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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华书店——我们的岁月》

来源:中国作家网 | 王钧  2017年05月03日11:00

 

第八章

今天中午临下班,政工组组长张光明打电话来问他们渡江路门市部有没有浮肿的人员,严立新不解其意,张光明说,市里来通知了,一旦发现有浮肿或干瘦的人员立即到医院,医院实行免费治疗。严立新弄明白之后便问李夏莲今天到政工组报到的工作安排情况,得知暂时安排在后勤组帮忙。放下电话严立新转过头就问有没有发生浮肿现象的,包括家里人,并传达了张光明的电话精神。正在少儿文教柜的陈连庚就说:“主任你不是有点不舒服吗?正好现在去看看吧。”

闻听主任身体不好,其他几个人也都劝他赶紧上医院看看,免得耽误了。

严立新忙说:“没关系,只是有一点肿,我已经采取措施了。”仔细打量严立新,员工们发现他似乎是比以前要“胖”些了,于是纷纷劝他尽快去医院。架不住大家的好意,严立新就说下午到滨江医院去看看。

正要转身回办公室,这时电话又响了,严立新拿起电话听筒,却没声音,放下电话又紧摇几下摇把回叫总机,拿起听筒又听见总机女孩的责怪声:“你这人怎么老是这样?接了电话不说话就挂断。”严立新急忙申辩是没有声音,总机这回把声音调大了。严立新聚精会神地听话筒里传来的细小而遥远的声音,然后对着电话一阵大呼小叫。

严立新一到医院就把二哥的消息告诉大家:“二哥有敬来电话了,他说前两天出差了,刚回来。说现在战备任务很紧,不能探家,寄了点钱和粮票回来。爸爸的病他也很着急,他已经请他们首长给这边医院挂电话了。”老二不能回来,这是大家意料之中的事。但父亲眼里还是难掩失望,大哥严有德也不能再在医院陪护了,他要晚上赶回上海。母亲听说就问老大能再多待个两三天吗,严立新接过话说:“单位领导就准了他两天假,今天已经是第三天,况且大哥也是个部门头头,现在各个单位的任务都很重,妈就不要为难他了。”严立新让他宽心回去上班,家里有自己顶着呢。杜文娟在边上白了丈夫一眼。严有德也无话可说,毕竟老大老二都在外地,家里全指望着这个比自己小二十几岁的小弟弟。

严孔氏看着两个儿子说:“你们现在都是大男子汉了,当初把你们三个拉扯大多么不容易,你们爸常说养儿防老是旧观念,现在新社会有党和政府不用怕什么,就怕你们心里常惦记家里耽误了工作。现在你们看到啦,他心里还是指着你们的。爹妈老了,别的也指望不上什么,也就想着你们能活出个人样来,谈不上光宗耀祖,别给你们爸妈丢脸,爸妈也就放心了。”

大哥有德听着眼睛湿润起来,严立新忙拿话岔开说:“妈,你说的我们都记住了。爸这两天的情况要好些了,让大哥回去上班没问题,今后晚上就我来陪爸爸。”

下午严立新去了滨江医院,医生看了他的情况告诉他情况不是太严重,但也不能再发展了,关照他需要补充营养,凭病历可以到粮店份外多买二十斤各类粗细粮食,另外到医院来打几天吊针挂些营养药水。

挂完第一瓶药水,在换第二瓶时就问护士这药水是什么药,护士告诉他没什么就是葡萄糖和营养药。严立新听了没说什么,见护士们都忙着便站起来拿上药水瓶高高举过头顶往厕所去,到厕所见没人,墙上有钉子便把药水瓶往上一挂,把皮管的调节器关了,把手上的针头一拔,用手摁着针眼,见不出血了,把连着药水瓶的针头也拔出,将刚开始挂的药水瓶往挎包里放严实,趁没人注意便出了医院。

严立新拿着病历就想到粮店去看看能买些什么,一看有些黄豆和小米,就各买了些。

回到门市部,就见朱云英在跟什么人打电话,到办公室坐下,朱云英跟了进来问李夏莲为什么没有具体安排工作而是在后勤组帮忙。严立新回说自己也不知道,领导自有领导的考虑。正说着,马定娴兴冲冲地拿着一包东西进来。

“哟,没打扰你们吧?”马定娴见他们好像在谈事就有些尴尬,严立新连说没有,问她有什么事情。

“喏,二两今年的新茶,我们那口子匀给你的。”说着把茶叶包往桌上一放。

严立新急忙掏钱,马定娴不高兴了,扭头往外走:“你怎么好意思的?我不管了,你要给钱就给他吧。”

这下朱云英反倒觉得不自在了。严立新笑了笑:“下次总归要还掉的,不花钱的东西不是那么好拿的。”

朱云英不好发出什么评论,转而谈起接手少儿柜的一些情况,虽然刚刚盘点时间不长,但仍旧存在一个今后盘亏的问题。严立新想了一下说:“这样吧,盘点才不到一个月,李夏莲今后就按一个月计盈亏,我到时候把情况跟她说清楚。”朱云英又说少儿柜的库存量好像很大,严立新把头一摇:“哪个柜组不大?你原来社科文艺柜库存就不大?现在不是谈这个问题的时候,动不动就是态度问题,多进书是态度好,少进书就是态度右倾,宋经理也没个意见,我们更没办法。”

宜州市新华书店在“大跃进”的号召下,销售额涨,库存更是大涨,进货动不动就上到态度端正与否的红线,进货量是扶摇直上,库存涨幅远远超过了销售额的涨幅,渡江路门市哪能独善其身,只有边做边看了。

晚上下班回到家,严立新拎着在粮店买的小米和黄豆,又献宝似的拿出葡萄糖水瓶给妻子看,杜文娟看着有些莫名其妙,严立新便把下午到医院挂水的情形说了。妻子更觉奇怪,问他为什么不把药水挂完拿回家来干什么。严立新也不搭话,找来老虎钳把包在橡皮塞子外面的薄铁皮扒掉,拔掉塞子,拿个小碗倒了一小点药水出来递给正看着他发怔的妻子:“喝一口。”

妻子十分恐惧:“这能吃?不可能吧。”

严立新见她不敢喝,自己便喝了一小口,妻子看着他一脸的幸福感到不可思议,拿起碗也少尝了点,一种从未品尝过的甘甜刺激着她的大脑。

严立新严肃地对妻子说:“这是女儿和你的营养品,你三分之一,红红三分之二,里面不光有葡萄糖还有什么氨基酸之类的营养药,明天还有。”

“那你怎么办?”妻子担心起丈夫来。

“我没问题,这几天我每天要挂两瓶,前一瓶我不挂的话这第二瓶我也拿不到,有一瓶就行了,平时再多吃点黄豆就够了。”

“我才不要那三分之一呢,全给红红吃。可怜我们家红红生下来还没吃过饱饭,我们怎么对得起她。”杜文娟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酸楚涌上心头,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严立新听了也不忍,把妻子揽在怀里许久轻叹一声:“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床上独自玩耍的红红瞪着眼睛奇怪地看着爸妈。

急急忙忙吃完晚饭,又带上给母亲的饭菜、父亲的米汤到医院陪父亲去。到了医院母亲却坚持要陪夜,让严立新回去休息。严立新拗不过只得服侍母亲吃了饭,又给父亲喂完米汤才收拾了回家。

