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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鼠之家

来源:《长江文艺》2017年第6期 | 舒飞廉  2017年06月27日08:31

导读:

几个儿时的玩伴,一段奇妙的幻想,与几十年后平常而相互扶持的人生,被以灵动的笔触,天真的幻想,交织在一个有关田鼠的故事里。小说对儿时记忆极尽铺排,展现出作者的用心。

天上下着蒙蒙细雨。吃过早饭,宝伟领着邦胜、艾清等几个人悄悄出了村子,沿着村西的小路,绕过剃头匠紫清老婆的坟林,往田野中走。大黑狗“黑”寸步不离地跟在后面。牛毛般的雨水毫无声息地落在小路两边的麦地里,落在男孩们的黑头发上。男孩们的头发,都是紫清用推子推出来的,发型一律的鬓角短,顶上长,像一条舌头裹在沥青中打滚。麦子已有半人高,乍出锋芒,麦穗乳牙似的排出来,青绿的结节里,含着泡泡白浆。男孩们猫着腰,捏紧双拳,就像那些在麦田里支棱着黑胡椒眼睛,闪电般跑来跑去的田鼠。

穿过一大块麦地,隔着葫芦般的池塘,肖家坝村在对面,一排排的红砖房,顶着黑瓦,跟郑家河塆大同小异。村里煮早饭的炊烟还未消散,蒸咸鱼腌鸭蛋,腊肉炒白菜薹,墙瓦间滚动着陈年菜油的气味,与泥浆、林木、草垛、粪便的气息混杂在一起,发酵出特别的村味。大人们的牌场刚刚布置起来,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麻将砖在八仙桌上搓得哗啦响。村巷里,一只麻黄鸡领新孵出来的小鸡娃,啄去年积在檐下的楝树籽。一头老黑猪领着两头半大的白猪哼哼叽叽到处拱嘴,浑身涂满泥浆壳子。在麻黄鸡与老黑猪的头顶上,桃树与梨树正在开花,红的火,白的雪,云霞蒸腾。宝伟伏在田埂后面,公鸡一般,一节节抻长脖梗看。不一会儿,肖四海就出来了。几个男孩背着钓鱼竿,肖四海走在最前头,蓝卡其外套的袖子卷到手肘。他们在池塘边停下来,先由肖四海挑位子,在一棵蓬蓬返青的大柳树下,那地方是个鱼窝子。早上八九点钟,喜头鱼排着队找钓钩上的红蚯蚓吃,多得像麻雀阵。宝伟盯着肖四海,看他由墨水瓶里仔细地倒出红蚯蚓,啪的一声,用手拍直,刺破腔肠,由尾到头,穿到鱼钩上,蚯蚓垂死挣扎,汁液濡濡,兀自心有不甘地盘曲身体。肖四海一挺腰杆,手腕一抖,鱼竿飕地向斜上方划出一条弧,鱼线带着鱼漂和鱼钩绷得直直地飞到了池塘中央,样子又麻利又漂亮。难怪肖家坝的男孩听他的话。可是肖四海不但偷走了他的手枪,这个流氓,他还那样下流地讲他的同桌翠红,说他看到翠红的胸脯鼓出来,坟垅似的,今年就会有人让魏瞎子到她家提亲。

池塘四周填满草,青苔刚生出来,细细的,皱皱的,微微发红,荷叶是立起来的小簪子,水马齿苋开始牵藤拖蔓。池塘里的水清亮得像黄鼠狼的眼睛,细雨麻麻痒痒地落下,造出千百万瞬息即逝的虚圆。几点被朱靛染红的蒜杆鱼标漂在水面,池塘里的各色杂鱼游荡,在水下好奇地啃食着鱼饵,扯着上头的鱼标。 “肉鼓纽”,一种长得很像褂子布纽扣的小鱼,嘴巴小,它们会叼拖着蚯蚓,将鱼标扯得浮浮沉沉,像二胡叔拉二胡似的。喜头鱼则是张口将鱼钩吞下去,然后向上一送,鱼标就会慢慢倾斜,最后平躺在水面上,这个叫“送钩”,吃完酒席,再作个揖,很讲礼。黑鱼、乌龟与“黄牯鱼”,则是蛮忙的样子,张口吞下蚯蚓就走。总之是鱼的种类不同,模样不同,大小不同,嘴巴宽窄不同,性格也不同。肖四海说:“就像我们班的同学!”他说得对,初一的同学,由附近不同的村子来,男生有各种坏与痞,女生则有好看有不好看,有的一开口就脸红,有的已经可以端一个砧板与菜刀去骂街。肖四海一连钓起五六条鱼,多半是一拃长的喜头鱼。再过一二个星期,就是清明节,清明节以后,喜头鱼就要“扳籽”。这时候钓到的喜头鱼,“迟”开肚皮,里面一腔籽,用菜油炕熟,吃是好吃,但吃了鱼籽手写字会抖不说,也蛮可怜心酸的——人家在结满凌冰的池塘里,熬过一个冬天,一场雪接着一场雪,北风有时候将池塘吹成一整块冰,它们瞪着眼睛,藏在冰块下面的泥水窝里,不就是为了能够在春暖花开的时候,跳出水面,将身体弯成弓,将一肚子的鱼籽“扳”出来,孵出细眉细眼的小鱼,去跟墨墨点点找妈妈的客蟆裔们做朋友么?

