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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发现小偷

来源:《当代》微信公众号 | 李浩  2017年05月24日08:46

李浩,1971年生于河北,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作协专业作家。著有小说集《谁生来是刺客》《侧面的镜子》《蓝试纸》《父亲,镜子和树》《告密者》,长篇小说《如归旅店》《镜子里的父亲》,评论集《阅读颂,虚构颂》等。曾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第三届蒲松龄全国短篇小说奖、第十二届庄重文学奖等。

在刘流的手表不翼而飞的第四天早上,刘流发现他的手表出现在邻居肖波的儿子肖勇的手上。

那是一个阳光很好的早晨,甚至带着一种提前进入中午的味道,阳光一片片地照在屋檐上、墙壁上,闪闪发亮。可刘流没有注意到这些,他的思绪全被那只丢失的手表所充满着,因为手表已经丢失,也可以说他的思绪被某种“空”所充满着,他的耳朵里一直是手表走动着的声响,那种嘀、嗒。要知道在那个年月里有块手表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我们完全可以理解由此给刘流造成的失魂落魄,因此,他从肖勇面前经过的时候并未注意到肖勇以及他手心里的表,甚至,他把手表走动的嘀嗒声也当做是自己的错觉,为此,他还甩了甩脑袋。嘀嗒声更响了。走出了四步之后他才停了下来,停下来的刘流是因为一片树叶突然地落在了他的眼上,可以想象,如果没有那片突然的树叶刘流还会走出更远,这个故事则会出现另外一种样子,但树叶却突然或偶然地落下了。揉了揉眼睛的刘流再次发觉了手表的声响。于是,他回过了头来。

当时的肖勇也没有发现刘流,他完全沉浸于手表的嘀嗒中去了,他专注得近乎于惊奇,近乎于沉思,那种嘀嗒的声音对他来说实在是一个难解的谜,而他却必须解开。他在想这种嘀嗒就是时间吗?它是在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在表造好了之后吗?是在早晨还是晚上?时间怎么会一圈圈地转呢?每天都这样转不累吗不乏吗不厌倦吗……他的观察对他的思索没有任何的帮助,但他却沉入到观察中去了,那时他的脑袋里也只剩下了这块表,他没有发现刘流俯下来的身子,没有发现刘流的身子挡住了很大一块阳光,很大一块阴影正挡在了肖勇的面前,直到,他的耳边突然响起了粗重的喘息。肖勇显然大吃一惊,他的脸色苍白得像一个长期的病人。

第二天早上刘流比以往起得都早,他早早地站到了门外,仿佛有什么期待似的,不时地张望,他来回的步子里有点焦躁。终于邻居的门开了。开门的是肖波的妻子阿琴,她显然没有想到刘流会起得这样早,刘流的出现让她慌乱了一下,端着痰盂又退回了院子里去。她只穿了一件有些小的衬衣和一条短裤,衬衣上还有两个洞,一个乳头从其中的一个洞里探了出来。刘流的心荡了一下,阿琴就消失了,刘流的目光追寻了一会儿,阿琴果然再次出现在门口,这时她已穿好了所有的衣服,但刘流还是轻易地设想到了,那个乳头。

阿琴似乎犹豫了一下,想要绕过刘流的样子,但她还是走到了刘流的面前。你说我们家肖波管管孩子也没有这么管的,你也知道他的脾气很暴。这不,阿琴把她的右手摊开,里面是一颗小牙。她让刘流看了一会儿。把孩子的牙都打掉了,脸都打肿了。阿琴把牙抛上了自家的屋顶,那颗牙在空中滑出了一道弧线落在了瓦上。一点声音都没有。

我们问了半个晚上,问着问着我都快睡着了,他就是说想知道时间,这个孩子,他能懂么?阿琴叹了口气,刘流感觉整个房子和空气都跟着叹了口气,他被自己的感觉吓了一跳。我知道他是想他爷爷。从小跟他爷爷长的,有感情,他爷爷死的那会儿……我说,他爷爷是被时间带走的,老了的人都会被时间带走,他就信了。

