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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吃饭了吗

来源:文艺报 | 李世成  2017年06月14日07:13

李世成:曾用笔名泣河,布依族,1992年生于贵州晴隆。小说先后在《黄河文学》《北方文学》《滇池》发表。现居贵阳。

家人把兰音从冬生身边拉走时,兰音竟然会说话了。兰音走出冬生家围篱突然回头大喊,“你吃饭了吗?”

你吃饭了吗?惊讶之余人们又怀念起冬生来。冬生是个好孩子,在他还是个小毛孩时,遇到长辈或者过路的乡人总要微笑着对他们动几下嘴唇(没有声音),人们都知道冬生是在问自己吃饭了没,临别那一刻冬生肯定会猛地回头大声说出那句“你吃饭了吗”。

冬生爸老来得子,在冬生年幼时父子俩的几次谈话中,儿子的回答总是过了好大一会儿才说出口,他不得不接受儿子语言障碍这一事实。

最明显也是最温馨的例子,傍晚冬生放牛回来父子俩的对话:

“还剩几头啊,冬生?”

吃晚饭时冬生搬来木凳坐好,“四头。”冬生微笑着说。

冬生很聪明,村里人都知道,冬生越聪明人越好所有人也就越惋惜。当然了,村民们早早就接纳了冬生的缺点,没有人再去为这件事感叹了。只是常常会听到那些老奶奶说冬生,这娃儿笑起来很漂亮。

这些年里哪家起新房打砂倒板都会看到冬生来帮忙,小伙子不说话只是一贯的面带笑容。

整个达长只有兰音懂得冬生的忧郁。

就拿那天来说,兰音慌慌张张把整个牛山跑遍了仍然不见冬生。牛和人都不见了,这下如何是好?兰音满头大汗但仍然迈开坚毅的步子,她相信冬生一定还在牛山,不到傍晚冬生是不会把牛赶回家的。

他会不会去河边了?牛山下就是河边。兰音最终在河边发现冬生家的三头水牛和一匹枣红大马,它们就是冬生曾经省略部分词语总结性地回答他的父亲:“四头。”

冬生头枕河滩,身体的其他部分浸在河水里,为了防止河水把他冲走,或者仅仅只是防止激流把他的身体冲歪,他把一些结实笨重的石头围在身边堆积起来,并将几块石头盖住他的胸口。冬生眼睛一动不动盯着头顶这座笔直的山脉,山巅的白云以及掠过的飞鸟。

兰音把冬生身上的石头搬下来丢在河滩另一侧,想了想又把它们推往河里,兰音着急地打着手势问,冬生怎么了?怎么了冬生?

冬生忧郁的眼神空洞浮泛,半天冬生才说了一句,为什么要吃饭?又过去好一阵子,冬生说,为什么要结婚!

兰音默默流泪。

冬生替兰音擦掉眼角的泪水。

冬生笑了,他拍拍兰音肩膀,指了指河水同时欢快地拍拍自己胸脯,冬生的身体像箭一样扎进河里。冬生在河里劈波斩浪,枣红马开始嘶鸣,小水牛躺在浅滩的积水中,偶尔翻动一下身子,三两只白色水鸟在河上飞旋……

冬生想起自己曾经在山崖摸出幼鹰,把它送给兰音,兰音指责他,让他送回去……

兰音捡起一颗小石头扔到冬生周围的水面,兰音以为冬生饿了比划着要到牛山上拿饭盒下来。冬生回到兰音身边示意自己不饿,从姐姐给他缝制的布袋拿出饭盒。冬生的笑容很好看:

“你吃饭了吗?”

天空仿佛是被屋后的那群鸟儿给叫醒的。在冬生眼里,所有的鸟儿都是一样的,没有名字,名字是别人叫的,冬生从来没有叫过鸟儿们的名字。这些个鸟儿的名字很奇怪,从布依话翻译过来的话,它们该叫“秃头鸟”,名字有点难听,这样的叫法损害了这类鸟们生生长流(如果它们永远不会灭绝)的名誉。实际上它们长得也挺好看,它们的族群脑袋顶部不约而同有一小撮黑色的竖毛。鸟儿们还在屋后叽叽喳喳嚷个不停。