杜文娟见他回来心里本已舍不得丈夫陪夜自是没什么话说,服侍他洗脸洗脚上床歇了。严立新斜在床上想着,过两天等父亲的病情稳定些就住回家慢慢养着,这样在医院确也实在不方便。

杜文娟收拾好炉灶,想起还有几件衣服没洗便端了盆盛了衣服到街边井台上洗衣,洗好晾上,回来见严立新已经睡着了。她关了门上床来把红红的一件小衣服上的一个破洞补上,渐渐地睡意袭来,于是关了灯躺下。

正迷迷糊糊间好似听外面有人叫门,杜文娟一机灵醒过来,细听确是有人叫“小严”,急忙开了灯看一眼小闹钟,已经十一点多了。推了推身边的严立新,自己则披衣起床到外面开大门。开门一看却是张光明,急忙往家里让。

严立新此时也已经起来,正惊诧这么晚了会是谁来找,一看是张光明。

张光明进门叫杜文娟把房门关了,就势坐在方桌旁并没急于说话,抬眼打量起房间来,杜文娟见状便去倒水,也被张光明制止了。

“这么晚来打扰你们也是没办法的事,宋经理交代我今天八更八点也要把事情办了。”张光明说着指指床上睡的红红,“麻烦杜老师先把红红抱一抱。”

杜文娟顾不得惊讶,俯身把红红从被子里抱出来,从床挡头上拿件严立新的外衣披在红红身上。

张光明来到床前一伸手把被褥一起卷到床尾,露出床板,一抬腿上了床。严立新和杜文娟顿时愣在那儿,心想张光明这是玩的什么把戏。

就见张光明站在床上四下一打量,两眼随着一双手在贴满旧报纸的木板墙上滑过,见一张旧报纸反贴着,隐约看到四个透过来的红字,张光明定定神然后细心地开始揭这处报纸。严立新脑子里一片空白,虽然旧报纸是他亲手贴上去的,但他不知道这报纸后面隐藏着什么,而且当初木板墙确实也没发现什么啊。转头看了眼妻子,杜文娟亦是两眼茫然。妻子的反应让严立新舒了口气,那面墙上绝对不会有地主老财藏的金银罐,便忍不住问:“老张你玩什么名堂,我这板墙上还能藏什么金银财宝?”

张光明并不答话,自顾自细心地揭开这张旧报纸,一会儿露出一块木板墙面来。严立新仔细端详那块旧墙面,黄里透黑,张着裂缝,并未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张光明跳下床来,冲严立新笑了笑,低了头看手中的报纸嘴里念道:“《中央日报》,徐蚌会战国军势如破竹,横扫华东陈逆毅匪。嗯,国军横扫陈逆毅匪,我说严立新,这报纸哪里来的?”

严立新此时目瞪口呆,张了嘴:“这……我……”旁边杜文娟见势不妙忙说:“老张,这破报纸我们都不知道,这不是板墙都开裂了,从……”

严立新手在杜文娟胳膊上一捏打断妻子的话说:“老张,你是知道的,这些旧报纸是有一回我从一个收旧货的那截下来糊墙的,根本就没想过都是什么报纸。”

张光明:“收旧货的?”

“是啊,是啊。真没想到那里面会有这种报纸。”

张光明心里说:几天前还说是从你爸那拿来的,现在却变成收旧货的了。心里明白但也不多说了,拍拍严立新肩膀说:“我不管你这是从哪里来的,现在跟我说这些我也不好跟你说什么,还是到经理室去一趟吧,宋经理还等着呢。”

在妻子惊惧的目光下严立新和张光明往书店经理室去了。

郑家柱早晨来上班时看见朱云英正在下橱窗的门板却没看见严立新,便帮着朱云英下门板。朱云英说:“早上我来的时候看见张光明,他说严主任被宋经理叫去开个紧急会议今天不过来,让我们盯着点。”

郑家柱心说什么“让我们盯着点”,也就是让你盯着,现在还要带上“们”,我才不做这个“们”呢。两人关系一般,但郑家柱知道朱云英也很要强、渴望进步,便说:“那你就盯紧点,昨天主任叫我准备些包装袋和绳子,他们农村组要用,等发完货我就整理,现在我先去把店堂地拖了。”

到了下午,郑家柱见张光明又来了,心想这政工组长怎么跑得这么勤快,早上来一趟下午又来一趟。张光明前后转了转就在院子站着,站了会儿又来回转圈。郑家柱本想过去跟他搭两句,但见他脸色阴阴的怕讨没趣。张光明说起来也是渡过江的老兵了,参军前就是高中毕业,后来转业到新华书店成了书店一支笔,从理论到实际样样拿得出手。最受郑家柱尊重的是张光明作风正派,虽然有时训起人来很厉害,但最终总能服人。过了一会儿从院门进来两个人,张光明一见立即上前招呼,两人略一应承便被张光明迎进隔壁严立新的办公室。

郑家柱心里立即犯起嘀咕,主任不在,张光明怎么把人带到主任办公室去了,想也未想起身出了仓库就去推办公室的门。门开处见三人刚进来还站着,张光明回过头来边把他往外推边说:“我借你们主任办公室谈些事情,跟严立新说好的,没事我不叫你你不要过来。”说着把门关上从里面锁了。

郑家柱心说这是唱的哪一出啊,转念一想人家干部有事自己一老百姓犯不着瞎操心,转身要回仓库,想想不行又往门市去找朱云英。朱云英正拱在柜台内整理图书,听见敲柜台玻璃声,起身见是郑家柱,郑家柱把她拉到一边悄声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

朱云英听了也是一脸疑惑,便问那两个人是干什么的。郑家柱说:“我哪里知道啊,张组长又没说,我也看不出来,但看着像是干部,要不然张光明也不会那样客气啊。”

朱云英也想不出是怎么回事,便要郑家柱快回仓库盯着点,郑家柱连忙又回仓库盯着。

过了有一个多钟头,郑家柱听见开门声,立时把耳朵竖得老长,就听张光明边开门边说:“这小子我是知道的,简单得很,不会有什么。”

“但愿不会有什么,有什么我们也不希望,但有些事情还是很难……”

“是是是,我就跟你们一起过去,他们还等着呢。”张光明把严立新办公室锁上,并没搭理郑家柱,三人一起出了院门。

等严立新明白过来才清楚自己的处境:有人把他告发了,揭发他是国民党蒋帮特务。长期潜伏大陆为蒋介石收集情报,家里一定藏着秘密电台和台湾联系。证据就是墙上那张揭下来的《中央日报》。解放都十多年了居然还藏着反动报纸,一定是梦想着蒋介石反攻大陆。

夜里被带到经理室,早有两个地区公安处的人和宋经理在等着他。

他不知道的是宋经理亲自去找了几次老战友公安处处长,把严立新的情况做了说明,并力保严立新不会是特务。按照公安处的想法早几天就要把他抓来先押着再说,有什么问题慢慢审,不怕审不出来。公安处处长看老战友这么坚持感觉事情有些难办,已经有人揭发了想不办是不可能的,怎么的也要把人先押起来再说。然而宋经理坚决不同意,自己辛苦培养了几年的一个好苗子就因为一封信、一张破报纸被押进公安局,那真是一辈子都翻不了身。他激动地说:“他严立新要是特务我就是老特务,你是我老战友,我看也可以算上。”弄得公安处处长哭笑不得,最后决定把严立新带到书店经理室审一审,要真有问题再带回公安处。

