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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孤独的守望者(蔡海光)

来源:人民日报 | 蔡海光  2017年05月10日08:13

广东省大埔县的三河坝,是我的家乡。1927年10月在这里打响了一场载入史册的三河坝战役。这场战役,让“三河坝”三个字蜚声中外,名扬天下,成为绕不开的红色经典。

三河坝在大埔县境内,处于梅江、汀江、梅潭河交汇处,三河之水,由此汇入韩江,三水汇合,蔚为壮观。壮观的三河在我童年时代就印上了烙印,而壮怀激烈的三河坝战役故事在我的小学时代就听一个叫廖源华的人讲过无数次。在我的形象记忆中,个子不高还略显单薄的他,声音略尖却富有穿透力的他,站在三河坝烈士纪念碑的台阶前,激情澎湃地讲述那段他倒背如流的历史场景……

“我叫廖源华,是三河坝战役烈士陵园管理所的,现在我为大家讲讲三河坝战役的经过……1927年8月1日,南昌起义爆发,打响了以武装反抗国民党反动派的第一枪。8月3日,朱德率领军队南下来到大埔县,9月20日从三河坝兵分两路,主力部队由周恩来、贺龙、叶挺、刘伯承率领,沿韩江进军潮州、汕头,而朱德率领四千人留守三河坝,截击敌军,掩护南下主力……与此同时,蒋介石嫡系钱大钧,率三个师两万多人,追击起义军,到三河坝强行东渡。10月1日,三河坝战役打响,起义军凭借笔枝山尾的山高地势,痛击敌军,而敌军仗着优势兵力和精良武器,以各种重炮轰击笔枝山尾我起义军阵地,起义军顽强阻击,与敌军激战三天三夜,战况惨烈。在敌众我寡、弹少援绝的险恶情况下,为保存革命火种,朱德率军撤出三河坝。后来几经曲折,起义军到达江西砻市,与毛泽东的秋收起义军胜利会合,共同举起中国革命的大旗……”

时至今日,我都能记住廖源华讲解时特有的手势、特有的嗓门,抑扬顿挫,很生动也很有感染力。我认识他、熟悉他,是因为我父亲1979年从南海舰队复员转业后回到家乡三河坝工作,父母都在镇里上班,镇政府就在三河坝战役烈士纪念碑的山脚下。我在三河坝中心小学开始我的小学学习生活,每年的清明节老师都会带我们去瞻仰三河坝战役烈士纪念碑。我第一次聆听廖源华先生的讲解就从那时开始,知道他也在镇上上班,我和镇里的小孩都叫他“源华叔”。

随着自己的长大,我知道源华叔是个很有学问的人,知道很多革命故事,所以一有空,我和镇里的几个小玩伴相约去他在三河坝战役烈士纪念碑下面的小房子里缠着他要他讲故事。他再忙也会乐呵呵地不厌其烦地为我们讲三河坝战役的故事,就像看不腻今天电视里不断重播的《西游记》,虽然故事听过很多很多遍,却总听不够,这大概是我童年精神生活中最好的一个福利了。

三河坝中心小学在河西岸,每天清晨和傍晚放学回家都要坐渡船过江。船到江心,我总会自然联想起脑海中早已定格的场景。渡船马达的嘟嘟声和着江水的拍岸声,东岸笔枝山头高高矗立的纪念碑,很自然让我联想到故事中枪林弹雨的战争场面。于是我会在船头用手指比划着枪的姿势“扫射”。那时我还没有崇拜的偶像,但廖源华是我佩服的一个大叔。记得有好多次,在月色皎洁的夜晚,我们几个玩伴会簇拥着源华叔从纪念碑的山脚下,一步步数着台阶往上登。来到纪念碑前,我们总会仰视它好长一段时间,几乎每次,源华叔都会来“考”我们,请问纪念碑上的是什么大字?而我们总会异口同声地大声背出:“八一起义军三河坝战役烈士纪念碑。”然后,我们几个玩伴就会在纪念碑座基下摆开棋盘,借着皎洁月光下起军棋。我们玩我们的军棋,时不时也会探头寻找源华叔的身影并叫唤他,他总是一边应着,一边在纪念碑附近清扫一些枯枝落叶。有时我们也会跑过去帮忙把一些枯枝捡到一堆,还会拿起一些比较长的枯枝当“机关枪”,学着解放军迈着步子。纪念碑周围是寂静的,只有松涛声声、虫鸣浅唱和我们拿下胜局的欢呼声。但奇怪的是,虽然那时我们年龄都很小,但心中一点害怕都没有,这是因为我们都记住并相信他说过的一句话:“革命烈士不是鬼,也不会变鬼,是英雄,是不会害人的,不用害怕!”今天想想,这是多么提气的话。

