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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华书店——我们的岁月》

来源:中国作家网 | 王钧  2017年05月03日11:00

 

第三章

由于宜州开往江心洲的小火轮一天只有两班,严立新和张光明没有赶上当天下午的班轮,只得第二天出发。

一大早,严立新先到店里取自行车,然后骑上车来到码头与张光明碰头。还好,到码头时张光明已经等在那儿了。不一会儿检票,两人推着自行车上船。过江的人大多是公社社员,见两个推自行车的人上来便知道是干部。有三两孩子便围着自行车看。

小火轮离港,冒着黑烟慢慢向江心开去。严立新和张光明谈起郑家柱的身世,张光明大叹郑家柱不知上进、不看报、不读书、成日游手好闲等等劣迹。严立新听了心里不爽但也无话可说,拿眼四处张望,见人堆里有个女孩生得白净不禁多看两眼。那女孩一身村姑打扮,看严立新打量自己有些害羞,转过头去。严立新却在肚里揣摩这瓜子脸眉眼似乎在哪里见过,月牙儿眉高高挑起,一双杏眼星星含春……想到这不禁有些脸红,忍不住去摸口袋里的烟嘴。曾经的一段奇遇又涌上严立新的心头。

那是公私合营前,严立新在父亲和人合伙开的文友书局学徒,那会儿他还叫严登科。那时刚解放,还没实行什么社会主义改造,城里形形色色总有几十家书店。早先的中正书局、三民书店早已关张,现在最热门、生意最好的要算是解放军开的新华书店,剩下的没有什么政治色彩的书店生意大都清淡。唯文友书局由于规模大、品种多还勉强支撑着,平常总有些看闲书的老读者来挑挑拣拣。

一天午后店堂里没什么人,严登科正在柜台内打瞌睡。小伙子十六七岁正长身体,吃饭多,瞌睡也多。正晕晕乎乎摇摇欲坠,突然感觉一阵微风从脸上抚过,鼻翼也跟着扇动,一股异香直钻脑仁里去,睁眼左右一看,只见一个苗条背影正在书架前款款而行。严登科认得,这是旗袍,也识得那布料是阴丹士林,上面是白色的小碎花。白白的一段颈项从小立领露出来,细致合体的腰身不动声色地指点着后摆下波动着的暗涌。两段雪白的臂膀端着向前,不时从书架拿本书下来低头翻阅。严登科睡意全消,有心想过去看看是哪方仙子驾临,哪知心里怦怦乱跳,只得仍定在那里不敢乱动,生怕惊扰了人家似的。忽地那女子转过身来看严登科,吓得他两眼没地方安身。那女子竟面含浅笑走过来,严登科只觉艳光四射不能自已。那女子轻轻一笑问:“你家可有《清溪留情记》吗?”

严登科听得是标准国语,心想原来不是宜州人啊,怪不得呢,宜州哪有这等绝色女子呢。容不得多想,回那女子说:“小姐,这套书前几日已卖脱了,小店已经又从上海进货了,只是还没到,再过几天就会有的。”

那女子有些失望的样子,停了下说:“那好吧,我过几天再来看看。”

严登科急忙说:“小姐,这样吧,如果你肯定要,等书一到我帮你留着,到时候你来取。”

那女子听了一笑:“那好啊,书我是一定要的,就麻烦小师傅帮我留着。”道声谢,杏眼一闪转身出门摇摆而去。把个严登科又看得呆在那里。闲来细想女子容貌极像阮玲玉又似周璇,有无法形容之美。

过了些日子,那女子果然飘飘然如约而至,严登科急忙拿出预留着的书。那女子笑盈盈付了钱,又在店里看了会儿书,不时与严登科攀谈几句。到后来女子便经常光顾,与严登科成了熟人,严登科想许是哪家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才从外地搬来。只一样,严登科觉得女子越发地与自己亲近,竟好似姐弟一般。那女子年岁看不出多大,严登科只从那气度觉得应该比自己大,连姓名都没敢问,只得常在梦里想想。

转眼过去快一年时间。又是一日午后,店里没什么人,父亲和老板到书店联合会去开会,师傅和账房吴天佑偷偷溜出去洗澡,只他一人守店。这光景那女子又来看书,严登科自是热情接待。过了会儿女子过来问可有方便之处,严登科愣了会儿才从女子的娇嗔中领会到女子需要什么,急忙带她到书架后的一个小门,里间角落放了只马桶,开了门让她自去方便。

这时店面有人呼唤伙计,严登科急忙出来接应。一会儿陆陆续续便有不少客人进来,前后忙着接待一阵却不见那女子出来,正欲到后面看看,只听师傅和吴天佑说着话回来了。严登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如果此时那女子从后面出来,势必引起他两人的注意和怀疑。师傅穿过店堂去了后院,吴天佑要过来和他说话,严登科连忙指指顶头的一个客人,吴天佑扭头便去照顾那个人,严登科急忙一撩帘子来到书架后到那小门边轻轻敲门。他的意思是通知那女子暂时别出来,往前走两步便是晚上值更的睡房,他准备先将女子藏睡房里,等没人时再放她走。敲了两下没声,一拉门,门开着,往里晃了一眼空无一人。来不及多想连忙回身在书架拿了两本书假装补货又出来,喘着气,定定神。难道刚才自己接待客人的时候女子趁隙走了?想到这舒口气。猛然又想起那值更的房间并没有去看看,一时心又提起,趁吴天佑不注意又跑到值更房,没敲门轻轻推门,推不动。严登科心里一紧,真在里面!再用大点劲,仍推不动。轻轻敲了两下,门悄无声开了条缝,露出一张俏脸儿,一双美目冲他偷笑,一根透玉般的手指竖在红唇间冲他“嘘”了声竟又将门关上。小小青年严登科身子都快酥了,在门前不知所措。就听吴天佑在前面喊他,急忙退出去。

