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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华书店——我们的岁月》

来源:中国作家网 | 王钧  2017年05月03日11:00

 

第二章

烟花三月,江南的多雨天气在今天难得放晴,空气显得格外清新。但是接连一周的阴雨天使乡间的土路格外泥泞,李夏莲加重永久车的后架两边各挂了一包书,新华书店的一个整件书一般标准是十五公斤,但农村发行组为了多带些书往往会把包打得大些,要有二十公斤左右。李夏莲吃力地蹬着脚踏板,车子左右摇晃,看见前面有水坑便下了车。回头看农村组主任吴天佑带着三包书,他的后车架不光两边各挂一包,后车架打横还绑了一包,车大梁上还担了一袋粮食模样的袋子,身上斜挎着一个大挎包。见李夏莲下了车吴天佑便也下了车:“累了吧,歇一下吧。”边说边先支好车架,过来帮李夏莲也支好。

“刚出来还好,一下公路就不行了。”李夏莲抹了把汗。

“是啊,每年这个时候就是这样,有时水大把路冲了才叫麻烦呢。”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一些烟丝和一张纸卷起烟来。

“我们是最后到公社书店吧,前面五个大队哪个要好些?”李夏莲就近找了个干爽些的土埂,拿块剪下的蒲包片垫了坐下来,吴天佑找了块干些的地就一屁股坐下。

一九五八年开始宜州下面的郊县都成立了公社新华书店,宜州近郊就成立了十一家公社新华书店。每开张一家,各级领导都亲临讲话,重要的公社书店开业地区,专署的书记专员都要来祝贺,那热闹劲儿更别提了。从一九五六年开始的供销社代销图书的农村发行模式就陷于停顿,改为新华书店自营。但随着网点的铺开,铺货量也大幅度增加,不起眼的一个标准书架要达到陈列丰满,需要有十件以上的书,就算全部平面陈列也要五六件之多。再加上书柜,一个门市再不济也要七八张书架七八张柜台,那要多少书啊!但一年之中又卖掉了几本书呢?销售年画、中堂占了大部分,有的书店一年才销售了七八百块钱,还要给至少一个人开工资,这笔账吴天佑不知在心里盘算了多少回,也只能在心里想想吧。这些公社书店从一开业就面临着关门歇业的前景,一直这么撑着快两年了,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

吴天佑在解放前和严立新一样是文友书局的店员,只不过严立新是小学徒而他比严立新年长个五六岁还兼着账房先生的角色,一九五六年公私合营后由于懂得些财务知识,农村发行组往来账目比较多且复杂些,便很快就提升为农村组组长。

听着李夏莲问,吴天佑说:“大队当中就上荣好些,其他都不怎么样,人都上小柴河水利工地了,我们下午先到上荣大队设摊,明天就赶到水利工地,那儿人多,然后再看情况。”

“那到水利工地应该好些,人又多,服务的效果一定不错。”

“也难说,现在人身上哪还有什么闲钱,东西又贵,听说有的地方一只鹅都要卖到十多块了。”

“真的呀!”李夏莲咂着嘴,想着自己一个月的工资也就能买两只鹅。

“还买不到呢,你看我们一路走来,村边地头可看到有什么鸡鸭鹅之类的?”

真是的,李夏莲这才感觉到这骑了二十来里乡间小路,竟没有狗吠声,也没有鸡鸭鹅的啼鸣,大点的牲畜更是不见,连平常见惯的乡村孩子们都无踪迹。放眼望去,蓝天白云下一切都显得那么寂静。已近中午,附近的村庄也少有炊烟升起,那边不知什么房屋的土坯墙壁上白底红字粉刷着大大的标语:“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桥梁”。

深吸一口气,田地里的麦子虽然由于少肥而长得贫瘠,但仍旧有一丝快要成熟的清香直入肺腑。看着眼前的麦田,发现田垄边的一些麦子却是光着麦秆,上面的麦穗已不见了,不禁“咦”了一声,她知道麦芒还是相当刺人的。吴天佑看她一眼又指了指不远处几棵柳树,李夏莲才发现柳树干都已没了树皮,不觉叹了口气,觉得本地还算风调雨顺,但粮食都到哪儿去了呢?