这样的解释很难让刘流满意,但他还是做出了一副恍然的样子:孩子嘛,常管着点,以后别再偷就行了,我找你们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怕孩子走上歪路。

——怎么,他一个孩子怎么能算,偷呢。阿琴本想辩解一下,但觉得理亏的是自家,于是也就打住了,她想找一个附和自己看法的人支持一下也不至于落得过于难堪,她回过头去,身后的院子空荡荡的,肖波和肖勇都未能在她的身后出现。

手表不会是肖勇偷的。刘流坚定地对妻子说,他这样一个小孩子根本不会有这么大的胆,表是大人偷的,他们只是没有想到肖勇会拿出来玩。手表不会是肖勇偷的,绝不会。刘流又坚定地重复了一句。

刘流回忆起他刚买回手表的那天,傍晚的时候他约了肖波来下棋,顺便让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表——你听,时间的声音多么整齐,清亮!当时肖波的儿子肖勇也在场,他像肖波的一条尾巴一样跟着,但他很快就消失了,跑远了,他也没有表现出肖波那样浓厚的兴趣。肖波把手表接过来翻来覆去地看,他抚摸着,刘流此刻想起来他的眼睛里流露出的是一种贪婪。是的,就是贪婪!当时刘流虽然发觉肖波的目光有些异样,但没有多想,没有多想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肖勇跑远了,丢失了尾巴的肖波显得心事重重,心不在焉,他对于下棋已经失去了兴致。三盘皆负,这在肖波和刘流的下棋史上是从未有过的,一直,肖波都是胜多负少,当时刘流还以为是因为自己有一块手表了,心中高兴,高兴影响到思维使思维敏锐了起来,现在想起来其实不然,肖波在思索如何得到他的那块表而没把心思放在棋上。

第二天,他找肖波下棋肖波推说有事,可在第三天肖波却自己找来了,他们俩一直下到凌晨两点多钟,刘流的手表在下棋前就摘了下来放在了茶几旁,在那种嘀嗒声里下棋有一种很畅快的感觉。肖勇根本就没有出现,或者短暂地出现过就走了,反正在两点多钟刘流摇晃着把肖波送出门去的时候他的身边没有肖勇。刘流睡了,第二天早上他带着疲倦来到了单位,表也忘了戴,一个上午他都没有精神。中午睡了一觉下午上班,这时他依然忽略着那块手表。晚上肖波又来找他下棋,他说不行了实在不行了都影响工作了,肖波悻悻地返回了,那时肖勇倒是尾巴一样地跟着了。送走了肖波刘流插好了门,他想跟妻子亲热一下,在他渐渐进入高潮的时候突然发现缺少了嘀嗒声,他发现手表不见了,这使他的性生活停在了高潮之前,便草草地结束了。这一打击使他进入不了高潮。

肖勇根本没有偷盗的时间,再说,他才七岁,一个七岁的孩子敢偷手表?刘流说。

刘流的推测使他的妻子也进入了回忆。她说第二天肖波的妻子阿琴也来过,阿琴来借白线,在借到白线后她吞吞吐吐地说,听说你家刘流买了一块手表?刘流的妻子说是的是托人从供销社内部买回来的,可费劲了呢。阿琴说你看你们家刘流真有本事,肖波就不行,我们其实也早就想买块手表了,可他……就知道发脾气。刘流的妻子说可不能那么说,肖波有肖波的长处,他修理个桌子啊椅子啊盖个小房啊刘流就做不来。那算什么本事!阿琴撇了一下嘴,她的这个动作让刘流的妻子心里一阵甜蜜。后来阿琴表示了想看一看那块表的意愿,刘流的妻子说等刘流回来后再给你看吧,不就一块破表吗,刘流把它当成个宝似的,戴上就不愿摘了。刘流的妻子说阿琴后来真的又来过——我没有见到手表,我还以为你一直戴着呢!

