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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边花店

来源:中国艺术报 | 李迪  2017年07月31日09:08

殷孝慈。又孝,又慈,名字很传统。

光看名字,哎哟,貌似年纪偏大。

一见面,文文静静,戴个眼镜,像个学生。

孝慈是徐州市公安局环城派出所第二警组组长。他讲的故事与毒品有关,可为什么叫街边花店?

毒品与鲜花,多大的反差啊!

前年冬天的一个深夜,我在路面巡逻,来到鼓楼区附近,发现了一辆黑色轿车。这辆车停靠在路边,没有熄火,主驾坐了一个人。我上前例行盘查。

这人叫常胜,鼻子很高,让我一下就记住了。

我在车里查到一套吸毒工具。

常胜因为吸毒,被我送进了拘留所。

去年夏天,我得到一条线索,在一间出租房里有人吸毒。当时不知道是几个人吸毒,有没有枪支,我们就组织警力,在门口蹲守。

从晚上九点,一直蹲守到凌晨。闷热,蚊子咬,不能出声。

突然,门开了,出来一个人。我们冲上去,控制住他。

高鼻子!

常胜再次吸毒,决定对他采取社区帮扶戒毒措施。

我把他交给社区。看他低头顺脑被居委会干部领走,不知为什么,忽然感到莫名悲凉。他四十出头了,家里什么情况?为什么沾上毒?

居委会刘大妈叹口气,唉,那年,他为朋友打抱不平,出手伤了人,被判了十年。最旺的日子,是在牢里过的。到现在都没成家,人长得又难看,谁跟他啊?

我希望在社区帮扶下,他能戒了毒,过好后半生。

想不到,今年四月,我再次抓住了他。还是吸毒!

他说,殷警官,我真的没吸了,今天碰到朋友,原来一块儿吸的,他劝我,我没忍住。你放过我,我今后再也不吸了。

我觉得他是诚恳的。可是,我怎么能放过他呢?

这已经是第三次被抓了,按规定必须送戒毒所,强制戒毒。

能不去吗?

不能。像你这个情况,最少要两年。

送戒毒所前,我带他去做体检。如有不适合关押的疾病,戒毒所不收。检查开始很顺利,各项指标都还好。

不料,心脏彩超拍完,医生把我拉到屋里,说,这个人不能走了,他要住院!

为什么?

他的心脏有一半已经不工作了,外壁最薄的地方只有五毫米,随时会爆裂!

啊?我的心一下沉重了,像坠了铅。

依照病情,他哪儿也不能去了,只能放了。

送他回家的路上,我不知道跟他说什么。

不料,他忽然说,是不是我心脏不好?

我一惊。

常胜微微一笑,我早就知道了,我是用半个心活着。大夫说我最多再活半年。所以说,我不会再吸了。我要活好这半年。你相信我,那一篇儿真翻过去了。我要对得起你,要对得起我的女朋友……

你有女朋友了?

对。

祝贺你!

我为她开了一个花店。

花店?

对啊,她爱花。我也爱花。

我的心一下子打开了,你的花店在哪儿?能带我去看看吗?

能啊,就在复兴西路。店很小,你别笑话啊!

复兴西路是我的辖区。远远的,我就看见这街边花店。

小店不大,只有八九个平方米。但是,鲜花盛开,姹紫嫣红。

在车水马龙的喧闹中,在熙熙攘攘的过客前,小小的花店,宁静,暖人。店里没人,门也没关。鲜花眨着眼睛,迎接主人和客人。

常胜说,噢,她没在,准是给人家送花去了。平时都是我去送。

她,说的就是女朋友。

常胜告诉我,女朋友姓齐,名字就叫齐爱花。

我很想见见他的女朋友。

当我见到她时,可以说非常吃惊——

一个漂亮的姑娘,坐在花丛中,像花一样。

这是三天后的下午,我便装来到花店。常胜不在。

我问她,常胜在吗?

不在!

到哪儿去了?

不知道!他早就不在这儿了!

啊?你们……

我们早就分手了,你以后也别到店里来找了!

哎哟!一顿砖头瓦块,砸傻了我。

我抓抓脑壳,忽然觉得不大对。才三天,怎么成“早就”了?

我笑了,你是叫齐爱花吗?

她没吭声。

常胜没跟你说起我吗?我叫殷孝慈。

啊?你是……殷警官?

我掏出证件,没错!

哎哟,真对不起,快请进,快请坐!

爱花花容失色,忙把我往屋里让。

常胜买菜去了,连着给两家人送花。不好意思啊,他跟我说了,要跟过去的朋友断绝来往,谁来找也不见,就说我俩分手了。那些朋友……你懂的。

我忙说,我懂,我懂。他决心真大,差点儿把我也甩了。

哪儿能啊,你是他的大恩人!