今天是六月的第一个卯日,达长这个布依寨子的盛大节日。通常人们会问,你们布依族都有哪些特别的节日,他们想都不想最先说出的便是“六月六”。

而达长,他们过六月便是在每年六月的第一个卯日,人们甚至为此猜测过先人们的意旨,这片地方的“六月六”过得怎么有点奇怪,比如小王寨过六月第一个未日。而此时,往往会有那么一个思维敏捷的乡人蹦出来答话,从他口中我们听到一句让人信服的话:管它是哪天,都是我们布依节,没准先人们为了更好地走村串寨,他们拍桌子一说你们寨过哪天哪天,我们寨过哪天哪天,去你们那儿玩几天就来我们这儿玩几天。

“好你个冬生!”冬生的四姐从堂屋追过来直奔弟弟的卧房。

同样的恶作剧,得往前数6个年头。11岁的冬生和兰音在河边包粽子。兰音估计是怕闷,从家里带来一些阔竹叶就在河边包起粽子,他们以河沙代替糯米,小孩子过家家般在河边疯玩了一个傍晚。冬生的手很灵巧,在兰音的演示下,冬生熟练地包起他的第一个粽子,“河沙牌”,冬生说。兰音笑着,示意冬生靠近她一些,一副要说悄悄话的样子,仿佛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扑通!冬生被兰音推进河里,冬生沉下去了……冬生可是会游泳的,怎么回事,冬生撞到河里的石头了?兰音慌忙跳进河里,赶上冬生后兰音一把抓住他的左手,就在这时冬生的右手伸过来搭在她的肩膀上,冬生的双脚开始欢快地打水,欢快地用力击打水面……

冬生做错事没有跑,等着姐姐来训他。冬生打开后窗,清新的空气把他拥抱了好几阵,屋后竹枝上清晰可见几只秃头鸟四处探头。姐姐还想像10年前那样拿起“河沙牌”粽子说让冬生吃下去,姐弟俩在屋里雀跃不停,看到冬生微笑着站在窗前,姐姐佯怒的表情一下子不见了。我还能欺负你多久?姐姐说。冬生走过来伸开双手要他姐姐抱抱。走开!又不是小孩子!姐姐推开冬生。

冬生正在洗漱,身后传来姐姐的声音,要“扬哨”赶快去,去晚了兰音可要嫁……别忘了吃粽子。

“扬哨”,他们自己叫“扬哨”,镇上的汉族人却把他们这种活动叫“赶表”——农闲时,或每逢重大节日,布依族的青年男女三五成群相聚山头,对歌打趣,约会闲聊。而达长的“帕墙”明显是“六月六”青年男女的聚集地,其他寨子来访的青年男女也都从各自亲戚家相继往“帕墙”方向走。(“帕墙”和“帽坡基”一样,都是山坡的名字。)

人们远远就看到一个少年牵着枣红马向“帕墙”方向走去了,绕过“帕墙”,绕过“帽坡基”,消失在山后面。

去年的今天,冬生微笑着在一群少男少女面前停下脚步,枣红大马兴奋地向对面远山嘶鸣。

——别跟他走,兰音,骑马会弄脏我们的服饰的。

——别理他,兰音,没见过“扬哨”还牵马来的!

冬生从身侧漂亮的布袋里取出自己精心缝制的编织袋披在马身上。没等冬生回过头来,兰音就把冬生的枣红马牵到土坎边,兰音很轻松就上马了,冬生牵着马匹高兴地从一群少男少女身边走过。几个外乡男青年用佩服的眼神看着这对小青年,男孩阳光帅气,女孩清纯美丽。太夸张了,一个青年说,哥儿几个磨破嘴皮子,那些姐姐(为拉近距离“扬哨”惯用的称呼)硬是不搭理咱,要对歌赢了才跟我们走!

谁要和你们对歌!不过你们可以唱个开头看姐姐们感不感兴趣!刚才数落冬生的女孩说。

在一阵阵口哨声中冬生跃上马背和兰音向“帽坡基”的方向走去。“帽坡基”就在对面的山上,那儿是天然的草场,是枣红马的天堂。

坐在“帽坡基”的草甸上,红寨上寨和下寨的房屋尽收眼底;红寨的大水沟陷于两山的夹缝处,山崖边飞瀑吼叫的声音似乎要与流水寨的大瀑布争个高低;冬生他们不似其他青年男女,今天的其他人“扬哨”都相距远远的,用恰当的音量让对方听到说话声足矣,而每年的今天,冬生和兰音皆相依而坐,相识多年似乎就为了能够在今天缩短距离。他们忘记语言,各自想着一些欢快的往事。