你说,阿琴就不值得怀疑吗?说不定他们两个合伙偷了表,阿琴是来放烟幕弹的呢!刘流的妻子挪到刘流的身边,他们的办法一点儿也不高明,当初我们怎么就不想一想呢,怎么没有想到他们的身上呢,真是人心隔肚皮!

我会查个水落石出的,我总会把小偷给找出来的。刘流拧了一把自己的妻子,他的思绪却飞向了别处。

已经延续了数年的肖刘象棋战因为刘流手表的丢失和复得而基本宣告了结束,此后两个人只在某一个傍晚进行过一次,而且有些勉强。在下棋的时候刘流一直在盯着肖波的手,肖波被他盯得坐立不安。——你干什么呢?“我……我想从你手的细微动作中发现你的思路,以便,以便有的放矢。”刘流掩饰了一下,他的掩饰不太自然。

那一傍晚的象棋战几乎不具备任何战争的意味,两个人下得从未有过的糟,漏洞百出,拙劣得让他们都觉得害臊。下了两盘之后他们便草草地收场了,临走的时候刘流有意无意地问,肖勇呢,好几天都没见到他了。

肖波摇了摇头。这孩子,真是。这些天他总去他爷爷墓地,他和我们……我那天的火发得也太大了些。这孩子,真难管,不管吧怕他走歪了,管他吧又怕他跟我们更加生分了,真是。停了一会儿,肖波回过头来眼里布满了失望和无奈,这孩子每天都自言自语,说什么时间啊时间不累吗?它什么时候把爷爷放回来呢……那天我下手也太重了些,这孩子。唉……肖波叹气的时候刘流感觉整个房间、床和椅子,以及空气,都跟着叹了一口气,他被自己的这种奇怪的感觉再次吓了一跳。

第二天晚上刘流的妻子刚躺上床的一瞬间突然惊叫了起来,她发现,自己的上衣兜里的二十元钱不见了。要知道,在那个年代二十元钱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她的眼泪都急了出来。刘流还没回来,二十元的失去让她失去了左边一半的支撑,而刘流的未归让她失去了右边一半的支撑,她瘫软着坐到了床下去。她坐在床下躺了一会儿哭了一会儿,忽然想到要把刘流找回来,于是她站了起来哭着打开了门。

她看见,自己的丈夫,刘流,正悄悄地趴在肖波的院墙外向里面张望。

就从那天晚上开始,刘流开始了自己的业余侦探生涯。他每日下班回来之后侦探活动便同时开始,尽管后来那二十元钱刘流的妻子在自己的床下找到了,但刘流对自己的侦探生涯却迷恋起来,窥视欲得到了充足的发挥,他从来都没有觉得生活这么有意思,他投入到一种全新的生活中去,为此,他开始废寝忘食。

开始的几日刘流并未发现肖波一家人有什么异常,但他认定肖波一家人都是在伪装,肖波一家人的正常中已经带出了异样的成分。每到深夜的时候,他才悄悄地回来,摇醒已经熟睡的妻子,兴致勃勃地告诉她他在一夜里的目睹。他的目睹没有任何的奇异之处,无非是阿琴把洗过的衣服收了起来,她在院子里洗头只穿着一件短裤和一件上衣,而肖波站在自家的院子里撒尿他没有去厕所,两个人饭吃得很晚,阿琴做饭的时候肖波拿着一张报纸翻来覆去地看,肖勇用泥巴导演了一场海战等等,听着他的讲述他的妻子无比厌倦,哈欠连天。刘流一天比一天瘦了下去,同事说他在上班的时候时常渴睡,但一回到家来,他的精神就会无比矍铄。对此刘流的妻子不能没有意见,她说表也找到了钱也找到了,你只要多提防他们一家人就是了,小偷在不偷人家东西的时候怎么会不一样呢?精神病!