“生麦粒嚼着吃还真的蛮甜的,树皮碾成粉和着玉米面山芋藤也是可以的。”吴天佑见怪不怪地扔了烟头说,“走吧,到上荣还有十几里路呢。”

这上荣大队原是潭塘公社里各方面条件最好的大队,地多、人多、粮食产量也居公社头位,可自从一九五八年红火过以后,到现在一平二调三收款的共产主义模式,早已把人都弄疲了。刚开始粮食敞开肚皮吃,好不快活,亩产都上万斤了,粮食多了没法弄,储存还占地方,吃呗!到了第二年下半年就情况不妙了,公共食堂就开始渐渐减量,现在就剩下稀得跟米汤似的稀饭、面糊。早两个月吴天佑就听老婆说大队里有人饿死的事,言之凿凿的,因为吴天佑老婆的娘家就在上荣。吴天佑让她不要乱讲,新社会了,能饿死人?这可是右倾机会主义分子讲的话。

当中午吴天佑和李夏莲到村头大队部的时候,大队里就妇女主任一人在家,其他干部都带上大队里的精壮劳力上了小柴河水利工地。队里都留下些老弱病残妇女儿童,地里的活也都指望妇女们了。

妇女主任和吴天佑是老相识,见面边寒暄边把二人让进大队部坐下后问吴天佑:“早两天就听说文化要支援农业生产,你们这就算支援来啦?”

吴天佑忙点头:“是是是,你看我们新华书店也没别的能耐,把文化知识传播到农村,让农民兄弟科学种田,增加粮食产量,那不也是我们新华书店的贡献吗?”

“算了吧,你们那叫科学?不科学还好点呢,什么细密种植,深耕两米,可把我们害苦了。”

“那可不是我们的事,那是洋专家和你们农技站推广的吧。”

“谁知道是谁作的孽,听说有的地方还用肉汤浇地呢,作孽啊。算了算了,说来说去大家都是为党工作,想法都不错,效果就难说了。”

“就是就是。哦对了,往年都是冬春搞水利,今年这都快要夏收‘三抢’了,把劳力都抽走,地里的麦子怎么办?”

“谁说不是呢。但这次不同,这次是会战,听说是要有大领导来视察,连省委书记都来小柴河工地督战了。”

“是吗?”

“到时候看吧,实在不行只有我们妇女上了,毛主席不是说妇女能顶半边天嘛,这两天我们就开始做动员和生产准备。嘻,现在有人说我们这叫‘人民母社’,没他们男人什么事。”

“什么,‘人民母社’?这话新鲜,不过也亏了你们妇女同志。”

“那当然,花木兰的功劳也不比男人小。”

“你们妇女同志真是辛苦了,我们的事还请你关心关心,弄两三张桌子就行了。”

“那没问题。哦对了你们还没吃呢吧,我叫人去弄点吃的。”

李夏莲这才有机会插话:“不用不用,我们自己都带饭了。”说着从挎包里掏出一个馒头,心里想这个妇女主任可真有意思,也亏她想得出“人民母社”来。

妇女主任见了也就不再说什么,到门外喊人到边上小学校里搬几张课桌出来并交代好就放在大队部门口的空地上,回头和他二人打了个招呼就回家去了。

吴天佑和李夏莲抓紧时间三口两口吃完自带的干粮,李夏莲只吃了半个馒头,吴天佑吃了块玉米饼。两人将六张课桌背靠大队部拼成一个长方形,便把自行车上带的五件书放上课桌,开始拆包摆放图书。新到的《列宁选集》《列宁的故事》《战斗的青春》《跟随陈毅同志打游击》《和谐与自由的保障》等新书放在了醒目位置,其他一般图书相应放好,小朋友喜爱的小人书连环画放在了前排。每种图书流动供应都视情况不同带有不同数量的复本,有的两本有的三本。吴天佑这时又拿出备用金交给李夏莲清点了一遍放在带来的小钱箱里,书摊上又放好两把算盘,一切刚准备停当,就有人三三两两地围拢来。原来妇女主任在回家的路上就挨家逐户地喊过新华书店来卖书了。

这新华书店的流动供应最是讲究天时、地利、人和,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和错误的对象只要沾上一条,你这次流动供应就不会有好的效果。李夏莲发现看书的人似乎都有些无精打采,都是乡里乡亲的见面也并不多话,一路上都没见到的孩子们这时也不知怎么冒了出来,但连孩子们的目光似乎都透着茫然,更没有了常见的小伙伴们的嬉戏打闹,连看着新到的连环画《铁道游击队》也没使他们眼睛亮起来。

