”苏长河说,他不明白她怎么就那么知道他。烦躁这个词也正是从这个时候开始被苏长河接受下来了,靠,烦躁!

在过去的那些年里,苏长河曾经受到过很多困扰。两年前他离婚了,离婚之前他和一个名叫怡的女子共同生活了三年零七个月。苏长河后来回忆这场婚姻,说他“就像是害了一场大病。”可是在他们举行婚礼的时候,孙书兰却是那样地羡慕他们,她在婚礼现场哭得稀里哗啦。当时她想有一天她也能这样把自己嫁出去就好了,有个男人牵着她的手一同站在主持人面前,面对所有的提问都会傻乎乎地回答“我愿意”。有孙书兰这种想法的女孩子可能不在少数,如今的婚礼都在酒店举行,主持人多半会营造出幸福的气氛。鲜花酒水配上甜蜜的陈词滥调,总是会有不可抗拒的软绵绵的蛊惑力。

苏长河结婚的时候孙书兰二十六岁,那已经是比较危险的年龄了,她的父母也早就开始在她耳边聒噪,要她尽快恋爱。像她这样优秀的女孩子,有许多现成的嫁不出去的例子。她的父母屡屡拿这些例子来警告她,威胁她,他们可不想她也像她们那样。“独身的女人会很寂寞。”她妈说。

“寂寞会比不幸更不幸。”她妈还说。

在苏长河举办婚礼之前,尽管有父母唠叨,孙书兰却不是很在意,她觉得还早着呢。恋不恋爱或者结不结婚要看缘分,她不着急。但是在同事结婚时,孙书兰却像是睡醒了,结婚终归是件很美好的的事情。苏长河是她的同事,他们在一个办公室里朝夕相处。他在婚礼上亲吻新娘,当音乐响起来灯光暗下去,两个新人相拥相抱他们的嘴唇久久贴在一起,这时候孙书兰实在忍不住泪水,她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自那以后,孙书兰频繁地跟人相亲,她不拒绝和任何人见面。她还在网上,在社交媒体上跟陌生人搭讪。总之,传统的方式也好,现代的方式也好,她都在尝试。她还打算到电视上去,最好能上《非诚勿扰》那档节目。但是她所有的努力都没有效果,孙书兰越是急着想要爱上一个男人,却越是爱不上。

“每个男人都有他藏污纳垢的一面。”孙书兰这样总结道,她在苏长河面前无话不说,“没办法,我总能一眼就看穿他们的把戏,看到他们刻意掩饰的那些东西。”

说到这些孙书兰并没有表现得洋洋得意,相反她很沮丧。

“是不是我真的很倒霉啊?刚好我所碰到的都是这种人!”

苏长河没法安慰她,他只能说,“你又何必这么聪明呢?”

“我就是聪明啊,惹着你了。”孙书兰噘着嘴唇,离开了。

事实上当孙书兰到处相亲找对象的时候,苏长河却正在婚姻的泥潭里饱受煎熬。他一共花了三年零七个月的时间才脱身出来,他离婚了。离婚比结婚更需要智慧,更需要韧性,幸运的是他和怡之间没有子女。如果有了子女会多出很多牵绊和撕扯,没能生育,苏长河曾一度视为他们婚姻生活中的污点,没想到在离婚的时候居然成了某种恩典。那就是恩典,没有子女——无论怎样撕扯,都会少去很多伤害。

苏长河离婚的时候,孙书兰刚好三十岁。“从你结婚到你离婚,我粗略计算了一下,我一共相了七十三次亲。”

“次数不少啊。”

“就是效率低下。”孙书兰说。她觉得疲惫,反复相亲既上不得台面,又羞于启齿。只有和苏长河在一起,她才愿意把这些事情和盘托出。她好像走在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上,时时刻刻都在企图和陌生人培植亲近感,培植某种隐秘的对于异性的欲望。可是这些都很困难,相亲在孙书兰这儿更像是在走过场。

“我就是在走过场。”她补充说。

“难道就没有正式交往过吗?或者全都没有正式交往的兴趣?”

“有过一些,可是又都不了了之。”

苏长河想要打趣一下,“总之,恋爱经历倒是挺丰富的。”

“丰富什么啊,你要我讲那些故事吗?”

“不要,”苏长河赶紧说,“我也不想听。”

“我还不想说呢。”

“你那么想要把自己嫁出去,真嫁出去了,你才会知道婚姻是怎么回事。”

“婚姻是怎么回事呢?你说给我听听。”

“其实我也说不清楚。”

苏长河离婚以后,他们经常在一起闲扯,因为都是单身,又都在一个办公室。“但是大部分婚姻生活里面的人都很烦躁。”苏长河这样说。

“那么你现在不再烦躁了吗?”

