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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面朝大海

来源:中国文化报 | 葛水平  2017年06月27日11:16

一直喜欢一座城市的原生态风貌,虽地偏但山水却佳,目眺处因贪看景色误了时光,眼迷心痴时,突觉有人喊你“起身走了”,那景色却是拖拽得人连路都走不动。这样的城市不免叫停留客玄想非非。

浙江玉环,来历不俗。“榴屿何年改玉环,望中犹是旧青山。遗民不记当年事,唯有潮声日往返。”我如此喜欢其中的“旧青山”三字,时间,过去了,不堪回首,我们现在需要的是守旧,这是时代遗留,不是时间。时间是时代的反义词,时间的物理性质,作为第四度空间,时间是否均匀?交通畅通,能带来什么,同时也能带走什么。熟悉的东西变了还是熟悉的模样吗?

玉环还是玉环人的玉环。

玉环是面朝大海的。

人们,也就是潜在的邻居,户户有工厂,也许是手工业,也许是制造业,勤劳,好像也并不生事,不生妒忌,更不搅和事端。一个民风纯正的地方,不唯令人耳目一新,也让人的心灵得到安抚。

海洋是玉环最大的优势。玉环是一个海陆双栖的城市,悠久的海洋文化历史和不同地区的移民及其多元文化生态,给玉环人留存了大量的海洋非物质文化遗产。在一般近代的历史视野里,近代以来欧亚文明的冲突被表述为“海洋文明”与“陆地文明”的冲突。在一般人的脑海里“强虏由海上来”的深刻意识定性在人们的脑海中。其实更多的是中西文明在冲撞中的文化进步。从历史上看,玉环是一个靠打鱼为生的地区,出海打鱼,靠海生存,这也许就是神意,但是,真正的屏障却是人心,是玉环人心中的信仰,或者说是朴素的、有信仰的玉环人。他们以“任沧海横流,我仅取一瓢饮”的“适度”哲学为“万世法”,以泛神论为朴素信仰,以自信的文明的存在,热爱海洋,他们认为海洋的物产是最丰富的,海洋同样也给予了他们胸怀。“两斧头,三凿子”能办妥的事情,绝不缠绕不休,口头的应诺比书面更显效用。常年的海洋生涯,在“同舟共济”的思想基础上产生了“同海共济”。

海的元素发酵,玉环最为基本的元素其实只有两种,海和陆地的性格。从某种意义上讲,陆地更像是玉环一部缓缓展开的历史,鉴于此,玉环的一些民俗及文化,就绝对不是遗留下来的老房子、老船或者一座廊桥就能代表的,它具有一种更深的意义。草木通神,万物滋生,养育了玉环人性格的海水告诉了我们。

海水退潮时遗落在沙滩上的那些记忆,时光流转中镜头下的玉环海,沙画,虚拟与现实,是自然变化的记忆,作为艺术图像,上升为一种历史和人文的景观,记述着语言表述不清的魅力。

潮涨潮落,玉环岛的沙滩延伸着夕阳最后非常华丽、奢侈的暖意,偌大的海、混沌的海,海水湿漉漉退潮后,海水的波纹彻底透明了沙滩。每天海水都在沙滩上写下它对陆地的日记。海水涨落,目力所及,除了沙,还是沙,你可以想象无穷,只要你愿意俯身下去,便会发现自然从诞生开始有多少影像,就像荷兰风景画家杨·凡·戈因笔下的自然美景,自然的纯粹,清幽的宁静,轻灵的离弃,婉转舒缓的流盼,叫人感慨万千。玉环人的沙画、摄影作品唤起了人们对海洋走向陆地的奇思幻想,海水懂得大自然的心声,那是上天神奇的造化。