摔过盘摔过碗,给过他后背,也曾把他关在门外过,但刘流的兴趣却一直有增无减。当然有时候刘流回来后不说什么,关上灯,什么也不说就爬到了妻子的身上,口里还发出哼哼的响声,刘流的妻子知道那一晚上肖波阿琴两个人有过性生活。此后,刘流和妻子的性生活与肖波两个人的性生活发生频率基本相同,只是刘流他们的发生时间要晚一些。有一次刘流回来后没有关灯,他把熟睡的妻子抱起来,给她除去了内裤却又给她穿了一件衬衣,他摆弄着妻子说不是这个样子的不是这个样子的,终于把他的妻子惹火了,一把把他推下了床去:学学学,你哪里是找什么小偷,你净去学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以后你别惹我,有本事你找人家干去,你爱怎么学就怎么学!

第二天,刘流的妻子回娘家去了,她实在难以忍受刘流的神经。再回到家里的时候,刘流收敛了几天,在几天的正常生活之后刘流又开始了侦破过程,他发现肖波和阿琴都没有说谎,肖勇是有坐在屋檐下自言自语的习惯,就像和另一个人交谈似的,他跟空气说话、点头、摇头,或者思索。有一次刘流刚爬到墙头,肖勇的目光就扫了过来,刘流觉得那目光里有着一股冬天的凉意,他连着打了几个寒战,好在肖勇的目光很快绕过了他,肖勇沉浸于自言自语之中没有发现他。

接下来的发现足以让刘流激动不已,他终于发现了肖波一家人的“小偷”迹象,这发现让他第一次没有坚持到深夜就赶回家,他赶回家里的时候他的妻子还没睡下。我看见了,我看见了,他摇动着妻子的肩膀,妻子的肩膀被他摇得生疼。刘流说,阿琴回来的时候显得有些兴奋,她的手中提着一兜东西,刘流观察,她的兴奋中有些特别的什么在里面,刘流马上意识到,他这段日子的等待终于有了一个结果,他终于抓住了这家人露出的“马脚”,只是,他对小偷竟然是肖波的妻子阿琴感到有些失望,他的注意和猜测主要放在了肖波身上——怎么会是她呢?怎么会是她呢?

怎么就不能是她呢?刘流的妻子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同样感到了兴奋,不过她的兴奋与刘流的兴奋有着质的不同,她才不管谁是小偷谁偷了人家的东西呢,只要不再偷到她家的头上她就懒得去思想,她的兴奋是因为刘流终于有了发现,只要找出小偷,刘流就会恢复以往的生活,这些日子,这是些什么样的日子啊!——怎么就不能是她呢?刘流妻子的意思是,女人偷东西更具隐蔽性,更不被人注意,而且从人的情感上来讲,偷东西的女人即便是被人抓住了也不会受到大的惩罚。我早就想到会是她了。

你猜,她偷的是什么?

什么?

是床单!她把床单拿回家去的时候肖波的眼睛都绿了,他搂着阿琴那么吻呀吻的,刘流搂住了自己的妻子跟着吻了起来,妻子推开了他,我不是小偷,你用不着跟我那么亲热!

第二天刘流没有去上班,他请了事假,然后跟在阿琴的身后像一个真正的侦探那样一路跟踪到阿琴的单位县棉纺厂,傍晚他回到了家里,一脸霜打了般的悻悻的神色,一头就扎进了饭碗中。他已经一天没有吃过饭了。

刘流的跟踪受到了重大的打击,他感觉自己的智慧大打折扣,就像划船,他把自己的船划到了一块干涸的区域,就像走路,他被自己牵引到了一个死胡同,就像……为寻找一种更好的“就像”刘流绞尽脑汁,以致他对妻子的问话置若罔闻。刘流妻子问的是你还饿不饿要不要再给你做点儿,而刘流的回答竟是:错了,我怎么会搞错的呢?