不多的人中有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引起了李夏莲的注意,看他拿着一本书仔细地翻看着,嘴里跟着念念有词,正想着这小伙子怎么没上水利工地,听见吴天佑跟他搭话:“小奚老师没上工地啊?这本书是新到的,文字功夫厉害,内容还是很不错的。”李夏莲想:什么书到了吴天佑嘴里都不错,能出书当然不错啰。也许被吴天佑的推荐弄得有些不好意思或许觉得书真的不错,那被叫作奚老师的年轻人在口袋里摸索了一番,摸出两张两毛、一张一毛,又在另一个口袋摸出六分钱,连书一起递给吴天佑。吴天佑接过钱和书看了一下说:“收你五毛六,正好啊。”并拿起售书图章在书后盖了一下,一手把书交给小奚老师一手把钱放进钱箱。小奚老师又看了两眼其他图书,冲吴天佑点个头,拿着新买的书转过身向学校走去。李夏莲俯身拿过年轻人买的这本书的复本看了看,原来是一本三联书店的《灯下集》,作者吴晗。上两周店里请现在已经与地方新华书店没有了业务和行政关系的省新华书店业务科科长来讲课时,听他说:凡是读者买过的图书,营业员都应看看书籍的书名、定价、作者和大致内容,以便于今后的图书推荐,这也叫熟悉图书。虽然在少儿文教柜作用小些,但想想这也是基本功,也得多练。

吴天佑见买书的人不多,看书的人也有些懒洋洋的,便更加积极地推荐介绍,试图通过自己的卖力推荐尽量多卖些书,但成效显然不大。

不觉太阳已经偏西,妇女主任适时地又出现了,张罗着时候不早了还没买书的人要买快买啦,看书的人看看日头便渐渐散去。

“怎么样?今天我估计不行,现在谁还有心思买书看啊。”妇女主任同情地看着两人。

“还可以,还可以。我们主要是为了服务,能来看看就很不错了。”吴天佑点着营业款打着哈哈,数完又交给李夏莲数了一遍收好。

“三个钟头也卖了不少,谢谢主任了。”李夏莲也跟着附和着,觉得书卖得多些主人会很高兴,脸上也有光彩。

两人开始重新打包,仍旧是五件书,大小还和原来一样。又将钱箱、算盘等收拾了。

妇女主任叫人将课桌抬回学校,问起两人晚上的住宿,吴天佑告诉她到自己老婆娘家去住,妇女主任便也不说话了。两人谢过她,挂上书,骑车离开了大队部。

当晚两人来到吴天佑的岳父家,吴天佑的两个舅子都已上了水利工地,家里就剩下老两口,看见两人进屋都没动弹。

“爸,妈,我们来了。天黑了怎么没点灯?”说着摸出火柴划着就在桌上找油灯。

“早没油了,也没什么事点什么灯。”丈母娘说着站了起来,哼哼着摇摇晃晃到隔壁房找灯去。

“晚饭吃过了吗?今晚我和同事小李要住这儿了。”

李夏莲急忙向二人问好。

“食堂前两月就解散了,家里还有点玉米芯粉,你弄点吧,我们已经吃过了。”丈人说道。

“不用了,我们自己解决,我这次带了点玉米面给你们。”说着出了门到自行车大梁上卸下袋子拎进门来,到墙角的米缸前打开盖伸手一探,什么也没有,便连袋子一起放到米缸里。这时丈母娘也拿着小半截蜡烛摇晃着进屋点亮说:“你们自己留着吃嘛,我们乡下好对付,哪像你们城里硬碰硬地要吃食,掺不得东西,就是想找掺点都找不到。”

这时李夏莲才看清土坯墙一间两厢,东厢看来是老两口住,西厢却隔成前后两间,估计是吴天佑两个舅子一人一间。门前左边是灶房,右边空着,看来本来是打算起房子的。屋里几乎没有任何家具摆设,就只放着一张快要散架的木头桌,两张长条凳,还有两张旧竹椅俩老人坐着。

李夏莲拿出中午剩下的半个馒头,从挎包里掏出些腌菜,就着吴天佑倒来的一碗水吃起来。那边吴天佑仍旧是玉米饼一块,但没菜,李夏莲就分出一半腌菜来让给他。就听吴天佑问:“妈,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啊?”