当然当着严立新的面宋经理始终严肃地要他交代问题,看着平时和善的宋经理变了脸严立新深感疑惧,记得当时贴墙看到这张报纸时,心里也就一闪念:怎么是这种报纸,回头打算让杜文娟换一张,杜文娟却到井台打水去了,自己站在叠起的桌凳上下来也不方便,想了一下把报纸反过来贴上墙,从反面看只隐约四个红字,并不十分清晰。想不到几年之后却因为自己的一时大意惹来麻烦。严立新觉得是“麻烦”,相信自己总能把问题说清楚的,但别的人看来这就是十恶不赦的罪行。

转眼几天过去了,当初显得急如星火的精减人员问题在新华书店内部却像有些缓和了,但仍旧像高高举起的大棒始终悬在头顶。

端午节到了,虽然是星期天但中午要上班没法仔细弄饭,贾志芸好歹包了几个粽子在晚饭时端了上来,三个孩子齐声欢呼着便要动手,被贾志芸作势要打各人的小手止住:“再等一下,爸爸马上就回来。”三个孩子便齐刷刷坐在桌前不再动,眼睛紧盯着开着的房门盼望爸爸快些回来。一会儿终于爸爸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又是一声欢呼,各人手上已拿着个粽子开剥起来。

温江贤也在桌前坐了,看着说:“你们三个洗手没有?这么急吼吼的,老大你慢点,小心噎住了。”

贾志芸又端上来一盘蒜苗炒肉丝、一盘西红柿炒鸡蛋,三个孩子见了简直欣喜若狂,贾志芸赶紧宣布纪律:“今天过节,你们可以多吃点,但更要想到爸爸工作的辛苦,菜只能慢慢吃,爸爸还要喝点酒,你们一下把菜都吃完了爸爸喝酒就没菜了。”说着便从小碗柜里拿出还剩半瓶的黄酒和小酒杯。温江贤见了也笑起来说:“怎么,今天还喝酒,还有这么高级的菜。”说着拿起筷子,“来,爸爸给你们夹菜……这块鸡蛋给我们小囡囡……这一块肉给老二,老大自己动手。”

贾志芸给温江贤倒上酒,替他又剥粽子。温江贤端起酒杯美美地喝了一口,夹起一根蒜苗放进嘴里。贾志芸则开始协调孩子们吃菜的纠纷。老大果然被粽子噎住了,挥起小拳头捶打胸口,温江贤连忙也帮他拍后背,好一会儿才咽下去。

门外开始起风,树梢被吹得唰啦啦响,不多会儿一阵闪电接着一声惊雷。再看小女儿已经两手捂着耳朵拱进妈妈的怀里,老二也往妈妈身边靠,只有老大不管不顾地往嘴里塞菜。温江贤用筷子一打老大的筷子,思嘉这才止住。

门外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向地面,一会儿便如注般倾倒下来。温江贤喝一口酒咬一口粽子十分惬意,就问大儿子思嘉知不知道什么是端午节,思嘉不假思索地说:“知道,纪念屈原的,要把粽子扔到江里面。”说完就想这么好吃的粽子要扔到江里真是可惜了。

温江贤说:“你们老师只讲了一个方面,还有好多故事呢。”

一听说有故事,三个孩子来了神,三双眼睛一起望着爸爸。正在这时就听贾志芸一声尖叫,吓得四个人身上一哆嗦。只见贾志芸一个箭步到门口,抄起扫帚就往门外扫水。温江贤一看雨水已经漫过门槛朝屋里涌来急忙过来帮忙,就听贾志芸嚷道:“早就叫你通阴沟你光知道答应,现在看看!”温江贤拿着簸箕往外戽水并不答话。两人正手忙脚乱,温江贤叫一声坏了,扔下簸箕就往外跑,边跑边喊“老大你来帮妈妈”,再看雨中已没有了人影。

等温江贤冒雨跑到城市供应组和农村发行组的院子时身上早已湿透,满头满脸全是雨水,雨势凶猛打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定定神黑暗中就见地势较高的农村组这边没什么问题,但自己城市供应组这边由于地势较低,排泄不畅的雨水已经开始向仓库门逼近。温江贤急忙开了仓库门,打开灯先检查仓库内是否漏雨,见没有漏雨,回过身来到门口发现雨水又上涨了些。眼见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封门,温江贤只好将摆放在地上的整件图书往操作台和柜台上放,搬了一阵就觉刚才动作太猛,腰间有点“闪”了的感觉,一阵阵疼痛起来。眼见雨水仍在不断上涨,温江贤心急如焚,搬运图书的动作却由于疼痛慢了下来。正在这时老婆贾志芸也冒雨赶来帮忙,接着就有城市供应组的人也接二连三地赶来,农村组的人担心水淹仓库也跑来了。温江贤终于松了一口气,雨水也终于还是漫进了城市供应组的仓库,而图书也已被抢救到安全的地方。

吴天佑和小苏后来又顺着线路跑了洪溪港、后葛等地设摊,顺便又去了两三个公社新华书店,把所带的新书抄清单发给了他们。等他们两人风尘仆仆回到宜州,吴天佑极其震惊地得知严立新有可能是美蒋特务正在接受审查,还没等他品味出这意味着什么时张光明又沉重地告诉他父亲去世的消息,距离吴天佑他们离开高家桥不过才四天而已。

没有五雷轰顶的感觉,吴天佑只是觉得这一天的到来比他预期的要快了些。早年父亲染上过血吸虫病,后来肝脏一直不好,再遇上这样的年景真所谓在劫难逃。不知道自己怎样从经理室走回农村组,组里的人早已经下班。坐在办公室两眼模糊,一支烟卷了很多次总也卷不好,到最后拧成一团扔在一边。两手捂着脸静静地坐着,顺着手指间慢慢流淌出许多泪水。

外面天渐渐黑了,吴天佑站起身来出了办公室来到农村组的发货库房,也就是农村组平时的操作间。打开灯,来到高家桥的货位上,看了一下在他们下乡期间新到的要发给高家桥公社新华书店的新书,拿了清单开始抄起来。一式三份抄好清单又找来纸准备把新书打包,这时严立新走了进来,并不说话,拿过清单说了句:“还没核对吧。”便拿起清单帮吴天佑逐笔核对,核对完后签上自己的名字让吴天佑坐到一边,拿了纸将书打了两个包,然后两人把书拎出来挂在吴天佑的自行车上。严立新掏出烟让吴天佑点上,两人便默默地站在院子里抽着烟,过了一会儿吴天佑问:“你父亲怎样了,你大哥还在医院陪着?”