宝伟看得脖子都僵住了,埋下头,鼻头正好碰在潮潮的泥土上,一股浓浓的蚯蚓腐臭味扑入鼻孔。宝伟把手插到地上,将泥土抟起来,做成了一个结实的泥团,就像腊月里父母捏出的糯米团。他示意跟在他身后的邦胜和艾清也这样做。男孩们将捏好的泥团紧紧握在手心。宝伟做了一个手势,一时间,男孩们一下子由田埂后面直起腰,手里的泥团在雨幕中划出道道弧线,向面前的池塘丢过去。只听扑通通一阵乱响,水面上顿时溅起水花阵阵。肖四海显然是被“天兵天将”们吓了一跳,他的身体摇晃了两下,举着鱼竿,一头栽向池塘。宝伟他们站在田埂上,叉着腰看肖四海在柳树下的湖面胡乱打水,像婆娘们跳塘一样,觉得开心极了。十几下之后,肖四海拍水的动作慢下来,身体也渐渐向池塘中央滑去。他不会水。几个跟着肖四海来钓鱼的男孩慌慌张张地往村巷中跑去报信,池塘那边,一时一个人都没有了。

“扑通”!春水冰凉刺骨,远没有到可以下池塘游泳的时候,感觉是肥白黄黑的泥鳅掉到了母亲的针线筐里。宝伟抓着肖四海的外套,将他从池塘里扯起来,像拎一个七八斤重的团鱼。肖家坝的人,一个冬天都在打牌,懒得连塘泥都不挑,塘底的黑泥深到髁膝包,将别个龙王家的屋顶和窗子糊得一塌糊涂,好在老柳树的根一直伸到塘底,被宝伟碰到了,他一手拎肖四海,一手抓着黏满螺蛳的柳树根,就这么像《射雕英雄传》里,掉到海底的傻子郭靖一样,一步步走到岸上来,总算没有被泥洞里的龟丞相蚌娘娘带去龙宫做人家的小女婿。两个人全身的衣裳都在往下滴水,沾满了细青苔。邦胜抱着肖四海的头,艾清顶着他的腰,将肖四海往干岸上拖。人离了水,真像死狗子一样沉。而这时候,宝伟带出来的活蹦乱跳的黑狗,正站在池塘对面的麦田埂子上狂叫,“黑”这一叫,肖家坝的狗子们不服,可都跟着嚷了起来,狗一叫,公鸡们也不甘落后,喔喔喔弄得风雨如晦,一时间,肖家坝就好像进了强徒,又似杨令公领着七个儿郎大战金沙滩,遂活脱脱由麻将的桃花源,变成一个鸡犬不宁的乱世。

宝伟蹲在地上看,肖四海还好,他趴在干坡上,闭着眼睛,艰难地将肚子里的水一点一点地吐出来。宝伟鄙夷地盯着他:“你这个狗日的,还叫四海,你就凭这个去纵横四海?你还周润发呢。打鼓泅都不会,你是娘们?你卵子长出的毛呢?你将手枪还给老子,你不配有那把枪!”肖四海冷得发抖,嗓子咕咕响,像一只在雨中淋湿,哆哆嗦嗦站在瓦脊上练习腹语的鸽子。

“快走快走,肖家坝的人出来了!”艾清望风,贼,邦胜胆子小,拔脚向对岸跑,他上辈子,是在南边畈里做野兔子的?宝伟只好站起身,领着男孩们绕过池塘往回跑,后面肖家坝扔下钓竿的孩子们已经由麻将桌上搬来了救兵,就像小妖们回洞拉来了黄风怪牛魔王,救兵中的女人们去围着肖四海心肝宝贝地叫,另外一队男将,则举着扁担和大锄,来追郑家河的“强徒”们。这时候,恐怕只有请狐仙来念一个咒语,将麦地里的青穗,都抟在手里,变成箭射向肖家坝,才能挡住他们的男将女将,艾清一边跑,一边想。

雨还在细密地下,织成一张牢笼天地的网,网罗着眼前的草木与生灵,将它们的气味与魂魄混合在一起,发散出毛毯般厚重的蛋腥味,将任何一根草,一棵树,一粒虫子,一只动物,一个人,由这张网里拔出来,它们都会死,这股蛋腥味就会发生变化。田埂上面的土皮已经被雨水润透,很容易被踩散。男孩们摔了好几跤,“黑”也是一脚一滑苦恼万分地跟着,还要时不时掉头吓唬肖家坝打头阵的黄狗白狗之类的老朋友。更麻烦的,是紫清老婆的坟,还要不要绕?紫清的老婆叫素珍,王家树林的姑娘,嫁过来,第一胎生了小兰,第二胎难产,肖家婆婆接生了一晚上,没接下来,抬到肖家独屋看医生,打了针,又抬到肖港镇的卫生院,素珍和肚子里的孩子都死了。因为是死在外面,所以不能往蔡家河的祖坟里埋,紫清将剃刀拿出来朝大家比划都没有用。去年她跟孩子的坟还是新的,今年就长满了抱娘蒿,坟边上,还有一棵半人高的小构树,“抱娘蒿,结根牢,解不散,如漆胶。君不见昨朝儿卖客船上,儿抱娘哭手箍牢……”

