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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游泳池记

来源:天涯杂志微信公众号 | 于坚  2017年06月27日0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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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水里唤了我一声,裸体的男子,除了一条短裤,没有任何衣服、背景可以帮助我回忆起他是谁。那张脸像显影液里的图片,拼命要浮出来,但似乎早已显影过度,只是一片黑暗。他是谁?我肯定不是在他游泳的时候认识他的,那时他穿着衣服,是哪一类的衣服,暗示的是哪一类人物?是在什么环境中,某人家里?商场?医院?单位?我无法想象,这个男人现在只穿着一条游泳的裤衩,没有任何背景暗示的肉体,脱光了衣服,他一点身份的迹象都没有,而那身体是那么平庸,就是一块肉,像吊挂在屠宰场的猪肉那样。没有什么特征,如果另一个人唤我一声,情况还是如此。这个人,我不能通过身体回忆出他,他和我的身体没有丝毫关系,我们是在衣服中认识的。西装?休闲装?但他是怎么认出我来,我也是只有一条裤衩。他显然并不确定,企图进一步确认,他从水里缓缓地游过来,渴望和我交谈,渴望通过一些词语继续试探。但我毫无把这张底片冲出来的兴趣,眼看他的身体越来越近了,我把脸转向别处去,他改变了方向,他并不确定他是否真的认识我。游泳池忽然变小了,我尽量绕开他,拖延那尴尬的时刻。他也在远处注意着我,我感觉我正像一张放在显影液里的像纸,被他翻来翻去,也许他已经知道我是谁,认出了记忆中那个裹在某套衣服中的裸体,但我从未裸体出现在此人眼前呀,因为和我有过裸体经历的人,我是不会忘记的,那印象总是会刻骨铭心。我终于没有能把这个男人的记忆从黑暗里调出来。我趁他不注意,悄悄地从一个梯子爬上岸,飞快地离开,但我还是在最后的时候把目光投向游泳池,立即再次与他迟疑的目光相遇,他咕噜了一句,好像是说,再游一下嘛,要走啦?我点点头,离开了,心里一阵轻松。我穿好衣服,来到街上,一个穿丝绸夹克的人经过我身边,我忽然想起来还在那游泳池里泡着的男子是谁,他是何群的朋友,某年的夏天,我们曾经在一起打过网球。他穿着这种丝绸的夹克来到网球场,头发上抹着油,皮鞋铮亮。我以为他不是来打网球的,但他脱掉衣服和鞋,换了运动短裤和鞋,握着拍子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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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正在换衣服的时候,手机响了,他解裤子的手停下来,换了一个方向,伸到手包里拿出一个手机,打开,是哪个?他的脸于是慢慢出现了一种办公室的表情,我觉得那是一个副主任的表情。刚才他的身份难以捉摸,六十岁上下,提着一个塑料袋,灰色的棉布夹克,运动鞋,打扮在民工和机关干部之间,拿出一只手机就不一样了,看起来不再像民工。说起话来就更清楚了,慢的,听不出口气,听不出是肯定还是否定,没有立场。那边有人在嘀嘀咕咕,他听了好一阵,只说了两句话,你莫听他乱说,明天我过来再说。然后他重新穿好衣服,干燥地走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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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泳池有洗澡的地方。许多人进来,把身上的那条裤衩也脱掉,拧开热水,开始冲洗起来。同时也亮起嗓子,开始唱歌。有的人真是唱得好,嘹亮,全浴室都可以听到。有的人嗓子不太好,也要小声地哼着,一边叉开大腿根,往那些毛上抹肥皂;或者把毛巾搭在脊背上,一边唱,一边上下拉着。这种情况是经常的,裸体,在澡堂里歌唱,没有人觉得不对。但在其它的公共场所,从来没有这样的情况,例如在超级市场、在邮电局、在银行、在大街上,在其它必须衣冠楚楚的场合,如果你那么做,旁边的人就会惊讶、愕然、夸张地望着你,你只有疯掉,才能继续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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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洗完了,把淋浴位让给我。