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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上学

来源:陕西日报 | 叶广芩  2017年09月22日10:05

顾大玉上学了。一年级的小学生,新书包新铅笔盒,一切都是新的。上学,作为人生的体验,应该有很多值得纪念的东西留在她的记忆之中。

第一次上学,是件永生难忘的事情。就我自己来说,许多情景至今仍清晰如昨。我使用的第一个花书包,是母亲买了二尺红底白花的花布为我缝制的。第一个铅笔盒,上面有“木兰从军”的图案,是姐姐送的……那些很一般的东西,在我却庄严而神圣得无与伦比。我所就读的北京方家胡同小学,是一所很老的学校,老舍先生曾经在那儿当过校长。学校的东边是女二中,南边是二十一中,北边就是著名的国子监。方家胡同小学的教学是相当严格的。我们家之所以选择这所学校让我去读,大概就是看中了它的古老和严格。

记得还没开学,我们家的老七就怪声怪气地对我说:“哈,您要上学啦,要上学啦……”

他的意思很明白,进了学校就是马上了笼头,就要老老实实受管制了,再不能水下房上,再不能天马行空。后来我也明白,进了学校,就要负起一份责任,挑起一副担子,就要认真在人生的道路上迈步走了。第一天上学,是母亲送我。她拉着我的手,一同走在悠长的胡同儿里。我不明白为什么第一天上学还要人送,但母亲坚持要送。母亲的手在学校门口松开,我在母亲的目光里向教室走去。记得当时我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她。她站在早晨的阳光里,穿着旗袍,向我挥手,鼓励我自己走进去……很美好,很有意境的画面,成了永恒的一瞬,深深地嵌在我脑海里。

今天,我的孩子也成了一年级小学生。我也拉着她的手向学校走去,我把这个时刻看得很重要。基于自己的经验,我穿戴得比较齐整,为的是将来孩子回想起这一幕的时候,母亲是一个很清晰很美好的形象。

顾大玉走在我的旁边,嘴里啃着一根大油条,啃得热烈而认真,满嘴满手都是油。本来她在家里已经吃过早点了,走过小吃摊儿还雁过拔毛地要。我就只好买。她一边吃一边走。我问她:“文具都带齐了没有?”她说:“带齐了。”我把她的裤子往上提了提。这孩子动手能力很差,都七岁了,还不会系裤带,不会系鞋带儿,还要穿松紧带的裤子。小孩子,没有胯,裤子就老往下掉。我嘱咐她:“上课的时候要专心听讲,下课要记着上厕所……”顾大玉说她现在就想上厕所。于是就找厕所,越找她越急,急得直跺脚,好像立马就要尿裤子了。我比她还急,身上已经出了汗,我说:“你憋到学校好不好?学校里肯定有厕所。”她想了想说:“行。”然后就接着吃她的油条。

到了学校门口,也就是到了我对上学记忆最初始的那一刻,我看了看身边的孩子,心里很有些庄严肃穆,想对她说点儿什么。但看着她那油嘴油手,看着那根本吃不下去的大油条,我却觉得哪里不大对头,找不到当年我和母亲的那种氛围和感觉。

有人送的和没人送的小学生们纷纷走进了学校。我蹲下来,整了整孩子的书包,提了提她的裤子,不敢再说上厕所的话。我从顾大玉手里拿过那半根油条。她心里正巴不得与油条分离,很爽快地推给了我。我刚要说手绢在兜里,她的一双油手已经理所当然地在衣服上抹开了。那是昨天才从商店买回来的新衣服。

将顾大玉推入校门,她混入学生当中,再没有回头看看一直站在大门口的我。一刹那,我竟有些茫然。这也是一种上学。

回到家里我才知道,所谓文具“都带齐了”的顾大玉,她那个崭新的有铁臂阿童木图画的双层塑料铅笔盒,很冷落地躺在桌底下。我掏出来,打开,发现里面的橡皮被切成了小碎丁儿,所有的铅笔都秃了头……开学了,我不知道没有笔的新学生在课堂上会出现什么样的局面。但我相信,在顾大玉的记忆中,永远无法寻找我初上学时的那种清新,那种舒朗,那种欢快中的淡淡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