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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华书店——我们的岁月》

来源:中国作家网 | 王钧  2017年05月03日11:00

 

第五章

今天星期一,离经理室规定的一周报名时间眼看就快到了,温江贤一上班就马不停蹄轮番找人谈话,做思想动员工作。按照严立新所说的先找党员、入党积极分子谈话,虽然费了些力气但都答应递交申请了,不过温江贤还是给人留下了想头:经理室说的要保留业务骨干,党员、入党积极分子自然都是骨干,怎么会轻易让你们走呢?而剩下的几个人一看党员和入党积极分子都递交了申请,心想这种支援农业生产的光荣任务自然要觉悟高的人去,我们也就敲敲边鼓,前些年社会上也有过类似的动员支援农业生产活动,也都是党员干部带头下去的。所以一经动员也就乐得也写申请表示个意思。

到下午,除了一个病休在家的,包括温江贤在内的九份申请就交到了经理室,算得上满堂红了。

农村发行组和城市供应组在同一个院子里。吴天佑他们农村组由于要下乡跑片,经理室特许时间往后延三天。吴天佑和小苏因为事故分别提前回来了,吴天佑准备休整一下再和小苏搭档跑一圈,顺便在家看看最近刚布置的精减人员形势是个什么情形。吴天佑想到这码子事头皮就有些发麻,今天见温江贤他们组下午全部交了申请,就想还是老温有办法,不免过来讨教。

吴天佑平时抽烟都是土烟丝自己卷,再加上家庭负担重些,有点烟票早被温江贤搜刮走了。这会儿坐在温江贤办公桌前慢慢卷着烟丝,点着,吸一口问:“你小子神了!这大半天工夫就全部完成任务了。说说看怎么弄的。”

“说什么?有什么好说的?”

“你装什么装?新华书店谁不知道你温江贤是头号大能人、聪明人。”

“我这次真的不行,大道理谁都会说,但摊上这种事真叫我们为难啊。哎,平时耍耍嘴皮子功夫还可以,但碰上动真格的谁会听你的?要出效果那还真得有点道道。”

“说来我听听,什么道道?”

温江贤放下手头正在装订的学习心得,盯着吴天佑看看摇摇头。

吴天佑有些着急:“说吧说吧,反正你都完成了,也不在乎介绍经验。”

“我哪有什么经验可谈,也是遇到明眼人指点,否则也不会开窍。”

“宋经理给你指点啦?”吴天佑下意识地问。因为他知道宋经理对温江贤很是赏识,经常在各种场合夸奖他有办法,会处理事。这温江贤确也会来事,往往让领导心里感觉十分熨帖,但这动员精减的事宋经理该不会单独给温江贤面授机宜吧,否则也太偏心眼了。

“瞧你想哪去了,宋经理怎么会跟我说这事,再怎么说我也不会让宋经理为我操这份心的。”

“好了,不管那么多,先介绍介绍你的经验吧。”

温江贤笑了笑,不无得意地说:“那我来问你,这次是叫平时先进的党员干部继续带头下去支援农业生产呢,还是真的是精减富余的一般人员?”

吴天佑想了一下:“应该是以减轻城市负担为主吧,也有趁此机会给农村带来新变化的因素……还真不好说。”

“那不就对了嘛,我们弄不清楚的事该怎么办?那就往糊涂里说,往大原则里说。凡事都要有人带头,才会有人跟。我们还是要充分相信党员的觉悟和积极分子的积极性,有了他们带头,事情不就好办了?我们中层干部不就是干这个事嘛。我这几天总在想组织上能轻易让生产骨干都精减掉?不可能的嘛,所以必须让党员、先进分子相信他们只不过是带个头,说得难听点就是一个字……”其实温江贤找了两个看起来肯定不会被下放的人谈了话,打包票不会让他们下放,但要求就是要写申请带个头。

“哄。”吴天佑接下话。

温江贤笑起来:“我可没说啊,这是你说的。”

吴天佑抽着烟想了半天,这事能这么哄人吗?但又能怎样呢?温江贤的办法也就是秩序不能乱,先重点后一般,最后全都交到经理室。

温江贤感慨地对吴天佑说:“其实我哪有这么好的脑子,这都是严立新教我的。平心而论,严立新这小子脑袋瓜子确实好用,要叫我还不得下死功夫还没什么用。把党员和积极分子先拿下,不管怎样先对付过去,最后怎么办交给领导就大功告成你说对不对?”