“好像好多了。”苏长河说,“我这样跟你说吧,在我短暂的婚姻生活里,我也曾经出过轨。让我说得更清楚点吧,出差的时候我也曾经找过风尘女子。”

“你在说什么,你居然也嫖过娼?”孙书兰简直像是在喊叫。

“你别那么大声好不好,你是不是想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

“可是这种事情你也做得出来?”

“不要这样大惊小怪,我只不过是掀开了生活的某一个角,更多的生活包括你自己的生活都没有被掀开。事实上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我想说的是我去找妓女,并不是我真想要找妓女,而是对我和小怡婚姻关系的一种呼应。”

“我没有听懂。”

“这么说吧,找妓女就是要让自己污秽,就是要做坏事。这么做实际上是因为我对小怡也有怀疑,我怀疑小怡早就污秽了。我并不想污秽,可是既然我妻子已经污秽了,我又怎么可能干净。”

“你有证据吗?你能证明怡背叛你了吗?”

“没有,我没有证据。我告诉你孙书兰,并不是每件事情都有确凿的证据,生活不是这样安排的。更多的时候只是某种迹象,生活永远都会模糊、暧昧和似是而非。很多身边的例子都在向你证明,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你就被蒙在鼓里了。”

“你这样说太虚无了。”

“不是虚无,你看看你身边那些人的故事吧,再想想你自己。”

“所以你就去嫖娼。”孙书兰的身上起了层鸡皮疙瘩。

“这只是一件事情,婚姻生活里还有许多别的事情。因为你在向我打听婚姻是怎样的,我恰好刚从婚姻里面出来,我就这么跟你说了,但是我想我还是没说清楚。”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就是他们之间闲聊的话题。离异男子苏长河在向大龄剩女孙书兰渲染婚姻到底有多么恐怖,这可能也不是他的本意。毕竟孙书兰四处相亲的目的就是为了结婚,他又怎么好意思那么刻薄地否定婚姻呢?他那么做不是要堵死她的出路吗?但是苏长河并没有说假话,他刚刚从婚姻里逃脱出来,他对那段生活仍然心有余悸。

可是后来情况有了改变,自从苏长河有了小丹之后,他整个人都变得安静了。所谓“有了小丹”,也是他亲口告诉给孙书兰的。

“安宁是一种多么难得的东西啊。”他这样跟孙书兰说。

发生在苏长河身上的这种变化,孙书兰也看出来了。苏长河好像变了一个人,他不再烦躁,不再毛糙,变得沉稳、大气、内敛而能干。这是一种奇怪但是谁都能看到的变化。男人似乎都要经过锤炼,经过蜕变,失败的婚姻恰恰是最为有效的蜕变方式,它磨砺男人,改变男人,让一个黯淡的男人有可能变得光芒四射。上班的时候苏长河也不再会经常把事情搞砸了,上司在各种场合表扬他,赞美他。而且,苏长河还升职了。

苏长河升职这一年,他离婚刚好满了两年。也是这一年,孙书兰到了三十二岁。因为蜕变,苏长河就像是换了一个人。孙书兰亲眼目睹了发生在他身上的奇迹,看到了他的变化。某一天她竟突然爱上了自己从前的同事,也就是她现在的上司。

意识到这份爱的时候,孙书兰欣喜若狂。她一下子就为她在他的婚礼上曾经流下的泪水找到了含义,那泪水意味着她在内心里深藏着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的爱意。爱意深藏,随后她四处相亲其实也是缘于这个。现在她明白了,他们彼此一直在等着对方。她愿意这样想:从前所有的波折都是铺垫,都是为了今天。她那些没有结果的相亲,他那段猝死的婚姻,都在为他们即将开始的爱情制造一点波澜,制造一点日后的谈资。她这样想,竟激动得浑身战栗。为什么以前她不知道她爱着他,因为还没有到时候啊。现在时候到了,她等到了他,她要把这些告诉他。

孙书兰给苏长河发了短信:“长河,我爱上你了。”

她看了下时间,短信是在凌晨两点十五分发出去的。这种时候苏长河当然不会回复,他一定睡着了。但是这个很有可能还没有被对方阅读的短信仍然让她自己觉得甜蜜,它像是一道光亮,在这个孤寂的夜晚里闪耀。

“睡吧长河,好好睡吧,明天早上醒来你会看到我的短信。”

“你会看到的:长河,我爱上你了。”