那值更房本是店里伙计轮流值更睡的,后来吴天佑来了,他家在乡下,平日不回家,所以就长住值更房。

严登科正战战兢兢思谋如何向师兄坦白交代,父亲从后面出来跟吴天佑说刚才联合会商量过了,要从新华书店转批图书过来分销。正逢新华书店来了一大批图书,但他们人手不够,希望大些的书店派些人过去突击帮忙,现在就过去,今晚就住红旗口那边。夜里值更就让登科代一下。严登科长出一口气,但同时心里又犯了难,这女子躲在屋里干什么?看书,对了,书架后面存了不少书,肯定在里面看书了。会不会……严登科无法往下想。

老板和父亲看店堂里没人,索性叫上师傅一起到红旗口看看,于是叫严登科上门板提前打烊。等人都走了,严登科关好大小二门,蹑手蹑脚来到屋门前轻轻一推,门竟开了。

只见后窗的光线正好直照床头,一双绣花鞋脱在床前,那女子倚靠在床头,一本《飞花艳想》掉落在床边……她睡着了。严登科直愣愣地站那儿呆看,那女子睡梦中动了动,旗袍下一大截粉白细嫩大腿直刺严登科双眼。可怜严登科如何见过这等光景,立刻血脉偾张,情不自禁踟蹰到床边弯了腰细看女子。往日里只觉女子好看,但却始终不敢正眼相看,正自打量,忽见那女子含笑睁眼,严登科吓一跳正欲后退,却已被那女子一把抱住,香唇便堵住严登科的嘴。严登科血往头上涌,头晕目眩,浑身颤抖气喘如牛,男儿性气直冲云霄。此时如何还顾得了其他,一阵乱七八糟响动,旗袍早已飞出老远。这边胡乱冲撞不得要领,那边温软款迎成其好事,共赴巫山云雨。

须臾,云收雨散。严登科滚下床来坐在地上发抖,好一会儿不能自已。那女子玉手轻抚严登科后背,严登科正欲转过来,只听外面门板被拍得山响。唬得他手忙脚乱抓了衣裤一边穿一边答应着往外跑,开门一看却是母亲来送饭,原来父亲刚才从家里过顺便告诉母亲送晚饭来。母亲抬腿要进来,却被严登科挡了,接过提盒说正看书呢,明天早上把食盒带回去。回来走到屋门口,见那女子已穿着整齐,只脸上有些花,显是妆掉了些。见严登科挡在门口,手指一点他肩膀,轻轻推开他向外走。严登科只说个“你……”那女子笑盈盈看着他说了句:“后会有期。”便摇摆着出门飘然而去。

令严立新没想到的是从此以后就再也没见过那女子,这让严立新始终没法理解,有如只在梦里,唯一能让他感到真实的是事后在床上发现个带翠的白玉烟嘴,那烟嘴奇的是在有翠的地方竟刻了龙凤纹,十分好看。茫茫人海无处寻得这令人匪夷所思的女子,只是狐疑地今天看看这人像、明天看看那人似。眼前这人堆中的女孩定然不是,但却那样相似,让他叹息不已。

胡乱想着心思,拿着烟嘴又呆想一回。当严立新和政工组长张光明一路颠簸,大汗淋漓地赶到江心洲大队部时,已经是中午时分,大队部里已没人接待他们。政工组组长张光明原先也在农村组待过,经常来江心洲跑片,一来二去便和李支书成了朋友,于是两人直接找到李支书家。李支书一见张光明哈哈大笑:“我就知道是你小子来领人,怎么样?吃饭没有?先吃饭再谈事。”

“哪里还敢吃你的饭,我们带了干粮,路上已经吃过了。”

“那我就不管你们了,我这儿也没你们的口粮。”

张光明却从挎包里掏出一小袋面粉说:“来得匆忙,也就三斤面粉,我们书店不光文化支援农业,物质上也是有所表示的哟,你就笑纳吧。”张光明开着玩笑把面粉递过去。

李支书手指头点点张光明:“都老弟兄了,还讲究这些干吗?好吧,我也不跟你客气。”说着接过面粉袋交给老婆收了。

“你看,这次我们的人出丑了,大家都是协作单位,你还要担待点别往上报了,新华书店年年是市文化系统的先进,报上去那就麻烦大了。你看呢?”

