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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华书店——我们的岁月》

来源:中国作家网 | 王钧  2017年05月03日11:00

 

第七章

早晨刚开完班前会,严立新就接到宋经理电话,叫他到办公室去一趟。听宋经理要他去得急,严立新把自行车推了出来,出门前交代郑家柱准备些蒲袋和绳子,过一会儿农村组会来拿。

郑家柱把仓库该发的书发了,到纸库整理出三捆蒲袋和一些绳子,就见小苏过来拿蒲袋。小苏见了郑家柱也不搭话,看仓库门口放着蒲袋和绳子便拿了就要走。郑家柱叫住他,小苏好像不情愿地停下来。

“怎么?拿了我们东西连个谢都没有?”郑家柱沉着脸说。

小苏涨红了脸不吭声。郑家柱看了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小东西还真记仇了?要不要我跟你赔不是啊?”

小苏不屑地说:“谁要你认错,我才不跟你一般见识呢!”

“哟嗬,十三四岁的毛孩子,口气还不小。”郑家柱从心眼里觉得好笑,“来来来,我还就是要跟你认个错,你叔这次真的是错了,对不起你!把你带坏了。”

小苏牢记父母教他的不与郑家柱一般见识,但听他占自己便宜就有些发急起来说:“你这个人真不像话,不跟你说。”

郑家柱见他真有些急了连忙过来拍着小苏的肩膀说:“好了,这次我真跟你打个招呼,人不饿急了也不会干那事。实在是没法子,你一定要原谅我,我是个粗人,但绝没有坏心。原谅我吧,好吗?”

小苏见他说得又诚恳起来,还有些低三下四的样子便不好意思起来。“没什么,我知道你也不是故意的,我爸说这叫饿急生歹,怪不得的。”说着说着就说漏嘴了,把父亲说的话也学说出来了。听得郑家柱笑眯了眼:“对!这就是饿急生歹。过两天我请你吃好吃的,弥补我的过错。”

小苏也不再搭话,拿着蒲袋和绳子一溜烟跑了。

郑家柱回到仓库把因刚才发货弄乱了的仓库又清理了一番,把因发货改动过的库存数字又核对了一遍,感觉肚子又饿了,看了看墙上的老吊钟已接近中午下班。听见隔壁严立新开门的声音,心里就可怜严立新这两天店里忙,家里的事也忙,眼看着人瘦得都有些脱形了。正想着,新来的陈连庚推门进来,说有两种连环画卖得只剩两本了,来仓库再补充点。郑家柱给他拿书一式两份抄好清单交给他,陈连庚却并没有急着走,而是又到仓库里面看了一圈,边看边嘴里念念有词,接着又捧出来三四种文教类的图书说前面也没有了,说着拿鸡毛掸子掸掸书上的灰。郑家柱把这几种书补在刚才清单的后面,叫陈连庚签字,陈连庚说不能签,要带到前面给柜长签,把一式两联的清单往书上一夹,捧着一摞书往前面门市走。郑家柱心里说这人还真谨慎,便随他去了。

严立新从经理室回来后便一个人关在办公室埋头写上半年总结,听见隔壁郑家柱叫他下班,他答应了一声,叫他先走。自己又发了一会儿愣,关了门到前面门市。中午时分,店堂内没什么读者,几个营业员都在吃带来的饭。上午都听说了昨天严立新和温江贤发生冲突的事,不由得都看着他。严立新虽然被宋经理批评了一番但心里却舒服许多,好歹事情的真相要让领导知道群众了解就行。见李夏莲也正端着饭盒在柜台内吃午饭,近前一看只是一个窝窝头和一点咸菜,就说刚刚病好应该注意加强营养。李夏莲回说没事,严立新想了一下说:“你今天上午班,下班到我办公室来一下,有点事情找你。”

李夏莲问:“有什么事啊?晚上还要学习,早知道我就带晚饭了,省得还要来回跑。”一般周三学习时,上上午班的下午四点下班后还可以先回家吃晚饭然后再来参加学习。主任找自己谈话不知道什么事,弄得时间上就很尴尬。