他没有关水,好意,方便我。我在小小的感激中钻到喷头下,立即被烫得跳出来,他的皮肤对水温的感应与我完全不同。那好意像学校的课文一样,在生活中完全失效,甚至损害了迷信者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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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游泳池里显得非常自信,挺拔,焕发。她的身体丰满,圆润,白,没有赘肉。水池边上,她骄傲地瞥瞥旁边的胖女人。女王、公主,不看任何男子,她当然知道他们都在看她,像鱼那样向上腾起,一翻,插入碧水中,许多男子也跟着插进去。但我知道她在单位上,被群众认为是最没有前途的一个,大不了就是生个娃娃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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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沐浴室到存衣柜,之间要通过一个公共的走廊。潜在的要求是,你沐浴后要去穿衣服,必须把短裤套上。但常常有人会忘记这一点,因为通常,沐浴处和衣服都是同在一处的。我看到一个男子,快乐地洗完澡,拿着香皂盒,甩着毛巾就去换衣服,忽然被击中似的弯下腰,捂住私处,退回来,差点被水渍渍的瓷砖地滑倒。另一个人以为外面出了什么事,跑出去看,同样是猛一弯腰,捂着那里,退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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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水游泳池弥漫着一种肉欲的气氛。水的温度使人有些慵懒,特别是在冬天。热气蒸腾,游泳者的脸都是红扑扑的。这种水温令人丧失意志。游泳不再有进入冷水的那种刺激,那种害怕或征服了冷所带来的快感。游泳的发明是为了征服自然的,它的动作是直线前进的。自由泳不适合于曲折迂回运动。在西方,游泳池是一个非常正式的场合。锻炼身体、比赛,目的清楚。在中国的游泳池里面,目的并不明确,有人是来锻炼,有些人是来放松,有些人则是来玩,甚至还有些人是来谈情说爱。温水游泳池比冷水更受人们喜爱。冷水的目的很直接,就是锻炼身体。所以冷水游泳池的气氛很正式,游泳裤,游泳帽,潜水镜,身体都力图更规范,几分钟游多少米,呼吸的姿势要进一步校正。等等。温水的游泳池与锻炼身体无关,更像是娱乐场所。红男绿女,缓慢地一条条浮起来,扒开温水爬过去,像一个饲养热带鱼的大鱼缸。一群妈妈悬垂着空掉的肚皮漂过去,像是正在腐烂的海带,左右飘摇着,努力要抓住什么离它越来越远的东西。关系暧昧的中年人在水里拥抱着。老妇人披散苍苍白发漂在水里面。一群退休的老同志站在齐胸深的水里面聊天,一面在身上搓着什么。一群少年在嬉水,打球,叫着,泼着水。有人穿着内衣内裤,也有全家来洗澡的,忘乎所以,搓起来。遭到呵斥,救生员不只是要负责安全,还有防止搓澡。据说成都的游泳池里,尿素的含量竟然超过标准。我对所有温水游泳池的水总是满怀狐疑,总觉得这是培养细菌的温床。游泳池是西方人发明的,中国人却有办法把它改造成类似澡堂的东西。但决不是澡堂,里面也有跳台,但封住了,游泳池当局怕发生事故,赔不起,写了一个牌子:禁止跳水,否则后果自负。这与在花园里写:禁止小便,意思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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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热气朦胧中恍惚看到游泳池边上站着一个穿黑袍的人。仔细看,才看出是一个救生员。他穿着冬天的长衣服,他怎么救生?他在池子周围缓缓地移动,令我想起中世纪的修道院,那时候有游泳池吗?游泳池是什么时候出现的?游泳池在我的世界里出现,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事情。一个白瓷砖的露天游泳池,在翠湖的旁边建起来了,它成为昆明的一件大事。我记得在夏天的一个下午,老师带我们去了里面。所有男孩都穿着红布做的游泳裤,女孩子则穿着内衣和短裤,那时候没有孩子穿的游泳衣。水非常清,碧蓝色的。