雨水敲击海面,犹如荡漾在海面的因微风而产生的涟漪,登上玉环的大鹿岛,一种生命热情之后的小栖,是静息,是源于对生命和自然的领悟。

大鹿岛的礁石上,随形而雕刻的海洋鱼族,保持着各个不同的姿态。没有人迹的喧哗,又像有意要“犹抱琵琶半遮面”,被雨帘的雾霭遮住了。鱼族的野心,是生命力的张扬、舒展,是血性的大地上呈现的千姿百态的图案。那些雕凿它们的人,也有他们的奇迹和欢喜。那神态各异的样子,是它们生存在海洋中的样子,就像我们吉祥的目光,鱼类把它们的世界游动到了我们面前,它们把累赘之生,熄灭;把长大成群的儿女遣散,接受自然生生息息的命运,去抚摸它们,它们出神入化到了忘记这个世界的地步,忘记陆地的巨大变化,它们同时遗忘了自己,它们有它们的道业,如果不是雕凿,没有人能唤醒它们。我走在上面,突然就想绕开它们而行,它们的存在是一道风景,当你用目光传递你的爱和关怀时,它的瞳映见的或是你身后一千年的山河岁月。

在大鹿岛的雨中行走,有必要在植物贫贱的词根处停留片刻,因为它们确实被雨水浇灌得碧绿。植物的绿和花朵,差不多堵塞了我对大鹿岛的想象,时间被取消了,海、礁石、植物、雨水,雨水对于岛上的植物犹如甘霖,被雨水浸泡也是件很有美感的事。

我想象雨中的大海在岛之外的广阔,天空一定比雨天要高很多,白云和蓝天也得到了澄清。植物给我很多暗示和浮想,大鹿岛的生机被盎然的雨笼罩了,树叶上闪烁的柔和的富有弹性的敲击声,虽不是音乐,不是美妙的天籁,但是听得舒心,是植物对雨水的缠绵。雨把广袤而雄伟的天地呼应地糅合在一起,将视觉之旅行对这天成之美的空间多重变换,让你欲罢不能地喜欢上了大鹿岛,以及那些依附在礁石上生存的“雀嘴”。

一座村庄搁浅在岸上,咸涩的空气扑面而来,在最潮湿的夏季,是的,花朵总是在最潮湿的季节开放。渔村对生命的态度就是:迎接。平常的院落,给植物浇水的老年妇女在那口嵌有锔钉的大缸前,她的笑容是甜美的。拾阶而上,幽深处,巷子里的老屋呈现出一种不被我们染指的自发状态,自给自足的平静。一对恋人在老墙一面花墙前拍照,他们拉着手,没有夸张的动作和表情,但他们有默契,他们的存在和老屋的花墙展示了历史发展的文静的风度,时光从来都是不慌不忙的。

东沙渔村有过它饱满的形象,一些卖鱼皮馄饨、妈妈粽和渔家海鲜美食的特色店铺,在车走过的村边敞开着门,如果你愿意吃一顿丰盛的午餐,请走进去,人生礼仪的婚娶生子、节庆习俗,比如清明、端午、七月半、冬至和新年,你都可以在此处寻见,再到鱼丸、鱼饼、鱼羹、鱼面等,整个房间浓香馥郁,走出来时,呼吸里都散发着新鲜海味儿的香气。他们热情好客,你可以随便品尝,看着你们的吃相,女人们捂着嘴想笑,在她们的指缝里,那张粗糙黑红的脸,突然绽开了灿烂的笑,散发出被海风吹被阳光晒透了的干香。

同行的民俗学家告诉我,玉环岛上居民多数从闽南、温州、台州迁移而来,他们带着原籍地的风土人情、宗教信仰与生活习惯择地而居,有些习俗在长期的相互接触中被同化,或者被淡化,但是,祭海一直延续至今。

海龙王信俗是原始先民“万物有灵”的关照,只要是与海、与水、与龙搭界的活的生命都可充当龙灵。玉环地处“外海孤悬处”,先祖靠海吃海,祭海也是祭龙王,感谢海给了渔民丰收的岁月。“三寸板内是娘房,三寸板外见阎王。”渔民认为旦夕祸福都掌握在海龙王手里,唯有祭祀龙王才可保佑渔民四季平安。

岁月是不需要加减的,因为岁月本身就是斑驳纷呈、五彩缤纷的。对岁月的敬畏,对生存的敬畏,面对大海,我们只是微尘。如果我们不敬畏生命,不对所有的生命心存感激,人类将无法讲述一个完美的故事留给未来。

理想和生存永远是矛盾的。无论是走远的岁月还是当下,现在的东沙已经成为一个旅游景点,原来的玉环县也改成了玉环市,对东沙渔村的游客来说,这一切似乎都不太重要,他们更喜欢浸淫在东沙渔村隔世般缓慢的古老节奏里,面朝大海,虔诚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