不能绕!宝伟当机立断。素珍的坟头上,抱娘蒿下,密密麻麻地长满了荠菜,马上就要开花抽薹,没有人会来挖这里的荠菜,小构树也对生出来十几片嫩绿的叶子,乌鸦飞过田,就可以在它上面落脚。前年孩子们举过的花圈,纸花都烂了,只剩下几根竹竿插在坟前,立马是清明,紫清就该带着小兰来给素珍和弟弟立碑了!心里发慌,呼吸也变得更快,除了宝伟,男孩们都扭着头,快步走过素珍的坟。谁不怕死人呢?虽然素珍活着的时候很善,但那个孩子,从来没有到世界上来过,没跟大家一起玩过,长什么样大伙都不知道,他是好是坏,谁又知道?他投好了胎,却来不及到这世上好好耍耍,该多恨人,怨气多重!娘儿俩的坟,好像一只大蜘蛛似的,蹲在田野的中央,吐出一张看不见的网,男孩们一头撞进这个网里,像一群盘丝洞里的猪八戒,被恐慌的丝线纠缠,向后扯着头发与衣领,直到由田埂转到往魏家河结实的夯土路,男孩们才脱兔一样,穿着绿黄的回力鞋,闯开娘儿俩的结界,腾云驾雾一样飞奔起来。风吹卷了他们的舌头发型,头发被热汗黏在额头上。他们就像一支支飞在麦地上的箭。那边肖家坝的婆娘们发现肖四海只是呛了几口水,激发火气,流了一摊鼻血,并没有大碍,摘一片嫩蓖麻叶,贴在鼻头上就好了。肖四海又讲,其实是宝伟将他由池塘里拉了起来,恩归恩,仇归仇,人家已经是救命恩人,要不是宝伟,他肖四海已经被直挺挺地湿淋淋地盘到堂屋的草席上去了。肖家坝军才算是鸣金收兵,将他们斗志昂扬的黄狗白狗花花狗,黄狗白狗花花狗身后日娘骂祖宗的大将喽罗都收勒归营。

宝伟跑在最后,回头去看,宽广翠绿的麦海里,已没有人追上来。男孩们按照小诸葛艾清的计划,由魏家河村北边的土路,顺着雁翎似的长坡,跑到了小澴河堤上。男孩们跑出了一身汗,头发被雨滴与汗水打湿,冒出蒙蒙的白汽。他们坐在堤边上,如一个一个排在电线上的紫燕似的。这是这片田野里最高的地方。向东可以眺望平原尽头的大别山群峰,群峰像天兵天将们堆出的草垛,也在冒着白汽。山下的肖港镇,镇边两根铁轨在春雨里闪光。河堤的西边,就是他们刚刚奔跑过的田野,麦田与油菜田交错,黄一片,绿一片,魏家河、肖家坝、何砦、郑家河、蔡家河、梅家河、匡埠村,这些细雨中的村子夹在大澴河堤与小澴河堤之间,长成黄海与绿海中或大或小的岛,村里的树,也已经在发芽,条条红砖黑瓦上,是一团一团蓬蓬的灰绿。小澴河堤面,是被青草镶边的干净好路,路两边往下的堤坡,密密麻麻地栽着沙树,是麻雀、灰喜鹊、猫头鹰、黄鹂、白头翁、咕咕咕鸟、野鸽子、秧鸡、乌鸦、野兔、松鼠、黄鼠狼和刺猬的家,是赤练蛇、蜥蜴、打屁虫、蝉、金龟子、毛毛虫、天牛、葫芦蜂、山蚂蚁、虎斑蜘蛛还有无数叫不出名字的昆虫的家,它们钻进杉树林之后,有翅膀的在树上做窝,没翅膀的在树下打洞,连大黑狗都想不出办法去跟它们交朋友——杉树丛生的叶刺,会将树林弄成谁也攻不进去的天门阵。堤下与田野相接的地方,则是一串一串的坟,新旧不一,往往过不了几多天,就会新添一座,好像在语文课本里,又多出了一堆生词。

一群发呆的男孩,被身后叮叮的铃铛声惊醒得回过神来,宝伟掉头去看,只见河堤上,由北边的堤林里,骑出来一头浑身漆黑的骡子,骡子身上的毛发被细雨濡湿,丝丝缕缕发亮,瞪着大眼踢踢踏踏向前走。骑在骡背上的人,穿着雨衣,身材瘦长,雨衣显得宽宽绰绰的,被风吹得鼓成包。宝伟认得是镇上的邮递员,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一个缩在雨衣里的瘦猴子,沉着核桃脸,不爱说话,好几次去邮政所的柜台买杂志看,都看到过他将信与电报往深绿的帆布袋子里装,现在,两个鼓鼓囊囊的袋子,就挂在骡子鼓鼓的屁股的两边。有时候,中午时分,他会骑着骡子到村里来,他跟魏家河的瞎子交朋友,和他一起喝谷酒、嗦鱼刺。魏瞎子讲,我叫魏树堂,他叫赵华堂,魏国与赵国好,魏延跟赵云的关系也不错,我们两个堂就更不用说了。他的邮递员朋友,政府给他发自行车都不要,说要送给我,我一个瞎子骑自行车?他就爱骑这个骡子。骡子就是他老婆,白天骑在一块,晚上睡在一块,谁都不借。华堂是更爱他的骡子,还是我?你们自己去问!我自己……也起过几次课,但我不会告诉你……赵华堂现在去往谁家里送信,送电报?风由北向南吹,推着他的背,路面平整如镜,黑骡听着鸟叫,吹着冷雨,要紧不慢地走在沙石路上,方圆二十里,这是它最爱的天气,最爱走的一段路。邮递员直直骑在骡背上,由弓着背坐在堤边的男孩们身后过去,男孩们回过头,盯着他跟他的黑骡看,他也没有侧过裹在黑色雨衣里的长驴核桃脸看他们一眼。“黑”欠起身,想去追,犹豫了一下,停住了。