刘流不说,妻子也懒得打听,最终还是刘流按捺不住了,他躺在床上冲着妻子自言自语:那条床单是棉纺厂发的,奖励技术能手。

刘流的妻子突然地疼爱起刘流来了。刘流虽然没说调查的过程,但可以想见过程的复杂。首先刘流不能让阿琴知道他的跟踪,他必须保证不能让阿琴知道他的跟踪,他必须保证不被阿琴或另一个人有所猜疑和发现;第二,他是证实阿琴的小偷身份的,在没有证据前他不能大摇大摆地走到厂长办公室,去问厂长:阿琴那条床单是怎样得来的,你知道吗?无论找谁询问,他都必须绕过这个话题但最终还要滴水不漏地回到阿琴的床单上;第三,他需要足够的耐心和毅力,同时,他必须有足够的智力,他不可能一进厂子见到一个人就问,你知道阿琴的床单是怎么来的吗?……但他却成功了,他打听到了有关床单的来路,尽管这种来路与他的想法和意愿有些相左。刘流的妻子抚摸着刘流消瘦下去的脸,眼泪在眼眶里涌动着:刘流,咱为什么非要查个水落石出呢,反正人家已经把表给咱还回来了,反正咱也没有什么损失,破案是公安局的事不是咱的事,你干吗非要跟自己过不去呢……

刘流没有听出妻子声音里的异样。他的妻子还在苦口婆心地说着,突然传来的鼾声阻止了她,她发现,刘流已经睡熟了,睡熟的刘流还保持着思考的状态。

睡过一觉之后的刘流醒得很早,他的精神也显得好了很多。他站在清晨里望着肖波家的门,肖波家的门还沉浸于黎明前淡淡的灰色中,一副没有睡醒的样子,刘流就在门口上等待着,这些日子以来,等待已成为了他的一个习惯。开门的是肖勇。刘流走过去用一种极其友善的话语低下头来和他打声招呼,肖勇没有理睬,他飞快地跑了,消失在一片淡淡的灰色中,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刘流感觉肖勇的背影还在灰色中起伏,比灰色更深一些。这孩子,真是。刘流在后面摇了摇头。

就这样,刘流一直等待到肖波和阿琴依次在门口出现,等待到肖波和阿琴走出来去上班,刘流对他们的出现表现了相当高的热情,他邀请肖波晚上到他家坐坐下一会棋,好些日子都没下了,手痒得快要腐烂了,刘流说。肖波和阿琴显然没有足够的准备,他俩不知道刘流的热情缘于什么原因,于是两个人交换了一下眼色,最终肖波还是答应了刘流的要求。不见不散!刘流兴奋得红晕在他的脸上荡漾,那时候他就像一个孩子。

——我那里还有一瓶好酒呢!咱哥俩边下棋边喝酒,多像神仙的日子!

第一天傍晚肖波来得略晚了些,刘流的等待有些焦躁,他在肖波的门外转了三圈儿,最终等来了肖波。两个人下了六盘棋,三两白酒和一盘花生米在六盘棋的时间里不知不觉地消失了。因为肖波的到来刘流呈现了很好的兴致,他不仅给跟在肖波身后的肖勇一大把花生米,还给肖勇倒了一小杯白酒,兴致勃勃地看肖勇一饮而尽。——真辣!肖勇把舌头伸出来用手不停地扇着,刘流被逗得哈哈大笑。你真坏!肖勇的手指着刘流的鼻子,他的眼泪被辣得旋转着落了下来。

第二天肖波家来了一个客人,刘流等了很长一段时间也没把肖波等来,于是他来到了肖波家。在肖波家坐了一会儿刘流颇感无趣,于是很快就告辞了出来,约好明天晚上再下。第三天傍晚肖波倒是早早地来了,不过下了一会儿棋又被肖勇给叫走了,他说他母亲肚子痛,爸你快回吧!这是第二盘,刘流在第一盘中已经输了,而第二盘下到此时他已占据了明显的优势,对于肖波的被叫走自然有些不甘——这盘棋给你留着,明天咱再下!