“不知怎么的,腿有些肿,还从没有过。”

吴天佑停下咀嚼玉米饼,半张着嘴半天没说话。

李夏莲睁圆了眼睛看着大娘的腿在微弱的蜡烛光下闪着亮光,明白是怎么回事。

第二天李夏莲起得早,发现天又阴了下来。在门前水井旁洗漱过了,见吴天佑也揉着眼睛出了房门,抬头先看看天,回身把停在堂前的两辆车推出来,问李夏莲有没有带雨布。李夏莲回屋从自己挎包里找出雨衣和雨布交给吴天佑,吴天佑用雨布将书遮罩好说:“今天看样子保不住又要下,我们抓紧时间早点走,到工地还不知什么情况呢。”

两人胡乱吃了些干粮,要走时两位老人还没起来,于是隔着门吴天佑又关照两个老人不要节省,带来的玉米面吃完了下星期他再送些回来,否则腿肿就没法好。道了别,带上大门,两人又骑车出发了。

这小柴河是宜州境内最大最长的一条自然河流,由于年久失修,河道堵塞严重,一遇汛期即泛滥成灾。这次宜州下大力气誓要借“大跃进”的强大声势疏浚小柴河,并且北要疏通入江通道,南头与江南运河贯通,确保再来洪水两头均可泄洪。现在正是整治工程的最关键时候。

这时的小柴河工地红旗招展,人声鼎沸。河岸边民工们挑的挑抬的抬,挖河泥固堤坝。高音喇叭不间断地播放着歌曲,间或有好人好事或挑战书、应战书播出。虽然天色阴沉沉的,但还是让人感到扑面而来的冲天革命干劲。

吴天佑和李夏莲找到工地指挥部,早有民兵看见他俩便迎上来问是干什么的,接着就喊来一个干部模样的中年人。吴天佑赶紧说明来意,表明新华书店为农业服务的意思,那干部想了会儿说:“那你们就到食堂那边找个地方设摊吧,中午饭已经开过了,但晚饭比中午人还多些,你们去那儿吧。”说着指了指离河岸不远的一排平房,便回身要走。吴天佑赶紧连声道谢并问同志贵姓。“免贵姓袁。”说完头也不回急匆匆走回指挥部里。边上民兵说:“这是市里宣传科袁干事,你们去吧,就说袁干事安排的,没问题。”

两人到了食堂如是一说果然没什么问题,不一会儿在靠墙的天棚下把书摊摆了起来,刚收拾停当,却看见袁干事又朝食堂走来,吴天佑赶紧迎上前堆着笑掏出一支香烟递过去,袁干事接了道:“刚才要赶一篇宣传稿所以没来得及多说,都安排好了吧?”

“安排好了,安排好了。多亏袁干事的招呼,把我们安排在这天棚底下,不怕下雨了。”

“广播站我也招呼过了,一会儿把你们来卖书的消息报一下,今天领导多,都挺喜爱看书,到时候你们晚点收摊。”袁干事看来把事情考虑得很周密。

吴天佑一迭声地称谢。

果然,到了开晚饭时,除了大量民工来看热闹间或买点浅显的文艺小说、连环画外,市里县里的机关干部来了不少,倒成了购书的主力军。吴天佑和李夏莲两人忙得不亦乐乎,连吴天佑的两个舅子来找吴天佑打招呼他都没工夫搭理。到了结账时两人惊喜地发现竟然卖了七十多元钱,饥饿、疲劳顿时烟消云散。这时袁干事又来通知他们明天可以继续设摊,因为明天省里检查团来,有个新华书店的流动书摊在这里显得文化氛围要好些。两人千恩万谢不提。

李夏莲由于晚间忙碌出了一身汗,又累又饿。这时阴了一天的天气终于捺不住下起了雨。虽然有塑料天棚遮挡,但雨水还是飘洒进来,两人手忙脚乱地收摊,害怕书被淋湿把雨衣也裹了书包,就这样冒着雨赶到袁干事给他们安排的住宿工棚,李夏莲和“铁姑娘战斗队”挤在了一个大地铺。