“哎,我也是杀鸡给猴看,没办法的事……”

严立新这时掏出一包飞马香烟抽出一支敬上。李支书点上烟说:“上报嘛看在多年的交情上就不报了。不过你们可要好好地管管你们的人,这么闹也太不像话了。”

张光明赶紧接下话头:“我们回去一定加强教育,严肃处理。老李啊,你也知道现在的情况,要想管好这一班人有多难,说起来这郑家柱还是渡江过来的,老革命了,带着个小毛孩子干这种事,真是让人无地自容。老李你放心,我们宋经理说了,这次一定严肃处理,绝不姑息!”

“那行,等我吃口饭领你们过去带人。”

两人感谢不尽,又说些闲话等李支书吃饭。就见饭桌上端上来一大盆面条,家里人也都围坐上来,看得两人口水直往肚子里咽。严立新这时就岔开话题问:“李书记啊,我们一路走来感觉今年还算风调雨顺,怎么粮食变得这么紧张?”

“唉,一言难尽哪!大前年可算是特大丰收啊,但粮食都糟蹋了。这两年一会儿叫我们深耕密种,一会儿又推倒重来,说广种薄收不如少种多收,这么一弄误了时节,荒了多少田。该上肥、田间管理了,劳力又抽出去搞水利,水利是农业的命脉不搞不行,但你看现在马上就要‘三抢’了,人还在外面会战呢。唉……我这是岁数大了,叫我留守,队长带着人出去已经三个月了,家里全都是些老弱病残加妇女,夜里值守大田的民兵还是我求爹爹告奶奶地要回来七八个人,难哪……”

严立新和张光明听得面面相觑没了声音,退出堂屋。李书记叫家里人给他二人倒了水,两人便坐在院子里等。

等李支书吃过午饭,三人来到大队仓库,门口看守的民兵见李支书带了人来,便开了门,严立新进去一看:小苏蜷缩在仓库一角,两辆自行车连带着书包歪在一边,而郑家柱却反剪着双臂在仓库里来回踱步,嘴里正念念有词,听他们进来方才住了。严立新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但李支书在面前又不好多说什么,叫小苏起来。张光明却知道这时要说点什么:“你看你们两个像个什么样子!十足的小地痞,不劳而获的东西,来支援农业生产反而干起这等偷鸡摸狗的事情。还不赶快向李书记认个错,这次要不是李支书大人大量,交给公安局处理那可有你们好瞧的。”

小苏连忙向李支书弯腰认错,郑家柱被严立新拽着胳膊过来也认了错。李支书摆摆手说算了,就叫他们快点赶下午回宜州的小火轮,帮郑家柱解了绳索,四个人告别李支书径直往码头去了。

当严立新一行四人回到宜州已是下午四点多。张光明说要赶个报告直接回办公室,严立新即和郑家柱、小苏带着书回到农村组,几乎原封不动的六包书下下来,严立新叫郑家柱回家闭门思过写检查。因为吴天佑不在,只好也叫小苏回家写检查,并叫小苏明天一早到政工组报到。小苏一脸不情愿地想说什么,严立新挥挥手制止了他,因为小苏不是自己部门的人,自己不便多说便让他回家。刚把两人打发走,摸着鼻子在那发呆,却见吴天佑推着自行车带着书拐进了农村组的小院子。

严立新奇怪地问:“老吴,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我还问你呢,你跑到我们农村组来干什么?”于是严立新把老郑和小苏在江心洲偷人家毛豆的事说了一遍。吴天佑听得哭笑不得,知道出了这码事自己也管不了啦,老郑是严立新的人,论岁数要比小苏大得多,小苏一个小毛孩子责任也大不到哪儿里,就由他明天去政工组报到再说。自己便把在水利工地的事向严立新说了。

原来中午在水利工地等大家买过书,吴天佑就和李夏莲收了书摊,李夏莲发烧得更厉害了,脸色蜡黄,眼睛却发红,人更是没了一点力气。这时陈副省长和大家吃完饭出来,吃饭时就听袁干事讲李夏莲病得不轻的事,便关切地走过来看望李夏莲,一看之下便觉得情况挺严重,必须立即送医院,本打算用自己的吉普车送她回宜州,但见他两人又是自行车又是书,便问有没有卡车到宜州,恰巧有辆嘎斯卡车要到宜州拉水泥,便安排两人带上自行车和书随车回宜州。吴天佑谢过陈副省长,赶紧由袁干事帮忙上了车,回到宜州直接就把李夏莲送到部队的八三五九医院,把李夏莲安排停当,又让卡车把两辆自行车和书送到了农村组门口,跟司机千恩万谢一番,目送嘎斯车远去,方才推了一辆车进来。严立新听后连忙出去把另一辆车也推了进来。

严立新告别吴天佑,自己骑的车暂时放在农村组,骑着李夏莲的自行车往门市走,见时间已经不早,门市也已关门,想着还是要把自行车放回门市。老远看见政工组长张光明在已经关门的门市门口张望,见他过来,便让他先到门市后院停车,等严立新过来就说:“李夏莲的事我听宋经理说了。”

“宋经理怎么知道的?”心里想吴天佑连轴转还没喘过气来,不至于这么快就向宋经理汇报了。

“小柴河水利工地打电话给宋经理的,听说陈副省长关照叫打的,说带病坚持工作很感人啊,要我们照顾好。这不是等你一起到医院看看她去。”

小小的营业员生病居然能惊动副省长,严立新想了下说:“那先跟我回家一下。”

“回家干什么?得快点,我那报告还没来得及起草呢。”

“看病人不带点东西去吗?外面卖的你买得起呀?”