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那些白色瓷砖,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种东西。从这时候起,游泳成了一件事情,游泳证,买票,一小时一场。经常买不到票,每次去买票都要排队,在开场前一小时就要去排队。而在此以前,游泳是在河流上,池塘和滇池。在那边,我们几乎不说“游泳”这种话,我们把游泳叫作“洗澡”。我相信人类先是要洗澡,然后才开始游起来的。在洗澡的时代,游泳是一种“洗”和“玩”,而不是体育活动,不是自由泳、蛙泳。我是在玩水的时候忽然学会了游水的,我最初学会在水上扑打,但是可以前进的动作,被上过游泳课的孩子叫作“排澡”,狗爬式。我先已经通了水性,慢慢才被蛙式、海豚式驯服。我们只是偶尔去游泳池游泳,那是一个要买票的正式的地方。而在我童年时代的习惯中游水只不过是一件脱了衣服就跳下去的事情,我们并不重视游泳池,那是一个时髦的学校。我从未想到的是,二十年后,这个世界已经不能随便脱掉衣服游泳了,池塘消失了,河流上漂满垃圾,滇池成为脏水。身体唯一可以和水发生关系的地方,只有沐浴室和游泳池。而且,温水游泳池一个个出现,连冷水都渐渐消失了。对我来说,游泳是冷的而不是热的。是夏天而不是冬天。是室外、是蓝天和白云,而不是光线阴暗的室内。“世界变了,一种可怕的美已经诞生。”叶芝说这话的时候,他大约想到的是一些巨大的运动,例如工业革命、蒸汽机什么的,他恐怕想不到“可怕的美”将从游泳池里诞生。昆明几乎所有的游泳池都成为温水的,不仅是在冬天,而且在夏天。如果要像过去那样在湖泊里游泳的话,你必须离开这个城市一百公里。经常有烤肉的香味从雾气里漂过,使人觉得是在肉汤里游泳。现在游泳池不仅游泳,也卖烧烤油煎的各种食物,围着池边还有许多靠椅,圆桌,出租麻将、扑克。最后还剩下两三个冷水的游泳池,里面空空如也,生意清淡。有一天我发现一个,进去,忽然想起奥登的诗来,“他在严寒的冬天消失了;小溪已经冻结,飞机场几无人迹……”长这么大,我还是一个人在如此巨大的游泳池里游泳。冰冷,安静。就像一个热闹的时代结束了,只有我留下来,孤独地站在巨大的广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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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水是精神的,与形而上有关。温水则充满肉欲。在冷水中,你得先在精神上战胜自己,你无法懒惰,你得想象一些伟大的念头来激励自己。你会想到锻炼身体,将来要如何如何,现在忍受一下。冷水造就的是坚强的意志,很适合革命家。走到水边,蘸些凉水拍拍。然后纵身一跃,寒冷立即收紧了你,但很快身体就会舒服起来,精神尤其愉快。冷水具有北方的气质,而温水却是南方的。这不是说文化,就是说水。在温水游泳,不需要什么勇气,甚至还比现实更舒服一些。并不太想动,只是想泡着,而且越来越没有离开的勇气,就像是泡在温柔之乡。这就是美好的生活。美好的世界今天在全世界似乎都越来越明确,就是最好什么都不要动。冷热交给空调,走动由轮子负责。人就是看看、吃吃就行了。甚至性交也可以虚拟。这就是美好的生活,不需要冷也不需要热。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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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游泳的时候,脖子上套着一个金光灿烂的圈,金子做的。那金子在别处或许会赢得尊敬,至少说明此人有办法搞到世界上最难搞到的东西,为它,绞尽了多少脑汁,读了多少秘籍,死了多少人哪。至少说明这个人不是白痴,是个有文化的人。那天在游泳池里面,只有这个脖子上面套着金链子,非常耀眼。因为它的存在,令所有其它的纯肉脖子无法证明自己不是白痴。短裤,无论如何名牌,都只是遮羞布,大家一样,区别不出研究生还是博士生的。如果敢于不穿,那倒是文化了。金斯堡当年为什么被法庭传讯,就是因为他的诗歌敢于不穿短裤,所以他的最终结局乃是哥伦比亚大学衣冠楚楚的名教授,这是一条文化捷径。文化仅仅是文凭么?不对。金项链也是文化,人情练达即文章,书中自有黄金屋,当图书馆、文凭、博士帽、裸体什么的都不准入场的时候,金项链就是唯一的文化。书呆子以为文化就是文凭,瞧不起炫耀在脖子上的金子,但来到水里,只剩下一根光脖子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错了。