之后,我从系上红领巾到身戴团徽站在学生队伍中间,每年都有机会聆听一个熟悉的人的熟悉讲解。而源华叔也一直没有更换工作岗位,他从1974年进入陵园管理所,不仅要负责陵园的日常护理,还要做义务讲解员,至他2009年退休,当了足足三十五年的“守陵人”。但他不孤独,因为每年有成千上万的人聆听过他声情并茂的讲解,三十五年来他讲解三河坝战役的次数有几万次。

我初中毕业加上父母工作调动的原因,之后很少见到源华叔了,但每次回家乡也总忘不了打听他的近况,得到的回答总是六个字:老样子,老本行。后来我参加工作了,就一直没见过他。

直到2007年,三河坝战役八十周年纪念活动在当年的主战场大埔县三河镇汇东村笔枝山的纪念碑前隆重举行,已是一名新闻记者的我有幸前去采访这次特殊的活动。熟悉的地方、熟悉的场景,在嘉宾云集的人群中,我一直在寻找一个我惦记的人。

庄严的仪式结束后,很多人还沉浸在肃穆的氛围中,耳畔鸣炮轰隆、天地回响。我边走边看,终于在纪念亭的小树林里看见了头发已显花白的源华叔。他在一群嘉宾周围,正俯下身绘声绘色地给几个少年儿童讲三河坝战役的故事。我不想破坏这美好而熟悉的场景,悄悄站在人群的一旁,纪念亭门柱上那副对联“望三水回环,滚滚波涛疑战鼓;伫笔峰远眺,层层峦嶂似丰碑”映托着此时的场景。我静静地听着,很陶醉也很享受。如今,三河坝战役烈士纪念碑已被列为国家级革命烈士纪念遗址重点保护单位,成为爱国主义教育和革命传统教育的基地。我站在笔枝山头凝思远眺,三河之水浩浩荡荡,而今日三河坝,当年硝烟早已散尽,古镇人民安居乐业,城镇变化日新月异,一片生机盎然,让人心生无限感慨。纪念馆前,近年新伫立起一座朱德元帅铜像,他俯瞰三江,深情注视着这片红色热土……

我逐渐知道,源华叔一直扎在陵园管理所这个岗位上是有情结的。新中国成立前,他的叔叔柳添祥(旧时卖给人家后改姓)在梅州丰顺参加梅埔丰的一场游击战中光荣牺牲,成为革命烈士。作为烈士家属,组织上安排他负责管理三河坝战役烈士陵园工作,他心里觉得是合适的也是义不容辞的。所以从1974年进入陵园管理所,他就成为了“守陵人”。之后,随着陵园的扩建,上级部门才陆续调来三个工作人员,使他这个陵园管理所所长第一次有了兵。

十年没见到源华叔了,近日我拨通了他的电话,电话那头,我稍加提示,他就想起了我,和我愉快地交谈起来。原来退休以后,他跟随其中一个儿子到了惠州生活,已有了重孙的他现在是安享天伦之乐,除了血压高点,已近七旬的源华叔身体还算硬朗。我在电话中细数当年的那些旧事,他一边朗笑一边应道:“有这事,有这事……没忘没忘啊!”他平和地说,这三十五年,亲自接待了来自全国各地甚至海外来的革命亲属和后人,多到已经数不清了。其中,他记得最牢的是1979年,他接待了朱德元帅的女儿朱敏。当时朱敏在瞻仰了纪念碑后,向他亲口证实了纪念碑那十五个鎏金大字手迹确属她父亲朱德亲手所书,另外还详细听了当年父亲率领起义军在三河坝激烈战斗的经过……

电话那头,我至今回味着他说的那句话:“只要我有机会回到三河坝,我肯定会去看看我心中依恋的老地方,我为党做了一辈子的陵园的守望者,其实也就只做了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