“下午来了再说吧,时间上我会安排。”严立新知道她的想法叫她别担心时间问题。李夏莲就没再说什么。

出了门就往医院赶,父亲的情况也不知怎样,红红由母亲早上送幼儿园全托了,想必母亲这时在医院。三顿饭则由妻子承担送到医院,大哥昨天一夜一定也很辛苦。

到医院一看,父亲还是那样,由于担心再次出血,暂时还不能翻身。大哥并未回去休息,一夜仿佛老了许多,胡子拉碴的,眼睛也布满了血丝。母亲严孔氏则愁眉不展地忙这忙那,妻子还没把饭送来。大哥严有德见严立新来便告诉他担心长时间不能翻身怕父亲会生褥疮,医生说找个透气的棉垫之类的垫在身下会好些。严立新想着晚上让妻子做一个。母亲就问为什么老二还没有消息来,是不是还没有接到电报。

严立新宽慰母亲说:“妈,二哥是部队里的人,那么老远不可能说走就走,一切行动要听指挥嘛。况且万一出去执行任务,三天两天是不会得到消息的。这里有大哥和我在你还担心什么?”

母亲皱着眉头说:“我倒不担心什么,我是生来命苦,倒也习惯了,老头子这样子也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老这么躺着你说有多难受,我就说老二在你们三人中书念得最多,又是解放军,见识肯定不一样,说不定会有什么好方法帮大哥和你拿拿主意也好啊。唉,这是作了什么孽,拿人受这个罪。”边说边拉着老严头的手又流下泪来。

严立新弟兄俩也没更好的话来劝慰母亲,严立新见大哥一夜没睡,便叫大哥等吃过饭后随便到父母家或者自己家去睡一会儿,有什么情况晚上再说。大哥答应了,又问起宜州精减城市富余人员的情况,说上海也开始了,但阵势好像不太大,主要还是清退外地暂住人口。严立新就告诉他宜州听说是按照职工人数的百分之十精减,再加上家属,确实能精减不少人。正说着,妻子拎着饭盒来了。

吴天佑遇到的情况虽然比温江贤要麻烦些,但也基本上做通了手下人的思想工作,只有一个小苏怎么谈也不肯打这个申请,吴天佑想想小苏年龄也还小,是跟着父母生活,本来就从大上海来到宜州,打个申请实在是做做样子,但小苏连样子也不肯做,弄得吴天佑哭笑不得,也只好随他去了。下午组员们全都要休息,他就叫大家中午迟些下班,开了个短会,先表扬了大家能够响应毛主席、党中央的号召,积极支持地委、专署的决定,为减轻城市供应压力积极投身农业建设的决心,然后又叫大家做好两手思想准备,选中的和没选中的都要端正思想态度,在各自的岗位为社会主义建设、为今年更大更好的跃进做更大的贡献。吴天佑的话令职工听得心里打起鼓来,觉得主任的腔调怎么跟找他们谈话时的口风不一样了。

下午职工休息,吴天佑把申请交到了经理室,顺便就去政工组找张光明,告诉他自己部门的申请全交了。张光明见他进来说:“我正想是不是要去找你,你倒来了。”

吴天佑说:“我就怕你再找我要申请,告诉你,我交给宋经理了。”

张光明笑了笑:“交了就行了,我找你是为了……”

吴天佑见他迟疑便说:“怎么啦?你还有什么话不好说?”

张光明又想了一下看着吴天佑说:“人啊,有时候会好心办坏事,弄得不好还替别人背了黑锅。”

吴天佑知道他又说严立新和温江贤的事:“背什么黑锅?怎么回事?我背上黑锅啦?”

张光明说:“你还有本事帮人家背黑锅?你还记得我昨天跟你说的话吗?”

