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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逐

来源:华语文学网微信公众号 | 戴冰  2017年04月28日09:14

《月的暗面——戴冰选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7年3月出版

三十二岁的苏林在一家不大的酒店当客房部经理,平时爱开着一辆墨绿色的微型面包车满城转,业余爱好旅游、登山和唱卡拉OK;苏林还和哥哥在天顶上养了许多名贵的鸽子和热带鱼,有段时间甚至还养过一只金黄杂黑的藏獒。那辆墨绿色的面包车是辆二手货,但经过苏林的精心打整,看起来还有八成新,车的后座上随时放着一个脏得很专业的一百六十公升登山包,里面装着高山防寒帐蓬、放潮垫和睡袋,那个睡袋也臭得很专业,就像一年中有大半年睡在里面似的。苏林人长得不算高,但天生一副聪明相,那根肉乎乎的鼻子如果长在另外一个人脸上,就会显得臃肿累赘,但长在苏林的脸上却很性感,像某个著名的影星。许多女孩子暗暗的喜欢苏林,觉得他又潇洒,又时髦,还有生活情趣,是很拿得出手的男朋友。但在认识侯维之前,苏林好象一直不肯好好的谈恋爱,在这件事情上,苏林有点像个副导演,每年都会主动或者被动地认识十来个各式各样的女孩子,这样算起来,苏林差不多每个月都在跟不同的女孩子谈恋爱。但苏林跟谁也长不了,分手的原因听起来让人费解,有时候是因为那个女孩子的钱多了点,有时候是因为那个女孩子父亲的官大了点,有时候是因为那个女孩子的唾沫有点稠,有时候是因为那个女孩子的弟弟是公安,还有一次是因为那个女孩子是个“倒眼睛”,别人的眼睛都是这样的,她的眼睛却是这样的,苏林用一根手指蘸着茶水,在桌子上画给他的母亲看。苏林的母亲是交通设计院的一个退休工程师,一辈子都在跟数据打交道,懵了半天也没搞懂苏林倒底嫌人家女孩子什么。死东西。苏林的母亲每次总是在懵了半天之后这样骂苏林。苏林的父亲退休前是一个银行学校的副校长,人长得很风度,平时宠辱不惊,老气横秋的样子,但在苏林的这个问题上却一直忧心忡忡,你看楼下的王伯伯,人年青的时候也是一表人才,比你长得伸展,就是因为挑,挑花了眼,如今一个人,房间里一股子怪味。

王逊才怕有七十了吧?苏林的母亲总是不适时机地插话。

怕有七十?简直就是七十。苏林的父亲说。

苏林的几个好朋友陆陆续续都结了婚,但却众口一词地撺掇苏林,“你正行情看涨呢,慌什么?玩几年,再玩几年。”苏林自己也这么认为,所以也不急。不过苏林有时自己也觉得奇怪,为什么那些女孩子刚开始时总像翻飞的蝴蝶一样让人入迷,但要不了多久,蝴蝶就变成了蝴蝶标本,露出一种一目了然的刻板来,让人没法相信她们曾经那样灵动新鲜,令人惊喜。只有和侯维在一起时,苏林觉得那种状况似乎有了转机。

侯维是苏林的表姐介绍给苏林认识的。侯维认识苏林的表姐是因为侯维的表姐和苏林的表姐的中学同学是小学同学,关系听起来有点复杂,苏林的表姐在电话里说了半天苏林也没有弄清楚,他只觉得搞不好会莫明其妙地得罪一大堆不认识的人。苏林的表姐在电话里笑起来,说实际上没这么复杂,那些关系都是可以省略的,只要那个女孩子好就行了。苏林想了想,问表姐那个女孩子怎么个好法。苏林的表姐也想了想说,说不出的好。苏林想象不出说不出的好是怎么个好法,但想总是很好的意思吧,就同意了。

实际上侯维给苏林的第一印象并不太好。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一家叫“多美丽”的西式快餐厅。那天是周五,天气特别冷,气温降到了零度以下,街上的行人穿上了重厚的衣服,冻得都有点眉清目秀的,只是行动迟缓,像在表演一种枯燥的哑剧。那天苏林去得比较早,独自要了一杯红茶慢慢喝,一面喝,一面忍不住想象那个叫侯维的女孩子长什么样,但那句“说不出的好”让苏林无从想象,后来他不再想了,就抬起头来,胡乱猜着挂在头顶上的那些谜语。好不容易等到表姐带着侯维进来,苏林却忍不住一阵失望,除了职业是个医生,脑门特别高,眉眼都还雅致之外,别的跟苏林曾经好过的那些女孩子比起来,只能算是中等还要偏下,而且脸色白得发青,像是看得见皮肤底下细微的青色血管。

苏林还记得他们坐在一套靠窗的浅蓝色四人座位上,苏林和表姐坐一排,侯维隔着一张小桌子坐在对面,穿着一件很长的暗红色格子大衣,最上面的一颗扣子没有扣上,露出里面一件绿色的毛衣,整个人看起来有点暗淡,没有一般年青女孩子的那种光鲜。苏林的表姐好像也觉察到苏林没有看上侯维,怕冷了场,所以一直不停地说俏皮话,想让气氛热闹起来。苏林的表姐在一家大集团公司下属的商场当商管员,没什么文化,说的那些俏皮话有点过,不怎么得体,苏林坐着坐着就有点尴尬起来,想说点别的笑话来打岔。但侯维不怎么吭气,只把两只手笼在大衣的袖子里,捂着一杯滚烫的柠蒙茶,焐手,两只细长的眼睛里有一种似笑非笑的东西。苏林看着那双眼睛,说着说着就有些心慌,那些笑话也显得有点勉强,后来苏林慢慢就不说了,再后来苏林莫明其妙的不高兴起来,把头转向窗子的方向,一连抽了几根烟。餐厅的落地大玻璃上结着小粒的水珠,密密匝匝的,遮住了外面的视线,苏林什么也看不到,只有几个模糊的影了在窗外一闪而过。苏林的表姐还在无话找话地说着单位上的事情,苏林回过头来,看了一眼侯维的表情,突然有种恼羞成怒的感觉,他把脸重新转回窗子的方向,想起“阅人无数”这个词,什么人我没见过,他想。

