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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的耳朵

来源:长江文艺杂志社微信公众号 | 钟求是  2017年07月14日09:07

钟求是

导读:

年轻的式其因为一个梦和人打架,被咬掉半只耳朵,对方也因此被劳教两年半。多年后,两个打架者都已老去,引发他们打架的女人因为癌症去世,式其去参加葬礼,在守夜的时候,揭开了当年打架的原因。翻开女人的相册,式其才发现她并不好看,与当年给他留下强烈印象的她判若两人。可是,那个美丽的瞬间,确实曾让式其为之心动,并最终改变了他的命运。

有人对式其说:“你的酒量矮了不少,即使踮一踮脚,也够不着以前的一半了。”式其咧咧嘴不吭声,但心里认下了这个算术说法。这么些年过去,昆城一点点变大了,他的酒量一点点变小了。由于这种退步,以前的他一定瞧不起现在的他。

不过酒量的退步不等于酒兴的下滑。事实上,他对酒桌仍保持着亲近的态度。每周少说两次或三次,式其会出现在某个吃店的包厢里——不是生意饭局而是朋友聚酒。他坐下后并不造势,只是简单地敬酒或迎酒,说话的声音温和并且节约。但他显然又是受重视的,每一只酒杯与他对喝时都不会潦草。

在这种场合嘴巴们总是忙碌的,因为除了吃喝,还要讲镇子上形形色色的闲话。闲话时,式其也会淡淡地搭上几嘴,因说得少,话语就显着几分劲道。当酒桌上的热闹收尾时,式其便起身去一趟洗手间,顺便把账单刷了卡。等别人气壮地出门买单,女服务员会柔声说:“那位长头发的老板已经买过了。”

式其是昆城为数不多的长发者,一头没有杂色的黑发披挂下来直达脖子,把一张脸比得瘦了一些,看上去有点艺术又有点怪异。谁也不知道他啥时开始蓄此长发,反正在记忆中,他就是这么另类地从时间远处走来,走过镇子的一个个年头。也有人打听过,式其年轻时练过拳脚,又喜欢酒,那么他的披发也许是从《醉拳》里成龙的发型演变而来。这种猜测传到少数知情者耳中,自然被一笑弃之。知情者没有忘记,式其的长发遮着一个私密,一个关于耳朵的私密。这个私密其实并不稀奇,像式其这一类有过拳头史的人,年轻时免不了掐架斗狠,身上也就容易收藏一些刀疤拳痕。夏天若亮一亮身子,多少也显着一种荣光。但式其不一样,他不愿意走漏这种荣光。

因为这个原因,许多年里镇子上几乎无人见过式其的耳朵。随着时间的推移,即使知情者也失去了保留记忆的兴趣。一只伤残的耳朵,伴着一个男人渐渐老去,这有什么好惦记的呢。

当然,式其日子里也不是没意外的。大约三年前,一位愣头愣脑的理发师给式其修发后一时起兴,以神秘状向别人描述自己见到的耳朵。两天后他的发廊被砸,一只垃圾桶像导弹一样扑入店内,腐烂的气味久久不散。自此以后,式其的理发师换成一个懂得默契的人,他的习惯是不问女客的年龄,或者不提某个男客的隐物。

这天傍晚,式其照例到一家吃店凑一个休闲饭局。饭桌上十来个人,他坐定身子,眼睛一扫先看到一圈熟脸,再一扫多出一胖一瘦两位年轻女人。这也平常,为了搞点气氛,总有人喜欢往饭局里引进花花草草。