吴天佑眨眨眼,张光明接着说道:“为什么人人都懂得的道理他自己不说却要通过别人的嘴说出来?你们啊,脑子太简单了。”

吴天佑早明白自己当了温江贤的枪,但又觉得像宋经理所说讨论些工作技巧有什么好责难的,即便是群众一时有看法,时间长了自然知道是非曲直。张光明挥挥手表示不跟他说了。

出了政工组办公室,就想这事得跟严立新去说说,但又觉得去了也难以启齿,想来想去还是去看看情况再说吧。

吴天佑到了渡江路门市,没有先去找严立新,却到仓库找郑家柱。郑家柱正在做月底的轧销账,吴天佑站在旁边看,见渡江路门市上半年到现在才完成了二万三千多元钱的销售,全年的销售指标是七万八千元,看来渡江路上半年的销售缺口还是不小。

郑家柱见他看账就说:“还是你们日子好过,任务过半了吧?你们农村组到下面找几家单位做做,便当得很,哪像我们守株待兔,又不敢出去跑,一出去跑,城市供应组就有意见。”

吴天佑说:“今年哪有那么好跑,全是下死功夫、死力气一个点一个摊地跑出来的。农村组的命你还不知道?你们风不打头雨不打脸,惬意啊,宜州话不是说:又要吃粽子又要划龙船,忙得过来吗?”

郑家柱说:“瞧你说得可怜样,我这是人生不知道去路,要是可以我倒是愿意到农村组跑跑。”

“什么不知道去路?你是过江的老革命,你们主任待你也不错,还想动心思……”

“什么老革命,就是一个挑夫,正儿八经的那六个人哪个不是勇挑革命重担去了。”郑家柱说的是当初为开办宜州新华书店从华中新华书店抽出的六个人,现在大都在上海等地新华书店担任领导了。

郑家柱合上轧销账簿,抽出烟给吴天佑一支,吴天佑摆手不要,自己掏烟丝出来卷。郑家柱给自己点上:“不是我动什么心思,老吴,党教育你多年了吧?你的孩子是谁的?是你的吗?我看不是。他们长大了就是革命的接班人,是革命的人、党的人。那我们呢?虽然我不是党员,我看是国家的人是没跑的。”

“扯那么远干什么?是不是你们主任给你什么压力了,弄得你神神道道的。”

“谁神神道道的了?我这是党叫干啥我就干啥,绝不当右倾分子!”

“谁说你右倾了,我看你们主任也不是随便说话的人吧。”

“主任哪会说这些,他现在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都难保,上面的压力肯定不小,还有人背后指指戳戳的,家里还有一大摊子事,够他的呛。这不又找人谈话了。”郑家柱用大拇指往身后严立新的办公室指指,吴天佑就庆幸刚才没有直接闯进严立新办公室。

李夏莲下了班来找严立新,严立新看她来了站起来让她坐,又给她倒了一杯水。重新坐下让李夏莲先喝水,然后略一沉吟就问李夏莲在渡江路门市干了几年了。李夏莲见主任突然问起这个问题便有些奇怪:“啊,我五六年三月来新华书店上班,一来就在渡江路门市。想想一晃也有四年了。怎么想起问这个?”

严立新摸着鼻子:“四年时间也不短了,从一开始什么也不懂到现在应该也入门了吧?”李夏莲没吱声,等着严立新的下文。“你积极要求进步,一贯的表现都是不错的,特别是这次在下乡流动供应过程中带病坚持工作,精神尤为可嘉,同志们都有目共睹……小弟我也深受感动,大家都要向你学习。现在党支部、经理室决定:为了更好地发挥你的主观能动性,你的工作将做个调整。明天就到政工组报到,重新分配你的工作。你有什么意见?”

李夏莲听着严立新的话愣住了,不由得问:“怎么回事?为什么?”

严立新笑了笑:“不要有什么顾虑,正常的工作调动。新华书店谁都不可能打万年桩。”

“这个道理我懂,但是也太突然了,明天就走的话,工作的交接怎么办?”突如其来的工作调动让李夏莲心里十分舍不得。

“上个月刚盘点过,我们对你的工作是十分信任的,尽管去报到,有什么情况我们还可以再找你。就这样,你先回去,晚上开会学习也顺便给你开个欢送会。”

“那调到哪个部门呢?”李夏莲觉得鼻子有些发酸,勉强问道。

“去了就知道了,不会差。你可是军属啊。”

李夏莲知道再坐下去也不会有什么改变,虽说是正常的工作调动,但到底在渡江路干了四年,心里觉得被抛弃了似的。出了办公室的门就抹开了眼泪。

吴天佑见李夏莲出来,正要跟她打招呼,看她神情不对便进了严立新办公室,见严立新正拿着半年总结在看,见他来了也不搭话。

吴天佑便问:“你怎么把人家小李给弄哭啦?”