兰音对细小的事物格外地关心,金黄色蜻蜓在他们头顶上缓缓盘旋,蜻蜓们优雅地施展平衡术,悉数收受翅膀震颤所带来的益处。偶尔,一只蝴蝶停留在离兰音最近的一株苦蒿上,小精灵轻轻地开合翅膀,它的心情格外美丽,什么也不想,待到它的触角和小脚轻轻动了几下,收拢着的翅膀仿佛歇息够了,一跃一跃往另一边的草地飞去。

山上青草气息浓郁无比。他们记得去年的今天可是大太阳,“帕墙”的少男少女在伞下邀约令他们心动的对象,五颜六色的伞群遍布整个“帕墙”,往往这时会有那么几个清丽脱俗的女孩不带伞,故意在包谷林边站着,借包谷林的部分阴影遮挡部分阳光,这样的遭遇当然不会太久,很快就有一些少男争先恐后为她们撑出一片天,她们的头顶上是相互靠近的五彩云。兰音是不需要带伞的,即便自己带来,撑伞人也不会是她,想到这里兰音朝冬生微微一笑,脸上仿若浸润的红莲;冬生再次及时地对兰音报以微笑。

冬生自己也不记得多少次面对流水寨的大瀑布走神了。他在脑际暗自追寻瀑布之后的崖壁下呆坐三天的那个身影。在牛山他多次走到老人身边,指了指流水寨的大瀑布。老人笑了笑开始讲起他的故事。

很多年了,当老人还是个与冬生一般大的少年时,某一天的凌晨,鸡鸣声还没超过三四声,少年推开茅草屋的偏门,偏门的木框上是用芦苇编织而成的门板。

少年消失三天了。少年家里的公鸡在他离家后就不再打鸣。“很奇怪”,老人说,“我就那样坐了三天三夜,我竟然不知道饿,也一直没有醒来。”

三天后的早晨,少年模模糊糊听到“呔走”、“太上老君”等含糊的词语方才睁眼。少年发觉自己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便伸手向他二伯要吃的,少年的手掌被重重拍了一下,“你还觉得自己一天一夜没吃东西?我就奇怪三天三夜不吃东西怎么没饿死你!”

……

假如夜晚的到来就像一场雨,冬生知道今晚一定保证不会撑伞,他突然渴望和兰音在雨中牵马徐行的滋味。冬生回头,去年的兰音暖暖地对他微笑。

六月的今天似乎并不属于冬生和兰音,而过去的两年里,六月的第一个卯日,冬生都会牵着他的枣红马走到兰音面前。

冬生来到狮井窟是有自己的想法的。在黑暗里可以将姐姐看得更明亮,把自己藏得更隐秘,顺便想想一些平时没有想过的事情。出嫁是否和死去一样,死去是再也看不见,出嫁只是和亲人玩一次时间较长的捉迷藏。没事的,没事。

白天不管地面上阳光多大,在地下的石窟待着就是另一片天地。狮井窟的石壁厚实无比,冬生的头顶上分明是耕地,但这明显没有妨碍地窟独特地貌的形成,入口处有个凹陷的地方,从那儿进来,可以看到众多小洞,冬生有他自己的方向和目的。借打火机明明灭灭的火光,石洞的走向绕来绕去,凹凸不平,稍不注意就会栽跟头。多走几步就到那块平整的大石了,这儿是个好地方,不管站着坐着躺着。很好了,就这样待一些时候,冬生想。晚了就回家,回家时从出口处走,冬生知道站在洞口能很清楚地看到对面山巅,山下的河湾。

姐姐嫁人了。17年里冬生三次目送姐姐们相继出嫁。四姐比冬生大3岁,现在也嫁到远山的村寨去了。二姐嫁人的时候冬生还在为她的出嫁手舞足蹈,二姐拿一个大碗出来盛水放在冬生面前,把手中的银元一个一个放进碗里,她说,那是以前母亲小时候摆“娃娃亲酒”时亲戚们送的,那时是个更大的碗,来客们纷纷把珍藏多年的银元放进碗里。

为什么要放进碗里?冬生问。

家里摆酒死去的亲人也会来吃酒啊,但他们手中的银元是不沉到碗底的。

他们是鬼?冬生惊讶地问。嗯,姐姐说,这时候大总管就会把银元放到另一个盘子里,恭恭敬敬地邀请来人上座。

妈妈吃酒有鬼吗?

你看你,一好奇说话就利索啦。

当时的冬生还想抱怨死去的亲人不挂念妈妈,一只鬼都不去外婆家吃酒。

露水爬到水稻的叶尖了,应该快到傍晚了。冬生不想回去。狮井窟真黑!要是有闪电突然来串门就好了,我会不会怕闪电呢?我不小心走丢了,很多人都会记得我吧?就像消失了的素梅姐 ,我也还记得她啊!