吴天佑点点头,起身伸个懒腰说:“听起来有道理,也不知道管用不管用,死马当着活马医吧。不过我倒不相信严立新能帮你出这主意。”背起手出了城供组回农村组去等他的组员回归,但心里却有了种忽悠悠晃的感觉,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

看吴天佑的身影在门边消失,温江贤收敛了脸上的笑容,望着桌上的学习心得出神。温江贤是浙江嘉兴人,从小由于家里人口多便随了舅舅在苏州讨生活。舅舅在苏州阊门的桃花坞年画铺当师傅,温江贤也跟着学徒,做些木工活。解放后进了印刷厂。后来有一段印刷厂和新华书店合并,书店急需一批有文化的年轻人,温江贤在老家读过几年书,便以发行干事的身份招进了苏南新华书店并被安排到嘉定新华书店工作,享受国家干部待遇,后来被调到了宜州新华书店。

跟别人有所不同的是,原先的手艺人生活使他懂得更多生活的艰辛和机巧。到新华书店以后,温江贤就发现这个书店与别的书店的不同之处,那时与新华书店共存的还有不少私营书局、书店,大多卖些四书五经、文章尺牍之类,还有些什么惊蝉盗技、三侠五义等等,早已为人们所厌倦,新华书店的到来和供应的新书使人们感到前所未有的新鲜,人们蜂拥而来如饥似渴地获取新知识、新道理。温江贤明白这新华书店是党的书店,心里为能有这样的职业感到庆幸,无形之中顿觉自己的身躯亦高大起来,工作也更加卖力。

一九五七年不知何故突然开始大鸣大放,要对党和政府提意见。那时温江贤不明白党有什么不对的地方需要提意见,更不清楚能提出些什么意见,党和国家的大事小老百姓知道个什么?像储安平《向毛主席和周总理提些意见》的文章《人民日报》也全文刊登,让温江贤有些心惊肉跳,这天下确乎就是共产党打下来的嘛,为什么还批评“党天下”?小老百姓没那么高的水平,想来也只是向自己单位领导提点意见罢了。在领导们的鼓励下,眼见大会小会身边人都七嘴八舌地向店里领导提这样那样的意见,什么领导干部不应该拿外勤补贴;宋经理有次家里起个小厨房请了店里三个人帮忙,这是利用职权、损公肥私;还有人提领导不懂业务,官僚主义瞎指挥,进货失当造成积压,等等。温江贤先没急于表态,而是先弄清楚这提意见到底是怎么回事,观察了几次鸣放会,温江贤也准备就领导干部中的骄傲自满情绪提点看法。那时宜州书店里有不少过江的老革命,几个领导也都是抗日时期参加革命的知识分子,全国解放后难免都以功臣自居,平时工作中作风就有些霸道。温江贤想提这个意见但却绕个弯,打算从他们的子女教育上说几句,干部子弟总有些优越感,说话做事也有些小霸王样,在心里打好腹稿准备下次开会时说说。哪知还没等他有机会提,《人民日报》发表了社论《这是为什么?》。

温江贤看着社论,手一个劲颤抖,冷汗也从后背冒出来,“……这些人就是今天的右派。在‘帮助共产党整风’的名义之下,少数的右派分子正在向共产党和工人阶级的领导权挑战,甚至公然叫嚣要共产党‘下台’……”温江贤感到无比后怕,定定神后又感到无比庆幸:提意见?有什么意见可提的?狗屁!

很快更多的反击“右派”进攻的文章见诸报端,轰轰烈烈的“反右运动”被发动起来,书店也毫无例外地要按照百分之五的比例找出“右派”,那个提领导是官僚主义瞎指挥的人自然和罗隆基挂上了钩,当仁不让被定了“右派”,逮捕法办。另一个指标找了个“右倾”分子,百分之五算是解决了。温江贤也是无意当中听说这个百分之五的,当时听了就感觉“右派”怎会有指标,如此算来全国该有多少“右派”?不管怎样温江贤有了劫后重生的感觉,但同时他也意识到必须全身心地投入到政治运动中去,坚决捍卫社会主义社会,时刻警惕各种与社会主义为敌的人。蒋介石在台湾总是念念不忘反攻大陆,自己这里居然还有那么多“右派”,真正的不可大意!