“那好吧,还是你会做人。”

“不是我会做人,是我家人口少。你家那七八张嘴够你受的。”

张光明嘿嘿一笑跟着严立新边走边说向严立新家走去。

严立新从立柜往外拿鸡蛋时,妻子正跟张光明说话,见他拿鸡蛋便停下来两眼盯着他的双手。立柜抽屉里有八个鸡蛋,拿出来六个,严立新回头看看妻子的眼神,迟疑了一下又放回去两个,却又拿出奶糕来,分了一半用报纸包了,和四个鸡蛋一起放进挎包里。

张光明嘴里说着话,眼睛却在严立新糊着旧报纸的墙上扫,就指着里面一板墙说:“还都是民国时期的报纸嘛,怎么留下来的?”

严立新说:“刚搬过来的时候没那么多报纸,跑到我爸那儿找来的,他还有些舍不得,有什么用,糊墙最好了。”

张光明说:“看来你老爷子那儿还是有些老古董的,改天带我见识见识。”

“都是些破烂玩意儿,没什么的,旧书倒是有几本,改天跟他说说拿来给你瞧瞧。”

“其他古董我倒是不怎么感兴趣,只是对古旧书爱好些,有时间弄来看看。”

两人说着话出门,临出门张光明不忘和杜文娟打招呼告别。

四个鸡蛋在以前算什么,战争时期老百姓支前时,老大娘都是一篮一篮的鸡蛋送给子弟兵,哪里像现在四个鸡蛋还结结巴巴的。严立新在心里嘀咕。

两人来到八三五九医院找到急诊病房,见李夏莲的婆婆正坐在病床边用冷毛巾为儿媳妇冷敷额头。原来宋经理已经叫人带信给李夏莲家里,她婆婆听说后将两个孩子交给老伴就急忙赶到了医院。见他两人进来便起身让座,说些感谢的话。李夏莲闭着眼睛昏睡,脸色依然有些黄,手上挂着吊针,模样有些吓人。严立新小心地从挎包里拿出四个鸡蛋和一点奶糕递给李夏莲的婆婆,老人急忙推让:“不行,不行,你家红红还那么小,正需要营养,赶快拿回去,况且我们家养了鸡下蛋的。”

“孩子小,吃得少,家里还有,你放心。小李这次吃苦了,爱人住院家里还有两个孩子,是我们没有照顾好她。”严立新硬是把东西放到床头柜上。

“都是为工作,有什么照顾不照顾的,她是受了风寒,发点汗就好了。还难为你们来看她,现在就是……”

张光明这时接上来说:“这次小李是陈副省长亲自安排车子送回来的,陈副省长夸小李表现很好,为农业生产、水利建设做出了贡献,要好好表扬呢!”

正说着吴天佑也进了病房,从包里拿出两个苹果放在床头柜上,李夏莲婆婆感动得眼圈都红了。

这时李夏莲醒了,见几个领导都来看自己便要起身坐起来,严立新急忙伸手示意不可以,又叫她不要说话:“你现在要好好静养,本来就营养跟不上,再加上发烧,身体虚得很,好好休息几天再说。”

张光明说:“小李啊,这次你为新华书店争光了。宋经理说要在全店表扬你呢,听严主任的话,好好养几天。”

吴天佑则愧疚地站在边上没话说。李夏莲说:“这次多亏了老吴,书卖得很好,我是自己不小心,都怪我自己。”

几个人劝慰了一番,便都告退出来,李夏莲的婆婆出门相送,抹着眼泪说:“一个住在后面传染科,一个住在急诊科,这可怎么弄啊!医生刚才来看过了,说腿肿起来了。”三人闻听更是一阵难受,只好拿好言相劝,说军属住在部队医院会得到很好治疗的,不行明天叫书店出个证明来。又安慰了一阵李夏莲的婆婆,三人告别出来各自分头走了。

严立新回到家,妻子在忙着烧小米粥、蒸山芋。他一时觉得心里烦闷,在口袋里翻了半天找出半截香烟用烟嘴接上点着,深深地抽了一口,又长长地呼出烟雾。红红这时在床上静悄悄地玩一个已经很旧的洋娃娃,没什么生气。严立新看着两岁女儿黄巴巴的小脸、瘦小的身子,不觉眼窝里滴下两滴清泪。

严立新出生那年正是兵荒马乱的时候,日本人在东三省耀武扬威,共产党的遵义会议也在这一年召开。由于前两个儿子都没如老严所愿走上仕途,希望只得留给这个最小的儿子——登科。

从小严立新便被父亲严加管束,生怕又像前面两个一样不能成大器光耀门楣。出生没两年日本鬼子来了,全家跑反到了江北,一待就是七八年。看着儿子渐渐大了便想着念书的事,虽然那时与人合办了书局但已扔在宜州,书局里新时代书已经占了很大一部分,但老严头仍不能理解的是早先的四书五经虽已不能用了,但现如今所谓的“德先生”“赛先生”也实在不能让人看出安邦定国的道道来。旧时的私塾是没得上了,没法子只得随了大家上新学去,不管怎样读书是要紧的,到鬼子投降回到宜州,便让严立新上了宜州中学。

