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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人物志到乡土志——关于王聪威的《滨线女儿》

来源:文艺报 | 丛治辰  2017年05月17日07:23

尽管结构的纷杂交错足以向我们证明,王聪威和他的同辈写作者一样,受过良好的后现代写作训练,但是相比之下,王聪威还是要传统体贴得多了。他并不有意模糊故事线条和人物面目,让小说在碎片化的乱流中构成一种暧昧之美,而是相当清晰,富有力度。这首先表现在他对于人物命运的体悟与刻画上。《滨线女儿》的线索性人物阿玉,从一开始就面目清楚,在最初的近30页里,阿玉的所有行为几乎都围绕两件事:谋吃食和顾弟仔。这两件事对于阿玉来说是最基本的生活,而包括上学在内的所有其他事,都是奢侈。而这两件事也足以勾勒出阿玉及阿玉家的经济状况和社会境遇,王聪威在此即展示出他细腻耐心、一丝不乱构造细节的能力:最简单的行为也被他不断填充进细节,却又不显得累赘,那些细节变成了叙事的血肉,拉拽着故事往前走,而不是造成阻滞。果然我们会发现阿玉所有的愿望都将一一落空,阿爸买的白袜仔会被毁坏,去稍远些的地方看看大新百货会中途发生意外,连她梦寐很久的国校学生衫也会得而复失——那是在我看来,小说中最残忍的笔墨之一。那当中既有对阿玉的残忍,也有对大姐的残忍,更有在这两种残忍的徘徊间,对于人性追问的残忍。当早早失学的大姐在阿玉入睡之后,悄悄地,最后一次穿起她旧日的学生衫,对于自己的命运,会有怎样的感慨呢?从阿玉日日夜夜的期盼中,恰可以透露出已经失去期盼与希望的大姐的心情。然而大姐在第二天落水死了,而学生衫作为惟一可供招魂的道具被毁坏,王聪威再一次以他雕琢细节的能力,将这衣衫的毁坏写得一波三折,缓慢,然而足够疼痛。当阿玉望着那已经被毁坏的学生衫时,想起大姐和她说过的话,想起她不满意大姐将衣服送她后还偷穿的话,是失去姊妹的悲恸更大一些,还是生命中难得可期冀的事终于还是落空的失望更大一些呢?

而格外可悲的,或许是疯千金和阿玉一起看相册的场景。那意味着阿玉或许可以有完全不一样的生活,在时间的深处,或者在另外一条时间线上——我们其实和阿玉一样,很难分辨疯千金到底是在说一个周密的谎言,还是真正回忆往事。每张照片的故事,都似乎和阿玉的记忆合得上,却像照片本身的质地一样,总归有些模糊。而最后阿玉的相信,是否也是一种自我欺骗呢?毕竟那样的童年太美好了。在众人的口中,身世众说纷纭的疯千金,在那个大雨夜的狭小空间里,扮演了一个时间幻术师的角色,将自己的神秘身世也退给了阿玉,时间在这里发生了扭曲、曲折,重新拼接。而其实,除了阿玉之外,几乎每一个滨线女儿,或者包括男人在内,都似乎守护着一个时间闸门,从他们的故事里,历史的灰尘扑簌簌地掉下来:和阿玉一样几乎贯穿小说始终的姨婆,以她自己的多舛命运,讲述了一个从日据时代到国民政府时期的家道中落故事(而实际上这某种程度也是阿玉自己家的故事,或许还包括疯千金等很多人的故事);马家婆的爱情往事(尽管对男人来讲或许不过是几夜风流)牵连着和日本人的蜜月时期;洗厕所的少年人也有过一个关于木马的旧梦,而他外省仔的身份里又有多少人的漂泊经验;喜仔的故事里有旧日的捕鱼好时光;李淑如父女的故事里有外省兵和本省妻相结合的悲欢;大概只有卖炸粿和番薯煎的欧妈桑的女儿那个故事里,有关于未来的期许吧,还那么渺茫……所以阿玉尽管是那么清晰的一个人物形象,但是她毕竟仍是一条线索,是一只行走的眼睛,她经过,她看到,她串连起这么多人的命运,遭遇那么多离奇的死亡,探知那么多幽暗的秘密,她在空间上不断展开,而与她的故事相交错,不断在她生命线里出现又消失的那些人,则构成一次又一次向时间纵深的探寻。