前些天他就发现了不寻常的事,而且在这“下放”的紧要关口,这种事要是落实了,一为单位清除了大患,二为自己争得些不可言说的主动权。

昨天虽然是星期天,但温江贤知道这阵子店领导都不会休息,便借口了解“下放”政策找宋经理汇报了此事。宋经理表扬了他的警惕性表示要进行调查,只是叫他再写个书面材料报上去并且嘱咐他严格保密。这会儿温江贤虽然还沉浸在完成了动员下放工作的扬扬得意中,但心中渐渐地有一丝不安涌上来,这件不寻常的事自己虽然汇报上去了,但宋经理叫他严格保密,会不会就此便没了声息?假如这事最后没有什么结果,但总有一天会有人知道有这么档子事,而且是我温江贤汇报上去的,人们会说什么?

温江贤不由得在心里权衡起来。自己在专区公安处有个老乡,如果把这事捅到他那里肯定能把事情坐实了,但……想到这里竟后悔去跟宋经理汇报,如果直接报到公安局岂不是人不知鬼不觉?心里开始烦躁起来。当下看这件事左右最终都会暴露是自己揭发的,虽然自己心里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但最终就自己的认识来说,还是有些拿不准这事情的性质是什么。到这步温江贤觉得有点自己把自己逼上梁山的感觉,量小非君子,横了心往前走吧。

下午不断有人借故到城市供应组转悠,温江贤一律装傻,被问得招架不住便又和盘托出,向前来取经、打探的各部门负责人传授着严立新教他的主意。临了总要关照人家不要外传,因为这是自己私下从严立新那里学来的,并且毫不贪功地夸奖严立新的聪明。

下班前温江贤去了趟专区公安处,找到自己的老乡,把情况原原本本说了一遍,立即引起重视,把他又带到更大的领导那儿又说一遍。出了专区大院往家走,感觉浑身轻松,凡事未决时必沉重,决则明且轻。现在国家经济困难,人人都想着如何填饱肚子,似乎有点不顾一切,但敌情观念还是应该有的吧?敌人亡我之心不死,蒋介石的亡我之心情肯定更加强烈,马虎不得啊。

温江贤家住在新华书店宿舍。宜州新华书店有些家在外地的人员,没法解决住宿问题,店里就把有些暂时不用的仓库、办公室分给他们住,单身的两人一间,已婚的单独分一间。温江贤调来宜州时已在嘉定成婚,所以也拥有一间二十几平方的宿舍。

温江贤到新华书店工作后,虽然是发行干事、干部身份,但分别干过营业员、农村发行员、仓库管理、城市供应组,也算得上老资格了。老婆贾志芸在中心门市上班,今天上午班,下午四点就下班了,早早地忙好晚饭和三个孩子端坐在饭桌旁等他开饭。温江贤看了一眼饭桌,见一大盆玉米糊糊,边上一小碟咸菜。温江贤坐下,端起已经盛好饭的碗,拿起筷子吃起来,孩子们见父亲开吃,也都跟着吃起来。大儿子思嘉已经十岁了,吃起饭来狼吞虎咽,眨眼工夫一碗玉米糊就下了肚,舌头舔着嘴,眼睛瞧瞧弟妹们的碗,又瞧大盆里还剩下的一小点玉米糊,贾志芸这时说:“慢慢吃,等等弟弟和妹妹。”二儿子思兴今年七岁,小女儿思芸才五岁。两个小的虽然肚子也老早饿了,但吃起饭来还是赶不上哥哥,尤其小女儿吃起饭来慢慢腾腾,有时还弄洒在桌上,自己又用手指抹了放嘴里。终于两个弟妹吃完了,贾志芸便问两个吃饱没有,两个小家伙点点头。又问温江贤还要不要,温江贤摇摇头,贾志芸便把盆里剩余的玉米糊全倒在了大儿子碗里。

温江贤是城市供应组的主任,同时享有外勤补贴,一个月也有三十一斤定量,加上老婆的二十七斤和三个孩子的五十九斤定量,总共一百一十七斤一个月。照道理说应该够了,但是今年以来定量压缩了百分之二十,再加上时不时地要捐献粮票,每月的粮食就剩下不多,感觉相当紧张,只能在粮店买米时按一比三换购山芋或玉米面。即使这样,由于没有油水,人还是长期处于饥饿中,孩子们的营养也难以保证。

吃罢饭,温江贤点着一支香烟,老婆一边收拾饭桌一边告诉他门口阴沟有点堵了,叫他明天抽空通一下,别来台风下大雨淹到家里来。温江贤答应着,便叫大儿子把作业本拿来给他检查。

老婆又问:“怎么店里人都在说你们组踊跃报名都是严立新的功劳?”