“我以后要是能做一个邮递员就好了!”等一人一骡消失在南边的堤林,邦胜对宝伟讲。

“你除非投胎做他的儿子,这不可能,魏瞎子说他没接媳妇,还是童子鸡。”宝伟说。

“对!让你妈给他做媳妇,你重新投胎。只是你生到镇上,就跟我们做不成朋友了。”艾清说。

“他的雨衣也是黑的!”邦胜讲。

“他可以去射雕里扮侠客。”宝伟说。

“骡子的鸡巴又黑又大!”邦胜讲。

“大也是白大的,骡子没得用。”宝伟说。

“让你爹去当兵也可以,夭如叔叔去当兵,开汽车,生下宝玉就成了城里人。”邦胜说。

“莫扯淡,我们来灌老鼠!”艾清站起来,这是去年艾清发明的游戏,整整一个寒假,他们都在提着塑料水桶,在土埂上灌田鼠——将周围所有的田鼠洞都找出来,只留下一个洞口,其余的用土块堵实,然后去池塘里打水,倒进唯一的洞口里,灌下去四五桶水,田鼠就会慌慌张张地一身泥水由洞口钻出来,手里捏着土块的男孩们一拥而上,将它砸在一个小土堆下面——人家好好地坐拥着秋天偷运到的稻谷、麦子、高粱、玉米跟松籽,在地下乌漆麻黑的洞穴里过冬,优哉游哉的日子,忽然间就被这群万恶的小兔崽子毁掉了。大人们倒是很同意这个游戏,宝伟的爷爷汉生老爹说:“一只老鼠半月粮,打得好!”

“没水桶怎么办?要不去喊魏家河的魏中伟来?”邦胜问。魏中伟是魏瞎子的二侄子,是魏家河的孩子头,是邦胜的同桌,去年夏天有一天早上,抹开眼睛上学,穿他哥哥的旧衬衣,垂下来,遮住了膝盖,就忘了穿短裤到教室来,直到去厕所尿尿才发现光着黑屁股!中伟吹牛说小澴河平原上田鼠的总大王,就挖洞住在他们村边的河堤上,一个大田鼠将洞一直挖到了梅家桥,它在它的迷宫里娶的老婆,比我们班的女生还多!上个月,刚开学,魏中伟神经兮兮地约宝伟、肖四海来堤上,将棉裤扯下来,让他们看他过年长出来的毛毛,将两粒卵蛋由核桃变成了毛桃。肖四海嘴一撇,说老子已长了寸把深,都可以藏几只麻雀了。那个时候,宝伟刚把手枪造出来,他照着过年时,由城里回来拜年的堂弟宝玉的枪造出来的,枪柄用铁丝扭好,枪头却是用自行车的单节链条串起来,打起火炮纸来啪啪响,就是没有火炮纸,用火柴头子与鞭炮里的火药也可以。为了收集十来节链条,宝伟发动村里的孩子,偷偷翻各自家里的工具柜。“这把枪离真枪,只差一步,就像过了梅家桥,就是金神庙!”肖四海迷上枪,不比毛毛了,提上裤子找宝伟借枪。宝伟心多软呵,借了,结果开学两个星期,肖四海说枪弄丢了,要宝伟跟中伟去他家里,听他四海当着毛主席的画子赌咒。丢!哪里再去找那么多的自行车链条呵,也找不到宝玉的枪模子了。或者枪是被魏中伟藏起来,他跟他的瞎子伯伯一样,有时候也是鬼里鬼气的。当日就他们三个人,知道这回事。

“别叫魏中伟个黑屁股,用鞋子!”艾清有办法。

男孩们将回力鞋脱下来,又脱下布袜子塞进口袋,打赤脚下到河堤下面的小澴河边。小澴河无声无息由肖港镇流下来,穿过铁路桥、公路桥,汪家桥、梅家桥、官家桥,流到他们面前。好几个家伙口渴了,先捧河水喝。河水要比池塘里的水暖和,去年腊月一场雪下整天,雪堆都要将堤内的河滩埋起来,小澴河都没有结成冰,依旧无声无息雪下往西南流。十来只鞋子盛下的水,并不比一只水桶少。可是小澴河堤到底不比田埂,田鼠们在上面修出来的洞穴,果然像一个超级迷宫似的。他们双手举着鞋子,由小澴河堤上上下下几十趟,也没有灌出一只田鼠来。唯一的胜利,是有一只胖田鼠由不远处隐密的堤洞里,探了一下头脸,等宝伟跑过去的时候,赶紧又将头缩回去,消失在它的迷宫里。逃走之前,它的眼神,正好跟孩子们对上了。它的个头有一般田鼠的两三倍,皮毛是深棕色的,油亮油亮,它的两撇胡子还是干的,黑野豌豆般的鼠目里有狡黠,有勇敢,还有嘲讽?河堤上的田鼠之王,宝堂,它在荒野中,在黑暗与混沌里,辛辛苦苦修下这四通八达的洞府,信心满满地守在它的城堡门口,就是期待着孩子们来攻打的这一天吧!