第二天早晨,苏长河也没有回复孙书兰。苏长河升职以后有了一间独立的办公室,孙书兰把一份材料送过去。苏长河接过材料,搁在桌上。他穿着白衬衣,这个干净的男人端正地坐在桌子后面,孙书兰的脸庞红扑扑的,她的心脏狂跳不已。

“我看到了你的短信,”苏长河笑眯眯地说,“吓我一跳,没想到你也会跟我开这种不咸不淡的玩笑。”

“你认为这是玩笑吗?”孙书兰强忍着泪水。

以前单位里的人经常拿他们开玩笑,他们一个离了,没娶,另一个呢,没嫁。两人的年龄相差也不大,苏长河只比孙书兰大三岁,这不是正好嘛。尤其在聚会喝酒的时候,同事们老拿他们说事,“不行的话你们就合家吧。”

“反正肥水不流外人田。”

“你们白天一起上班,晚上一起回家。我们呢,凑份子贺喜也可以少凑一个。”

说完,大家一块儿哈哈大笑,一块儿喝酒。孙书兰和苏长河跟着一起闹腾,一块儿起哄。不觉得有什么冒犯,也没觉得不合适。因为当时他们都没想法,可是现在不同了,现在孙书兰是认真的。那个短信是她很认真做出的表白,被他说成是玩笑,实在不可思议,她被轻慢了。但是,如果在他的办公室里哭出来,那会更丢人。

所以她只是抢白了他一句,“你认为这是玩笑吗?”

苏长河看到她脸色不对,有点吃惊。说实话他并不想得罪她,既是同事,也是朋友,他犯不着为这种事情让她不高兴。

“办公室里说这些话不太方便,我们下班了找个咖啡馆聊聊吧。”

“好吧。”孙书兰离开了他的办公室,她边走边想,事情或许会有转机。

时光咖啡馆是他们经常去的地方,孙书兰在这里比在办公室更放松。毕竟相亲的次数多了,她决定先开炮,抢占主动权。刚一见面,孙书兰就说,“苏长河我告诉你,我不是开玩笑,我真的爱上你了。”

苏长河的脸上仍然挂着笑容,不是玩世不恭的笑容,但是和开玩笑的笑容非常相似。“我们从前聊天的地方,这会儿变得像是一个相亲的场合。”他环顾了一下四周,这样说。

“你别这样,苏长河。”孙书兰的样子看上去像是在哀求他,“你现在还这样对我说话就有些不严肃了,也不厚道。”

苏长河这才止住笑,“你真是认真的?”

“真是认真的。”

“不好意思,一时间我还不太适应和你这样说话。以前我们没往这方面想过,都是别人在和我们开这种玩笑。”

“我也是昨天才想到,或许我们内心的东西我们自己都不知道。我们只愿意承认我们是好朋友,我们谈得来,却不愿意承认我们相爱。为什么?”

“可是孙书兰,”苏长河艰难地吞咽着口水,他这会儿说话都变得口吃了。“我记得我跟你说过了呀,我说过了吗?难道是我记错了?”

“你说过什么?”

“我记得我跟你说过,我说我有小丹啊,我已经有了小丹。”

孙书兰惊呆了,她惊慌失措地傻站在那里。为什么我心里就没有这根线呢?为什么我完全忽略了也不记得他的生活里还有小丹呢?这个不能怪苏长河,他没有隐瞒什么,或者说他早就告诉过我。苏长河说得很清楚,他说,“自从有了小丹,我就获得了安宁。”他在闲聊的时候就是这么跟我说的,而且他身上发生的变化也是由此而来,如此重要的事情我怎么就不记得呢。

事后孙书兰一直在想,她为什么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原因可能是谁也没有见过小丹这个人吧,所以她就忽略了。单位里好像苏长河也只跟孙书兰说过,他没有跟别人说。为什么他只跟我说?除了她,似乎谁也不知道小丹。

“对不起,我不记得小丹。”孙书兰倍感羞愧。

“没关系,”苏长河平和地说,“你不用道歉,谁记不记得小丹都没关系。”

“你和小丹结婚了吗?”