“这么快。”温江贤在心里嘀咕了一句。

老婆见他没吭声又说:“自己好不容易做了工作,功劳却往别人头上记,这精减人员的工作是好做的吗?”

温江贤抬头看了老婆一眼又说:“妇人之见!”

“什么?我是妇人之见?我听说有的单位为了精减的事有人寻死觅活的……”

“不许胡说!”温江贤喝止。

“不说不说,但也没你这么笨的,跟人家抢功劳是被人笑话,你这明明是自己的功劳却往人家怀里推,也可笑得很。”

“这样的功劳我就不想要,谁想要谁要!你这婆娘懂个屁!”心里却还有个想法没说。

三个小家伙看着爸爸妈妈争吵都不敢出声。

郑家柱下午回到渡江路门市,想找严立新,但严立新开团代会去了。郑家柱到前面门市转了一圈又回到自己仓库。仓库不大,四十多平方米,郑家柱前后看了下,觉得仓库有些凌乱,于是顾不得仓库里的闷热,从仓库最里面开始重新翻包整理起来。干了一会儿觉得闷热得难受,便把仓库里严立新从南京寄售商行买来的旧西门子吊扇打开扇起来,感觉好多了,这是全店唯一的一台电风扇。

门市的常销书备货和新到的图书,由于量大门市柜组无法存放时,都由门市仓库专门管理,但由于有些书分配来时就因为失误、不适销对路也就是滞销等原因造成积压,对于这些书就必须经常整理、关注,定期向业务部门报告库存情况,争取调剂出去,否则就会变成死书,最后就要报废。

郑家柱把里面的、压在最下面的包件翻出来,核对包头外面所写的书名、定价、册数,重新垫高堆码防止潮湿生霉,边整理边抄成清单,整件的书郑家柱不敢码放得太高,也就七八件书的高度,以免需要最下面那件书时上面的书翻动太多、太累人。

不成件的书要先拂去灰尘,然后一五一十地摆放整齐,前低后高一目了然。自“大跃进”以来,出版发行行业也“大跃进”,图书品种和数量都急剧增长,本来前些年并没多少存书的仓库现在却堆放得满满的。等郑家柱整理好仓库,清单也抄列好了,另外又抄了一份需要调剂的图书清单准备报业务部门。环顾一下整理得十分清爽整齐的仓库,郑家柱满足地拍拍身上的灰尘,感到十分疲劳。整理仓库向来都是一件体力活。出了仓库门,发现门市早已下班了,自己在仓库专心干活都没注意。

回家的路上,觉得肚子饿得厉害,人有些发飘。但整理了一下午仓库感觉身上脏得很,就想还是先到离家不远的甘露泉浴室泡个澡再回家吃饭。路过副食品商店,犹豫再三还是进去花五毛钱买了一两伊拉克蜜枣,自己吃了两颗,剩下三颗放好了回家给明妹尝尝。

浴室里洗澡的人并不多,郑家柱三下两下脱了衣服下到池子里美美地泡起来。宜州这地方的男人普遍喜欢泡澡,郑家柱虽然不是宜州人,但时间长了也跟着喜欢起来。一些上了年纪的人尤其讲究“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所谓“皮包水”就是宜州有名的蟹黄汤包。宜州的蟹黄汤包讲究皮薄馅多,加之馅料为蟹黄猪肉等制成,汤汁十分鲜美,以小笼蒸熟后连笼一起端上桌来,此时便有口诀云:轻轻提,慢慢移。先开窗,后喝汤。那一过程十分撩人胃口。上午八九点钟来到宜州的百年老店“宴来春”,点上一壶本地妙香炒青,来一笼蟹黄汤包、两三块水晶肴蹄、头锅的骨头汤馄饨,三两个人一边叙谈一边品尝早茶,悠然自得甚是惬意。“水包皮”就是这泡澡了,下午在池子里泡泡,搓个背,上来之后找个躺椅躺了,一杯茶,小憩一会儿,跟人谈天说地,小到家长里短、城内外趣闻,大到国家大事、世界风云无所不包,自是别样情趣。只不过这皮包水和水包皮现在已少有人能消遣得起了。