饭桌先是稳着,一双双筷子挺讲秩序地伸向端上来的海鲜和面食。随后酒杯们活跃起来,此起彼伏地在空中举来举去。由于酒液滋润了思维,不久便进入闲话阶段。一个声音起点很高,从国际大势讲到恐怖组织,认为世界各地的枪声有点多。另一个声音阻止了这种担忧,指出中东的枪声再多,也射不到昆城来。于是话题顺势回到镇子上,从某个楼盘的房价说到某家超市的被盗,从河边的钓鱼说到不爽的天气。有人说:“这几天一会儿晴一会儿雨,像女人例假期里的情绪。”有人便把话语引向一胖一瘦两位年轻女人,说:“包厢里没有下雨,你们的脸上为什么看不到高兴?”胖女做一个笑脸说:“有吃有喝的,我有啥不高兴的?不高兴的是她!”她的嘴巴努向旁边瘦女。瘦女耸一下肩说:“我干掉好几杯酒把脸喝红了,还是没藏住不高兴。”有人说:“有啥不高兴的,说说看。”瘦女说:“那我得再喝一口啤酒。”她端起杯子吞下一大口,然后说:“今天上午有一女友发我微信,问坡南街上讣告说的是你吗?你不回答我会流泪。我回复两个字:傻B!接着又有人小心地给我老公发短信,意思是节哀什么的。”有人稀奇地说:“哈,被死亡呀,什么情况?”瘦女说:“我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坡南街的确死了一个女人,跟我的名字撞了脸……这乌龙闹得好晦气呀!”有声音问:“啥叫名字撞了脸?”瘦女说:“她叫王静芸,跟我的名字王静云是不是特别像?但再像也挨不着呀,按年龄她差不多可以做我母亲了。”又有声音问:“那王静芸怎么死的?”瘦女说:“一个字的病呗,听说是胃癌晚期,从发现到闭眼不过一个月。”有人“噢”了一声说:“这么一说,我知道王静芸是谁了,她在坡南街开一文具店,她的老公叫叶公路。”叶公路这名字有点奇葩,让两三个人点了脑袋,表示听说过此人。

式其瞧着瘦女,慢慢地说:“你叫王静云,这名字不错。”瘦女一笑说:“夸我名字不如夸我脸蛋,女人嘛爱听这个。”式其绕过玩笑,说:“我细问一句,那位王静芸是哪天走的?”瘦女说:“不是昨天就是今天一早呗,我想是这样。”式其又问:“这个病……她怎么才活了一个月?”瘦女说:“我又不是她家亲戚,没知道那么多。不过听说她去上海上了手术台,打开肚皮一看立马缝上就回来了……昆城人嘛总愿意回昆城的。”式其不言语了,旁边有人接上说:“归根到底是运气的事,按她的岁数,至少得再活二十年。”又有人说:“二十年能活出一大堆内容呢,酒局、旅游、麻将还有性事,可以玩多少回呀。”马上有声音反对说:“上了岁数的二十年,过的是尾巴日子,哪有这么痛快。”那位胖女说:“所以好年纪的时候,得使劲活出一把味道来。”有人说:“你现在就是好年纪,酒局旅游麻将还有性事,样样都挺使劲的吧?”胖女一撇嘴说:“废话!女人不使劲能尝到那种快活味道吗?”一群笑声响起。

笑声中式其起身去了洗手间,出来后拐到总台买单刷卡。刷完卡他仍静着身子,似乎在脑子里找什么主意,想了一想,原来自己不打算回包厢了。是的,他觉得那儿人有点多,话语和笑声也有点多。

他出了餐馆,慢着脚步往街上走。此时是喧闹时间,街道两旁的灯光有点亢奋。他走过一溜儿商店,拐入旁边一条小巷。穿过狭长巷子,走过一条马路,便是一处街心公园,他找到一张椅子坐下。

这个街心公园许多年前是人民广场,广场内有灯光篮球场,旁边有昆城唯一的电影院,电影院门口每天上演着热闹。此时静一静心,他的脑子里仿佛挂起一块银幕,远去的时光像是被一只手捉住,重新投放到了幕布上。

现在他明白了,自己找到这里是为了反刍一件往事。

往事的背景有些旧,点一点指头,是三十二年前的夏天。那时的他留着板寸头,身上攒着一块一块的力气,整天游手好闲。一个闷热无趣的晚上,他从家里出来,先逛到电影院跟前,见没有可看的片子,就走进人民广场。广场内也没啥好玩的,只能站到篮球场边看热闹。他看到场子上一群人满头大汗地跑来跑去,一只篮球也憋着劲儿从这头跑到那头,又从那头跑到这头。

正是在此时,一个身子蹭了他一下。他没在意,但还是看了对方一眼——一位黑皮肤的小个子。小个子淡着脸说:“你是那个……式其吧?”式其说:“你谁呀?我不识得你!”小个子说:“我找你两天啦,咱们旁边扯话!”小个子用手坚定地指向一边。式其心里奇怪着,随着小个子走开几步,站在暗色里。小个子说:“我找你要个说法……你得对你说过的话……”式其说:“我说过什么话啦?妈的,我又不认识你!”小个子说:“前天晚上,你说做了一个梦。”