金项链是水里面唯一的文化,唯一的身份,唯一的与众不同。但在水里,这个文化人没有引起多少注意,因为在游泳池里,他光着的身体太平庸,看上去非常便宜。贵重的金项链和只能打两折的身体,对比太鲜明。如果是在奴隶市场的话,他肯定无人问津。如果在纳粹的集中营里面,他肯定是第一批被送进去的。他的身体的低廉已经令金项链的贵重微不足道。那些肉体健壮乳房饱满性力充沛的白痴在他面前摆着各种姿势,文盲般的充满原始的活力,他肉体黯淡,金属发光,虽然是个文化人,却是排在最末的那一个,世界如果要点名的话,还没有点到他,时间就到了。直接面对肉体的时候,人类的选择非常残酷,没有丝毫的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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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游泳教练老掉以后,天天来温水里泡着。他有时候做几个标准的动作,蛙泳、自由泳、海豚式、仰泳。非常标准。他皮肤上的古铜色还没有完全褪去。游泳池明文规定,不准跳水,因为这个游泳池最深的地方只有两米。但他还是乘救生员不注意的时候,在水池边一站,飞快地跃起来,双臂一张,挺胸,收腹,在天空倒立起来,插进水去。他玩的是飞燕式。然后从水里冒出头来,抹抹眼睛,看看是否有人注意到了他。但没有人看出来他身手不凡,在温水游泳池里的大多是退休者,他们在退休以前从来不游泳。现在来,泡一泡是主要的,游泳还在其次,他们也不看电视里面的体育节目,他们看的都是电视剧。在这样的功能模糊的游泳池里,游泳教练感到寂寞,不伦不类。他主动地向那些初学的人打招呼,然后就教练起他们来。他扶着一些妇女肥硕的大腿,告诉她们腿要蹬直。而她们一心想着怎么摆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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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脱光了衣服,手机就响了。这个男人就赤条条地接听手机。他的长阴茎耷拉在下面,像是某次完事后还没有取下来的避孕套。他刚才脱下来的那一大堆衣服,灰色西装、朱红领带、黄毛衣、白袜子、黑皮包、黑皮鞋、黑皮带和内衣内裤都不见了,似乎铃声一响,就全部缩到手机里去,一切装饰都由手机代表了。它当然可以代表,那些什物的价值全部加起来都不值它一个。他身上还剩下另一样东西,他的另一只手,提着一条红色的游泳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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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进入游泳池的时候,温水就温柔无比地环绕过来,抚摩着,人感到舒适无比,周身放松。面部原来绷着的各种表情也放松了,没有任何表情,看起来像是在笑。表情由身体而不是身份支配,婴儿为什么喜欢笑?就是因为他没有表情。人们进入商店、医院、单位、公园、甚至回家,都不会这样笑。这种笑容没有任何意思,不是思想、意识、面子在笑,是身体在笑,就是因为它感到舒服,被呵痒那样的笑。我一开始并不明白这一点,我下水的时候也在笑,我自己并不知道。另一个已经在水中适应了,恢复了表情的男人以为我是对着他笑,瞪了我一眼。我一直都不知道他为什么生气。后来我看见一个刚刚下水的美女朝我咧嘴笑着,我以为她认识我,就摸着水绕过去证实,我并不认识她,但她还是在笑,令我想入非非,但后来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个婴儿的笑容,对他以外的全部的世界,对世界所谓的美或者丑陋,世界就别自做多情了,以为自己真的那么值得笑脸相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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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个温水游泳池的隔壁是一个军校。所以有时候会有士兵进来游泳。他们一来就是十多个人。温和的游泳池忽然暴动起来,那些禁欲多年的小伙子一条条生插进来,空气中弥漫着汗酸味、脚臭味、狐臭味,但很快就消失了,士兵们已经和人民水乳交融。都是赤条条的人类,从肉体上看不出百姓士兵。但动作不同,这些小伙子在水里翻滚,打水战,而且大多数人游的是那种狗爬式。他们每天都在接受训练,他们的起居动作非常规范,挺胸抬头,步子整齐。