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乡村的公交车不太好等，我站在一枝树的贴了磁砖的花台上，差不多候了一个小时。可是它却仍然没有来，便只好招住一辆载客的电瓶车，去了附近的那个小镇。

　　我问站旁那家开副食店的村民，她一边锁了铺子的卷帘门一边戴了安全帽跨上摩托车笑着说，要不是路滑我就带你了。胖胖的中年妇女，没有半点自卑，跟那里的乡土很相配。或者不出十年，那里也将不再是今日的乡土，没有这尚不曾完全薄掉的绿茵。开发的爪子已伸到这里，村上的居民点也修成，可是三岔路口的这家铺子虽然不常见到顾客，却一直没有关，不知是不是因为赔偿的问题没有达成协议。如若是对旧宅的坚守，我倒是不敢轻易去信的。毕竟曾经做过乡下人，知道想鲤鱼跃龙门的故事，要是能一跃成为龙那自然是最好的。

　　我在那个假想的龙族的尘土厚积的旧宅前，也就是它院坝的边沿的花台上，踩着磁砖上不知什么时候就有的尘土，其实是或多或少的泥垢，默默地地候车。手机里的网络都被我翻遍了，公交车却一直没有来，大出我的意外。记得那个妇女启动摩托车走时撂下的一句话：乡村公交嘛，哪有个准，人家也要跟老乡吹会儿牛，休憩休憩才会走，若是早晚学生上学多的话，趟数自然就是最多的。我不由得窘笑：也是，这天高皇帝远的，谁又管得着？

　　面前是一条典型的乡村公路，跟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没有多少分别。黄褐色的泥土早被各种大货车小汽车给碾压得板结，石头一样硬，被早前的或者更早些的一场小雨给湿透了，也就起了泥泞，可是胡豆大的石子却白白花花地，慷慨地密布。或在泥泞，或在发白的车辙处，里里外外都是，一辆面包车驶过，就碾起来一粒打在身上，并不疼。这是一份非常熟悉的感觉，我曾在少年时际把在拖拉机的车斗里，万般痛苦而又洋洋得意地经过这个路口，去城里治病。可是一路颠簸下来，叮叮咚咚地放了一路屁，结果腹胀如鼓嗷嗷直叫的难受就缓解了下来，到了医院病也就好了。

　　作为一个外乡人，因为迁移而到来，虽是一片黄土，却也比老家好得多。于是，上学的几年，都时常经过这路口。背个破旧的书包，书包里没两本书，里面装的铝饭盒装着勺子在屁股上颠得直是响，就像是放学了百般自在的畅想曲。

　　这黄土，不是真的黄土。是薄土下的页岩翻了起来，与上面的泥土混为一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反正就那么混着呗，谁都见惯不惊，也从无改变。或许，这条乡村公路上也曾打过劣质的混凝土，久经重车，路面被压破并陷了下去，泥土又翻在了上面，并且日积月累地遮盖了真相。只是不知道那些石籽从哪里来的，似乎是一种天生，可我却觉得应该是修补路面时，被人挑了土石过来垫坑时的产物。不过，我在少年时代早就见惯了它们，说不定眼下见了还感觉蛮熟悉蛮亲切的。

　　下了雨，尘土自然不会飞扬，可要是不下雨，想这已经在开发的周遭，尘烟不滚滚那才怪呢！此前多少回，要是坐了谁的小车，往往走到这一带就会摇上车窗，以免尘土飞进来，一不小心弄脏了衣裳或是车厢，那就不好了。至少在城里生活惯了的人，是会觉得不好的。

　　去镇上，有三里地，若要是走，也就半小时。大抵是因为路湿，起了泥泞，要不就以为公交车很快就会来，还半小时一趟，于是我的等，一个小时说去就去，自然也很意外。这世界充满着意外，不是喜就是悲，故而像我这么毫无喜悲可言就也不用去烦恼，况且也没有什么事需要赶急，急又有什么用。你总不可能，生活的时时处处不满意就去有一遍没一遍地打电话投诉吧？不把自己给累死才怪。

　　可奇怪的是，我站了那么久，居然一动不动。看来心里静得，不可寻常而语。是呵，你烦什么急什么呢，饭得一口一口吃，路得一步一步走，有时候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至少我还没有修为到以秒来计算盈亏的人。

　　记得以前曾有人说，这儿是规划里的二环路。可是这么多年下来了，却毫无动静。也似乎听说二环路已经建了起来，并且附近已经有高速路建成并通车两三年了，可这段路却像给遗忘了似的，还保留着以往的颜面，没有人以为荣耀，或者羞耻。可就在这样的纠结里，我却在它的夹缝里，自在而徒劳地候车，一点都觉得是在虚掷光阴。

　　山岔路口另一支的拐点上，曾经有过一家小饭馆。我会偶尔坐进去，一个人在风尘仆仆的桌凳边，默默地喝酒。望着半拉的卷帘门外的公路上，夕阳西照下来的霞光扑在路面上，杂夹着灰尘，不被发现地望着外面经过的人的小腿，各式各样地经过。醉眼朦胧地，感慨万千，外面天空的黄昏想必浪漫极了，像是一种烈酒之下的萧杀，凄美到了极致。我总会在夜幕落尽之时离去，有时候眼窝都是湿的。不过后来，那家一字三间的小饭馆没有了，想必拆迁得还算满意。

　　我眼看着，记忆里的熟悉被一块一块地拆迁，心里面五味杂呈。那些新起的围墙与建筑一片生硬，我融不进去，更谈不上好感了。我只知道路越来越窄，天地越来越小，我不得不去深深地怀念童年，那些无尽斑驳而又模糊不清的童年纪事。所以，我只是想念着一个人的想念，感慨着一个人的感慨，与旁人无关。

　　我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一路尘烟,不为人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