“它好得意,领着一窝田鼠,在下面堤脚摆天门阵!”宝伟说。

“它吃得油光水滑,长得就像魏瞎子似的,就是它的眼睛亮亮的,魏瞎子的眼睛一坐席就睁开,是白白的。”邦胜说。

“田鼠不像猫和狗,猫狗都乱搞,一只公田鼠长大了,钻出洞,遇到一只母田鼠,就再也不会挪窝,不会打脱离,它们在一起,一心一意到处找吃的,打洞,生小田鼠,一窝就生七八个。” 艾清说。

“那魏瞎子都还不如一只公田鼠,他还是一个童子鸡!”邦胜说。

“邮递员也是童子鸡!”艾清说。

“我想做一只田鼠。”宝伟说。

“只要你不怕蛇,不怕猫头鹰,不怕我们拎着水桶灌,又认得出老鼠药,撑得开老鼠夹子,被夹住尾巴时,也有种自己含泡泪咬得断!”艾清说。

“我不怕。”宝伟一边说,一边走到那个公田鼠躲进去的洞口,单腿跪在草丛里,额头贴在草皮上,用一只眼睛拼命往洞里看。洞里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也许在向下不到一尺的地方,鼠洞就向左或向右,向着斜上方拐了弯。田鼠们不会点灯,它们摸着黑吃东西,巡视洞府,公田鼠与母田鼠也是摸着黑配种,生一窝汗津津肉奶奶的小田鼠,母田鼠喂奶,公田鼠趁着堤面上没有人、猫头鹰飞远,才会悄悄溜出洞,去远眺小澴河,鉴别天气,寻找食物,补充它们家的仓库。

这样出神的时候,宝伟觉得有一只马虾,伸出它的小钳子,将自己的眉骨夹住了,痒痒麻麻的,并不疼,自己的身体也在缩小,毛由皮肤里钻出来,胡须由两颊钻出来,痒痒麻麻。身体足够小之后,他全身挤进鼠洞,沿着鼠洞往下坠,满鼻子都是蚯蚓吞吐过的泥土的气味。洞越来越深,越变越宽,黑暗也变淡,变得透明发亮,宝伟七转八折地往下掉,在一处拐弯的地方,他立住身体,一只漂亮的母田鼠,趴在一个小房间里,房间中央嵌着一面崭新的玻璃小圆镜,背面衬的塑料皮,绿得像翡翠似的。母田鼠聚精会神地半立在镜子前面,听到他的动静,也没有回头。他继续往前,慢慢舒展身子向前爬,洞底变平,一定是来到了小澴河的河床底下。他急急忙忙想去一个房间,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执意往那里去,洞在河底四通八达,像一个迷宫,但他却很熟悉,就像郑家河的村巷似的。四周又深又安静,如果我竖起耳朵,会听到河流流过河床的声音。难怪我们没有办法将这个洞灌满河水。原来到小澴河的对面,除了过梅家桥,还可以走这条田鼠洞。如果宝堂再往地底挖洞,会挖穿阴曹地府吗?会在洞里,遇到紫清的老婆素珍吗?他们的儿子一定已经长大了吧,还有金枝奶奶,在宝伟出生前,就得病去世的奶奶。宝伟想到这里,有一点怕,但也就是扯霍的工夫,怕就没有了。继续向前,地洞上升,好像过了河,变陡,继续向上盘旋,终于到了鼠洞的尽头——隐藏在一蓬苍耳草中的出口,宝伟由洞口探出头,远远看到河对岸,十几个男孩子站在堤坡上,一个男孩子趴在地上,那是我……

宝伟掉转头往回走,潜回到河床以下的深洞里,他发现鼠洞两边,排列着数不清的房间,每一个房间都有木箱大小,比较起他变小的身体来,显得尤为空旷。他只是由各处房门口朝里张望,就看见了爷爷汉生老爹已好久找不到的旱烟袋,他收藏的当年金枝奶奶绣给申如和木兰戴过的涎兜,他们的地契,他的士兵证与八字庚帖——当年他在广西桂林打完日本人,偷偷藏在隔壁塆肖金成开的坦克里,一路穿山过洞,闷出一身痱子,八十一天偷跑回家跟金枝成亲,怀里就藏着这两张纸,还有他从前爱听的公社喇叭——公社是根藤,社员是藤上的瓜,瓜就像这个小喇叭,后来买了收音机,就随手扔到抽屉,一起被田鼠们搬来的,有毛泽东选集的第五卷,里面还夹着好几张金枝奶奶描的鞋样!他穿小的凉鞋,纪念章,装乳牙的凡士林小铁盒,用刀削出来的难看之极的木头手枪,皮筋断掉的弹弓,玻璃球,香烟盒子,肖医生扔到他家里的注射器,宝玉送给他的小人书,翠红篦头发,断了十几根木齿之后,扔掉的篦子,她的发卡,野鸡毛做的毽子,她捡的牙膏片,她宝贵一样藏起来的贺卡,她的奖状,写作业本子,他妈妈云英婶的老银簪子,青白色旧手帕,纳鞋底的红铜顶针,给申如纳了一半的碎花鞋垫,她找了多少回!他父亲申如的旧泥刀、不锈钢扳手,一只梅花起子,缠电线的黑胶布,查节气按时打农药的黄历本子,他的一号电池,抽了一半的游泳烟,多少次他都疑心被汉生老爹弄走,不敢说,只好埋怨宝伟将它们弄丢了!原来,它们没有丢,都被田鼠宝堂收集起来,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堆在这里,将宝伟家的气味与河底泥土的潮气混合在一起,好闻得让人想哭。这世界上的东西,一旦长出来,生出来,造出来,怎么会丢呢?哪怕它离开了我们,将我们抛弃,也会悄悄地将自己藏好在某个地方,收敛它们熟悉的气味,熟悉的光泽,熟悉的形态,等待在黑暗里重临。