但一出了军队来到水中,他们的本来面目就露出来,至少在游泳这件事情上,他们毫无规范。军队不教游泳。他们完全是一群野孩子,搞得游泳池喧哗混乱,水不断地漫出来。幸好他们只是在身体的某些部分被规范了,如果这些军人跳进游泳池,也像游泳运动员那样规范,个个是漂亮的自由式,那我们就太压抑了。他们就永远回不到我们的水里来了。军队当然是改造平民的学校,但就是在这种武力决定一切的地方,也还是有很多方面无法规范。当军人们穿着军装的时候,给我的感觉是,他们可能在床上的活动都是由口哨来指挥的。现在他们脱掉衣服,我才发现那感觉是完全错误的,他们的肉体甚至比我们更野,我们游泳可能还要顾虑到姿势的规范,我们还自学过自由泳。他们则一脱了军装,就无所忌讳,乱游起来,像一群乡村水塘里的孩子。闹了半个小时,这些军人忽然像鸟一样收起身子,全体离去。他们并没有伤害什么,但这水池再也平静不下来,它被猛烈地摇晃了一阵,变得波浪滚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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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水游泳池的感觉就像和平时期的会议,总是有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水的温度给人一种安全感。它没有自然的水域那种恐怖,水的温度是随着深浅的不同而变化的,像“文革”时代的会议一样,你必须神经绷紧。我曾经参加过多次这样的会议,发生了严重的事情,食堂的墙壁上发现了反革命标语,领导者把事情说完,最后一句话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目光就意味深长地从全场的脸一张一张扫过,那时候冷汗就会在许多脊背上冒出来,其实整个会场没有任何人与此事有关,但都害怕此事牵累到自己,因为没有基本的安全感,那时代这样的事情,领导认为是谁,那就是谁,因此总是像在不知深浅的海里游泳,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厄运就会毫无道理地降临,永远有一种恐怖、警惕和担心。而在温水中,这种安全感就像在传达一份增加工资的文件,人人有份,你甚至可以不去听,反正到时候工资里就会多出来。大多数的会议都像是在温水里游泳,无论讨论什么,都不会关系到与会者的个人生活。我有一次参加作家协会的讨论,会议有许多题目,但会议组织者的愿望是讨论如何把写作搞上去,就像进入了温室水游泳池,你的要求只能是要穿游泳衣,就像会议必须坐着开,但并不能规定大家必须都要游泳,他要在水里泡一个小时,一动不动,你也无可奈何。其实在温水里面,大多数人是脱掉衣服进来玩的,有人在水里跳舞,有人一动不动,有人用脚勾住水池边上的扶手,做仰卧起坐。并不像在冷水游泳池里,水的刺激,周围的体育运动气氛,都让你牢牢记住这是一个游泳的地方。那个作家会议开始的时候,大家谦让着谁先发言,有人提议由年轻的作家先讲,那作家并不知道会议的暗中意图,就讲只有他自己关心的写作中的技巧问题。就像进了游泳池,不游泳却在那里做水中柔软体操,结果下一个发言者就跟着这个话题讲,接下去发言的人就都在讲技巧问题,就像这次打猎本来是来打老虎的,结果跑出来一只野兔就都去追野兔了。会议组织者后来发现话题已经死死围绕着技巧去谈,多次提醒大家,主要的话题是工业题材如何写,但已经无济于事了。昏昏欲睡的会议,因为讨论的事情与在座的身体没有什么关系,身体感觉不到压力、危险。其实讨论兔子和老虎都是一样。温水本身消解了游泳的含义,温水是另一种东西,就像会议被它要讨论的东西自己消解了一样。如果会议要讨论的东西与在座的身体有关,那些身体就不会再昏昏欲睡,比如讨论把谁先拉出去毙掉,那一定是目光炯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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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来说,脱掉了衣服,人也就脱掉了身份。只凭游泳裤衩是无法判断每个人的表面身份的,人类还没有腐朽到这个程度,就是游泳裤衩也玩出官员的裤衩、民工的裤衩、教授的裤衩、老板的裤衩来。面积太小,没办法。所以游泳池里是人的身体最平等的地方,无法凭借体外的任何东西来补充自己,例如一张名片。肉体就是肉体,一目了然。部长身上的肥肉就是肥肉,难看,决不是什么特殊的“部长的肥肉”。教授的瘦肉就是教授的瘦肉,不是有知识有文化的瘦肉。因此,原始时代的审美标准得以恢复,这种标准人们早已遗忘,就是最受欢迎的只是焕发着生命力的肉体,看起来最有生殖力的肉体。