“哦,我爸好多了,只是还不太能动。我大哥回上海有几天了,他叫他二女儿,也就是我的二侄女来陪他爷爷了。小姑娘初中毕业了,没上高中,在家等着安排工作,大哥想让她进邮电局,正在等机会。”

又一阵沉默,严立新说:“我现在是戴罪之身,没办法陪你一起回高家桥。”

黑暗中吴天佑注意到院门那儿有两个人守着便笑了笑:“不必了,虽然才五十多岁就去了但人死不能复生,你不用担心我,你也是自顾不暇,你的心意我领了。”说着声音却有些变调。

严立新叹了口气,拍了拍吴天佑的肩膀说:“那好吧,你多保重,我走了。”两人握握手,严立新便掉头出了院门,旁边两个人也跟着走了。

第二天,天还蒙蒙亮,吴天佑就带着两件书和老婆孩子赶头班船回高家桥奔丧去了。

李夏莲已经在后勤组帮忙好几天了,虽然和经理室、政工组同在一起办公,但每遇到张光明时,张光明却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见了面客气地打招呼,也不问李夏莲在后勤组帮忙能否适应,仿佛李夏莲就要在后勤组生根了。偶然看到宋经理也从不问李夏莲什么,倒像没见着似的,想着心思擦肩而过,李夏莲更是不敢多问。

本来在门市部没觉得后勤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来帮忙几天就体会到各个岗位真是各有难念的经。后勤组自从发生供应紧张的状况后,现在主要的任务就是到处找粮食及一切可以作为粮食食用的东西。今天一上班,后勤组组长景楫舟就带来消息说,农垦局在老码头的仓库里新到了一批山芋,得赶快找人找关系下手,否则很快就没有了。后勤组加上李夏莲不过就三个人,他们两人立刻便找自行车出门四处找关系去了,剩下个李夏莲在宜州却没有任何亲朋和过得硬的好友,要认识的就是丈夫部队里那些个当兵的家属,起不了作用。李夏莲心里不免十分焦急,来帮忙也应该干点什么,想了半天想起丈夫一个熟悉的战友好像在驻防市内的通讯营,便出了门往通讯营去。

到了通讯营的营区门前向门卫打听徐教导员在哪里,门卫盘问了她一番得知她是部队家属一下变得客气起来,急忙打电话进去通报,一会儿来了个通信员领李夏莲进营区。

“哎哟,嫂子今天怎么有空到我这小地方来?前两天我还到医院看汪参谋长哩,我看也两个月了,他好得差不多了,老赖在那里面捂得快馊了。快坐快坐。通信员,还傻子似的站着笑,还不快倒茶,没见首长的夫人来了吗?跟个木桩子似的。怎么样?嫂子在新华书店干得还可以吧,我听说是年年先进哩,不简单,不简单。通信员,把柜子里的糖盒子拿来,快去。”一见面,徐教导员一串连珠炮轰得李夏莲头都有些晕,听他拿这拿那的赶紧阻止:“什么也别拿,我今天来找你帮忙来了。”

“这你就找对人了,《水浒》里有宋公明,我就是徐公明。只怕你说不出,只要你说出来就没有我徐公明办不到的。”徐教导员拍着胸脯。

李夏莲忍住笑:“这可是你说的啊,我可提要求了。”

“嫂子你尽管开口,来先吃一颗糖。”

李夏莲接过糖拿在手里没吃:“想向你打听打听,农垦局你有没有熟人?”

“说吧,什么事?难道你也想开荒种地?”

“什么种地不种的,说真的,听说农垦局来了一批山芋,我们新华书店想弄点,不知道你有没有办法?”

“想要多少?直接开口告诉我。”

李夏莲瞪圆了双眼,脑子一时无法转弯:“……你这是什么意思?……要个六七百斤吧。”

“新华书店有多少人?”

“六十来人吧。等等,农垦局你能有办法?”

“一人十斤啊,太小气了吧。每人二十斤还差不多。”说着徐教导员走到办公桌前拿起电话来,“总机啊,给我接外线,帮我要一下农垦局的……”

李夏莲更感到晕乎了,直到拿着徐教导员写的一张条子走出营区大门,她都没有完全缓过神来,只是知道了这十吨山芋就是通讯营自己生产基地种的,支援给宜州市,宜州市分给了农垦局和其他一个重工局。

看着李夏莲离去的背影,徐教导员收敛了笑容,眉头渐渐地锁在一起。

新华书店仓库人来人往,职工们笑呵呵地拿着各种器具、口袋来领每人二十斤的山芋。李夏莲拎着自己的这一份二十斤要走,景楫舟叫住她又给了一小袋,李夏莲坚决不要。边上有人说:“小李这次立了大功,这么多山芋一分钱都没花,应该多拿。而且你是军属哦,应该照顾。”李夏莲却害羞地赶紧跑了。

回到家,李夏莲看到丈夫老汪正在家里逗弄两个孩子,不免十分惊喜,问丈夫出院怎么也不告诉一声。

“医生说没什么问题了,也没什么行李,我们团派车送回来的。你还好吧,在医院就担心你的身体吃不消,虽然有爸妈在带两个孩子还是挺费劲。”丈夫关心地说。

“别虚情假意了,在医院享了两个多月清福,回来说些现成话就管用啦?我们不也都是奴才的命。”

丈夫笑着说:“你辛苦了,我来弄晚饭。”说着卷起袖子作势要进厨房,那边婆婆赶紧过来把他俩撵到一边,自己到厨房里准备起晚饭来。

李夏莲就把自己如何调出渡江路门市,现在后勤组帮忙的事和上午去找他的战友徐教导员等事跟丈夫说了,一边说一边摸出两块糖给两个孩子一人一块。汪参谋长仔细听着,也没说什么。对妻子工作上的事他是很少过问的,但今天的事还要哪天去感谢下徐教导员。

第二天汪参谋长就回位于宜州近郊的部队驻地去了。平时他都住在部队,只有星期六下午才回家,星期天下午又走。

到了下午,李夏莲正在后勤组帮着整理劳保用品时,外面走廊上有人叫她接电话。是丈夫打来的,说下午要赶到军部开会,可能要好几天。

过了两天,李夏莲家里来了两个不认识的军人拿着证件说帮汪参谋长拿笔记本,李夏莲看了一下得知是军政治部的。两人在汪参谋长的书桌和书架上搜索了一番,拿走了两个笔记本和几份材料,把拿走的东西做了登记,让李夏莲签了字。

又过了两天,严立新的审查结束了,宋经理跟他说过些时候再下结论,但门市主任是不能再当了,仍回渡江路门市监督劳动,要端正态度接受处理。

严立新回到家妻子还没有下班,翻箱倒柜地找,但都未能如愿,心想家里怎么就没有酒呢?