“有点舍不得吧,要调整她的工作。”

吴天佑也觉得意外:“这个时候调整什么工作?精减人员的事还没定下来,等定下来再调整也不迟啊。”

严立新看了他一眼便把话岔开去,问他过来干什么。吴天佑也是没话找话:“精减人员的事弄得有点人心不稳,但这次看上面和‘大跃进’一样决心很大,店里面不知道怎么个搞法。”

“国家也是万不得已啊,这两年单位里‘人员’也是增加得太快,吃商品粮的人增加太多了,我们店里你算算这两年就增加了多少人?人多好办事,吃饭的人也多了。再加上有人逼债啊。”严立新把能想到的原因发了两句感慨,但却忘了吴天佑的老婆也是前年才从乡下老家到宜州来在街道小厂干临时工,去年转了正。

“是啊,不过这次经理室对我们的要求都蛮高的,要求最大面积地争取职工群众的支持,最好形成人人争当下乡支农的模范,弄得我们中层干部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还是你好,经理的红人,交了几份申请就过关了。”吴天佑说着挤挤眼睛。

严立新笑起来:“装神弄鬼的,是我水平不高,不会做工作,哪像你呢。”

吴天佑见他心情似乎好点就说:“其实啊,这次……还是职工群众觉悟高。”话到嘴边就拐了个弯,没有再往下说。

其实吴天佑一进门严立新就知道他来的意思,他是想来安慰自己的。从昨天开始严立新就在想温江贤这一招叫什么呢?三十六计里有吗?借刀杀人?不太准确。严立新饶有兴趣地想帮温江贤总结一番,但都没有结果。

晚上的周三例行学习,学习完报上的文章后,严立新就要求把上周计划的向农民兄弟捐献粮票的事今天解决了,于是大家陆续把早已经准备好的粮票交给严立新登记,严立新算了一下有三十七斤。然后重点讲了这次城市精减人员的意义和必要性,重申了市里对这个问题的决心,希望大家在困难面前勇挑重担,为党和政府分忧解难,做革命的先进分子而不是落后分子……说完看了马定娴一眼,自顾自去拿茶杯喝水。马定娴见严立新冲她看,便咳嗽一声说有话要讲,接着就自我批评昨天跟读者吵架的事,在严主任的批评教育下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希望大家能够谅解,今后决不再犯。刚说完,严立新就带头鼓掌表示欢迎和鼓励,说马定娴同志主动表明自己的态度实在是难能可贵,要大家都要向马定娴同志学习。大家都感觉很是稀奇,新华书店有名的“辣椒”马定娴从不认错的,今天竟然认起错来,心里都不由得佩服严立新有办法。最后宣布了李夏莲的工作调整决定,指定由社科文艺柜柜长朱云英接替李夏莲担任少儿文教柜柜长。社科文艺柜柜长暂由自己兼任。临结束前,又让每人向李夏莲赠送了一句临别赠语,严立新仔细地抄录了交给李夏莲。李夏莲红着眼睛仔细收好并感谢大家多年来的支持和照顾。

散会时马定娴从严立新面前过,装着很不忿地冲他瞪了一眼,严立新假装没看见。

李夏莲第二天到政工组报到,张光明却并没有立即给她明确分配新的工作岗位,只是交代她最近这段时间到后勤组帮忙,并且把李夏莲带到后勤组交给后勤组组长景楫舟。这令李夏莲百思不得其解。

吴天佑见自己把组里申请交到经理室后,宋经理并未特别关照自己暂时不要出门的话,第二天便和小苏搭伴一组下乡继续跑片了。这回却仍旧走上次郑家柱和小苏没有跑完的那条线,只是跳过了江心洲大队。