严家祖上一直做些棉麻生意,后来世道纷乱生意越发难做了,但仍有些祖荫支撑着,到后来老严和把兄弟合开了文友书局,日子虽然不是怎么富裕,但有严孔氏勤勉持家,再加上大儿子在上海谋了个不错的差事,一家子也算是能过得有些生色,严立新虽然被老严头管束得紧,但倒没经历过什么苦日子,更别提饿肚子。

解放后公私合营到了新华书店,眼见得日子是越过越好,从合作化到社会主义工商业改造和人民公社运动,人民大干社会主义的热情被极大提高,共产主义已经为期不远,想想那是什么光景,多么令人激动。但自去年下半年开始的缺粮情形却是愈演愈烈,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看着女儿怯生生的幼小生命却要承受和经历这莫名的饥饿,严立新愈发地心酸。

杜文娟见他脸色不对,知他心里又难过,但也没甚话说,仍忙里忙外。严立新把烟头摁灭,从床上抱起女儿亲了一口,烟味使女儿皱着小眉头往后躲,小手推爸爸的头。严立新使劲搂了下女儿,又把她放回床上让她自己玩。

杜文娟问:“李夏莲情况怎么样?她平时身体不是挺好的吗?许是着了凉,这阵子营养都不好,本来能扛过去的现在都扛不住,我们学校也有老师生病得肝炎。”

严立新说:“没办法,谁也不愿意生病,连他们家老汪,团参谋长呢,照样顶不住。有时候我真弄不懂这到底是怎么了,总说自然灾害,五四年的水灾那才真厉害呢,但也没闹到没粮吃啊。”

杜文娟过来把他肩膀一拍:“乱讲什么,资产阶级摇摆病,你们家还真有点资产阶级思想的温床呢。”

严立新没再吭声,想想自己并不是资产阶级摇摆病,而是由小资产阶级温情向怀疑论发展,不由得便有些愧疚。党培养自己这么多年,把自己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学徒培养提拔成一个部门负责人,委以重任,给予信任,而自己却在这里为了女儿吃不饱而伤感,对党和政府宣布的灾害表示怀疑,只记得自己的一己私利,忘记了自己是个社会主义新人,忘记了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需要自己去传播,这样的思想是社会主义建设者和捍卫者应该有的吗?想想自己似乎变得很危险,后背冒出了冷汗。

杜文娟看他憋闷便说:“我们学校今天也是人心惶惶的,有说平时表现不怎么样的这次要下乡,有说平时要求进步的这次更应该响应党的号召带头下乡。我看这次是以家庭为单位,主要还是看男人,男人在单位上管用就没话说,男人要是在单位里可有可无或者跟上面搞不好关系,那就难说了。”

“什么好说难说的,你把党的政策看成什么啦?还教书育人呢,你这思想苗头才是真危险。”

杜文娟被他这一抢白不觉愣了愣,欲要回击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转过身到楼道的炉灶上准备饭菜。

严立新感到自己话说得有些重,起身也跟出来看能帮着做些什么。

杜文娟看他凑过来便不理他,用筷子戳戳山芋看差不多了,夹起两块山芋用碗盛了,拎起蒸格用饭勺搅了搅下面的小米粥,觉得也好了便吩咐严立新拿碗筷准备吃饭,自己又把女儿的奶糕和上玉米粉放在炉子上热了热。

关了门一家三口正吃饭,就听门外有人敲门探问:“立新在家吧,吃什么好东西门关得严严实实的?”

严立新连忙起身开门,却见是城市供应组的主任温江贤,连忙边往家里让边说:“稀客,稀客,快请进。我们能有什么好吃的,哪里有你们家贾志芸会当家过日子。”

温江贤在桌边坐下看看桌上说:“小米粥,不错了。我家那三个小崽子吃菜团都不过瘾,跟狼似的,天天想吃肉。哎,你吃你的。”

严立新从身上摸了香烟递过去,又倒了杯白开水放在温江贤面前,自己坐下来大口喝小米粥。

温江贤抽着烟环顾了下严立新的这间小屋说:“就是房间小些。”看着墙上贴着的旧报纸端详,“嗯,房子也老了,木板房就这个讨厌,时间长了全是裂缝。”

严立新三口两口吃完,把碗一推嘴一抹问:“今天怎么有工夫跑到我这小地方来啦?”

温江贤从身上掏出一包“大生产”来对向自己让烟的严立新说:“来抽我的‘大生产’,你那‘经济’先收收吧。”严立新也没再推,点上烟,温江贤接着说:“哎,心里烦,吃了饭出来转转,走到这儿想还从来没到你家来过,就顺便上来坐坐。”

严立新听他说心里烦就知他有事,看了杜文娟一眼。杜文娟自己也已经吃完,正喂小红,见严立新使眼色便把桌上收了,跟温江贤打个招呼,抱起小红端了奶糕到隔壁人家去串门。

温江贤抱歉地说:“看,不应该来……老郑的事我听说了,这小子怎么这么不省事!还带着个小毛孩子,我本来想把小苏调过来,这么一弄又不行了。”严立新知道他一直就想要小苏,小苏的父母都在孟湾的省电建三处,父亲是技术干部,母亲好像是宣传科的干部。城市供应组有了小苏,在电建三处开展工作就方便多了。

“以后还有机会。小苏这次责任我看不大,主要责任在我们老郑身上。”

“是啊,老郑这次要好好吸取教训……”温江贤说着又拿支香烟自己点上,“说说这次支援农业生产的事,你们报了几个了?”