刘流的妻子原本对继续下来的象棋大战有些反感,但象棋大战的继续使刘流返回了正常的生活,所以从这点上,她对象棋大战又有些欢迎,肖波发现,他和刘流战至深夜的时候她也没有过去那种阴沉,她还第一次给他们的棋战沏好了茶。不过,肖波不是那种细心的人,对此他没有多想,下棋的时候他的心思就会全在棋上。

当他们的象棋大战战到第十日的时候,刘流的手表再一次不翼而飞。

手表不见了,手表又不见了!当刘流把这个消息告诉自己的妻子的时候他的脸上带着一种神秘的笑意,仿佛,手表的丢失是他的期待,原是他意料之中的一样。——贼心不死,贼怎么能死心呢,我知道他一定还会把表偷去的,我就知道。这一次,可让我抓住了他的狐狸尾巴!刘流打了一个响指,然后摇头晃脑:我正在城楼观山景——

这次刘流的侦破工作得到了妻子的支持,如果刘流有事回家晚些,刘流的妻子就会向他通报刚才她的所有发现。刘流又开始向她诉说他所有看到听到的一切,这一次,刘流的妻子把诸如肖波看报纸把饭烧焦了,阿琴洗了四件衣服其中两件是肖波的,肖波撒尿从不上厕所这类的叙述也听得津津有味,有些时候,她也陪着刘流在肖波家的墙外观察一会儿,风虽然有点凉,但心却热得狂跳,刘流的妻子也开始有些喜欢窥视,她发现窥视原本有如此大的乐趣,因此她对刘流多了许多的了解,因此,在刘流回到家里关上灯让她这样那样的时候她也给予了尽量的配合,与刘流不同的是,她更关心那块手表——这么多天一点线索都没有,会不会被肖波偷偷地卖了呢?为抓一个小偷搭上一块手表,也太不划算了。

刘流经过了认真的思索之后确定表依然在肖波的家里,他不敢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表脱手,要知道在那个年月买一块手表困难,而卖一块手表也同样困难。

总会水落石出的。刘流坚信自己的说法。

刘流的毅力足该让人敬佩,即使在肖波出差肖勇去姥姥家住的那几天里他也没有放弃观察。第一天阿琴洗了洗头,洗了洗衣服,很早就睡下了,第二天一个男人敲开了阿琴的门,他呆到了很晚才走,阿琴送出门来的时候声音里有一种哭过的湿润。第三天晚上刘流回来得很晚,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仿佛他的身下一直有个重物让他感觉很不舒服。早上醒来的妻子问他有什么新的发现,他打了个哈欠带着疲倦的神态无力地挥了挥手:没什么,阿琴早就睡了。说完,刘流翻过身去,同时鼾声从他的胸间响了起来。

显然,刘流在撒谎。至于撒谎的原因,刘流的妻子所做的猜测是,刘流偷看阿琴洗澡。她决定,不能再让刘流继续窥视下去了,相比一块手表,这当然更为重要。

晚上的时候刘流的妻子做了几个小菜,给刘流倒上酒,刘流喝的时候她悄悄地过去闩上了门。刘流看了她一眼,倒没说什么,只一个人独自艰难地饮着,喝完后便倒在了床上。他没有要求出去。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他微微地抬了抬头:她怎么会这样呢?她咋是这样一个人呢?——她怎么样了?刘流的妻子紧跟地追了一句,可刘流又不说了。刘流的妻子知道,只要刘流不想说的事,你杀了他他也不会开口,可只要他想说,你拦都拦不住。

随后的日子刘流的妻子运用了酒肉、扑克和性,她占住了刘流,刘流也没有像过去时那样对自己的侦破有那么高的热情,他的热情似乎被一日的发现给萎顿了,不出去就不出去。在肖波出差回来之前,刘流只坚持了两夜的观察,当然,除了一些阿琴日常的生活之外再无新的发现。