两人把自行车推上开往共青团农场的小火轮,停好车,找座位坐下。船行一会儿就见水天一色,帆影片片,白色的水鸟随船飞舞煞是好看。吴天佑便问小苏离共青团农场不远的孟湾电厂的建设情况。按吴天佑的话说小苏也就是个胎毛还未褪尽的小孩子,但说起孟湾电厂那就像个内行般一套套的:“主任啊,那规模交关大了,解放前宜州的大照发电厂也就只有五千九百五十千瓦,小来西了。这次主任你是不知道,孟湾电厂第一台机组用的是波兰的发电机组,一台就是二万五千千瓦,到时候装好机有几层楼那么高,全部装机容量有四十万千瓦,江南、江北全用我们孟湾的电,用不完的电将来还要支援上海和全国呢。这个月已经开工了,那真是人山人海啊,民工就是两千多人,全国各地来支援的也很多,光我们上海就来了一百大几十人呢。我们上海来人主要是把技术关,我们上海……”吴天佑打断他的话:“你就说什么时候能建好吧。”

小苏摇摇头,“那不知道,总要个三五年吧,不过现在‘大跃进’嘛,说不定一两年就好了。到时候你们老家都可以通电,我们下乡也用不着一到晚上就黑灯瞎火的了。”

吴天佑第一次和小苏搭伴下乡,就问他:“你说你怎么就到了我们宜州新华书店呢?你跟你父母也搞电力不好吗?”

“我也想啊,可爸爸不让,他们两个都是大学生,说我书读得少,进书店就跟图书挨得近些,找指挥部把我弄到你们新华书店了,结果一年到头在乡下转。”小苏一脸的委屈。

“新华书店有新华书店的好!在外面人家听说你是新华书店的都敬你三分。孟湾电厂再厉害也请不动毛主席题词吧?到新华书店就是新华书店的人,时间长了撵你走你都不会走。”吴天佑坚决而自豪地捍卫着。看小苏不服气的样子不禁又笑了:“年轻人,煮饭会不会啊?你看,煮饭之前先要淘米,淘好米要想饭好吃先别急着煮,而是把米泡上半个小时之后再煮,这样煮出来的饭更香更好吃。你呢,现在就是在泡着呢。”

两人一路说着,两个多小时后小火轮终于到了共青团农场。共青团农场属于宜州管辖,但与宜州隔江相望,也是为了解决农副产品的供应扩大来源,在“大办农业、大办粮食”号召下,由宜州市委、市人民委员会组织和动员市级机关、社会团体、企事业单位八百名有志青年和共青团员,开赴扬子江中的沙洲开荒种粮而得名。由于大多都是知识青年,所以购书的热情向来都很高。

到了场部吴天佑带着小苏直接找到宣传股,没费什么工夫就把摊子摆了开来,由于每次来共青团农场买书人都很多,农场宣传股的小杨见忙不过来都会过来帮忙,今天也不例外。已经到了中午,农场的人都回食堂吃饭,见新华书店今天又来摆摊都围拢过来,一时间看书买书的人里外三层好不热闹,吴天佑和小苏虽然忙得头都抬不起来,但心里却是乐开了花。那边小杨也帮着吆喝,看着有这么多人买书他也十分高兴。

吴天佑有个习惯,每次下乡之前,除了每个小组的备货他要过目把关之外,还要把自己这一组的图书品种仔细分析研究一番,看带的品种是否对路,昨天他就发现其中有一本书别的小组都不要塞给了他这一组,是商务印书馆出版的《纯粹理性批判》,康德著。他看了一下确实不适合农村发行,不知业务组怎么把这本书分到了农村组,想既然分来了就带出来销销看吧,刚才设摊时他还把这本书摆放在了比较醒目的位置。虽然很忙,但过了会儿他却发现这本书没在桌上了,就想人不可貌相,理论性这么强的书也有人买,扫视了面前看书的人并没发现有人拿着这本书,问小苏他也没有卖,急忙放眼往人群外看,就见远处一个人手里拿着本精装书离去的背影。吴天佑忙将小杨叫过来,指了指那个人请他追过去看看那本书有没有盖章。小杨追了很远才追上,吴天佑就看见小杨和那人说话,接着拿过书看,并且拉着那人往回走,但并没有回到书摊这边来,而是进了宣传股办公室。吴天佑对小苏说:“二块三毛七,不然我们要赔了。”

等人少了,吴天佑叫小苏盯紧点,自己就到宣传股办公室去看看情况。到了办公室看见小杨正在教训那人,那人看上去三十来岁,也是文质彬彬的,看不出有什么不妥来,吴天佑就想又碰到个孔乙己。