第九章

早在很古的时候,宜州这个地方是出海口称作“海门”。后来在长江泥沙的冲积下形成了现在的长江三角洲,宜州也变成现在的内河港口城市。宜州城山水壮丽,历朝历代许多名人都在宜州留下诸多不朽之作,对于家乡的这些动人之章,陈连庚可说是信手拈来,像: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再比如: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说宜州人文荟萃确实不过分,只不过多景楼下建起了船厂,陈连庚每每扼腕叹息记录中国历史上许多重要时刻的地方都已变得面目全非。当初在省里分配时也许是考虑便于管理本打算把他安置在省城,但陈连庚却坚决要回宜州,家乡总是最好的归宿。及至到了新华书店,心中平添许多欢喜,常在心里说: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陈连庚是一九三八年七月万家岭战役前加入七十四军的。由于有文化,又有些关系,便做了军需官,抗战时参加过后来七十四师打过的上高会战、第二次长沙会战、常德会战、雪峰山战役等很多著名战役。解放战争时,孟良崮战役中整编七十四师被解放军全歼,陈连庚被俘虏。中校军需官陈连庚当时是个死硬的顽固分子,由于被俘得早,又是国民党王牌军的军官,所以有幸被列为战犯。到解放战争后期俘虏的校级军官成灾,也就不被当回事,有些虽然被放了,但在后来的历次运动中却大都没什么好果子吃,相反倒是列为战犯的得到很多照顾和宽容,当然共产党为了改造他们没少花时间和精力。

能分到新华书店来确实出乎陈连庚的意料,他是宜州人,当初他提出要求回自己的家乡,管教人员问他想干什么行当,他也只是根据自己有些文化希望能干些文化工作。想不到竟然分到一个专门和书打交道的单位来了。

那天来报到,见自己的上司竟是个毛头小伙子,便有些不以为然。等到接触多了,特别是参加了几次门市的学习,看法就有些改变,觉得小伙子还蛮有些思想和办法。

让陈连庚万万没想到的是严立新竟然成了特务嫌疑,虽然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但陈连庚怎么也不会相信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小伙子会是国民党特务,扳着指头算算就知道不可能。当时地区公安处还来找他了解些情况,问他些军统的事,陈连庚告诉他们军统早已撤销了,现在应该叫保密局或者别的什么称呼,但解放那年严立新才十四五岁,国民党再无能也不会发展一个半大毛孩子当特务。公安听了倒没训斥他,反而客气地表示感谢。由此陈连庚又有些感慨,自己一介武夫早先思想还是相当反动的,经过十几年改造有了不小的进步,但离共产党的要求还差得很远,不能算是共产党的人只能勉强算是踏进了新社会。自从特赦以来,走到哪里别人眼神里虽然充满了好奇和戒备,但大都非常客气,表面让你觉得还是有尊严的。让陈连庚不太明白的是他们对自己的人却是非常的严格、严厉,时常开展残酷的斗争,不批倒斗臭决不收兵。为了自身队伍的纯洁,对敌人可以宽容,对自己决不姑息,这样的方式当然更加容易产生叛徒、内奸,也更加需要残酷的清洗。这不是踏进恶性循环了吗?剩下的果真就是最坚定的?被清洗的就没有被冤枉的吗?

陈连庚叹了口气。“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自己的一番“冰心”不也常常要表表吗?上个星期,严立新对原先写了一半的上半年总结不是很满意,又另起炉灶重新起草。这天正在办公室奋笔疾书,陈连庚走了进来。严立新问有什么事,陈连庚拿出几张稿子一样的东西递给严立新。严立新拿过来看,是思想汇报,不由有些奇怪:“老陈,你这是怎么啦?好端端的写什么思想汇报?”

陈连庚搓着手说:“主任,你大概知道,我是旧军人,理应每个月写一个思想汇报的。”

“那你应该交到政工组啊,这方面事情由政工组专门负责的。”说着就要把陈连庚的思想汇报还给他。

陈连庚连忙摆手:“不不不,政工组那一份我已经交过去了,这一份是给你看的,你在实际工作中直接指导我们,所以我觉得要让你了解我个人的思想动态。”

严立新笑了笑,拿着思想汇报看了看说:“要是这样我就看看,也就只能看看。”想了一下又让陈连庚坐下,起身给他倒了一杯水,看着陈连庚说:“老陈啊,到新华书店有些日子了,怎么样,对现在的工作有些什么想法或者建议可以跟我说说,对了,生活上有什么困难没有?”

陈连庚坐在那儿想了一下:“生活上没什么困难,政府对我们可以说是体贴入微,在国家面临如此巨大困难时,我们的口粮不仅没有压缩反而每个月还多出半斤油,实在令人感动。从历史上看,不论哪朝哪代如果遇到这种情况非翻天不可,所以说还是共产党伟大,只有共产主义才能救中国。我相信在党的正确领导下,我们一定能够渡过一个个难关,走上社会主义康庄大道。工作中我就是有些问题弄不明白想请教一下主任。”他停了一下,看看严立新又说:“我觉得书店的很多书都卖不出去,积压越来越多,为什么我们要进那么多书来?我们宜州的人口并不是很多。解放前我也逛过上海福州路的很多书店,感觉他们那时书店里都是品种很多,但一种书的复本量却很少,要像这样他们老早就要倒闭了。当然我也知道情况有所不同,我也是随便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这里有什么具体情况可能我不太清楚,还望主任赐教。”

严立新摸着鼻子听他说完,想着这个同样困扰自己的问题应该如何给这个前国民党军官说清楚:“老陈你不愧是个有心人,对新华书店也很关心。记得以前跟你谈过新华书店是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的这么一个单位,同样你也应该很清楚解放前我们国家广大劳动人民文化知识水平是非常低下的,建国才短短十年时间,这种现象已经有了根本性的改变,这是毋庸置疑的。这样的改变一方面是出版社努力多出好书的结果,另一方面也离不开我们新华书店尽一切可能多发好书的努力。就我个人来看,现在出现部分图书滞销、积压现象跟出版社和书店之间工作脱节有些关系,但这种情况只会是暂时的。搞经营工作遇到些问题在所难免,相信不久就会有所改变,事情总会向好的一方面发展的。你对工作关心很好,我们也鼓励在工作中做有心人。”严立新回避了出版发行行业“大跃进”所带来的盲目增长问题,只是强调出版社与书店之间的脱节。

陈连庚听了点点头,但所说的这种脱节他是无法理解的。

但过了仅仅一个多星期严立新便成了“特嫌”,真是世事难料。回家跟老伴说起,老伴想起解放初镇压国民党特务的游街示众不禁打了个寒噤,放下手里正绾着的毛线说:“这还得了,特务可是要法办的啊。”

陈连庚说:“那倒还没有,听说有人揭发他是国民党特务,现在只是说有嫌疑,不过我看小严这次麻烦大了,在战犯所那会儿,军统的人都没人搭理。特务是什么?特务就是奸细,是最让人瞧不起的,难办啊。”

老伴听了不禁跟着担心,但回过头想想自己家也是个反动军官家庭,虽然现在称呼温和些叫“旧军人”,还比别人多享受些福利,其实心里还是觉得比人家矮一头,比起严立新的“特嫌”也好不到哪里去。于是说:“老陈啊,小严确实是倒霉,但也轮不到我们操心,我看你呀还是把自己屁股擦擦干净,尾巴夹夹紧,少说话,多做事。政府对我们不错了,你看别人家都在愁下放,你呢,反而被安排到书店工作,我的生活补助也从十块涨到二十块了,比平常人家还多出些副食补助,小三也安排了工作。要我说啊还是共产党好,毛主席伟大。当年跟了你,成年不见你个人影,只不过寄些钱回来,家里家外全靠我一人撑着,谁还管你死不死活不活的,要不是共产党把你抓了你再跑到台湾去……”

陈连庚觉得老伴说得也有道理,自己只不过是个特赦人员,操心别人的事倒不如把自己的事想想好,只是心里挺为严立新冤枉的。还有自己的组长李夏莲。李夏莲调走后,陈连庚听现在的柜长讲李夏莲不知道什么原因没有分配新的工作岗位,而是在后勤组帮忙,看朱云英的样子好像很为李夏莲担心。

终于有一天朱云英告诉他:“哎,老陈,你知道为什么李夏莲没有分配岗位吗?”