想起素梅姐冬生的眼泪就簌簌往下流,那时候我还很小吧?

“素梅姐!”冬生大喊。素梅从田坎边回头对冬生微笑,“你先回家冬生!要下雨了!我再绣会儿鞋垫就走啦!”

冬生把手里的伞向素梅晃了晃,素梅提起身边的布袋说:“我有伞的,冬生你回家吧!”

从田井看向河边的山影是看得最清楚的,冬生也不知道对面这座山有多高,冬生又在田井边坐了一会儿,田井里的水草格外青翠,冬生把小指头伸进田井和小虾对比,达长的小虾怎么不会长大呢?冬生想。它们永远只有我的一节指头长。

小虾们怎么说话呢?回答他的是一阵阵滚雷。素梅来到井边就开始赶冬生了,“赶快回家,你还在这儿守什么,一场雨水就把你家那几块田灌满了。”

一双精致的小脚出现在冬生的眼前,它们是如何踩进水里的冬生看得清清楚楚,田井外的水面躲开又迅速聚拢过来,素梅的小脚踩在水底的小石子上划来划去。冬生想说素梅姐你的脚真白,你的脚真白素梅姐。但冬生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他开始用自己的食指轻触素梅腿弯紧凑的圆廓上的一点,素梅刚要敲冬生的脑袋就看到冬生抬头向她微笑:

“像雪一样!”

素梅姐那天是和人约好的。冬生翻了一下身,打亮火机、松开,打亮火机、松开……

素梅姐是不是躲在那棵大桃树下,树上很多蚂蚁,雷声才越来越多;素梅姐的绣花针太尖锐,闪电的脾气又不好;素梅姐的鞋垫只差最后几针……

冬生哭了,冬生知道自己该回家了,闪电会带走人,地洞也会吞掉人。洞外的天空渐渐隐去远处的景物。冬生知道再走一会儿就能看到那些梯田了,傍晚的水精灵们相继爬到稻叶上坐跷跷板,它们一边玩耍一边欣赏青蛙的鸣唱;再近一些就听到寨子的狗吠声了。

冬生仿佛又看到河头遥远的那些地方开始升起白幕,远处的群山把河流逼到山脚,群山之上分不清是雾还是雨水,它们似乎很快就飘到这边来,却又一直躲在远处飘,还在飘。

遥远的空茫白花花一片。

“我回家了素梅姐!”冬生很轻易地就把话说出口。

冬生展开他的最后一个微笑前曾兀自静默地立于院内,冬生是在他父亲打开大门的那一刻出现在门口的,冬生的嘴角挂着歉意的微笑。他父亲像知道什么似的又对他好好检查了几番,他右肩上扛着的木犁没有弄反(犁头朝后犁把在前),儿子的衣服还是儿子的衣服,他的父亲满腹狐疑围绕他又转了一圈,突然拍手说:“小子你剪头发了!”

这句话昨晚他的父亲就说过了。但冬生没有回答,径直扛着木犁走进偏房。冬生的父亲开门那一刻明显缺乏信心,“儿子天还没亮就溜出去的?”昨晚他不过是随意一说,闷的话把我们家“帽坡基”那几块地也种小麦了,冬小麦嘛。

冬生的沉默似乎是姐姐出嫁后开始的,连往常吃完饭的那句“慢慢吃”也都扔掉了。昨晚冬生的父亲很惊喜地发现冬生剪头发了,这让他感到很高兴,儿子的面容精神了许多,现有的缺憾是儿子已经几个月不说话了。

当然,遗憾的事情还在后面。这也就是村里部分老人开始说起的冬生家一些关于风水的话题。他们一致认为这一切全是因为冬生的爷爷把房屋建在旱塘上,冬生家现在居住的地方在那时还是一个水塘。说话人以一种神秘的口吻强调事情的不该和对未知事物的迷茫,同时产生一些不可名状的恐怖心理,最后不约而同要对冬生的遭遇连连叹息,多年来在外面受冻的孩子只有冬生一个人啊。

那天早上,冬生认真吃了两碗饭后把碗筷也洗了,还到竹楼上拿麦种放到楼下显眼的地方,这件事不得不说是这个冬天他最后一次用自己一贯的认真答复他父亲的幽默。一切侍弄妥当,冬生又对着门外的挂镜照了照,不知道其他小青年有没有发现,冬生是达长惟一一个不留中分头的,或者其他什么三七分四六分,一头碎发修理得恰到好处。据给他理发的小男孩回忆说,冬生走失的前几天曾把一把剪刀放进他手里,冬生的意思很明白,你也该帮我剪一次头发了!以前都是冬生帮屋后的那些孩子剪头发。