“收了三张报名申请了,加上我自己的四张,你们呢?”

“不错嘛,一个名额倒有三个人报名,我那儿十个人一个名额,到现在一张申请都没有。”

“不错什么啊,三个女的,一个军婚,两个局里干部老婆,你说怎样?”

温江贤笑了笑又发起愁来:“有总比没有好,我那儿可难办哪,哎你说说这次到底是什么精神?说支援农业生产,这城里的拖家带口下去,怎么个支援法?这供应压力看来一时半会儿减不下来,唉,看来这次这个坎是过不去了才……我那儿真是困难,你帮我看看可有什么好法子。”

“你拿我开什么心,我有几斤几两?那还不是在你肚里摇摇。”

“别谦虚嘛,谁不知道你主意多,快帮我看看,我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下手了。”

严立新抽着烟看看温江贤,沉默了会儿说:“国家这次看来是真困难了,要不然也不会出此下策。我们宜州历史上也没听说闹过饥荒,五四年大水、三三年大旱也没这么紧张啊。不过困难都是暂时的,相信我们总会‘上纲要、过黄河、跨长江’的,到那时问题都会解决。”说完便不作声。

温江贤也跟着摇摇头:“谁说不是呢。但困难虽说是暂时的但总要去克服啊,上面这么一说,叫我们下面的人就难弄了,这工作该怎么做呢?我那里都是老职工,拖家带口的,难搞啊。”

严立新笑笑说:“我渡江路门市刨去女同志就剩下我跟老郑,你说怎么办?你城市供应组再怎么样也比我好搞……”

“好搞什么,头痛死了!这种事情,简单的动员我想不会有什么好效果,糠箩总往米箩跳,哪有米箩往糠箩里跳的,人又不傻。完不成任务脸上没光倒没啥,就怕到时候说你态度不积极,右倾,那可不好玩哟。”

“其实还是看觉悟,我渡江路这边一个党员都没有,你那里好歹有三四个党员,先从党员开始做工作,其余的还不好办?”

“有这么容易就好了,平时说说大话可以,动真格的就不同了。我试探过,谁都不接我的话。”

严立新笑起来,摸了烟嘴接上香烟。温江贤说:“你笑啥,真是这样的,弄得我现在一点主意都没有。”

严立新想了想说:“不管对不对啊,我就随便一说。我觉得其实只要我们不把自己太当回事就好办了。你想想,五七年反右的时候发动群众发动得够彻底吧?但最后谁是右派谁不是右派难道是你我说了能算的?你我有这个辨别能力吗?还不是要上面定。中层干部算什么?还不就是个小班长,凡事带头往前冲就行了,党叫干啥就干啥,别的根本用不着你管。像这次谁‘下放’谁不‘下放’也根本不是我们能左右的,党支部、经理室都有一本账,说白了,写不写申请只是个态度问题,是不是听毛主席的话,不让‘下放’的你写申请也不会让你下,觉得你应该‘下放’的你不写申请也是你。所以我觉得把这个道理讲明白了还有什么不好办?”

温江贤作豁然开朗状:“哎,对啊,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个呢?还是年轻脑子好用,经你这么一点就全清楚了。”

严立新笑说:“装神弄鬼吧,你当真不知道?”

温江贤拍拍脑门说:“人有时候就是容易使劲往一个方面想,越想越糊涂,你这么稍微一点就明白了,不愧下午我看到郑家柱说的,你有你们严主任顶着不会有问题。”

“下午你看见他啦?”

“嗯,在街上瞎溜达,我还奇怪呢,后来回到组里才知道他的事。”

两人又说些闲话温江贤方告辞,临走不但把大半包大生产留下,还给了一张烟票。

再说下午郑家柱垂头丧气地踏进家门,老婆还没有下班。反身关上门放下挎包他便往床上一倒,睡了片刻又坐起,一番搜寻找出一张白纸,坐到饭桌前又从挎包里摸出一支铅笔,在纸上写上“检查”两个大字后,便捧着脑袋对着白纸苦思起来,半天也没再写下一个字。想了半天不得要领,索性把东西收拾了抬腿出门。

天阴着,街上与往日比行人不多,兴许是响应党的号召:“粮不够,瓜菜代。”再不行就减少活动。郑家柱漫无目的地游逛,嘴上叼着的香烟也懒得拿下来抖抖烟灰,迎着风洒落一身。转过巷口来到渡江路上随了脚步在街上漫行,心里却反复想着在江心洲大队自己怎么就没看出来这是个陷阱,早就听说农村生产队抓了不少趁黑偷地里粮食的人,自己怎么就没想到好好的队里一个干部都不留,放着地里的粮食不管全到公社开会去?太大意了,饿昏头了。自己倒没啥,小苏还是个孩子,被自己这么带进来了,要是以后影响他的进步自己怎么担待得起……

正胡思乱想,却听有人叫他,扭头一看是城市供应组的温江贤。

“哟,老革命有阵子没看见了,今天怎么这么悠闲,有兴致在街上遛?”温江贤感到有些奇怪,下了自行车问。

郑家柱说:“没什么事,随便转转。你干什么,到哪个单位去?”