陈连庚摇摇头:“我哪知道,是不是要高升了。”

朱云英神秘地对陈连庚说:“告诉你,你知道就行了,不要外传哦。”陈连庚连连点头洗耳恭听,“听说查出来了,本来说他们家老汪是‘军事俱乐部’的小爪牙,就是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后来又说没有直接联系,但还是有错误言论的,还好有人保了一下没让转业但不能再待在野战部队,这不降两级使用到省军区营房科做个一般干事了。”

陈连庚疑惑地问:“这么机密的事你怎么知道?”

朱云英得意地未置可否,陈连庚不免为李夏莲也担心起来。朱云英见他低了头不作声,就要教他怎样数年画。少儿文教柜每到岁末年尾要承担销售年画、年历的任务,平时还要销售领袖像、宣传画等品种。那天在书架后面打扫卫生时朱云英看见有厚厚一摞宣传画堆在后面,就拿到柜台上点数,只见她先把整摞画弄整齐了,然后左胳膊肘压住画,右手拎住整摞画的右下角不断地捻动,然后右手捻住整摞画向左面成扇形打开,用左手压住打开的扇面,右手五指并拢在打开的扇面轻轻划数。陈连庚见了觉得十分神奇便央求朱云英教他。朱云英告诉他这是新华书店人的基本功,每个人都必须会的。今天见没什么读者便要教陈连庚点画。

朱云英想不到陈连庚很是聪明,只教了几遍就点得像模像样,不禁叹了口气:“我当初向老郑学点画时整整学了三天也点不好,你倒是一教就会,但还要点得准,老郑点画神了,点一遍重来不带错的。哎,也不知道老郑现在怎么样了,还有小严,真是屋漏偏逢雨。”说着就有些伤感。

陈连庚看她伤感心里也不免唏嘘一回。

上周,宜州市新华书店召开全店大会,宣布了这次光荣支援社会主义农业生产的人员名单。听着名单大家发现却是新华书店去年刚刚转正的三个原农村户口正式工和五个临时工。后来大家得知,在经理室和政工组的强烈争取下,市文化处无可奈何地接受了新华书店的办法,但同时提出新华书店职工的配偶如果是“大跃进”以来进入城镇工作的,不论是临时工或正式工均要返回农村原籍,新华书店也只得接受了。而郑家柱的妻子明妹和吴天佑的老婆就都属于后一种情况。

吴天佑的老婆前年到宜州城里找了个工作,去年才刚刚转正,现在又被退回了高家桥。吴天佑想父亲刚刚去世,弟妹们虽然都已长大,但成天在外面公干也照顾不到家里。上次吴天佑回家和好朋友赵武青已事先沟通过,老婆带着两个孩子回乡,老婆就被安排在公社食堂干活。吴天佑现在又变成孤身一人在宜州生活,好在一个星期能回趟家。

妻子不在家,严立新感到口渴,倒了一茶缸水咕嘟咕嘟喝一气。抬眼看看板墙上被揭开的一块,气在身体里到处游走,却找不到出口,东突西撞上下翻腾。屋里太小容不下大踏步地奔驰,转了两圈出门到堂前,见灶台边插着的菜刀,伸手拿了,回头又到屋里找张旧报纸把刀包好插在腰间,系上扣子,甩手便出了门。

走得很快,气息变得更加急促,白皙的脸开始泛红,眼睛直视开始充血。身体开始膨胀,那股气更加激烈地冲撞,手紧紧地握成拳,紧得握出汗来,觉得一拳过去能把对方打出一个窟窿。是的,我可以一拳洞穿他,严立新毫不夸张地想。但腰间插着的物件让他走路有些别扭,同时也提醒他用不着费力挥拳,只要抽出来,往那小人脑瓜上劈头盖脸一阵乱砍就解决了。不对,要先义正词严地历数他的小人行径:栽赃陷害、暗箭伤人、两面三刀、跳梁小丑、害群之马、忘恩负义……然后我将他挥刀正法。严立新腮帮子咬得硬邦邦,脸色却由红转白,白里透着青。

进了巷口往里走,正好瞧见温江贤与人站在城市供应组门口说话。严立新心火更旺,大步趋前,伸手就去抓温江贤衣领。

温江贤老远就看见严立新,见他步伐夸张,脸色阴森,心里便有些不安。及至严立新喘着粗气奔到面前一伸手,温江贤早往边上一闪,但仍没闪过,只听得一声喝“你这个小人!”腮帮子上便挨了一拳,一时眼冒金星差点背过气去。

严立新看温江贤弯了腰,一把拎住温江贤头发,另只手就往腰里摸。说时迟那时快,一双手忽地紧紧扣住他的手腕,抬眼一看,见宋经理一双怒目圆睁。原来刚才温江贤正是与宋经理在说话,因为背对着严立新,再加上严立新此时眼睛只盯着温江贤,哪里还顾及旁人。

严立新用力挣了两下竟没挣脱,宋经理吼了一嗓子:“严立新你个王八蛋!想死啦!”严立新嘶哑着狂吼,宋经理索性抱住他拖了往外走。温江贤一手捂着脸一手仍在往下按被揪乱的头发,拖着腔喊:“宋经理你要为我做主啊……”

这时城市供应组的人听见动静都跑出来看,那边农村供应组的也站在门口。宋经理用臂弯卡住严立新的脖子往外拖,吴天佑此时也闻声出来紧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宋经理连忙说:“小兔崽子犯浑,动起手来了,快帮我拉走。”吴天佑听了上前不由分说和宋经理一起把严立新往农村组拉,混乱中严立新腰间报纸裹着的菜刀也掉在地上被吴天佑一脚碰到阴沟里,竟然没人注意。两人好不容易将他按在吴天佑办公室坐下,吴天佑连忙把组员往外轰,接着把门关上。这时宋经理才听清严立新嘶喊的话是:“我把你砍了,看我不把你……我的刀呢?我的刀呢?”手在腰间摸来摸去。

宋经理其实在刚才的拉扯中已经摸到他腰间有东西,但没想到是刀,听他一说更加恼怒:“狗日的,你长本事了你,打人不算你还敢动刀,你砍谁?你不用砍别人,你把我砍了吧!你爹娘生你下来就是让你砍人的?你个龟孙子!老吴,把门打开让他去砍,我倒要看看你怎么砍?!”

严立新“呼”地站起,早被吴天佑又按下去。宋经理看他仍邪头,更怒骂不绝。严立新忽然心里一阵绝望涌上,不由放出悲声。

宋经理住了骂声,吴天佑出门把门口听热闹的人轰走,见温江贤还站在那儿,便过去问怎么回事。温江贤气愤起来:“我怎么知道怎么回事,上来就是一拳,简直是土匪反革命!我倒要看看宋经理怎么办!”吴天佑连忙劝解:“一定是误会了,你也不要往心里去,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你宽待宽待。”说着把温江贤劝回办公室,回过头叹一声:“作孽哦。”看没人注意过去把掉在阴沟淤泥里的东西捡起来,回来又关上门。

宋经理看他把刀拿进来,一努嘴,吴天佑急忙把刀放到书柜里锁上。严立新仍在流泪,宋经理皱着眉头:“瞧你那熊样,这么多年还不知道你严立新不过是个娘儿们。什么事啊,哭什么啊?”