式其一下子记起来了。前天晚上有一个酒聚,他先喝白酒后喝啤酒,把自己喝澎湃了。澎湃之中,他嬉笑着拿出前一天夜里的一个梦。在梦里他搂住一个年轻女人谈心,似乎说些连哄带骗的话,然后把该办的事给办了。旁边的人就问,你说些什么连哄带骗的话呀?他说梦里的话哪能记得住,反正那女人听得高兴。旁边的人又问,那你办事都做了哪些动作?他说梦里的动作哪能记得住,反正衣服是一件一件脱下来的。旁边的人起哄地说,那女人的脸总记得吧,是不是镇子里的谁?他不能老说记不住,便顺着问话说了一个名字。

现在,这个酒后才肯说出的梦飘过镇子里的街道,传到小个子耳中并让他有了愤怒。暗色中,小个子的脸似乎发着烫,一双不大的眼睛则露着冷光。式其几乎要笑起来。他说:“我的梦跟你有啥关系?”小个子恨恨地说:“你梦中的女人是我女朋友。”式其心里一愣,上下打量对方一遍,说:“我是说了一个名字,名字谁都可以用,你偏拿去塞给自己。”小个子说:“你不光说了名字,还说了长相,还说了一米长的辫子……你说过的话想收也收不回去啦!”式其迷茫了一下——酒后说了多少放肆的话,他实在有些吃不准。不过他马上发现自己并不需要躲让,他说:“老子说什么也是在梦中,梦中的事你管得着吗?”小个子说:“我管得着,女朋友的事我管得着!”式其说:“那你怎么管?说说看!”小个子沉着脸不言语。式其说:“你找老子两天,想要一个什么说法?说说看嘛!”小个子仍不吭声,身子一动不动。式其说:“要不下次你也做一个梦,梦里老子剥你女朋友衣裳时,你冲上来拦住老子……”

话未说完,暗色中猛地蹿来一道影子,小个子的身子已缠住他的身子。式其没有慌乱,一只手顺势钳住小个子的手腕,另一只手掐向他的脖子,这一招叫“封手抄喉”,能把对方单薄的身体抻开并锁住。但对方还剩着另一只手,那只手在空中冲动地划过,让他的身体一痛——这一痛比预想的有劲道,原来对方手里攥着一块石头。式其只好撤回掐脖子的手,劈向对方的胳膊,一块石头应声掉落在地。式其借势搂住对方拔离地面,一发力举到头顶,这一招叫“经天落鸟”,能把对方托在空中转一圈再甩出去。就在他蹲好马步、按照招式将空中的身子做一个旋转时,耳朵又猛地一痛。这一痛太尖锐了,尖锐得有些麻木。他吼叫一声将手中的身子丢了出去。

式其抬手捂住耳朵,看见小个子从地上爬起,嘴里叼着一块东西。式其有点发蒙,愣愣地盯着小个子。小个子似乎笑了一下,往地上“噗”地吐出东西。那块东西湿软软地躺在地上,即使在暗色中也显得醒目。小个子跨前一步,一提脚将那块东西踢了出去。式其明白过来,纵身扑向小个子。小个子一闪身子便跑。

在那个夏日的夜色中,两个身子一前一后在镇子街道上快速穿行。路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纷纷停步观看。在他们的目光中,两个身子一会儿挨近,一会儿拉远,像两匹失控的野马闯进了街道。他们有一种预感,如果两个身子追到一起,会演出一场好看的惨烈搏斗。在镇子上,这样的搏斗越来越少见到了。

但搏斗没有发生。小个子在奔跑中临时生智,一拐弯再一冲刺,跑进了解放街口的派出所。这是他认为的紧急自保的不错方法。一分钟后,式其气喘吁吁地站在派出所门口,耳朵上的血把半张脸淌湿了。

现在,式其坐在三十二年前相斗的地方,仍能觉出右边耳朵的疼痛。这种疼痛躲在记忆里,遇到机会便溜出来,证明着他的青春日子有一块补丁。

从记忆里溜出来的,还有两个名字。那个咬掉他半只耳朵的人个子瘦小,却有一个粗犷的名号叫叶公路。叶公路护着的年轻女人,叫王静芸。

第二天式其一个人待在家里。

这么些年,他做一个装修公司,渐渐做得无趣了,便交给儿子。儿子忙着公司,又生了孩子,便招去母亲。他成了日子边上的人。

一天里他花不少时间躺在床上,这样可以攒些体力。下午的时候,有人来电话邀酒,被他挡住了。他说自己晚上有点事儿。

吃过晚饭,又看一会儿电视,他才穿上一身黑色衣裳出门。他要办的事有些特别:他让自己去坡南街,给那个叫王静芸的女人守个夜。火葬普及后,昆城有了新的习俗,人死后先火化肉身,再在灵堂守护三天,今晚应是相对安静的一夜。