温江贤想这还没到下班时间在街上瞎转什么,嘴里说:“到煤机厂去的,怎么样,你们开过会了吧?”

郑家柱问:“开会?开什么会?”

“支援农业战线的事,你们没开会?”

“哦,开过了。怎么,有什么新消息?我今天下乡才回来。”

温江贤在口袋里掏来掏去,郑家柱见了忙摸出香烟递一根给他。温江贤点着烟深吸一口,眯起眼瞧着郑家柱不说话。

郑家柱不耐烦:“样噢,有话就说装什么马克思唦!”

温江贤笑了笑说:“我也不太清楚具体情况,本来想问问你有没听说……这次‘下放’据说是全家下去,连户口都销了,认真得很呢。算了,你下乡才回来也许没听说……”说着便打住了。

郑家柱连忙问:“全家都下去!这是怎么个搞法,你有什么消息?”

温江贤往前凑了凑低了声:“听说这次是以前家在农村的全部遣还原籍,就这样据说还不够。”

郑家柱听了一时有些傻了:“以前家在农村,这什么意思?以前谁的家不在农村?”

温江贤看看他说:“这可不好说,还要看工作需要,支援农业生产也很光荣嘛。”说着拍拍郑家柱的肩膀。

郑家柱瞪圆了眼睛:“什么意思?就我啊?就我在城市吃闲饭?”

温江贤笑着说:“你看,多想了吧?再说了,就是选上你也是你的骄傲。”

郑家柱低了头没吭声。温江贤又笑着说:“其实你倒不用多想,有严立新帮你们挑着怕什么?他可是宋经理的红人。哟,天要变,我先走了。”

郑家柱看温江贤急匆匆地走了,心里更加堵得慌,想想多年前在江北看见严立新时还是个七八岁的小伢子,现在人家不光是门市主任而且深得领导信任,唉,人哪……

正胡思乱想,看见古旧书店的一个人正喜滋滋地迎面走来。郑家柱不禁喊了一声:“老夏,这么欢天喜地的,得了什么宝贝?”

那老夏正高兴,突地被郑家柱一嗓子喊蒙住了:“……没,没什么,哦,刚找到一套书……”

郑家柱早知道这老夏是个书痴,什么古籍善本之类特别上心。郑家柱始终没弄明白什么叫善本,难道还有恶本不成?见书痴高兴早忘了刚才的不快一时性起:“老古董,快给我看看,让我也长长见识。”

那老夏捂紧手里的口袋:“没什么,没什么,已经不成样了。”

郑家柱真来了精神,上手就要强拿,但却掰不动:“哟,看不出老夏你还挺有劲,不行,让我看看嘛,看看又看不坏……”说着更加用力,忽地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大力将他一推,身子站立不稳,腾腾腾连退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郑家柱万没想到这看起来又瘦又高的老头子还有这么大力气,有些气急,涨红了脸挣扎着起来。那老夏一看手重了,也慌了神,急忙过来搀扶。郑家柱一甩手挣脱开,另只手叉住腰咧嘴哎哟起来。老夏伸手在郑家柱后腰摸揉了几下说:“小郑你看你,用力过猛了吧,让我帮你揉两下。”郑家柱已经不怎么疼了,推开老夏说:“你这老头,鬼鬼祟祟的,拿了什么东西不肯暴露,是不是美蒋特务的电台?”

老夏见说有些紧张:“真的没什么,你也不会感兴趣,就是几本破书而已。”郑家柱不依不饶只是要看,老夏没法只得小心地打开布口袋:“真的没什么,你看就是一套旧书。”

郑家柱见果然是几本破书,其中还有个盒子套起来的线装书,分了好多册,以前也见过这类书,顿时失了兴趣,但人家已经打开就看看问问吧:“这是什么书啊,破破烂烂的,叫什么……明远……《石头记》,写什么的?”

老夏想了想说:“写大观园,古时候大观园里的事情的。”

“大观园,起房子的,古人用石头起房子?”郑家柱明白过来,在安徽老家也有用石头起的房子,但起石头房子还是要有些财力和技术才行。

“啊,差不多吧,反正你不会感兴趣。”见郑家柱失去了兴趣,老夏又小心地把书放进口袋装好。

郑家柱心里感到好笑说:“我说老夏,现在人人都在犯愁肚子,你倒还有心思忙这个,不过你负担轻、人口少。”

老夏嘿嘿笑笑,心里有些不舒服地说:“谁说我不犯愁?虽说就一个儿子,但现在也在长身体,饭量大得不行。只不过我就喜欢这个,也是从废品收购站翻出来的,没花几个钱。”

见说是从废品收购站买来的,郑家柱更加不屑了,也懒得再理他,哈哈两声自顾就走。老夏紧追了两步说:“你那腰啊,今晚还会有点痛,明天早上准好……”郑家柱摆摆手没回头,顺着街边又溜达了一段,见天色眼看就要下雨,便往回走。

回到家时老婆明妹正在大盆里洗衣服,见他回来便说:“看你挎包在家人却不在,这次下乡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不是说要一星期吗?”

