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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冤录

来源:《野草》2017年第3期 | 谷禾  2017年05月27日09:00

选自《谷禾的诗》

载《野草》2017年第3期 

小悲伤

 

……我的悲伤,那么小

散落在我身体里,还没汇聚一滴泪水

还没有凝成一首诗

 

洗冤录

 

有足够证据

指认他杀了人,有吐火之舌

把他

从法庭,押赴刑场——

 

有一颗子弹,在出膛的瞬间

偏离弹道

让他多活了一分钟

第二颗子弹追上去,怒不可遏地质问

 

——他死在两颗子弹的互否里

 

……多年后,真凶归案,第一颗子弹的

惊惶,被反复忆起

 

为什么不是一枪夺命?

多年之后,偶然归为天启,归于宿命

 

还其清白的,并非真凶

亦非侦案人员

而是一颗偏离的子弹

 

在黄泉之下,被他

从记忆里摸出来,看了又看

 

去一个地方

 

我从没去过那儿

——老房子

青苔,瓦片,斑驳残墙

巷子里的行人

缓慢,守旧,远离尘嚣

用隔世的目光,忐忑地打量我

 

我迷恋雕花的门窗

关闭或打开

每一扇,都有陈年旧事缠绕

飞檐接雨水

石阶上暗影

被围拦的铁树

从不落叶,春来却萌新芽

它和村子共生

从一个人的童年,向宗祠扎根

 

村子外的山峦,野树林

池塘里

波涌的星光

似曾相识,它要弯下腰来

烙上每个人的额头

 

而另一个地方,风景写意

所有的老人

推开门,从新起的屋子里涌出来

浮现同一张脸孔

——我从没怀疑过他有分身术

 

我记得一场雪压弯屋顶

风在树梢上打滚儿

而灼热的夏日

玉米疯长,蝉鸣带来漫长的羞耻

我勃起的青春期

被毒太阳,一次次识破

 

当我独自上路

已回不去这尘世的每一个早晨

 

谷禾先生近照

年龄问题

 

之前我没多想过它

第四个本命年的春早,大风骤起

气温却在回升

路上的积雪融化了

不再有脚印留下来,我沿河而走

脱去棉衣,并不加快脚步

 

或坐上阳台,继续喝茶

读《陶渊明诗笺注》,尝试以古人的心境

观今世,写小句子,给三两人听,

不奢望力不能及的

活在促狭的家里,活在亲人中

我有更从容的心情

而窗外孩子们的笑脸,与院前的腊梅

有一样的颜色

我一抬头,望见对面林立的楼顶

 

或者去行旅世界

去踏青,种植,挖野菜,被玷污的鞋子

把泥土腥气带回家

……这一切我还未及当真,一个上班族

风雅一下而已

结老茧的双手独属于古稀的老父亲

 

我活着——被移植到城里

但枯萎的速度

不比一朵腊梅缓慢。我活着——

还来得及,说出对世界和父亲的爱

 

你好,春天

 

原野解冻,岸柳泛青,

河水乍起波纹,浪尖上的碎银,

裙摆摇曳的性感小腿,

一只上路的蚂蚁……在春天,

喜悦远不止于此——

懵懂的哈欠,鼓胀的乳房,

鲜红的胎音,长尾巴的蝌蚪,

跃出水的鱼苗,走失的人

不再回家,失忆者饮露止渴,

羊羔才站起来,小马驹已套上笼头,

苦楝花开得像雪。桃花雨

点燃了少女的红唇

以及树枝上的风筝,白云下

飞过的白头翁。一粒沙子

吹进我的眼睛,落下来

变成了金子……在春天,一切

皆有可能,流浪的

骨头在集合,倒走的人,

脚步比我更快。去小学校的路上

飞起来的孩子们

像变幻的七彩风。喜悦漫过

我双肩,漫过我心头……在春天,

一百岁的老妇,梦见从高空跳伞。

李白梦见汪伦和一首好诗。

 

说过的话

 

话说一千遍,苦和涩

消失了,而甜蜜加到一千倍

甚至变成炮弹

瓦解了铁石心肠。比如说“我爱你”