吃了晚饭李夏莲便感觉有些不得劲,到了夜里却发起高烧病倒在工地工棚里。

李夏莲是山东青岛人,父亲是解放前国立山东大学生物学系的教授,一九四九年六月青岛解放时李夏莲才十八岁,认识了青岛驻军三十二军的一个汪营长,后来经人撮合成婚,一九五五年丈夫调宜州二十七军,她也办了随军到宜州新华书店上班。说起来她也是正宗的书香门第,加上又是军属,在新华书店还是得到不少照顾的。但她生性比较要强,虽然已有两个孩子,但仍事事不落人后。调到渡江路门市少儿文教柜当柜长,有一回半年盘点少了五块多钱,复盘、复查多次都没查出原因来,盘点一直到下半夜三点多钟还是没个头绪,连严立新都失去了耐心,打算这五块多钱做报损处理。但李夏莲就是不同意,坚持要查清楚。严立新没办法只好让其他人回家休息,留下自己和郑家柱帮着李夏莲查账,直到天快亮了,终于发现计价单中有一笔把单价0.75元写成了0.25元,十本书正好五块钱。

当天夜里李夏莲高烧难受,想起来找点水喝,但身子虚弱怎么也没法起来,只好把睡在旁边的一个“铁姑娘”推醒,央求帮助倒点水喝。“铁姑娘”见她病得不轻,赶忙起来帮她倒水,又弄湿毛巾冷敷她的额头。后来发现还是不管用,又打着手电筒出去把工地的女医生请来了,医生给服了退烧药后稍好了些。

第二天一早吴天佑听说李夏莲病了,心里不免着急,一急在这种时候生病十分可怕,弄不好就容易出大问题,李夏莲的丈夫虽然是军人,但照样因为营养十分缺乏已经患肝炎住了院,还叫个十分奇怪的非甲非乙型肝炎。如果这时李夏莲再因发烧弄出点别的什么来,那可怎么交代。二急今天有省里来的大领导视察水利工地,袁干事特地交代一定要把书摊摆出来以壮声势。

到李夏莲睡的工棚一看,其他人都已上工地了,只李夏莲仍旧和衣躺在地铺上。

“怎么样,能不能坐起来喝点粥?”吴天佑端着半茶缸稀饭问。

李夏莲睁开眼无神地点点头,费力地坐起来。其实李夏莲这时没有任何饥饿的感觉,夜里服了退烧药,但这时已经又发起烧来。歪着身子喝了几口稀饭便要站起来,吴天佑急忙扶住她:“不行就歇歇,书摊我一个人顶得住。”

“没关系,我扛得住,走动走动就好了。”李夏莲有气无力地说。

“那怎么行,你们家已经有一个住院了,你再弄出点什么来我可担待不起。”

“我心里有数,没那么娇气,我能行。”

正说着袁干事来了,见这情况也感觉不好办。但李夏莲坚持要一起出摊,只好由袁干事帮着李夏莲推着自行车,三人又来到食堂门前摆好书摊。

到了中午,民工们来食堂吃饭,照样是看得多买得少。过了半个多小时,吃饭的人渐渐少了,却见远处来了一大群干部模样的人,见这边居然有新华书店的流动供应摊点,就一起围了过来。

早就听说小柴河工地是一次地区性的大会战,估计会有领导在工地,所以吴天佑安排线路时就由自己亲自跑这条线,在图书货源准备的时候对到水利工地卖书的品种有些特殊准备,像人民出版社的《列宁回忆录》、人民文学出版社的《苏东坡诗词选》《三千里江山》《蕙凤词话·人间词话》、中国青年出版社的《创业史》第一部、商务印书馆的《中国的字典》《知性改进论》、适合宜州农业生产的农业出版社《蚕桑辑要》,甚至上海人民美术社的《唐寅画集》《六法初步研究》、人民美术出版社的《芥子园画传》等等都做了备货,按农村组的人说来这些个图书是有点水平的人读的,农村组一般下来跑片是很少带这类品种的。有些品种农村组没有,吴天佑还是从城市发行组和中心门市调剂过来的。

吴天佑看出有一位大干部模样的,听人称呼他陈副省长,其他人都众星捧月般注意他在看什么书,间或也向他推荐些书,于是吴天佑也格外关注他。见他拿着一本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兴灭集》仔细阅读,便向他推荐:“这本是这个月的新书,姚文元的,文笔还不错的。”

“哟,小伙子知道得不少嘛,看样子读过些书。什么文化啊?”陈副省长抬头笑眯眯地问。

“嘿嘿,首长,我没读过什么书,高小文化。”

“哈哈,高小文化,很不错,也算个知识分子了,不错。”

吴天佑被夸得脸红起来:“我们吃的就这碗饭,平时也就只能看看内容提要,懂得不多,懂得不多。”