宝伟再向回走,又有十几个房间,分别塞满了芝麻、小麦、大麦、玉米棒、黄豆、绿豆、蚕豆、谷、土豆、高粱、红薯、白萝卜、红萝卜、胡萝卜、干豆角、干蘑菇、干茄子、干白菜,裂开嘴的棉花桃,棉絮又长又白,用来铺床的麦草和稻草,还是簇簇新,还有一个房间,赫然摆着一只弯弯扭扭的老南瓜,宝堂哥你是怎么做到的——将一只南瓜搬到鼠洞里来,就像一个人将一尊石头菩萨请到庙里去,这不科学,难道是你摘个小南瓜拖进洞,它自己接着还会长大?洞外的小澴河平原,被大水淹,被蝗虫吃,遇到干旱,年成很不好,我们就得挨饿,上一辈人还要去花园口讨饭,宝堂你倒好,深挖洞,广积粮,藏在洞里怡然自得,生儿育女——你也一定会酿谷酒、做臭豆腐、晒面酱吧!冬天的时候,会去与附近的田鼠伙计,一道开糖坊熬饴糖吗?让宝伟觉得惊奇的,还有一个鸡蛋房,这些鸡蛋,都是它悄悄去附近村里,用鼠尾巴一下下赶来的吧,一个鸭蛋房,一定是那些在池塘边扭着屁股散步的麻母鸭子,憋不住将蛋下到了草丛里,被宝堂捡回来。还有一个松籽房,它秋天的时候,领着一家人在河堤上的松林爬树,与那些松鼠一道,一棵树一棵树地精挑细选,得到了满满当当一屋子肥大的松籽……

宝伟想要找到的房间,在河床之下,河流的正中央,众多的器具与食物房之间,空荡荡,乌漆麻黑。但宝伟的眼睛,已经完全适应了黑暗,他兴奋地跳过门槛,去看那把立在房间里的巨大的手枪。九节自行车链条做的枪头,六毫米的铁丝扭成的柄,就像一匹黑鬃马站在疆场,浑身闪耀着铁器的寒光。他当然认得这把枪,已经有一个多月不见踪影,原来它在这里,如果上次洋人杀猪,听保明的话,将枪放到猪血桶里浸一宿,它受了血咒,就不会这么神里神气地到处跑吧……为什么一定要用九节链条?他问宝玉,正月初三,阳光照在他们家的门廊上,堂兄弟俩一起晒太阳,宝伟穿着藏青棉袄子,宝玉穿着深黑皮袄子。宝玉说不知道,门前的柳树正在发芽,他想的是汉生大爹教他的九九歌:五九六九,沿河看柳。八节真不行?八多吉利!宝玉还是摇头,他只好偷偷又去申如的自行车上下了一截链条。枪是弄好了,结果第二天申如去金神庙赶集,蹬自行车上坡时,将链条绷断了。唉。宝伟下意识地想去扣扳机,却发现他的手已经变成爪子,像麻雀的手爪一样嫩红纤细,前端的指甲变得又尖又锐,他使出浑身的力气,去扣由粗壮的铁丝扭成的扳机。“轰”!没想到,顶针前面,还嵌着一粒火药纸,龙宫的深处,响起巨大的回声,弥漫出硝烟的气味。他有一点不知所措,一张火药纸上,有二十四粒火药,这是最后一粒,什么时候,能再弄到一版火药纸呢?“宝堂!宝堂!你又在玩你的枪,快去挑几粒松子,喂那些崽子,乖乖们醒了,伢们的,莫哭唦!”鼠洞里,回荡起母田鼠的说话,就是那只在镜子前面张望的母老鼠,她已经将头伸到门口,对着外面喊,声线缠绕在曲折的鼠洞里,等等,它的嗓音,有一点沙,又像放了一点红糖,是像宝伟的妈妈云英婶,还是像翠红呢?我不能答应,我的名字叫宝伟。如果我答应的话,我就会被她留在这个鼠洞里。宝伟咬紧牙关,生怕一个“哎”字,由唇齿间冲口而出,像火炮纸一样,被链条槽中的发条击响。可是,云英婶也好,翠红也好,她们叫他,他怎么能够不答应,他生下地,襁褓中,摇床上,天生就是她们的应声虫呵……

