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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黑丧鼓

来源:文艺报 | 召唤  2017年07月14日07:17

从攀枝花抵达武昌东湖路翠柳街1号,是一段两天两夜的距离。6年前,准确地说,自2011年10月至2014年4月,我每年都要从中国西南川滇交界处的攀枝花出发,沿成昆线乘坐13个小时的火车到成都站,然后候车5小时,再搭上耗时18小时成都开往武昌的列车,最后打的到武昌东湖路翠柳街1号的湖北省作家协会,参加“湖北省首届长篇小说重点扶持作品”座谈会。其中,2011年就往返了两趟。两天两夜昏天黑地的行程,真是苦不堪言。

地处江汉平原腹地的潜江市龙湾镇,民俗风情淳朴,巫风盛行,至今还流传着“九桥十庙三宝塔,铜头铁尾篾扎腰,三鸦鲁港红石桥,七里三分一龙条”的神奇传说。那传说里的“七里三分一龙条”就是我的出生地——龙湾镇。

龙湾,不仅有列入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名单的“龙湾古华容遗址”,还有由庄子的“鼓盆歌”演化、流传至今的“打丧鼓”风俗。这一专门超度亡魂、抚慰生者,仪式感尤为肃穆、庄重、神性的“打丧鼓”,早已在2006年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我的父亲、祖父,还有江汉平原许许多多的民间土著丧鼓艺人们,一代一代地游离在生死之间,用伦理孝道的丧歌和接天通地的黑色鼓声,超度亡魂。我的长篇小说《黑丧鼓》,就是取材于“打丧鼓”的风俗,换句话说,《黑丧鼓》里的那些形形色色的歌师鼓手们,都有我父亲以及父亲的徒子徒孙们的影子。

因为我是“湖北籍”,而且,我将要动手写作的长篇处女作《黑丧鼓》,又属于正宗的“湖北重大题材”。经过“过五关,斩六将”的淘汰,我终于从近300个选题中进入了前20名的“重点扶持”。从此,火车带着我,开始了穿越时空、穿越三省(川、陕、鄂)的长途跋涉。

昼夜颠倒的时空,除了身体的疲惫,更多是心理上的煎熬。老实说,每回从攀枝花出发,我都是揣着一火车的梦想,甚至是不切实际的幻想……那时候,我过得很不顺,生活穷困潦倒,连出租房也只能选择在远离攀枝花市区的大山脚下的农房,文学创作也处于瓶颈期。可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我遭遇了平时连想都不敢想的长篇小说。是的,遭遇,我遭遇了长篇小说。然而,生性不服输的我,骨子里想的却是,非要把这“遭遇”化作“幸运”……每次乘坐火车返回攀枝花的途中,我都被一种无形的压力打压着,以至于暗暗后悔:人到中年,怎么会摊上这样一个烫手的山芋呢?却又心有不甘,兀自踱到车厢的连接处,透过总是蒙着一层雾气的玻璃窗,望着窗外一闪而过的灯火或是风景发呆。往往这个时候,对,就是这个时候,埋在心头的希冀就会虫子一样地爬出来,然后变成一根食指,对着玻璃窗——写下三个遒劲的大字:黑丧鼓。玻璃上那层薄薄的雾气,好像就是专门为我板书“黑丧鼓”的。一块玻璃窗写满了“黑丧鼓”,我又会跑到下一块玻璃窗上,写,直到我乘坐的那节车厢连接处的四块玻璃窗上,都满满地留下我的“指书”:黑丧鼓。

火车轰隆隆地一路呼啸而过,穿越山川、河流,穿越黑夜、白昼。凝望玻璃窗上的“黑丧鼓”,我的脑海总会像过电影一样地闪现一些镜头:

镜头一:某年某月某日。湖北省作协会议室。30名主创作家答辩会抽签之前。会议主持人说:经过两轮专家评选,从近300个选题中选出了30名作家的30个选题。这说明今天在座的30名作家都很优秀、很不容易。但是,按规定,在接下来的两天时间的答辩会中,必须要在30名作家中淘汰10名——只有20名作家进入三年的“重点扶持创作”阶段。现实很残酷。

镜头之二:某年某月某日。湖北省作协会议室。20名主创作家创作进度汇报会。会议主持人说:20部作品最终只选出10部作品出版。由专家评委投票决定……

这些随着颠簸的火车不停闪现的镜头,总是时不时地给我提气、鼓劲,并一次次地令我树起自信,写好《黑丧鼓》。

不时地,总有吸烟或活动筋骨的乘客,在火车车厢的连接处来回走动,走着走着,都会停下步子,愣愣地看着我写在玻璃上的“指书”,怪怪的眼神里,我读出了许多想象得到也想象不到的内容。

火车玻璃窗上“指书”的“黑丧鼓”,只须轻轻哈上一口气,就会被淹没。换句话说,跟我一起竞争10个名额的那19位签约作家,任何一个作家不用吹灰之力,都有可能将我淘汰出局。是的,这分明就是一场格斗。轻“敌”、慎“敌”的心理,包括我,或多或少地都存在。

4年间,我每年都会有一次意义一样、目的地相同的远行,而每次从攀枝花抵达翠柳街1号,或从翠柳街1号返回攀枝花,我的心境都会大不相同。而火车玻璃窗上“指书”的“黑丧鼓”,却依然是一副我行我素的派头:坚毅,挺立,不可战胜。

回到攀枝花,确切地说,是回到攀枝花市区郊外公山湾不到10平米的出租屋里,我总要恍惚、虚脱一阵子——这种特殊的“休整”方式一直缠着我。几天后,待缓过劲来的我,又不得不打开电脑,开始每天都在重复的劳动。那时候我才知道,写作长篇,除了需要毅力、定力、心力外,体力是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保障。作家们时常津津乐道的什么技巧啊,创新啊,都成了文本的身外之物。

《黑丧鼓》终于画上了句号。我虽没有像路遥写完《平凡的世界》那样,有一支圆珠笔,可以狠狠地扔出窗外,但我完全能切身地感受到,路遥那些年《早晨从中午开始》的悲与喜,苦与乐、重与轻、有与无的交织和妥协。

2014年5月中旬,我接到湖北省作协通知,到武汉参加湖北省作协举行的“重点项目长篇小说新书首发暨影视推介会”。当然,又是坐火车。又是在车厢连接处那一块块透明的车窗玻璃上,或者是惯性使然,或者是情不自禁,总之,我会伸出右手的食指,戳着,刚强地,也是柔软地,“指书” 三个字:黑丧鼓。只是这一回,我多写了一个书名号“《》”,把“黑丧鼓”框在了里面。作品跟人一样,都有着各自的命运和归宿。2015年,《黑丧鼓》被四川省作协推荐入围第九届茅盾文学奖。同年11月,在三年一届的四川文学奖评选中,《黑丧鼓》获得第八届四川文学奖。颁奖会上,我还作为四川文学奖的获奖代表发了言。

“黑丧鼓”或者“《黑丧鼓》”,我敢说,这是中国铁路上独一无二的“指书”,也是绝无仅有无法留存的“手迹”。可是,谁又曾想过,这带着我体温和心迹的“指书”,却让我在“天”“地”“人”、“生”与“死”的道上穿越、涅槃了一回。

(作者系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九届高研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