见吴天佑进来小杨又说了一番,叫吴天佑看着,自己要去找股长汇报。吴天佑本想和这人说点什么,但看他似乎很窘的样子便打消了说教的念头。过了一会儿小杨回来便叫那人写检查,吴天佑拿了书退了出来。

在共青团农场卖书是利用中午两三个小时休息时间,所以吴天佑和小苏要轮流到食堂吃小杨为他们安排的免费午饭。在农村组所有的片区中,共青团农场的伙食是比较好的,不光管饱,还有荤菜。上个月组里有小伙子来农场设摊,结果吃饭时吃得过饱,一下午都无法动弹,回去之后被吴天佑狠狠地骂了一顿,毕竟人命关天的事。当小杨来请他们过去吃饭,吴天佑就自己先来吃了,看着桌上的客饭,一荤一素两菜一汤、一大盆米饭,吴天佑口水霎时涌出来,就想自己不能吃得太多也不能吃得太少,吃得太少小苏就会不要命地把剩下的都吃完。吴天佑估摸着吃了三碗饭,感觉并不十分饱,便叫小苏来吃剩下的。

看着小苏摸着肚子打着嗝心满意足地出了食堂走过来,吴天佑想自己应该再吃一碗饭。

小杨这时也吃过饭走过来问卖了多少钱,吴天佑告诉他差不多有八十多元钱了。小杨又说:“那个偷书的我们一定要做严肃处理,你们放心,会给你们一个交代的。”

吴天佑就说:“按理说这样的行为是很可恨,少了书我们要全额赔偿的,现在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我们也很难。但我看那人挺老实的,很有些才气,一定是很喜欢这本书,再加上实际又没有形成损失,我看是不是写个检查就算了。相信他也是一时糊涂,今后肯定不敢再犯了。”吴天佑知道自己这时的大度会令主人感到宽慰,毕竟新华书店上门设摊是个求人的买卖,今后打交道还需要人家帮忙的。

小杨十分欣赏吴天佑的态度,说些不好意思的话。又说回头跟股长说说,宣传股已经很长时间不买书了,趁这次你们送书上门就选些常备书吧。

吴天佑听得大喜过望,那边小苏也是眉飞色舞的。

下午果然一上班小杨就和股长说起宣传股到现在连本常用工具书都没有,希望能装备一些,以备不时之需。股长皱着眉头想了半天,似乎觉得宣传部门的确需要备些图书,但经费也确实困难,正站在那儿犹豫不决,吴天佑急忙上前说:“股长看需要什么书尽管挑选,工作中有常备书经常会用到的,钱不钱的不要紧,你们先选回去用,打个欠条给我们,等你们什么时候有钱再付给我们就行了,没问题的。”宣传股股长听他这么一说便觉得先用上也不错,就叫小杨看着选一些,自己也动手拿了几本早已看好的书计算在一起。

等他们选好,吴天佑帮他们一算有三十几元钱,叫小杨写了欠条,又帮着把选好的书搬到宣传股。

忙完这笔大生意,吴天佑看天色不早了,就叫小苏开始收摊打包。两人心情说不出的愉快,吴天佑就问:“小苏高兴吧?”

小苏把脸一仰:“当然高兴啦,我到新华书店以来从来没卖过这么多钱。”

“钱又不是你的,有什么好高兴的?”吴天佑逗着他说。

“不是我的我也高兴,那是我的劳动哦。”小苏美滋滋地说,这当中自然也有饱餐后的幸福感。

两人收拾齐备了,和小杨告别,小杨欢迎他们下次再来。

两人骑上车往下一个点高家桥奔去。小苏车子背后带着三件书,但却骑得飞快。吴天佑在后面气喘吁吁地紧追慢赶,就听见传来小苏稚嫩的歌声:“二呀么二郎山,高呀么高万丈,古树那荒草遍山野,巨石满山冈……”吴天佑笑着喊慢点,见前面一阵尘土飞扬,不见了小苏的身影。近前看小苏已滚倒在一片尘土中,田野中两人的笑声传出很远。