郑家柱洗过了上来在大厅躺下休息一下,本来洗澡的人就不多,也没什么人说话,间或有大人催促小顽童快些穿衣好回家吃饭。就见进来一个老人,手里端着自带的紫砂茶壶,神情有些落寞。

郑家柱见了,坐起身来打招呼:“大伯,你吃过饭啦?”见身边有个空位就让老人在自己旁边落座。

“哦,是小郑啊,今天吃过饭没事,身上痒来泡泡。你吃过啦?”边说边坐下,把茶壶放到茶几上,叫服务员上水。

“我还没回家呢,一会儿回去吃饭。大伯你最近身体可好?”

“身体倒还好,只是想起事来有些气闷。”

“你老还能有什么烦心事?”

老人叹了口气:“唉,昨天公社干部到我家里来调查了,听那口气我也是属于精减对象。小郑啊,你和我们家立新关系不错,也不是叫你向着我说,你说说看,我都七老八十岁的人了,他们还让我回老家。我都出来几十年了,到老了,腿脚不能动了,还叫我回去,我能干什么?我靠什么生活啊。”老严头说得有些激动起来。

“大伯你不要着急,我听说没有劳动能力和身体有病的是不用精减的。你不要担心,他们可能也就是调查个情况罢了。”

“没那么简单,那个什么公社齐副书记临走还说我老家房子多人少呢,这什么意思?这不是明摆着想赶我回老家嘛。”老严头激动起来。

“不会,不会,大伯你都这么大岁数了,不会让你老伯回乡的。”

“哼!”老严头说着呼地站起来挥舞着手臂,“他要敢让我回老家,我就到市里……”

郑家柱听老严头说着说着口齿不清起来,声音也转了调,人却往躺椅上慢慢倒下,嘴角歪斜着流口水,舌头还努力地动。

等严立新和妻子得到消息赶到八三五九医院急诊时,见郑家柱躬身站在病床前正说着什么,另一边李夏莲拿着毛巾正帮父亲揩口水。严立新疾步到床前,父亲平静地躺着,见他来了,睁着一只眼睛想跟他说什么,眼泪却流下来了。

严立新见了心里更慌,一时手忙脚乱不知该干什么。倒是妻子杜文娟镇定些,问了郑家柱事情发生的经过便知是“得中”了——宜州人管中风叫“得中”——转过身杜文娟就去找医生问情况。严立新定定神先谢郑家柱和李夏莲,三人正说着,见严孔氏抱着孙女来了。

李夏莲在医院连头搭尾才住了三天,今天感觉好多了,就跟医生说要出院,医生见她恢复得也挺好,就答应明天让她出院,但李夏莲要今天晚上就回家。医生不免给她说些大道理,叫她在明天出院前再挂几瓶葡萄糖之类的,把身体养养好,更好地干工作。李夏莲也就没有再坚持。一会儿婆婆来送晚饭,李夏莲边吃边听婆婆说两个孩子在家里如何听话,不吵不闹。李夏莲听着就有些担心起来,这两兄弟最近不知怎么搞的,显得不怎么活泼,也不如以前那么好动,虽然现在什么都紧着孩子,但还是缺营养,孩子的公公在青岛想方设法地弄些海产品过来给他们补身体,但孩子们却仍然整天蔫了吧叽的没什么精神。想到这些李夏莲就在医院待不住了,跟婆婆说要晚上回家。婆婆拗不过她就答应她吃过饭收拾收拾准备回家,等李夏莲吃完饭,婆婆拿着碗筷到外面公共洗脸间洗了回来,李夏莲已经准备停当要走,婆婆却说刚才看到郑家柱用板车拖着不知什么人来急诊科了。