加上玫瑰,许愿树,物质生活

她上了你的船

与你风雨共济,白头偕老。但总有一天

还要分开,隔着黄泉

说过的话,再说一万遍,回声嘹亮

她已形同陌路

从前的日子,浆果流传,漫山遍野

尽饲于鸟雀。草莓丰盈的

嘴唇,沿街叫卖,在风中凋零

真理被绑上

火刑柱,烧成了灰烬

地球依然绕太阳旋转

瓦砾堆砌,也没响起一秒钟的黄金韵律

被众生齐齐呼万岁的人

谁活了过百年?泥土里流浪的骨头

从不曾照亮生者的黑夜

那个一万遍说“我爱你”的人

于今安在?而我只许诺一棵青草在你手上

一滴光在你心里

说过的话,在你的沉默里,叠成一座山

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陈子昂读书台

 

其实,它该与秋色有关

与兵戈、家国、庙堂上的慷慨大义

遍地死骨有关,与白发苍茫

拔剑四顾而涕下,又怆然压回剑鞘有关

 

——这一座孤山,更适于躬耕

对弈,李下瓜田,

更适于把酒桑麻,或夜阑听雨

把菊花种遍

更适于弹琴复长啸,携眷春风江南

 

而我乃乘风而来

拾阶而上,看远山以远

不见锦官,亦不见长安

唯青苔斑驳,一树槐花正好

芳香淹了人间苦难

 

设想一下:有西窗烛明

莲叶田田

有江风浩荡,渔舟唱晚

要那马蹄踏雪作甚?更何况幽州台上

不见古人,亦不见来者

 

而今读书台下

麻将声声

谁闻诗来?谁问诗来——

 

挣扎

 

岁月何其漫长

要一天接一天度过

去周游世界,去寻欢

去觅一张床

梦见出生,死亡

小孩子在迎风成长,老人愈见衰老

这一树花儿

开过了又开,果实已腐烂

这悬垂之物

已挥霍殆尽。落日浇透了山河

夜色还不曾降临

 

……听那雨

 

睡梦中醒来,听那雨

携着雷鸣

在狠命地抽打你的玻璃窗子

 

——它就要破窗而入

仿佛身后有万千追兵,它有秘密对你说

托付你身后的事情

 

你听啊——,它喘着粗气

乱发淋漓

被闪电照亮的脸,清晰又模糊

 

而远处的建筑

还在沉睡(多像一个个装睡的人啊)

窗前的铁树

也落叶纷飞。那雨中奔跑的疯子

一晃而过

而近于虚无——

 

黑暗中,你睡意散尽

——披衣,下床,摸索着拉开门

放那雨进来

 

但门外一片空荡,微风掠地

一片残月

不安地,斜挂在半空中

 

插曲

 

对不起,一大早的

天还不亮

我就来在了这儿

杂乱的野树,几支桑牡丹

不一样的颜色

微风中的流水,几乎是静止的

也没一只鸟儿

寂静,如带露的野草疯长

 

我来这儿,真没什么事儿

坐在长堤上

我望向对岸,树丛后的高速公路

像一条飘带去远

没一辆车驶过

更远一点儿,灯火熄灭了

一座新坟

对应了黎明的寂静

 

我停下来

坐在一层落叶中

捡一截枯枝,把身前的落叶拨开

我低下头

不再看远处

专注地干着这件事儿

突然落下了泪水

 

没有谁说得清为什么

 

过了一会儿

我从露水里起身,摇摇晃晃地

继续向前走去

 

花园记

 

从前的一片空地

那么狭促,却总有花儿开

迎春,月季,紫荆,金盏菊

不同的颜色

不一样的叶子

老藤爬满了护栏,青涩的柿子

从树叶下闪露出来

孩子们称之为小花园

巴掌大的地方

我坐在其中,读一本诗集

仿佛蜜蜂啜饮

更远的,石头上的闪光

你看不见

而眼前这一切

却是真实的,被时光确认的

月亮和星星

在早晨散尽了

自然的恩泽,呈现为一滴露水

旋转着

消融在更盛大的阳光里

  诗人简介

  谷禾,1967年端午节出生于河南农村。20世纪90年代初开始写诗并发表作品,著有诗集《飘雪的阳光》《纪事诗》《大海不这么想》《鲜花宁静》和小说集《爱到尽头》等多种。部分作品被译介到国外,曾获“华文诗人奖”“诗选刊年度最佳诗人奖”“扬子江诗学奖”“刘章诗歌奖”等奖项,现供职于某大型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