“没有,但是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和小丹在一起。”

“我明白了。”孙书兰低下头去,她可以看到自己的脚尖。

“而且我早晚会和她结婚的,以我们的方式结婚。”

苏长河拉起她的手,他的掌心里有一股柔软的温暖,孙书兰回握着他。

他又说,“书兰,除了那种关系——我们可以建立在那之外的任何一种关系,朋友、兄妹、知己都可以。”

“可是,”孙书兰再也忍不住了,泪水从她的眼里涌出来。“我不想和你建立任何一种关系,只想和你建立那种关系。”

苏长河松开了他的手,孙书兰明白,他这是为了小丹而松开了她。

小丹是谁?她在哪里?孙书兰后来身不由己地陷在这个问题里了,她的生活里充满了对于这个名叫小丹却又没见过面的女人的想象。她的想象集中在她的长相容貌和性格上面,她不知道为什么刚好是小丹改变了苏长河,为什么只能是她——给苏长河带来了安宁?她的魅力是什么?苏长河曾经有过的烦躁像肺癌患者肺部的阴影,从X光照片看进去就像天上的乌云,可是现在苏长河一片晴朗。因为有过那么多相亲的经历,孙书兰对异性是失望的,实际上对人也是失望的,对所有人都失望。她相信在对人失望这方面——苏长河大约和她息息相通,那么为什么他这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归宿?她想要找到小丹,见见她。想要见上小丹当然并不全是好奇,应该还有嫉妒,孙书兰自己承认这个。她以为她和苏长河之间是有基础的,只不过还有一层窗户纸没有捅破。作为女人,她勇敢地去捅了那层窗户纸,但是她发现她捅不破,那根本不是纸,那是玻璃,或者就是墙壁。她错误地估计了形势,本以为只要她一表白,他就会应承,可是他拒绝了她。打败她的不是这个男人,而是他身后的小丹。可笑的是她刚爱上苏长河就被他身后的女人打败了,而且是完败。她不能输得不明不白,所以她要找到她。

找到小丹!

孙书兰到处打听小丹,她询问了单位里所有的人。但是所有人都对她摇头,没人知道小丹,更不要说见过。在单位里问不出结果,孙书兰不得不去苏长河租住的地方。苏长河离异后就租住在复地国际小区里面,孙书兰有一天下班后尾随着他来到复地国际。她看到他进了一个单元,他进了电梯。在他进入电梯之前,有一些人从电梯里出来,苏长河和其中的几个人点头示意,孙书兰想他们大概是他的邻居。那些人在小区里正悠闲地散步,他们可能是吃过晚饭了,需要出来活动一下腰身。孙书兰选中了一个年纪比较大的男人,她想或许这个人容易搭讪一些吧,因为他看上去比较寂寞,也比较饶舌。她凑上前去跟他打招呼,事情果然是这样,男人见年轻女子找他说话,明显有些喜形于色。

“你问他呀,我当然认识他,他住在二十八楼呢。他人挺好的,我们都知道他挺好。不过呢就是有点怪,他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家里不出门。”

男人自顾自地说着,他好像不在意孙书兰为什么要问这些。

“这样啊,那么,你见过他们家小丹吗?”

“小丹?谁是小丹?”

“他老婆呀,或者他女朋友?你们见过他家里的女人吗?”

“老婆?女朋友?没有呀。”男人困惑地停下脚步,他想了想,然后很坚定地说道,“可能你弄错了,那个人没有结婚,也没有女朋友。我也住在二十八楼,这个单元每一层都是两梯三户。我们是邻居,从他搬进来那天起我就知道他。他一直是一个人,形单影只。”

他并不知道苏长河的过去,不知道他结过婚,也不知道他离异了。作为他现在的邻居,他也只能知道这些。

孙书兰很恼火,苏长河他是不是从骨头缝里就瞧不上我呢?你可以不爱我,也可以不要我,可是你为什么要编造这么拙劣的借口?你压根就没有女人,啥也没有。

“这世间根本没有小丹,你为什么要虚构出一个人名来搪塞我?至于这样吗?苏长河你要给我说清楚。”

孙书兰把他堵在办公室里质问他。此时苏长河拎着包正要去会议室,他要去那里参加一个会议。

苏长河还是谦和地笑着,好像只有内心有底气的人才会这样微笑,他把孙书兰的气急败坏看作是突然爆发的孩子气。

“我没有骗你,我真是有了小丹。”

“可是,她在哪里?”

“小丹她和我在一起。”

苏长河一字一顿地说着,他侧着身子从门口走出去,会议室的人在等他。

孙书兰被晾在一边,这时她看到办公桌上有一串钥匙,那是苏长河的钥匙。她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想,反正就那样想了,也那样做了。只能说那是突发的灵感,她抓起它,在把它放入手袋时她听到了哐啷哐啷的响声。接下来,她飞快地下楼,她模模糊糊地记得街边好像有一个配钥匙的小店子。她进了店子,神不知鬼不觉地配了苏长河的房门钥匙。