李夏莲急忙过来看,认得是严立新的父亲,却只看见郑家柱没见严立新在,忙和郑家柱一起忙前忙后把老人安顿下来……

李夏莲见暂时不能回家,就叫婆婆拿些东西先回去了。两人边服侍老严头挂好吊针,一边说些闲话等严立新来。

下午中心门市的副主任,也是李夏莲的好姐妹谢好琴来看李夏莲,就说起店里精减人员的事,说城市供应组这次全部人员都递交了申请。李夏莲说:“温江贤这次算是露了大脸了。”谢好琴撇撇嘴:“哪里啊,听主任讲,这次是严立新帮他出的主意。”“严主任?出的什么主意?”谢好琴道:“我们主任不肯说,听说挺管用,只是想不到你们严主任心里还挺有主意的,下面营业员说看着清爽内里阴险呢。你们没觉察出来?”说完哈哈一乐。这话说得李夏莲一愣一愣的,心想严立新阴险吗?这严立新怎么喜欢多事,多出个“阴险”来。

这会儿两人见严立新家里人都来了便安慰一番告辞出来,李夏莲问郑家柱自己门市精减人员的事怎样了,严主任找没找人谈话做工作。郑家柱低了头回说主任到现在谁也没找。李夏莲就想严立新会给温江贤出什么主意呢?忽又想起便问:“我说老郑,这次你怎么这么糊涂,前些年‘三反五反’你是白反了?你看在这‘下放’的紧要关头……领导要是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把你往前面一塞,看怎么弄。”

郑家柱低了头没吭声,在口袋里摸出根香烟点上。

李夏莲接着说:“我看你抓紧去跟领导认个错,怎么说你也是过江的老同志,不看僧面看佛面,毛主席不是说要允许同志犯错误嘛,不过你这错误犯得也太离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你不知道啊?简直是缺心眼……”李夏莲平时与郑家柱私下里交情不错,数落起来就不停。

郑家柱大大咧咧惯了,平时有人阴一句阳一句的他都无所谓,照样乐呵呵地与人说笑,今日听了李夏莲的数落却沉默不语,早已没了平时那油滑劲。李夏莲见他没了生气便打住了不说,两人默默地走。

早晨,严立新吃了妻子从家里带来的早饭从医院出来。在父亲病床前坐了一夜,感觉腿肿得更厉害些,摇摇晃晃向门市走,有点费力。妻子叫他回家休息休息,下午再去上班。但店里规定的一周报名时间没剩下两天了,自己门市的工作还没有开展起来,交了几份申请但严立新清楚这些都是花架子,态度是够鲜明的,可惜都不是户主,谁会把妇女同志的决心当回事呢?主要还是看她们的男人在各自单位的分量。实事求是想来自己的任务倒也容易些,渡江路门市也就自己和郑家柱有条件下放,这让严立新有些气结。郑家柱虽然文化程度差些,但人家再怎么也算自己的前辈,挑着书担子硬是把新华书店从山东挑过了江,功臣的头衔一点都不虚,平时工作也踏踏实实,重活累活总是他,虽然有时不太正经但也不算什么大毛病,只是这次偷毛豆事件搞得有点大,会不会领导们就此借题发挥……严立新不愿意再想,走了一阵觉得腿轻松了些。到门市一看,李夏莲和郑家柱两人都已经提早来了,两人分工正在打扫卫生。

严立新直接去了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坐到办公桌前发了会儿呆,把两腿跷到办公桌上,觉得好受多了。

职工们陆续都来做上班前的准备工作了,严立新也整理完办公室内务到门市店堂召开班前会,今天是正常领新货的日子,郑家柱正常领货。其他人严立新都做了今年上半年三个柜组销售额距离指标差距的提示,要大家端正服务态度,提高服务水平,为完成销售额做最后的冲刺。说完就叫大家各自去忙,却让马定娴到自己办公室来一下。

到办公室坐下来,严立新看马定娴噘着嘴不吭气,不觉有些好笑。马定娴看他笑便没好气地说:“批吧,我做好准备了。”

严立新说:“我说马定娴啊,你们家是不是现在照旧天天吃肉呀?”

“谁天天吃肉啦?现在谁还能天天吃肉?毛主席都不吃肉了。”

“那你们家肯定就是觉得肉不好吃,不香。”

“你这人有问题了,肉还不好吃?”马定娴觉得严立新今天很奇怪。

“那你就是还有比吃肉更快活的事!”严立新肯定地说。

“有什么事现在比吃肉还快活?”