孩子们则暗地里相传冬生是在犁地的时候遇见“蛇翁”了,大一点的孩子把话抢过去,什么蛇翁不蛇翁,分明是蛇王,蛇王是轻易见到的吗?见到是要害病的。于是各种有关冬生的传说又在孩子们的口中相继传开,关于蛇王的样子不同的孩子说出不同的样子,但头上长角嘴巴有胡须头顶长满红色肉疙瘩这三句话是不同版本中重复次数最多的。说这些话是要背着大人说的,在村里,孩子胡说被逮到首先要挨自家大人训一顿。给冬生剪过头发的小孩被这件事惹得有些烦恼,走在以前的玩伴中间他们总是要问,冬生遇见的蛇王是什么样的?是不是头上长角嘴巴有胡须?那个小孩就会不耐烦地扔过一句,你直接说冬生见到龙得了。

冬生沿着人们过去赶场天走过的路上去,冬生并没有去赶场,今天也不是赶场天。冬生望了一眼云盘山的最高处,慢慢的,冬生消失在云盘山深处,或者云盘山的最高处,谁知道呢,这一天晚上他的家人是找不着他了。

雪是第二天凌晨下的。

太早了。与17年前,1985年的那个冬季一样,这个冬天还是属于冬生的。而这场大雪,积雪多日未化,这场雪毫无疑问是兰音一个人的。

看着冬生好看的面容,像浸润的一朵白莲,兰音想起出嫁前和冬生见面的最后一天,也就是冬生在河边用石头埋住自己的那一天。兰音指了指冬生的长发,冬生信心满满想告诉兰音一些话,冬生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兰音的眼里闪过一丝绝望的柔情,她知道的,冬生也知道了。

“我会剪的。”分开时冬生暖暖地对兰音说。

点评

世成写诗也写小说。这篇小说是几段时空的组合,不属于线性叙事。打破时空的小说不好写,容易乱,写好了,乱有乱的美。这小说是写好了的,它不乱。它很有废名小说的味道,患有语言障碍的冬生接连经历几个姐姐的出嫁,直到最为投契的兰音出阁,原就自闭的内心永远关闭了。这里能看到《竹林的故事》《桥》这类废名小说的影子,少年心理拿捏得当。小说还具有浓郁的少数民族气息,这和世成布依族的身份密不可分。六月六、“扬哨”、请鬼喝酒,这类布依族独有的风俗,为文本增添了诗意,拉远了与现实的距离。好的小说都该是与现实拉远距离的。

——赵 雨

(赵雨,1984年生,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浙江省“新荷”计划青年作家,在《小说界》《青年文学》《散文》《青年作家》《南方周末》《创作与评论》《鸭绿江》等发表作品30余万字。)

读李世成的小说,需要点耐心。文本间的关键逻辑总在细微处,稍不注意就会错过。这篇小说情节并不复杂,天生语言障碍的17岁少年冬生,因亲近的人相继离开而再次“沉默”:素梅的意外,四姐的远嫁,直至心上人兰音的出嫁,给原本内心孤寂的少年一记绝境式的打击。最后,冬生毅然决然离开村庄,殁于一场大雪。可见作品对被外力裹挟着命运的主人公怀有深深的悲悯。难得的是,作者笔尖所触及的民族传统风俗,为小说增添了几分神秘诡异的色彩。关注这类主题的年轻写作者,恐怕寥寥无几了。如要走得更远,可能需要在故事上多下点功夫。

——车心云

(车心云,彝族,1990年生于贵州晴隆。有诗歌在《山花》发表。现居贵阳。)   

主持人:宋林峰

罗兰·巴特曾说,儿童竟然在同一时期创造了句子、叙事和俄底浦斯,这令人惊讶。这其实是不同的几个层次,儿童说话的本能、造句的学习能力,以及产生某种情感的心理。李世成的《你吃饭了吗》正是以童年(冬生的心理年龄显然比实际年龄要小)视角来倾诉淡淡乡愁的小说,感情纤细,润物无声。对故乡风土人情的大爱化作一汪追忆,一抹哀愁,看似旁逸斜出,均非随意点染。动情了,便动人。

宋林峰:山西高平人。小说及评论散见《文艺报》《作品》《山东文学》《西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