“业余时间也还是要多看点书,对你们工作也有帮助啊,你说对吧?”陈副省长和蔼地说。

“首长说得对,我们经理也经常这样教育我们。”

“那就对了嘛。高尔基不是说吗,图书是人类进步的阶梯。有了这把梯子我们进入共产主义不就更快了吗?毛主席走到哪里都离不开书,外出视察都带着几十个书箱。”

这时边上的袁干事插上来说:“陈副省长说得好!图书就是我们进步的工具,大家都多看看,买回去充实充实自己,为今年的更大跃进加加油。”

陈副省长赞许地看了袁干事一眼:“对,大家都看看。”几个跟随陪同的地、市委领导也都随声附和。

有了陈副省长和袁干事的鼓动,那效果真就是好得没法说,吴天佑左右介绍着图书内容,李夏莲强撑着给卖出的图书盖章、收款,发着高烧脸却蜡黄蜡黄的。袁干事关切地走过来问她:“你行不行啊?要不然你到边上休息会儿,我来帮帮你。”

“我没关系,一会儿就好了,这种事情你做不来的。”收款工作新华书店是有严格制度规定的,李夏莲虽然发着高烧但心里还是清楚的。袁干事听她这样说也觉得有些不妥就没再坚持,就在李夏莲身边站着,以防李夏莲有什么闪失。

在陈副省长的带动下,这一群人大部分或多或少买了书,陈副省长满意地拿着两本书进食堂吃饭去,其他人也都相跟着。一会儿袁干事从食堂端了两碗稀饭和两个馒头给两人送出来,吴天佑一迭声地道谢不止,袁干事说没什么,也进食堂吃饭去了。

再说郑家柱和农村发行组的小苏两人一组乘着小火轮沿江而下,下午才来到江心洲,推着自行车下船又骑行一段路来到江心洲大队部。这江心洲是近几十年由于长江泥沙冲积才形成的沙洲,人口不多,是宜州郊区最小的一个大队。到大队部却一个人也没有,郑家柱跑到附近人家打听了半天才找到大队会计,好说歹说才让在大队部门前的街边摆出了书摊。来看书的人寥寥无几,更别提有多少人买书了。但该跑的网点一个都不能少,农村组每次下乡的线路都是网点大小搭配,所以两人虽然有些丧气,但下一站共青团农场却是个销售图书大户,希望还是很大的。当晚两人便借宿在空空荡荡的大队粮食仓库,和衣而卧。

到了夜里两人饥饿难耐无法入睡,便索性坐起来抽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

小苏是上海人,白白净净的,还不到十五岁。由于父母参与宜州大型电厂建设,小苏在上海没人照顾,才随父母来到宜州,去年冬天初中毕业就照顾进了附近的新华书店孟湾门市部,今年工作调整到了农村发行组。小伙子极不适应宜州的生活,说起大上海来便滔滔不绝,这时节谈得最多的就是新雅饭店的什么水晶虾仁、蚝油牛肉、葱油嫩鸡、菠萝咕咾肉、罗宋汤……弄得郑家柱口水直流:“我说,你小伙子看着人不大,这些东西你都吃过?别在这唬人了,我看你也就是听你爸爸妈妈说说而已。我们家乡云雾肉那才叫杀馋呢,用一块五花肉,切成小块带皮烤,然后放在淘米水里泡,泡过后放作料慢慢炖,炖烂后放上饭锅巴、茶叶、红糖什么的拌匀再放在铁网上烤熏,最后浇上酱油呀醋呀麻油呀,那才真的是人间第一美味。”

小苏咽了咽口水,不屑地说:“你那什么土菜,新雅饭店的广东菜那才是出了名的高级菜。”

“高级有什么用?再高级也是填肚皮,进了五脏庙也是一堆杂烩。”

“嘁!”小苏不屑地发出一声,同时黑暗中感觉脸上星星点点像是在下小雨,抹了下脸觉得这仓库不应该漏雨啊。

黑暗中两人各自回味着家乡美食,幸福感油然而生,但转瞬间饥饿又袭来,把所有的回味驱赶得烟消云散。

正说着听郑家柱黑暗中嘘了一声,两人竖起耳朵却听见外面似乎有人走动的声响。摸着黑两人到门边轻轻地打开仓库门向外看,黑乎乎的并没有什么。郑家柱出得门左右张望了一阵回过身来掩上门悄悄对小苏说:“有人下地了,不少人呢。”