两人来到高家桥,天已快黑了。高家桥是个小集镇,以前也是长江中的沙洲,成陆地以后却和江北接壤,人口也不多,是宜州最小的一个人民公社,江心洲大队也属于高家桥公社。吴天佑家就在高家桥,父母亲都在家务农。两人推着车来到家门口,母亲正趁天还没黑在石磨上磨着什么,见儿子回来急忙停下磨来帮两人把车支撑起来,父亲正在屋里坐着不知在干什么,见吴天佑回来便也出来帮忙。吴天佑就见父亲比上次他回家时瘦多了,且脸上无光发黄泛着黑。小苏连忙叫伯伯、伯母。

吴天佑在家行老大,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弟弟已经二十五了,去年谈了个人家本打算今年春上把事办了,但后来年景不对,就拖了下来。妹妹二十来岁也不小了,还没谈上个人家。吴天佑结婚后老婆本来一直在家,“大跃进”时不少工厂到处招工也把吴天佑老婆招进城在一个铸造厂当了翻砂工,去年转了正。两人有一双儿女。家里情况本不好,再加上父母家也要支持,所以日子更显艰难,平日里省吃俭用,仍是寅吃卯粮,难以为继。但难得回趟家却也带了些小米、山芋干什么的回来。

搬了张凳子让小苏坐下喝水,吴天佑便去帮母亲推磨。近了才看出来母亲在磨山芋藤。一边推着磨,一边听母亲说:“你有好一段时间不回来了,两个小的吃得饱不?唉,问你也是没用,这时候怕哪家都是半饥不饱的。前些天你二舅母去世了。”

吴天佑听了说:“这年头老人家更难熬了。”

“谁说不是呢,村子里接二连三的有好几家了。去了也好,不受罪了。我们老两个不知哪天顶不过去一伸腿也走了,你们也省心。”

“妈,你这叫说的什么话,你才多大年岁,五十多点,好日子还没过呢。现在只不过是暂时现象,夏收没什么指望,还有秋粮嘛。”

“指望什么,征粮征得像鬼子进庄似的,哪还有什么余粮啊。”那边父亲插进来有气无力地说了句,“我们本省还算好的,前两天来了几个邻省讨饭的,听说有的村子都空了。”

吴天佑说:“国家是暂时困难,政府不会不管老百姓的。”看着干瘪的父亲吴天佑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他。

晚上吃的山芋藤粉、玉米粉和在一起做的糊糊,一小碟咸菜。弟弟和妹妹都是基干民兵没回来吃晚饭,听说是到什么大队开“反瞒产”批斗会去了。小苏虽然中午吃得饱饱的,但骑了一下午车,体力消耗也大,肚子老早饿了。

吃罢晚饭,安顿好小苏,吴天佑摸着黑出了门。农村大部分地区都还没有通上电,远远地就见公社方向有几点灯火。吴天佑手里的电筒快没电了,只能勉强发出点微弱的光亮照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亮灯处去。

吴天佑九岁那年,宜州城里还由日本鬼子占着,而且建立了伪政权,但四周乡村多处于无政府状态。不久新四军就开过来了,在高家桥、姚家桥这一带建立了抗日民主政府。父亲看他年龄一天天大起来,便把他送到由山北县委举办的区中心小学上学。有一次日伪军清乡,县委一个姓赵的干部躲到了吴天佑借住的亲戚家里,吴天佑沉着机灵地应付日伪军,躲过了日伪军的搜捕。后来得知这个姓赵的干部是县委书记,事后赵书记专门表扬吴天佑勇敢、坚定,还给送来粮食权当慰劳,吴天佑也就有了点小名气。赵书记也有个儿子在区中心小学上学,和吴天佑一样大,至此吴天佑就和这小赵成了好兄弟,天天摸爬滚打在一起,直到日本鬼子投降,父亲要送吴天佑到城里文友书局学徒,两人才分开。

解放后,吴天佑偶然在街上碰到当年的小伙伴赵武青才恢复了联系。赵武青先是去朝鲜和美国鬼子打了仗,现在已经是市人民委员会的小干部。人民公社后,赵武青回到家乡当了公社副书记。

赵武青虽然在公社工作,家却在宜州城里,每周回来一趟。当吴天佑敲响他在公社的临时宿舍门时,他正在屋里的小煤油炉上下挂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