他到底是田鼠宝堂,还是郑家河的孩子头宝伟?如果再不站起身,离开洞口的话,他可能就会变成一只公田鼠,消失在曲曲折折的鼠洞里。宝伟觉得眼前模糊起来,好像有一个巨大的吸铁石,由一个更大的收音机的喇叭上拆下,藏在鼠洞最深的地方,在扯着他的三魂六魄,他必须跟这个吸铁石赌命,就像将伍分的硬币由磁铁块上抠下来。宝伟将扣在眉骨上的小钳子扯掉,好不容易扳出来,像一条喜头鱼由鱼钩上扳下来,鱼唇流着血,和身滚下坡沿,又惊又喜,鱼鳞里惊出几层腥汗,重回到池塘。可怜的孩子,今天晚上他就会发烧,身体滚烫,明天清早,他课也上不成了,云英婶一摸他的额头,会吓得一跳,慌忙给宝伟冲红糖鸡蛋花,领着申如来小澴河堤上喊魂。“宝伟!东南西北黑了回来哟!宝伟!哪里吓倒哪里回来哟!”云英婶在前面喊,申如鸡啄米似的在后头应:“回来了!回来了!”这样宝伟不小心掉进田鼠洞里条条岔道的一些魂魄,明天会被爸妈喊出来聚拢,烟子一样缠着绕着,跟着回家。魂喊回来了,退烧还要靠肖家独屋的肖医生。砰砰敲小玻璃瓶趴凳子上打屁股针,躺在卫生所的床上打吊针,好几天都不能上课,不能吃东西,打针回来,云英婶问宝伟想吃什么?宝伟想了想,说要吃鸡蛋炒洋葱。云英婶说:“好,小祖宗,我给你打三个鸡蛋。”

——很多年之后,宝伟在哈尔滨粉墙,在工棚里天天吃杀猪菜:大白菜猪肉炖粉条。他一边刷墙,一边想起母亲那一碗鸡蛋炒洋葱的味道,三个土鸡蛋,好香,小洋葱熏得人流眼泪,混合在一起的特别的香味很难让人忘记。这股香味又像一把钥匙,打开了记忆之门,他又想起那只母田鼠美妙的嗓音,“又在玩你的枪,快去挑几粒松籽,喂那些崽子,乖乖们醒了,伢们的,莫哭唦!”莫哭唦,莫哭唦,一边将温柔的手伸进他乱七八糟的头发。其实哪里像翠红,也不像云英婶,那是春娥在说话,不紧不慢,轻柔地呢喃,甜美如红糖,又有一点沙哑,好像一只伤风的黄鹂。想明白这个,宝伟高兴起来,觉得当日的杀猪菜比平时好吃一百倍,刷起墙来,又平又快,好像在冰场里溜冰,世界是一张弓,我是一支林中箭。晚上他特别出门,在下面底楼的华联超市里,买了一小罐长白山松籽,准备给家洛跟罗敷吃,家洛五六岁,小乳牙已啃得动松籽了,罗敷还没隔奶,怕只得春娥嚼碎了喂她。想明白这件事,当然是重要的,就像找到当年宝玉教他做的枪。然而乐极生悲,他又差点遇到麻烦。是在买长白山松籽的第二天,宝伟跟肖四海一起刷墙,站在同一块跳板上,跳板没扎好,四海抽烟,脚下一滑,扯着宝伟,像麻袋里倒出的两颗土豆,由五楼往下掉,宝伟左手抓住了脚手架,将两个人挂在三楼片刻,脱手时,肖四海右脚又踏着二楼的空调,卸掉力,滚进一楼正在营业的华联超市,由打开的窗口荡到人家超市的货架上,两人保住了性命,爬起来,居然还毫发无损。好在撞翻的是方便面的货架,而不是对面的一排白酒与葡萄酒。正在电视上看韩剧的超市女老板吴妍妍吓得尖叫,趴在她旁边的银狐贝贝也狂吠不止。吴妍妍定下神,发现两个男人从天而降,棉衣上斑斑石灰渍,紧搂着躺在一堆康师傅与统一方便面碗里,一时又好气,又好笑。她认得这两个农民工,湖北银(人)嘛,看到他俩蜘蛛侠般有惊无险过了一劫,也替他们庆幸不已。宝伟惊魂未定拉着四海向外走,走出超市,才发现右手心里捏着一面绿皮圆镜,一定是他掉进超市时,胡乱抓住的,他又回头去找吴妍妍付了账,五块五毛钱。吴妍妍递白骄子烟给他们抽,感谢他们保住了那一批茅台、五粮液、梦之蓝、红星二锅头、扳倒驴。肖四海一边抽烟,一边还去捏吴妍妍的屁股,吴妍妍不恼。当晚他的老同学、姐夫哥肖四海也不知去了哪里荡,找吴妍妍那东北娘们,吃哈尔滨小红肠,喝扳倒驴?肖四海说要约她去看个电影,名字叫《我不是潘金莲》,你莫急,回去我也带翠红看的。宝伟不理他,心里想,翠红比不上潘金莲,却胜得过李翠莲,要是让她知道,你小子够喝一壶的。宝伟自己在宿舍一个人握着镜子,将窗外路灯的光,映到天花板上,将上面的条缝想成由黑龙江到长江的山山水水,过黄河,过淮河,太行山,大别山,想成春娥的乳房与腰,像梨子,像葫芦,白玉般莹莹发光,闹得很晚才睡着。他准备下个月过年回家的时候,将小镜子送给春娥做三十三岁的生日礼物。唉,要不是三楼的脚手架——多谢小包工头艾清老板,还有那个借上力的格力空调——多谢天天在电视上做格力广告的那个长得像吴妍妍的女人,春娥怕就得不到那面小镜子了。而肖四海,唉,肖四海后来就不会跟吴妍妍好上被人家老公领着人追三四条街了。这件事,跟二十年前,他掉进田鼠洞的事情一样,他都没讲给春娥听过,掉进田鼠洞,是忘记了,也说不出个真假,掉下五楼,他不敢讲,怕春娥担心挂肠,过完年,在被子里躲着抽抽哭,又不让他到东北来做粉刷。