严立新:“我熊什么熊,他栽赃陷害,暗刀子伤人……”

宋经理:“他栽什么赃,伤什么了?你那东西是人家帮你贴到墙上去的?是他贴的?再者说你怎么知道就是他揭发的?就算是他揭发的,人家做得也不错。”

严立新哼了一声不说话。吴天佑说:“你看你,平时不是这样的啊,怎么这么沉不住气,不是自找麻烦嘛。要相信领导,你这么一闹,叫宋经理再怎么说话?就是有机会都难开口了。动刀子的事还得了,幸亏没被看见,要看见不得了啊,立马就能把你逮了法办。”

宋经理叹口气:“太幼稚,太……这样吧,老吴你先把他送回去,交给他老婆,不许再生事。”说着给吴天佑使了个眼色,然后出门去看温江贤去了。

两人又坐了一阵,看看天不早,吴天佑拉了严立新回家。

到家跟杜文娟一说,杜文娟眼睛瞪得溜圆,看灶台果然菜刀没了,心里也有些后怕。当晚虽然没什么吃的但还是留吴天佑在家吃了晚饭。

第二天不用上班,严立新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店里来人话里话外催着起程。杜文娟开始收拾,严立新在家待不住,要出门,杜文娟死活不让,严立新不耐烦起来,瞪眼要发火。

天色阴阴的,气压很低,好像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严立新漫无目的在江边走着,顺着江边来到一座桥上。桥下便是著名的大运河,在这里与大江交汇,此时有一只船队过闸后正从桥下开过驶入长江,一长溜足有二三十条船,缓缓地由一艘拖轮拖拽着向江心驶去,不知是否也要开往江北。远处看去帆影片片江鸥点点,间或也有机器船轰鸣而过,江鸥倒也不怕,跟在船尾上下翻飞。再往远眺,只影影绰绰一条灰色细线,并无什么特别,严立新想那该就是江北了。

这个城市不需要我了,人们毫无怜惜地拋弃了自己。严立新心里酸酸的,不知道该向谁诉说。从志得意满的先进分子一忽闪变成可疑分子,这让他无法接受。虽然平时宋经理对自己很严格,但也能体会到他对自己的信任和期望,难道就因为有人无中生有地揭发自己就变得如此可疑吗?变得一无所有了?严立新心中愤懑而伤心,眼睛里迷漫着雾霭渐渐化作两滴泪水。

解放以来,自己从来就没觉得在中国除了共产党毛主席还有别的什么能让人信服,现在的日子是那么顺理成章,即使有这样那样的困难我严立新都没有怀疑过还有别的什么路可走,自己的一颗心几乎可以掏出来让党看看是不是红的!

在心里计算了下,自己应该算长在红旗下的一代,当仁不让应该是革命事业的接班人,但为什么会有人揭发自己是特务,贴张旧报纸就能算作“特嫌”?扪心自问自己像不像个特务,想到此,不自觉地回身张望了一番,如果自己被当作“特嫌”,此时应该有人监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没人理会,行人大多没什么表情匆匆而过。回过身来,眼前的长江依然滔滔不绝地向东流去,大浪淘沙,自己难道就是被淘汰下来的沙砾?

严立新家里为了躲鬼子跑过江,小时候就在江北长大,一直到十来岁鬼子投降才回宜州,家乡的一切虽然感觉很遥远但仍然清晰。乡村的日子对大人们来说是乏味的,但对孩子们来说却充满乐趣。下河摸鱼,上树掏鸟蛋,要不是后来的跑反,严立新的童年生活本可以是无忧无虑的。

到江北时候不长鬼子也跟着打过来。日本鬼子到来之前,老百姓都知道日本鬼子烧杀奸淫,无恶不作,听说日本鬼子要来了,城里人纷纷朝乡下跑,叫跑反。大姑娘小媳妇更害怕被糟蹋,都穿着老年人穿的破旧衣服,脸上抹上黑锅烟灰。本来跑过江是待在邗集老家的,但很快鬼子便攻占了扬州,老严想想不安全又辗转投奔到兴化亲戚家。一次严立新正和小伙伴们玩耍,就听村外有人高喊:“鬼子来了,快跑啊!”瞬时场院、房屋里人们四散奔逃,小严立新奔向家中,还没到家就见父母亲背着包裹出来正找他,父亲不由分说拉着他就向村外跑。这时就有人高喊“往东北跑”,顺着人流人们纷纷往东北方向去。

可怜妈妈的小脚如何跟得上,小严立新不断地回身过去拉着妈妈的手往前跑,而母亲每每挣脱开来让他快跑,就这么跑跑走走,所幸这一带是游击区,距离抗日根据地不远,鬼子也不敢贸然深入太多,跑出去几十里地就看到有游击队扛着枪往他们来的方向去,人们这才放慢脚步,终于到了安全的地方,到后来听说有人因为又返回去抢救自己家的小猪崽而被鬼子发现杀害了。

晚上借宿在别人家牛棚里,老严摸着儿子的头对他说:“登科啊,今天害怕不?”

纵然是年幼无知也深切地感受到跑反的慌乱,不吱声点点头。

老严问:“为什么害怕呢?”

“鬼子会杀人。”

“是啊,今天我们要是跑得慢就会被鬼子追上,如果把爸爸杀了就没有爸爸了,把妈妈杀了就没有妈妈了,你怎么办呢?”

小严立新听了不觉感到周遭的黑暗更加恐怖,紧着往父亲怀里靠了靠又把妈妈的膀子抱在怀里,妈妈拍拍他说:“不会的,别听你爸爸瞎说,鬼子都是罗圈腿,跑不过我们的。”

“去,你懂什么,兵荒马乱的谁知道会怎么样。”

就听小严立新嘟囔了一句:“那我就杀鬼子报仇。”

老严听了一笑:“好,有志气。但你还小,杀不了鬼子,等你长大了就能杀鬼子了。所以现在你就要跑得快,跑得快就能活下来,活下来就能长大,长大就能杀鬼子报仇。”

小严立新似懂非懂地“嗯”着。

老严又叮嘱:“千万不能掉队,要跑在大家前面或者中间,你看今天跑得慢的就被鬼子杀了。”老严叮嘱完叹口气,自己该教的都教了,谁知道明天会怎样呢。

这一席牛棚中的逃生教育因为恐惧在严立新脑海里留下了深深的记忆,以至于现在站在长江边严立新又想起了父亲的这一番话。严立新感觉自己现在就是那个跑得慢的人,掉队了,自己被杀了。

难道就这样了?严立新不能接受自己是颗沙砾,更不能接受自己掉队了。咬着牙,皱着眉,严立新反复想着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自己的冤枉是明摆着的,然而却投诉无门,对自己十分了解的宋经理都救不了谁还会碰这个腥气,况且昨天自己还闹了那么一场。但自己就这么认命啦?离开自己热爱的图书发行事业到农村去当农民,这是严立新发挥任何想象力都想不出来的。虽然自己也承认革命工作不分贵贱,当党的发行战士和当公社社员不应该有区别,但自愿和被迫还真是两码子事。不行,严立新想,我要申诉!