“我看你啊,吵起架来比吃肉还快活!让毛主席知道了一定把你的肉票给停了,你光吵架就够了。”

马定娴听了哭笑不得。

“我说马定娴,你也算个老同志了,怎么老是在这些小问题上把握不住自己呢?”严立新有意识地把问题缩小,“你说你一个老同志,为这点事当着人批评你吧你脸上不好看,你再急起来跟我对吵对回,你瞧人家会说两人吵得多有意思,跟看耍猴似的。不批评吧,别人就会跟你学,你让我以后怎么工作?你在新华书店工作这么多年了,我还很年轻,还指望你多支持我的工作,再说你们家那口子是我们的领导、文化局的要员,你们都是有身份的人,弄得你在这吵架对你那口子有什么好处?你看小马,下次千万不能再这样了,明天晚上学习的时候你认个错,好吗?”

马定娴这时被严立新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低了头不再说话,但叫她认错她却有些不愿意。

“毛主席不是说嘛:只要犯错误的人愿意改正错误,我们都采取欢迎的态度和帮助的态度。希望你能够正确对待。那就这样,另外,听说你们家那口子有不少茶叶,怎么样,匀二两喝喝,我已经断顿好久了。”

“好啊好啊,我明天给你带两斤来。”马定娴立刻雀跃起来,忘了严立新让她检讨的事。

严立新赶紧往回拉:“二两就行了,多了我可买不起。”

“二两茶叶还要给钱?那你就没把我当大姐。”

“那好,等你拿来再说。记住明晚开会看我的眼色你就发言。你先忙,顺便帮我把朱云英叫来。”严立新交代她。

马定娴乐颠颠地到前面喊朱云英去,叫她明晚开会认错的事她倒不怎么在意了。

今天仓库的新货并不多,郑家柱不一会儿就领好了货,拎着两件书出了仓库门准备走。仓库老王见他领完货了便叫住他,走过来递给他一支烟:“听说昨天宋经理找你了?”

老王和郑家柱是同乡,是从山东南下的挑夫,渡江后跟郑家柱一起留在宜州,后来分在了仓库发货,和郑家柱关系一直很好。郑家柱见他问便放下书就势往书上一坐,接过烟点上没吱声。

“认个错算了,事情就这么个事情,几颗毛豆,有什么了不得的?”

郑家柱笑了笑说:“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啊。”

“那狗急了跳墙、兔子急了咬人,人饿急了还不能摘几颗毛豆?”

郑家柱抽了口烟,看看老王徐徐说道:“宋经理说得对啊,人能和狗、兔子比吗?都变成狗、兔子,这革命怎么办呢?街上不都人吃人了吗?”

“哟,你小子长见识了!宋经理把你从狗变成人啦?”

郑家柱笑了:“我说老王,咱俩吃亏就吃在没文化上,小时候家里穷念不起书,就觉得识文断字的事不是我们干的。但到了书店确实不能再这么想,书店到底不是一般的单位,卖的是什么?是文化。我们这些人啊跟不上了,你小子以后也多保重,小心变狗。”说着站起身把两件书往车后架一挂,跨上车走了。

老王抹去郑家柱说话时喷到自己脸上的唾沫星,看着郑家柱左右摇晃的背影说了句:“背兴。”

严立新刚和朱云英谈完,就见郑家柱走了进来,便问:“货领好了?看样子今天货不多。”郑家柱点点头到办公桌前坐下,半天没说话。严立新看他神色有些异常也就没说什么,等着他说话。郑家柱从桌上拿张《宜州市报》看了半天,又低着头只顾抽烟,严立新也不管他,拿出写了一半的上半年工作总结看了起来。

过了会儿,郑家柱终于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页纸来递到严立新面前。严立新接过一看是一份申请,申请为了减轻城市供应压力自愿精减回乡。

严立新拿着郑家柱的申请看了好几遍,放在桌上没动。过了会儿,摸着鼻子清了清嗓子说:“老郑啊,你有这个觉悟为国家分担困难我真为你感到高兴,为你感到骄傲!你是渡江的老同志,你这样给其他同志带了个好头,我感谢你!但是精减不精减不是我和你说了算,这需要经理室全盘考虑,统筹规划。况且你是店里的业务骨干,虽然这次犯了一个小错误,但谁又能保证自己不犯错误呢?人无完人嘛。你要放下思想包袱,在这火红的年代再立新功!”