“这下半夜了,发什么神经?阶级敌人?”小苏感到困惑,声音有些颤抖。

郑家柱略一沉吟,回过身去摸自己的大挎包,一阵摸索后又出门招手轻叫小苏跟着他。

小苏不敢一人留在仓库只好跟着老郑出了门,天并未下雨。两人离开村头的仓库摸索着向大田里走去。

“要不要紧老郑?我们还是去报告吧。”

“报什么告。小傻瓜,我们也沾点光去。”

“沾什么光?这黑灯瞎火的,不要遇到坏人,还有特务。”

“瞧你那点胆子,跟着我就行了,你们上海人就是胆小。”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来到田头,没有月色,但隐约看见那边地里有人。那边人显然也发现了他们但并不搭理他俩继续干着他们的,过一会儿就离开他们的视线走得更远些继续忙活。郑家柱一拽小苏也摸过去,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块毛豆地,郑家柱蹲下身伸手就采摘毛豆,并示意小苏也动作快些。

“这不是偷粮食吗?被人抓到了怎么办?”

“管不了这么多了,又不光是我们。”

“不行吧,被发现了不得了!”

“啰嗦什么,快点动手!白天我问过了,干部们去开会了都不在家,要不然这些人就敢?”

小苏感觉到肚里的饥饿,听郑家柱这么一说便也蹲下身胡乱摘起来,却是毛豆叶摘得多毛豆没摸到几颗。郑家柱看他外行,便将找到的布口袋叫小苏张着,自己熟练地采摘起来,不一会儿就装了大半口袋。小苏不断地催促快点,说够了够了,郑家柱道:“这个时候说够了,等吃的时候你就嫌少了,再装点。”直到口袋装满,直起身发现周围已没有了人影,两人于是顾不得汗流浃背急急忙忙拎着口袋原路返回。

到了仓库门口喘口气正要进门,却听一声断喝,接着从身后射来几道手电筒的光柱将他俩照得雪亮。

第二天一早,江心洲大队的李支书就召集队委们开会,研究由他一手策划的“钓鱼行动”的收获。其实在麦子和早熟毛豆将要成熟时,李书记就意识到大田里的粮食会被人盯上,并且已经发现了不少光了秆的麦子和毛豆,如果不立即采取行动,大田里的粮食还不被偷光了。于是李书记对外宣称队委们要到公社开两天重要会议,来了个欲擒故纵的“钓鱼行动”。果不其然,当他们下半夜从猫了一天的偏僻人家出来并组织民兵行动时,竟然一下抓了二十几个拖着袋背着包的人。本来支委会研究的是抓住这些偷队里粮食的人后,要开个批判大会狠狠地“教训”一下以起到警示作用,但想不到捎带着搂了两个来支援农业生产的“文化人”。

经过一番统一思想认识,支委会决定:我们江心洲大队是全国的先进单位,怎么能容许这种给大队抹黑的行为,不光本队的不法之徒要批判,这两人也必须批判,并且要通知单位来领人。当下午郑家柱和小苏被反绑着押上批斗台时,面对着高亢的口号和社员们林立的铁拳,小苏已经浑身发抖,需要两个民兵架着才能勉强站立。而郑家柱却有些满不在乎,斜着脑袋脸上还带着些笑似的,看下面喊口号,他趁李支书还没说话便大声高呼:“自力更生,丰衣足食。”惹得民兵在他屁股上来了两脚。

严立新自从派出两个人参加农村组的下乡任务后,自己既要顶李夏莲的班又要兼顾着郑家柱的仓库工作,还要抓紧考虑着半年的工作总结。从去年粮食和副食品供应大幅度缩减到今年上半年,整个单位的人似乎已经没了别的话题,人人都显得忧心忡忡,有气无力。“更大跃进”的一年眼看已经快过去一半时间,衡量工作业绩的主要指标销售这一项却还离得老远,现在又加上为了减轻城市压力需要人员下放这个硬任务,严立新昨晚回家想了一晚也没个主意,今天下午来上班后想着去宋经理处讨个意见,却听有人叫他接电话,想着可能是宋经理来催问人员下放的事,拿起听筒却没了声音,便挂上听筒,抓着摇把紧摇几下再要总机,总机不耐烦地说:“为什么不讲话就挂断了?又重接通。”果然是宋经理。

“严立新吗?”

“我就是,宋经理我还打算下午来找你呢。”

“找我做什么!你的人在江心洲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