肖波出差回来的第二天,他就把手表归还了刘流,这样的结局自然大出刘流和他妻子的意料,他们无论如何聪明也不会想到会是这种结果,肖波会把偷走的手表再送回来。刘流没接肖波递过来的表,他有些不知所措。

你给我进来!肖波回过头去,从门外把肖勇拽进了屋来,暴露于众人目光之下的肖勇大声地哭了起来。哭,你还有脸哭!一记清脆的耳光落在肖勇的哭声里,肖波再次提起了手:你跟刘叔叔说,你为什么偷表!

在肖勇的哭声里刘流费了好大的劲才明白了肖勇的所说,肖勇是跟爷爷长大的,他的父母忙于工作根本没时间管他,爷爷很疼他,他知道爷爷的心里想什么,爷爷也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可爷爷却死了。爷爷死了之后就再没有回来,他妈妈阿琴告诉他人老了终究会死的,他爷爷是被时间带走的,这时有了刘流的表。肖勇在他父亲那里得知手表里面嘀嗒的声音就是时间,时间原来就是手表里的那些,“时间”这个概念一下子具体到了刘流的手表上。肖勇很想得到刘流的那块手表,因为那样他才可以了解时间究竟是怎样的一种东西,他才可以把被时间带走的爷爷放出来,于是,有了手表的第一次失踪。第一次失踪的时候手表在肖勇的手上呆了三天,他发现表针的旋转,在此后的日子里他思考的问题自然与表针的旋转有关,他得出的结论是时间一圈圈地转人才会一天天地老,如果把表针倒回去,他就可以重新见到自己的爷爷了,他还想把爷爷转回年轻里去,于是有了第二次手表的失踪。——他在当天就从姥姥家偷跑回来了,坐在他爷爷的坟前,倒表。你看看,它有没有坏,声音倒还是挺清的。肖波说,他望着刘流,而刘流的目光却正在游移。

手表再次失而复得,现在已经证实,先后两次的小偷都是肖勇一人,与肖波和阿琴毫无关系。这个结果的出现让刘流大病了五天,其中两天他处在半昏迷的状态,口中念念有词,好像仍与手表有关。病好之后的刘流失去了以往的矍铄,他仿佛仍未痊愈,病一下子把他的骨骼都抽走了。同时,他也变得习惯沉默了,习惯一个人对着一处发呆,其实那时,他什么都没有发现。

病好了之后的刘流在黄昏里散步,走到肖波家院墙边的时候刘流不知不觉地趴到了院墙上,向里面张望。在他爬到院墙上的时候他突然听见了院墙、枣树、空气和背后的叹息,就是这样,唉——刘流的背后一股凉意迅速地蔓延了起来,一直蔓延到他的手指。刘流回了回头,没有一个人影,那么叹息又是谁第一个发出来的呢?

绕到肖波家门口的时候刘流犹豫了一下,停顿了一下,最终,他还是敲响了房门。

那天,肖波还没有回来。

阿琴对刘流的到来慌乱了一下,刘流从她的眼神中似乎看出,阿琴对他的到来略略有些失望,她期待出现的是另一个人。

刘大哥,你坐。阿琴给刘流搬过了一把椅子,她在刘流的面前弯了一下腰,头发如同水流一样飘落下去。——刘大哥,你说肖勇这孩子,哎,我们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他跟他爷爷——

刘流打断了阿琴的话,他说,我,我看见,他来过。这话说得实在突然,阿琴不禁愣了一下,扑闪着眼睛,但这句话对刘流来说显然经历了深思熟虑,他肯定把这句话在心里闷了很久。

谁?