她这样说,我闹个大红脸。

接下来,一面等常胜回来,一面跟她聊起来。心里的主题是,你怎么认识常胜的?

爱花快人快语,让我有了意外收获——

我是个苦命的人。从记事起,就被拐卖到这里。老家是哪儿的,我也说不清,好像说是山东的,有没有亲人我也不知道。后来,我逃脱了,被好心人刘奶奶救了。她是个孤老人,没儿没女,把我当孙女养大。再后来,刘奶奶去世了,我到处打工,自己养活自己。两年前,我在迎春饭馆当服务员,端盘子上菜。一天,来了几个流氓吃饭。当天客人多,后厨忙不过来,上菜慢。这几个流氓就骂我。我说你们别骂人啊!他们说,骂你怎么了,还打你呢!说着就上手打我。这时候,旁边冲过一个男人,说你们别欺负人家女孩子!这些流氓说,关你什么事?是你老婆怎么的?这男人说,对,她就是我老婆,你们动一个试试!这几个流氓笑起来,打的就是你老婆!想不到,护着我的男人上去把他们一顿暴打,出手又快又狠,说老子蹲了十年大狱,这片儿谁不知道?不要命的过来!这样一吼,这帮家伙就吓跑了。

出手救我的就是常胜。

后来,我才知道,他心脏不好,为了救我,连命都不要了。

他对我说,对不起,说你是我老婆,占你便宜了。

我说,真有你这样的老公,就没人敢欺负我了。

他笑了。

我得罪了流氓,在迎春饭馆干不成了。

常胜说,真对不住。

我说,哪儿啊,你不出手,我也会跟他们拼命。

常胜说,你往后怎么办?

我说,还没想好。我要是能开个花店就好了,我爱花。唉……

其实,我不过是嘴上说说。想不到,第二天,常胜说,爱花,你过来,这房子开花店行吗?

啊?我跟做梦一样!常胜借钱为我租下了这间房子,又带我一起去进花。我说,借了这么多钱怎么还啊!

他说,慢慢还,总能还上。我走了,有事打我电话。

我拉住他说,你别走,留下吧。我知道你也是一个人……

他笑了,不行,我大你太多。

我说,没事。

他又说,我蹲过大狱,吸过毒。

我说,你是好人。

他再说,我身体不好,医生说……

我上去捂住他的嘴,你身体不好,所以我要照顾你。

他把什么都告诉我了,这样的男人哪儿去找?我从小没人爱,谁对我好我就对谁好。我决定跟他了。常胜说,一起过可以,不领结婚证。我说没就没了,你再找人好找。听他这样说,我哭了。

我们就这样一起过了。

他真是个好人,背着我往山东跑了两次,为我找家人,都没找到。我明白他的心,为的是以后他不在了,能有亲人照顾我。他是个多好的人,老天怎么就不放过他……

说到这儿,爱花哭了。

我也忍不住泪。

忽然,花丛中发出婴儿的哭声。

我这才发现,花架后有一辆旧的婴儿车。

啊,他们都有孩子了!

爱花抹抹泪,抱起孩子,我发现自己怀孕了,就告诉他。他惊喜过后劝我别生了,又说他哪天不在了,我带着孩子不好过,也不好再找人。我说,不,我要生下来,再苦再难也要把孩子养大。这是你的孩子。你在,是你的骨肉;你不在了,是我对你的念想……

说着,爱花又哭了,孩子也哭了。

母子俩的哭声,让屋里的花儿都跟着掉泪。

打这以后,我成了花店的常客——

为家里买花,为朋友买花,为看望病号买花。就连单位需要用花,我都争着去常胜的花店买。

有一天,我去买花,发现店门紧锁。

哎哟,这是怎么回事?

我正奇怪,忽听一个老太婆说,常胜死啦,死在医院啦!

我像疯了一样往医院跑。一进病房,人去床空。

护士说,送太平间了。

我调头往太平间跑。

忽然,我看见前面有个女人抱着孩子在哭。

啊,是爱花!

我叫,爱花,爱花!

她没理我,抱着孩子走了。边走边哭。

哭声像刀一样直刺我心。

我急了,大声叫着,爱花,爱花!

她猛地回过头——

那不是人脸,而是一朵花!

我惊叫一声,醒了。原来是个梦!

窗外,黑咕隆咚。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光。

我再也睡不着了。心里念着,天快亮吧,我好去买花……

——对殷孝慈的采访结束后,我回到北京。

诸事繁多。当要写这篇故事的时候,时间已过去半年!

手摸键盘,却敲不出字。拨通小殷的手机,里面传出他年轻的声音。

小殷,你……好吗?

想问的本不是这个。因为,他很好。

噢,李老师,我很好,我刚买花回来。

啊!常胜他们……

他们也很好,大人孩子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