走过一条短街一条长街,上了一段坡道,再顺势下去,便是旧色旧味的坡南老街。他问了一问,拐进一条小巷,见到前方一团灯光。走近了看,是一个不小的院子。院子里搁着不少花圈,一些人影和哀乐缠在一起。

式其走进厅堂。这是哀乐最浓的地方,一只红布包裹的骨灰盒躺在方桌之上,后面木壁上挂着遗像,跟前香炉里燃着一炷香。式其端正身子躬了三次,然后细瞧木壁上的遗像。这是一张微胖的脸,五官平静不乱,不乱中又有些辛苦,跟镇子上的平常妇人没啥不一样。式其暗叹一声收回目光,扫一眼左右,没人留意自己。再给出几眼,没见着叶公路的身影。

院子天井里摆着两张临时餐桌,几位年轻男女边吃边聊,好像在讨论网上购物的事情。边廊上也有两张桌子,一桌在玩扑克一桌在打麻将。式其不能一个人待着,便踱到麻将桌边。桌上也有一位脸熟的,冲式其点头。过了片刻打完一局牌,有人接起手机喂呀了几声,说自己得走开一会儿,让式其替一下。这差不多是救场,式其只好坐了下来。

牌局继续。式其不是麻将的熟手,此时心里又有些不定,打起牌来便显得冒失,一会儿吃错牌,一会儿放出不该放的牌,让警惕他的人很快松了心。那位脸熟的说:“我知道你是城西的,公司老板。”式其说:“现在不是啦,公司的活儿交给儿子了。”脸熟的又问:“你是静芸的亲戚还是公路的朋友?以前很少在坡南街这边见到你。”式其打出一张牌,说:“人走了总得来送送……公路呢?怎么不见他?”脸熟的说:“在呀,他不是在那儿烧纸钱吗。”式其扭头看一眼,厅堂边旁果然蹲着一个人,只是身影粗胖得有些陌生。

式其正有些走神,原先走开的人回来了。算了输数,式其掏出几张票子起身离开。他慢慢走向那只粗胖身子,在蹿着火苗的脸盆旁站住。粗胖身子扭动一下,抬起一张严肃的圆脸看他。他蹲了下去,跟圆脸挨得很近。圆脸不介意地说:“你也烧几张吧,送送她。”式其从地上拣起一沓钱纸,认真地一张一张往火苗里放。火苗起起伏伏,像是神秘的舞蹈。式其瞧着火苗,突然说:“我叫式其。”圆脸没有听懂,不吭声。式其说:“我是城西的式其。”圆脸愣了一下,身子挺直一些,目光很硬地递过来,又慢慢地收回去,说:“要是在街上走,我认不得你了。”式其说:“现在你蹲我跟前,我都认不得你了。”

看来,从瘦小身子到粗胖身段之间,只需要填进许多的时间。

多年前的那个夏天,叶公路在奔逃之中躲过了他的暴打,却没躲开命运的敲打。叶公路没能想到,跑进派出所是机灵的也是蠢傻的,把蠢傻减去机灵,剩下的恰是现场拘留。半只耳朵加上一脸血迹,让派出所和法庭获得了故意伤害的确凿证据,叶公路被判有期徒刑两年六个月。无法知道那两年半叶公路是怎样的心境,王静芸又是怎样的心思,反正式其心里很懊丧,身上的力气也泄掉不少,他唯一想努力的,就是让发型变成披头士。过了两年半,他听到叶公路出狱的消息。又过一些时间,他听到叶公路和王静芸结婚的消息。到了这时候,他内心才安定下来,觉得这件事终于了结。了结之后,他的日子便敞亮了许多。以后的年月,昆城渐渐欢闹,各种新事在镇子上生长,他不需要记着不快活的事情。不过偶尔经过坡南街时,他也会留意瞧一瞧街道两旁的商店,因为他听说王静芸开了一间不大的文具店。有那么一两回,他似乎在街边看到了王静芸。她手里牵着一个男孩,神情动作已是一位熟练的母亲。但他也不能确定就是王静芸,毕竟做了母亲的她和记忆中的她是不一样的。至于叶公路,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式其再没见过他的瘦小身影。现在式其知道了,自己的眼睛为什么这么多年遇不到他。(短篇节选)

选自《收获》2017年第3期

原刊责编:王 彪

本刊责编:朱勇慧

《长江文艺·好小说》2017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