升了职的苏长河老要出差,他在各大城市间飞来飞去。这一次,他去了北京。孙书兰有苏长河的钥匙,她在夜里九点左右来到复地国际。她走得很从容,出门之前还简单地化了个淡妆。电梯在二十八楼停下,孙书兰走出电梯的时候还在想,她会不会遇到那个饶舌的老男人呢?谢天谢地,没遇到,楼道上一个人也没有。她蹑手蹑脚地走着,就像在做贼,从监控探头上看,她就是个贼。她做了几个深呼吸,心跳得厉害,她担心打开房门之后,屋子里真有人,那样就说不清楚了。这时她做了最坏打算,如果真有人她要迅速后撤,转身逃开。她保持着后撤的姿势把钥匙插入门锁,她准备放弃,准备逃离。但是毫无动静,她于是沉下心来,她在拧,耳边听到咔嗒一声响。

孙书兰推开门,屋子里黑乎乎的。她暂时还不敢打开灯,她掏出手机,用手机屏上微弱的光线来照明。她确信屋子里没有人,不仅是借助眼睛,更是借助耳朵。孙书兰的耳朵非常灵敏,如果有人,她一定能听到气息的声音。确信没人之后她才打开灯,苏长河的房间收拾得很整洁,这多少让孙书兰有点意外,因为他的办公室一向比较凌乱,没想到他家里居然一尘不染。说不定真有一个女人在帮着他操持家务。孙书兰站在客厅,书房的门大开着,她能看到书柜和写字台上的笔记本电脑。卧室的门虚掩着,像是开了小半。在她站着的这个位置并不能看清卧室的全貌,但是能看到床的侧边。孙书兰这才发现有问题,床上是不是还躺着一个人呢?如果不是躺着一个人,至少是被子还铺着,没有叠起来。她探头探脑地进了卧室,客厅的灯光照进来,正好看到床上确实躺着个女人。孙书兰想逃开,脚掌却像是钉在地板上挪不开步子。她确实没听到人的气息所发出的声音,难道是个死人?苏长河又怎么会和一个死去的女人生活在一起呢?她又往前走了走,就站在床边。她还弯下腰去,用手摸了摸那个躺着的人。这下她明白了,躺在床上的女人是个充气娃娃。

原来是这样,苏长河的小丹是个充气娃娃!小丹不是女人,真是奇妙的讽刺啊,孙书兰哈哈大笑,歇斯底里地哈哈大笑。她就在现场拨通了苏长河的电话,她的手指在颤抖。

“长河,你在北京还好吗?”

“好啊,我在祖国的心脏呢,能不好吗?”

“我在你家里。”

“你怎么会在我家里呢?”

“这个你就不要管了,我要说的是我看到小丹了。”

苏长河停了一会儿,当他重新开始说话时,他的声音显得很紧张,又细又尖。他说,“你怎么会跑到我家里去呢?你是怎么进去的呀?你那叫私闯民宅你知道吗?我可以报警的,我现在就可以报警。你是不是在跟踪我?要不然的话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家在哪里,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天啦,我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

孙书兰想这个男人是不是一下子就崩溃了?他这样连珠炮似的发问证明他在害怕什么。

“别把我想得那样不堪长河,我会给你一个解释的。”

“我不需要解释,你现在从我家里出去。”

“可是小丹不是一个活生生的女人,而我是。长河,你为什么会迷恋上一个充气娃娃呢?我不理解,我完全不能理解。如果因为某个女人你回绝了我,我可能会好想一些。可她是个充气娃娃,这也太可笑了,太荒唐了。听上去简直就像是一个骗局。”

“别说了,我告诉你孙书兰,别碰她,一定不要碰我的小丹。”

苏长河在喊叫,原来他害怕的是这个,他怕我会对小丹不利。他是真的爱她啊,真的在乎她。没有他在场,小丹在我面前只是毫无防护的一个东西,我想要怎么样她,就能够怎么样她。苏长河害怕的是这个,他还在喊叫。“你离开她,马上离开我家。我明天就回来,我会提前回来的,我现在就去改签机票,现在!我要回去保护我的小丹,你不要碰她!”

孙书兰关掉手机,苏长河的反应太过激烈了,他的喊叫声令她肝胆俱裂。他说他要回来保护她,这话是如此的伤害了孙书兰。以前她以为她输给了某个女人,现在才发现她只是输给了一个充气娃娃,她输给了一件物品。苏长河为了她居然会改签机票,居然会提前回来,他要回来保护她。这世上会有男人这样对我吗?苏长河会这样对我吗?想到此处,孙书兰泪如泉涌。

她掀开被子,站在床边审视她。说实话,孙书兰都不知道应该把这东西叫做她,还是叫做它。按照苏长河的叫法,大概是应该叫做她吧。他和她同床共枕,孙书兰收不住泪水,她比我更好吗?

(短篇节选)

选自《江南》2017年第4期

《长江文艺·好小说》2017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