卡夫卡明白这一点,所以他在游泳池里总是害羞,他知道他那些伟大的小说决不会变成肌肉附着在他的肉体上,使他成为另一个卡夫卡,健康、结实、肺部和尿路畅通、吸引着母性。文明其实是一种耗损生命的东西,肉体离图书馆越近、衣服越讲究,身体也越萎缩。诗人一般都是其貌不扬的,没有下半身,自称站在虚构的一边。萨特的情人说,他是一个要赞美他的思想,他的肉体才会出现的人。伟大的智慧在于,他可以自己创造一个身体。伟大的作品是肉体的,它不能只是随时可以脱掉的衣服,它要敢于脱去衣服,就像那位刚刚进来的民工,穷到只能炫耀自己唯一的东西,就是生殖力。作品不也是生殖力的炫耀么,没有生殖力的作品才喜欢穿着衣服,西装、中山装什么的。卡夫卡虽然害怕游泳池,但他的作品是一根伟大的阳器,他繁殖了多少东西哪,整个世界都由于他的观点而改变了。在游泳池里面,那些肌肉结实、性感的民工是最得意的人物,在中间喧闹、跳水什么的。臃肿肥胖的老板就自惭形秽,呆在边上,抚摩着肚皮,暗暗发狠,如果钱再多一些,就要自己搞一个私人游泳池,决不与这些穷小子同流合污。经常是,那肌肉发达,男根粗壮的民工走进来,意识到人们在注意他,原先缩着的胸就挺起来,被卑微的生活压抑着的身体渐渐打开,汁液充盈,肌肉上的颗粒像是被灌足了浆。他进入水里,像是一头海豹,光滑、结实、放射着古铜色的光芒,优美的脊背和头颅划开了水面,他是这个水域的王子。但结束时他重新回到沐浴室去洗澡,涂抹用来消毒的化学品的时候,他就渐渐委琐,等到他开始穿衣服,钻进臭哄哄的汗衫、套上皱巴巴的裤子,到把通了洞的袜子套上去的时候,他已经彻底委琐,一个卑微的靠搬运谋生的民工,大都市里任何一个领工资的小人物都敢皱起眉头来看他。他的肉体已经被完全彻底地遮蔽了,那衣服与他的身体是如此不相称,简直就是一种谋杀。而在他对面也在换衣服的那位,同样,刚才令人恶心的肥肉和耷拉着的种种都一件件在名牌后面消失了,周身笔挺起来,只剩下一张容光焕发的脸,令人肃然起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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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泳池售票处的柜台上总是立着一块小牌子:请出示健康证。但其实很少有人出示的,售票的也并不问,只管低头售票。那牌子其实是摆着给来检查的人员看的。就是这个游泳池的人真的不顾经济效益,一定要检查健康证,那个证就一定可靠么?我曾经因为出国去办过国际旅行健康证,到了里面,办证的人说,如果要快也可以,就不用抽血,多交钱就可以了。我少交钱,抽掉一大管血,结果进出海关的时候,根本没有人问起过这个证。中国的许多事情都像是卡夫卡在后面捣着鬼,证么,按规定是要办的,但是办不办由你,也许忽然有一次检查起来,刚好就是你胆子大起来没有办的那一次。但其实那一次是永远不会发生的,只是叫你总是惴惴不安而已。游泳池也一样,平时不管,如果检查的来了,它也有话说,我们不是摆着牌子么。

游泳池的人才不会那么傻,如果一定要检查证件的话,很多只是偶尔来游泳的人就进不来了,要损失多少客源?专门去办一个证,每天坚持来游泳的人有几个?其实这也不是游泳池的人不懂规矩,经济效益是一个因素,更重要的是,自古以来,中国就是一个不讲证件的社会,人们在社会里活动,约束行为的是心、德。这个体系看不见,也不印在证件档案上,大家凭着良心做事。老实说,从战国春秋到明清,虽然没有档案和证件,这个国家昧良心的人并不多,并没有发生马克·吐温写的“败坏了马德堡的人”那种事情。否则这个国家也不可能持续如此久远的时间了。过去中国人是相信天的,天看见一切,约束着一切。我外祖母在世时最喜欢说的一句口头禅是“怕不怕五雷轰顶”。自从二十世纪盛行“人定胜天”的革命以来,这种约束已经丧失,中国人在1966年的某个时候,忽然发现那个亘古的秘密,其实天是不存在的,你怎么干都可以。孔子可以踩在脚下,国家主席又未尝不可。这比尼采羞羞答答地在书本上写什么“上帝已死”痛快多了,直接开始行动。尼采说上帝已死,但是西方许多人并不听,一家之言罢了,上帝依然在暗中管着许多事情。中国人没有说“天已死”,但满世界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我看见报纸上说,今日伪造证件的人甚至敢伪造国务院的章。“天已死”,但一般人还是习惯凭良心做事,不好意思检查证件。所以在游泳池里面,就只能是浑水摸鱼了,运气好的话,下水的都是有良心的人。运气差的话,被传染了什么病只好自认倒霉。

于坚,诗人,现居昆明。主要著作有诗集《于坚的诗》、随笔集《棕皮手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