在《滨线女儿》的后记《再记一页女儿故事》中,王聪威说,“《滨线女儿》写的是妈妈家乡哈玛星的故事,与写爸爸家乡旗后的《复岛》算是连作。”因此尽管《滨线女儿》里写了那么多人物的生与死,以及疯癫,但归根结底王聪威想要写的或许是哈玛星这一空间区域。正如大院姨婆快要去世的时候,阿玉站在姨婆弥漫着恶臭的卧室里,突然领悟到,“原来是这样啊,原来大院的生活就是这样啊,令人惧怕的姨婆也是这样,和大院一样,几乎以一样的方式在活着。她并没有总管大院,而是大院总管了一切。”原来所有的人物,都只是对于空间的提喻,他们共同填充、活跃和构成了哈玛星这块地方。这就让我们更能够理解小说的结构:阿玉正是小说中哈玛星的最后一代,而作为后辈的她正是要记录下关于故土的历史。

然而在阿玉的记录当中,这土地的历史何其暧昧。我们首先可以追问的是,这地方的后代,何至于就像阿玉这样凄苦?她要不断见识死亡,不断听闻不可复归的过往好时光,不断忍受自己哪怕最微小的希望都不会得以实现——她不可能穿上白袜仔,不可能穿上学生衫,甚至不可能不被同学知道她必须出来摆书摊——知道她家里这样穷。然而她家过去也开过木工厂,也阔过的,刚搬来哈玛星的时候,还有很多值钱的家具呢。令人感到有趣的,是阿玉家被隐藏的没落史,尽管我想这家史从小说中很多其他的故事里足以看出大概——阿玉搬来哈玛星的时间,正是在日本人退去,国民党前来接受的时候。哈玛星是日本人建设起来的,在王聪威的这一册地方志里,处处都看得到日本人的痕迹,包括日本人留在台湾眷恋不肯离去的遗民,以及遭遗民遗弃的本土“遗民”,譬如马家婆。在日本人和外省人之间,哈玛星人的倾向不算暧昧:阿玉阿爸就很生气地说过,“都是国民党那些外省仔害的!日本时代要吃一匙糖哪会怕没有,囡仔人都可以吃着玩咧,现在居然要从菲律宾这么远走私回来。”经济上的差别很容易模糊掉所有精神或信仰上的认同。当然这里并不是要追究其中某种地方主义的意识——因为日本人走了之后,美国人来了也是一样,重要的不是历史所造成的这块地方的具体倾向,而是历史所造成的这块地方没有真正的自己,而只是在不同势力之间寻找存身的位置。

因此从这个意义而言,那个要无所适从要吊死自己的查某人,在纷乱的意识中曾经提及的“回音人”,会不会正是王聪威对某块或大或小的地方——某个港口城市,或某座岛的隐喻?

不过还是不要落到这样的比附,回到小说里,其实我最关心的反而是那些在哈玛星走丢了的人们,那些在小说中昙花一现的人们:那个外省仔少年后来会怎样呢?会变成小说尾声时那些连流浪汉也不如的外省小偷吗?疯千金又会怎样?她会走进千光寺里,还是吊死在一个大雨夜?阿玉的弟仔,能够健康长大吗?还是和姨婆的儿子难逃同样的命运?姨婆丈夫的那个小姨呢?会终究和姨婆一样不堪的死法吗?尽管她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可是在哈玛星,什么说得准呢?讲到小姨,你会发现王聪威隐藏掉的那些线头,其实才真正厉害:姨婆的丈夫在小说的中间部分貌似就那样走掉了,可到小说结尾你才会发现,其实他从来都在离姨婆不远的地方,娶小姨,生下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所以姨婆为什么会那样刻薄,是不是也有了解释?当然还有开澡堂的那家有钱人,从小说开始到小说结尾都很不经意般地会提起他,可是关于他的故事,王聪威从来没展开讲过——我想那才是在日本人和国民党交接的乱世里谋富贵的好例子吧……所以其实最终被隐藏,还有很多事情没有被讲出来,欲说还休却余味无穷的,毕竟还是哈玛星这块说不清楚也说不完的地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