那个男人,那个穿蓝上衣的男人,他,他穿了一条灰色的,内裤。说这些的时候,刘流的脸涨得通红,话说起来也就显得有些艰难。

你,你别瞎说!阿琴带出了一些慌乱,她的脸色也涨得通红,一个水杯跳跃着掉到了地上,纷乱地闪烁着。刘流发现,一块瓷片划破了阿琴的手指,血液红艳。

我都看见了,我没有瞎说。你们俩,还那个,你都哭了。说出这些的时候刘流感到无比尴尬,他真想找个地方把自己的脸藏起来,他想不出自己的鬼使神差地来到阿琴的家里就是为了告诉她自己的发现,但他毕竟还是说了,说了的他有种隐私被发现的屈辱,但同时,又有种解脱的快感。

阿琴用她的双手藏起了自己的脸,别说了,你别说了!她蜷在床角上像只受了伤的兔子,哭泣着,她甚至不懂得舔吸自己的伤口。

刘流站了起来,他有些手足无措,他想去安慰一下阿琴,但走到她的身边又把手缩了回去。他的汗流了下来。

阿琴哭得很伤心并且有种永远都不想停止的意思。刘流想逃,他想在阿琴的哭声里逃走,但是双脚却不听使唤。

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阿琴停止了哭声,突然地,她问:刘流,你说你想要什么吧,我给你。干净的话语让刘流打了个寒战,一股凉意在他的脖颈间蔓延,直到全身。

我……刘流本来想说我什么都不要的,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个发现在我的心里憋了很久我已经忍不住了,但话到嘴边他又艰难地咽了回去。我……我想要,你发的,那条床单。刘流长舒了口气,这样,阿琴就不会再怕他说出去了。

刘流,你真卑鄙!……原来你一直都在,哼,床单我给你,以后你别再烦我,你别再偷看我!阿琴的脸色变得惨白,她的双乳在气愤中不停地颤抖着,然后,她转过了身去。

阿琴在她的床头柜里翻找着那条床单。她蹲着,把后背留给了刘流,在晃动中显示出优美的曲线。我卑鄙,我卑鄙吗?刘流觉得自己特别委屈,我怎么能算卑鄙呢?我谁也没告诉过,我只是忍不住了想跟你说说,我怎么能算卑鄙呢?

曲线晃动。刘流突然在阿琴的背后搂住了她——我不要床单了,我想要你!你胡说什么!阿琴挣开了刘流,低下头来整理着自己的慌乱:你不能这样!刘流再次扑了上去,他抓住了阿琴的乳房:你都说我卑鄙了!

刘流在阿琴的上衣里探索,阿琴挣扎着,说不。刘流给阿琴解开了上衣,他看见阿琴的衬衣是另外的一件,他从来没有见过的。阿琴闭上了眼睛,泪水涌了出来。刘流的手摸到了阿琴的裤带,他扯了一下,阿琴闭紧了双腿,她突然坐了起来一把推开了刘流:我不会让你的,除非我死了!

刘流望了阿琴一会儿背过了身去。我……我本来不想的,我本来……我是卑鄙。刘流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嘴巴,声音响亮。

响亮的声音甚至超过了钥匙晃动的声音。门,突然地开了。

这应当是一个真实的故事,这个故事就发生在我的镇上,当时叫人民公社。至于故事后来的结局我没有记忆,那时我还小,好像大人们没有跟我说过,也许说了我就忘却了。我忘却了好多的事,即使前面的这个所谓“手表事件”也包含了想象和虚构的成分。不过,我对事件中的肖勇倒是留有了很深的印象,在我记事起他就一个人住了,每到月初,他都会去镇上领取残疾人的补贴,他的右手不知怎的早已失去了。在那时,他依然保持着和空气说话或者自言自语的习惯,不过在当时这些引不起我们的兴趣。我们的兴趣是在他领取补助的时候堵在他的面前喊:

一二三,

上西山。

干什么?

抓小偷。

偷什么?

偷手表。

表不走,

砍掉手。

我们一直喊到声嘶力竭。肖勇却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站着,小心地站着,等着我们把声嘶力竭也全部喊完。原载|《当代》2005年0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