郑家柱抬起头来对严立新说:“我们门市不是就一个名额吗?其他人你就不要再谈了,就我了。反正我和明妹都是安徽农村来的,身体又好,又没小孩牵挂着,这下回去也是名正言顺。我老家没什么人了,昨晚我跟明妹商量过了,就回她老家。”

严立新看着郑家柱半天才说:“我们门市的申请、包括我的都报给经理室然后由经理室最后再定。你也要相信组织会实事求是的。”

“其实不要再瞎废那工夫了,随你吧。”郑家柱说完起身出了办公室。

严立新在口袋里掏香烟,掏了半天,摸出药盒,在里面拿出半截烟,又摸出烟嘴插上香烟,点上火抽了一口。郑家柱的态度让他看出些无可奈何的壮士气概,估计高水平的宋经理亲自找他谈话激发了郑家柱的情怀,要不然依郑家柱的脾气不会表现得这么决绝,怎么说他都是渡江的老同志,随便耍个态度谁又能把他怎么样?

说来严立新幼年时即认得郑家柱。那时严立新还随了父母在老家,江北当时形势复杂,新四军、敌、伪、顽四方割据交错,城里往往是敌伪政权,乡村则是国民政府和新四军掌控,鬼子和伪军时不时出城征粮、扫荡一下又缩回去,所以新四军和国民党都有些相对稳定的根据地。严立新老家在邗集,这地方靠近城里,属于日占区。但到底是乡村,严立新一次也没看见过鬼子,伪军也是隔老远瞧过一眼,倒是共产党、新四军经常来。

有一天夜里严立新正睡得香,不知怎么被吵醒,迷迷糊糊就见屋里好多人。眯着眼偷偷瞧了一阵,发现很多人都不认识,但身上都背着枪。一伙人正压低了声音谈论什么,父亲也半张着嘴拢着手坐在边上听,母亲则没在屋里。

严立新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只听到些接应、渡江、保证安全之类的话。邗集靠近江边,江对面就是宜州地界,那时候是宜州管辖的山北县,好多共产党大官都是从这条线来往渡江,陈毅、粟裕、谭震林、陈丕显、叶飞等都从这儿来往江南江北根据地。有一回严立新看见过部队,一过就是一天。还有从上海过来的药品也从这儿过,然后送到新四军手里。当然那会儿严立新不懂这些,此时被墙边靠着的一把三八大盖吸引住了,看没人注意,悄悄地爬起来摸到边上仔细打量这支比他高得多的步枪,看着眼馋不禁要摸摸。刚搭上手就听一声喝,小严立新一哆嗦,屁股上就挨了父亲一巴掌,张嘴要哭嘴又被捂上,抬起泪眼看到一张年轻的脸孔正对自己瞪眼。父亲一把把他拉过去搂在怀里不让出声。这时就有人笑:“老严别把你儿子捂死了,不用这么紧张,这个村大都是我们的人,村外有人放哨,孩子他妈也在外面看着呢。小郑也是,喊一声把孩子吓得够呛。”那叫小郑的半大小伙子不好意思地扭捏了下便来摸严立新的脸。

那就是郑家柱,这回是跟着老同志来接从上海偷运过来的纸张。根据地那时物资非常缺乏,随军新华书店卖的书要靠总店冲破道道封锁线送来,一则路途遥远时效变差,二则途中过封锁线不光人员牺牲大,图书损失也非常大。所以各分店多采取两条腿走路,总店来一部分,自己也要编印一部分,这就是后来各地人民出版社、人民印刷厂的前身。要编书、印书就得有纸张,那时纸张属于战略物资被日本鬼子严格控制,往往地下党要费尽周折才能搞到一些,再通过地下交通线运到宜州,交给山北县委组织渡江。

郑家柱从老家逃荒出来才十二三岁,恰好碰到随军书店,那时只要一口饭吃,碰到战斗部队也跟着走,碰到国民党照样也会跟着跑,他想好了只要不当二鬼子做什么都可以。

后来又几次过来接纸,都是住在老严头家,跟小朋友严登科有了交情,甚至帮严登科做了把木头手枪。

也是命里周折,郑家柱干革命为的是吃饱肚子,本来供给制蛮好的,后来考虑他一直算民工便让他自愿选择供给制还是工薪制,那意思供给制你就算参加革命大锅饭了。但他却选了当时有些诱人的工薪制,成了革命雇佣的劳力,一念之差,解放后这两者的区别有如天壤。要不然革命干部郑家柱谁敢来动让他下放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