醒来呵,宝伟哥!离开你曲折的龙宫,收起你时光的魔镜。这是三十年前的乡下,你带着一群孩子跑到小澴河堤灌田鼠,中了田鼠宝堂的迷魂计?跪着的腿屈了麻筋,木了,艾清在左,邦胜在右,各自拉住宝伟的手。艾清用手蘸了口水,替他抹右眼上的眉骨,口水臭。眉骨上有两道细细的红印子,但没出血。艾清说你睡着了吧,这是老鼠咬的。邦胜不信,说老鼠没这么大胆量,看到人来,早跑了。宝伟摇摇晃晃站起来,对两人说:“它还真有这么大的胆子,这只田鼠,它就是魏中伟讲的总大王,它的名字叫宝堂。它就是在田鼠国中的我。我是一只田鼠精。”艾清立即表示,他是一只猫头鹰精,管小澴河上下的田鼠,他不想做“地听”,这是“黑”的理想,他也不想做狐狸精,他是个男的!邦胜想了半天,觉得他应该做一只野兔精,这样就会跑得更快一些。肖四海?肖四海是不会打鼓泅的牛魔王吧,就把翠红说给他做罗刹女好了!

将近中午,雨下得更密了,男孩们光着脚,外套也快被雨水浸湿。邦胜听到宝伟的牙齿在格格顿顿打架,回过头来说:“你的麻烦大了,你的外套都是湿的,这样回去吃中饭,你爸爸肯定会揍你的。”艾清说:“算啦,放河堤里的田鼠宝堂一马,下次我们一人带一只桶来,不信天下就有灌不满的洞。我们到牛棚里烤火,我带了火柴。”艾清带头,半脱裤子,对着鼠洞尿尿。男孩子的一泡泡热尿咕咕灌进洞口。宝伟在最后,他一边尿,一边觉得自己的鼻子里,充满了火药跟尿臊混合在一起的怪味。

男孩们赤脚穿冰冷的湿鞋子,由河堤上下来,折转道路,往村子的南边走,到生产队里作牛棚的几间小房子里去。快到牛棚门口,只见一个小姑娘慌慌张张走出来,正是翠红。她由宝伟的身边走过去,盯着他看了一眼,宝伟心里格登一响,想她眼尖嘴快,肯定是发现他弄湿了衣服,又要教训他这个“悖时砍脑壳的”,翠红却是一低头,走了。快到中午时,她要到菜园里掐黑白菜下手擀面。她到牛棚里做什么,也是解手?一行人走进牛棚。村里的十几头水牛和黄牛,大大小小,都被雨天阻拦在牛栏里,无聊地嚼稻草。这些放牛的男孩子进来,要是平时,阳光明亮的清晨,它们都会激动得在牛栏里打圈圈,但是这一天,它们早就由亮瓦与门口,看到了细密的雨幕——在下雨的天气里,青草的气味,跟天晴的时候太阳蒸腾出的气味,也是不一样的呵,汉生老爹讲过,沾了雨水的草,牛是吃不得的,吃多了,会烂穿肠子。男孩们懂,黄牛与水牛也懂,所以,它们懒得欢迎这些在不合时宜的中午跑进来的小主人。

男孩们顾不上安慰他们的牛,忙着去扯堆在墙边草堆上的稻草。“这里有血!”邦胜叫了起来。果然墙根下干燥的浮土上,积有一小汪新鲜的血。“翠红怎么啦?”邦胜问宝伟。宝伟吼他:“快去烧火!”男孩们怔怔地站了半天,这才远远地离开草堆,靠山墙生起火。稻草干爽,好烧,火苗忽拉拉舔着夯土墙往上飘,牛舌似的舔着火堆,令冷寂的牛棚变得温热。宝伟将衣服脱下来,挂在一根分杈的枯树枝上,架在火头的旁边烤。艾清他们则拎着他们的鞋子烤。“黑”也打湿了皮毛,毫不客气地挤到前面横躺下来。鞋子烤出的臭味、牛粪的臭味与狗子的毛臭混合在一起,好像在烧寡鸡蛋,倒也并不难闻。宝伟蜷起身子坐下,双手捂着麦针一样钻出毛发的下身,火光在他光溜溜的屁股和脊背上跳动。一时男孩们都不说话,只听见外面雨细细沙沙地下得更密,好像邦胜家蚕房里养得白白胖胖的蚕,在吃簸箕里的桑叶。细雨落在黑瓦上,落在庄稼和树木的叶片上,令村子里的生灵,发芽的发芽,发儿的发儿,汉生老爹昨天还讲,春雨贵如油,意思是开春后的雨水比菜籽油还金贵,去金神庙也好,肖港镇也好,孝感市也好,就是坐卖菜的火车上汉口,都是买不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