“路上不好走,桥断了,我们就回来了。”郑家柱没敢说出实情。

别看郑家柱三十二岁了,成亲也才两年,因为是随军到的宜州,在宜州并没什么亲人,老大不小了也没有成亲。后来郑家柱的老上级宋经理看他孤身一人生活实在马虎,组织上也应关心关心,便托人介绍了现在的明妹。巧的是这明妹却也是安徽人,解放后被人介绍到宜州专署组织部部长家里做了保姆,一干就是五六年。后来组织部部长调到外地高就,就在这当口部长夫人向她介绍了郑家柱,所以就没跟着部长家走而跟郑家柱成亲在宜州安了家,结婚两年却没有孩子。

“要下雨了现在洗衣服又干不透。”郑家柱进了门往床上一坐,床板一阵乱响。

“干不透就不洗衣服啦?刚才看井边没什么人用水就想着抓紧洗了,哎,还是比不得自来水方便。你先歇着,我一会儿就好,晚饭想吃什么?”

“自来水有什么好,一股怪味,我就觉得井水可口。”两人在一起时间长了郑家柱就觉得明妹挺怀念在部长家的日子,话里话外都透出些对文明玩意儿的向往,这使他有些不舒服,没搭理晚上想吃什么,叉着腰想起来却哎哟一声又坐回去。明妹见男人似乎受伤了赶忙撂下手上衣服过来察看,掀起衣服一瞧不禁失声说:“怎么搞的呀,乌青一块,怎么还有两个手印啊,这是……”郑家柱一听嘴里骂:“这狗日的老夏,下手够狠的。也没看他动手啊,怎么就着了他的道,摸两下还摸出手印来。”

明妹不干了,就要拖郑家柱起来:“走,我们找他去,评评理,有这么伤人的吗?”

郑家柱腰里受疼,但也想起老夏临走说的“明天准好”,摆摆手说:“没事了,到明天早上准好。”心里想这老夏看来还会两手。

明妹见丈夫不肯起身,就估摸着肯定是丈夫先撩拨人家的。明妹从不关心丈夫的公事,那些都是男人们做的事情,她只要照顾好丈夫的吃饭穿衣以及家庭生活就行了。现在她在街道的火柴厂做临时工也不是很累,但就是得为家里的吃食烦心,好在没有孩子两人比别人家倒少了些揪心事。但今天丈夫却有些奇怪,腰上虽然有点疼但阴沉个脸说话也冲,不像平时那么嘻嘻哈哈。明妹狐疑地看着郑家柱躲闪的眼睛没再说什么,不管怎样,男人回来了还是挺高兴的,洗好衣服立马开炉门准备烧点什么慰劳男人,她知道下乡是个苦差事,风餐露宿的,书卖得多人还高兴些,要是销售不好,那真是人困马乏,一点都提不起精神来。站在那儿想了半天也就是玉米糊了,凭票买的鸡蛋还有几个,今天用一个和在玉米糊里要香鲜些,挽起袖口就忙乎起来。不一会儿晚饭就弄好了,烙了两个玉米饼,一大一小,从碗柜里拿出酱油往两个碗里倒了些,又兑上开水,再滴了两滴油,两碗“神仙汤”也好了。端上桌来坐在郑家柱对面,先喝了口汤,拿起小的那块饼咬了口,看郑家柱发愣便说:“吃啊,还要喂你呀。”郑家柱嗯了一声,拿起饼吃了一口却觉没什么味道,又喝口汤也觉没甚滋味,就想起宋经理在一次全店大会上讲,有的干部写的工作总结枯燥无味、味同嚼蜡,就苦笑了下想这嚼蜡的味道大概也就像自己现在吃饭的味道。明妹更觉奇怪,平时郑家柱吃起饭来总是狼吞虎咽,今日如此秀气,一定有事了,但却忍住没问。

到了两人睡下,明妹越发地认为郑家柱有事了,往日下乡回来郑家柱总要行那夫妻之举、周公之礼,要么倒下便鼾声如雷,今日却没了动静。便问:“这次下乡卖了多少钱?”

郑家柱不答。明妹一脚蹬过去:“装睡是吧?装什么装!”

郑家柱没好气地说:“心里烦,别惹我。”翻过身去不理明妹。

明妹越发着急,索性坐起身来把被子揭了不让他睡。

郑家柱见躲不过只好说:“卖得少,没心思。”

“以前也有过卖得少的时候,也没见你这样,老实说,出什么事了?”明妹气势逼人。

郑家柱见实在瞒不过去了,叹了口气,将在江心洲大队偷毛豆被抓、被批斗、被单位领回来的事说了一遍,说完便长吁短叹。关于下放支援农业生产的事按住没说,心想明妹她们单位总也会传达精神,等问起来再说。

明妹听后半天没吱声,只是手在郑家柱的膀子上揪,然后便伸手撩拨。郑家柱被弄得忍耐不住,翻身便上,哪知腰里一疼,哎哟一声又倒回去,心里把老夏祖宗八代又问候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