严立新在脑子里盘旋着该如何申诉、向谁申诉,同时心中一个隐忧也伴随着申诉的念头。如果自己申诉,成功与否另当别论,宋经理会是个什么态度,还会支持自己吗?如果申诉成功不就显得宋经理在自己这个问题上没有花太大力气?如果申诉不成在宋经理那里又可能会觉得多此一举,并且还有可能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再回过头想想,现在组织上决定自己下放也是在响应党中央的号召,谁也没有说是因为自己有特务嫌疑而下放,严立新觉得自己陷入了困境,不由更加咬牙切齿。

自己当初怎么就没把那张该死的《中央日报》撕了,怎么就那么麻木不仁,一张国民党反动派的报纸竟然被自己贴在床头。严立新抬头仰望布满阴云的天空心中念道:做错了事是要付出代价的,接受惩罚,没有别的出路。

想定了要回乡,严立新沮丧的心情突然生出些许期待,期待着能够重温乡下无拘无束的岁月。说是期待其实也是无奈。

事实是经过宋经理的努力,专区公安处没有再继续追究严立新的特嫌问题,或许觉得仅凭一张旧《中央日报》就抓个特务多少有些勉强,再加上处长被宋经理再三再四的保证、担保逼得没法才没有立案,但提出像严立新这样的人不适合再在新华书店工作,应该趁这次下放把他下放回乡。宋经理想想也是,人家对于特务问题没有再追究,自己也不能装得像个没事人,于是答应公安处考虑动员严立新下放回乡。

无疑抗争是徒劳的,如果稍不注意公安处再来理论就不太好办了,宋经理是经历过一九四三年“抢救运动”的,更知道这里面的血雨腥风。他不希望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严立新变成“特务”,那样的话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也没了意义,当然更不能承担多年培养的人是一个“特务”的后果所带来的责任。

这些情况严立新多少也是知道的,没奈何了。回过头准备回家,却看见妻子远远地正站在马路边。

郑家柱把家里粗笨的东西都留了下来连房子一起交给店里,收拾些衣物打包,锅碗等生活用具用木箱装实,外面再用草绳捆紧了。明妹看着一地的行李直发愁,郑家柱却胸有成竹毫不在意。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就听外面锣鼓喧天一时热闹起来,左邻右舍也都出来张望看是什么喜事,就见张光明满面笑容带着店里几个小伙子敲锣打鼓来帮忙兼为郑家柱送行。

大伙七手八脚帮着把行李装上临时叫来的板车上,就有小伙要为郑家柱夫妻两人戴上大红花,郑家柱推开不让戴说:“搞什么,像个新郎官似的。”

张光明过来说:“戴上戴上,这不光是你个人的光荣,也是我们新华书店的光荣嘛,像你这样积极响应党的号召、主动要求回乡的人正是我们大家学习的榜样,今天只有你们小夫妻才配得上这朵大红花。”

郑家柱想说什么,早已被小伙子一拥而上把大红花戴上,明妹也只好戴了。

张光明看着笑说:“光荣的事就是喜事,你看多好看。老郑啊,回乡以后要相信党相信政府会妥善安排好你们的生活,有什么困难也可以写信给我们嘛,大家同事这么多年不会对你不闻不问的。”说着把一个信封硬塞在郑家柱手里说:“这是我们大家的一点小心意,你就不要推辞了。”

看张光明态度诚恳郑家柱倒有些感动起来:“我老郑虽说没什么本事,养老婆还是养得起的,以后看吧。不过真有什么你老张也别想跑得掉。”

众人嘻哈一阵,就听门外有人喊:“你们好了没有,行李装好都半天了。”

张光明连忙答应“来了来了”,回身对郑家柱说:“怎么样,差不多了吧,这就出发?”

一行人往外走,邻居们早已听说明妹两口子要下放回乡,这时都过来道别。明妹热情脾气好,人又勤快好助人,早已与左邻右舍的主妇们情同姐妹,此时分别自是泪下沾襟。

出得门却见板车是个女车夫,车后依旧是个顽皮的假小子琬珍。刚才从渡江路过,路边有个小伙子叫车说要运点行李到火车站,开价只给六角钱,女车夫关素兰要一元,那小伙子不肯,关素兰便要走,这时张光明过来对小伙子说时间不早了,就这车吧,转脸对关素兰说:“不多说了,东西也不多,就八角钱,愿拉就拉不愿拉我们就再找六角的。”关素兰想想自己反正也是到车站,有八角已经很不错了,便跟着众人往街里来。

装上行李,一众人却总不出发,关素兰有些着急,生怕耽误了车站的大生意,便催促起来,还好一行人终于出门上路。到了车站零担房,把几件大件行李先寄了,又转过弯到行李房。明妹却不要再寄,说两三个包就随身带着了。于是大伙把剩下的行李都拿了往前面候车室去,张光明掏钱出来给关素兰,看看却没有正好的八角钱,剩下就是一元的几张,于是拿一元钱叫关素兰找零。关素兰一见便说没钱找,张光明左右看看准备找人或者商店换钱却没有,前面这时喊起来叫他快点,一时拿着一元钱看着关素兰。就听边上小孩子说:“一块就一块嘛,我们又没得找。”张光明扭头瞪了小孩子一眼说:“小鬼头,鬼点子不少。”琬珍哪能让了他,眼睛瞪得更大:“你才是鬼头呢,你是大鬼头周扒皮!”

关素兰连忙喝住琬珍,张光明看看没法,把一块钱递给关素兰说:“算了,就一块吧。”转过身就去追郑家柱他们,身后还传来尖细的童声:“小气鬼,周扒皮……”

宜州火车站建于清光绪三十二年,也就是一九〇六年。建站后首任站长是黄启晋,工程师是个留德博士叫汪浙荣,而站名则是后来由著名女书法家萧娴所书。一九五四年宜州站进行改扩建,竣工后由著名作家冰心(谢婉莹)题书站名。到得后来一九七八年建宜州新站,建成后则是由中国妇女的骄傲、革命家邓颖超剪彩并题写站名。宜州火车站由三位著名女士先后题写站名却是不可多得的逸事。这是题外话。

明妹又坐上了火车,与来宜州时的境遇完全不同,那时的明妹心中充满好奇和期待,一切都那么新鲜可人,城市的崭新生活正等待着小姑娘,虽然不过是做保姆,但明妹已经深感满足。在经历过几年城里生活后,泽心寺的宝塔正迅速退去,宜州渐渐远去变成心中的城,车窗外下起了雨,明妹想梅雨季节来了。

车到南京下关车站需要换乘过江的列车然后摆渡过江,明妹见有人在卖茶叶蛋,过去一问要卖五毛钱一个,记得这茶叶鸡蛋以前只要五分钱。明妹退到一旁站在那儿看来来往往行色匆匆上下车、转车的人,提着行李、背着包、怀里抱着孩子、手里牵着孩子的各色人等不断在明妹面前大呼小叫地奔过,到最后那些慌张的眼神看得明妹头有些发晕。

远远看见郑家柱向这边走来,眼睛里充满笑意,神情是那样笃定。明妹心里一暖回身掏出皱巴巴的五毛钱买了一个茶叶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