戴冰小说《头发的故事》插图 版画作者 谢江

那天“多美丽”的暖气开得很足,渐渐大家都坐得燥热起来,苏林的表姐站起身来脱衣服,顺势用手轻轻拐了苏林一下,苏林只得回过头来,但还是不知道说什么好,就起身去了一趟卫生间,出来之后苏林没有马上回到座位上,而是假装还要吃点什么东西,在柜台那儿和一个长得胖乎乎的服务小姐聊了很久。回来后苏林的心情要好点儿了,他回到座位上,对侯维和表姐说,简直没什么可吃的。侯维点点头,也站起来去了一趟卫生间。苏林的表姐乘这个空隙很不高兴地埋怨了苏林几句,好不好是一回事,你得有点起码的风度吧。侯维回来之后,苏林做出很有兴趣的样子问侯维,你是医生,肯定见过人的脑水吧?侯维想了几秒钟,很认真地问苏林,脑水?你是指的脑积液吧?苏林愣了愣,像被什么噎了一下,他没有再说什么,又把头转向窗子。

那天下午他们在“多美丽”大门前道别的时候,都冷得打起了寒颤,侯维一面扣着那件暗红色格子大衣上的扣子,一面说真冷啊,这个冬天就像是过不完似的。那天苏林觉得只有最后这句话是他也想说的。

当天晚上,苏林的表姐打电话来问苏林对侯维的印象怎么样,苏林陪着笑说,好像……好像……表姐在电话那头不耐烦起来,不合适就算了。

没想到第二天一早苏林却接到了侯维的电话,我们去河滨公园吧,她说,去呼吸点水气。苏林发现自己捏电话的那只手竟然微微发抖,他有点生自己的气,甚至有点鄙视自己,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把自己精心打扮了一翻,然后开车把侯维从家里接了出来。侯维还穿着头天穿过的那件暗红色格子大衣,只是换了一件黑色的毛衣,脖子上多了条黑白格子的围巾。你好像特别喜欢格子的东西,苏林说。侯维低头看了看自己,笑起来,真的,她说,我家里的桌布、床单、被套,都是格子的。车开到海关大楼时,侯维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牛皮纸的袋子,托在手心里问苏林,你爱吃枣子不?苏林从来不吃干果类的东西,他觉得又难吃又难咽,但他瞥了一眼侯维手中的纸袋,点点头,爱吃,枣子补血。那就好,侯维把纸袋的封口折好了,又放回大衣口袋。

河滨公园在那个季节显得特别冷清,几乎看不见人影。苏林把车停在公园门口,和侯维走过木桥,也不进公园,就顺着潮湿的河堤一直往前走。河面上漫着浓重的雾气,岸边有两三个拿着纱网的小男孩在打鱼虫,偶尔传来几下起网时的水声,对面的城市隔着雾气变得模模糊糊,像是另一个世界。一路上苏林和侯维约好了似的,谁都不开口。苏林原本还想打听打听人身上的各种内脏,但想起脑积液的事,又不知该怎么问法,苏林烦燥起来,把一颗石子远远地踢进了河心。

后来他们都冷得有点禁受不住,就走进路边一家生着火炉的茶室,拣了个看得见河面的位子坐下来,要了两杯热茶慢慢喝。侯维从口袋里把那个纸袋拿出来,放在桌上,推到苏林的面前,你喜欢吃就把它全吃了吧。苏林拿过纸袋,把枣子倒在桌子上,先拣那些饱满光滑的一粒粒吃,然后把那些干瘪难看的也一粒粒吃了。侯维双手握着茶杯,一面焐手,一面笑盈盈地看苏林。苏林吃完枣子之后又把纸袋拿过来很有兴趣地看。那是一个装小工艺品的牛皮纸袋,上面用枣红的颜色印着生产厂家的拼音字母。苏林小声地把那些字母一个一个地念出来,然后把那个纸袋仔细拆了,折了个站在船中央的鱼鹰。苏林把鱼鹰放在桌子上,抬起头来对侯维笑了一下,这叫鱼鹰王,我从小就会折这个。说完才发现侯维不知什么时候也用茶室的茶单折了个怪模怪样的东西。那是什么?苏林问。猪头。侯维说完笑起来,我也只会折这个。侯维把那个猪头推到苏林的面前,把苏林面前的鱼鹰拿过来,托在手掌上一掂一掂,我们换,好不好?苏林笑了一下,拿过那个猪头,突然之间激动得浑身哆嗦。

接下来的交往中,苏林从没有给侯维说起过他以前的那些女朋友,他一直坚持说侯维是他的第一个女朋友,侯维不相信,苏林就发誓赌咒地说我没骗你,比起你来,我和别的女孩子都只能算是认识而已。那个冬天很快就在一种晕晕乎乎的幸福中过去了,仿佛是一下就来到了暧洋洋的春天。春天又快要过去的时候,苏林找了个放长假的机会,开着车,和侯维去离城四十公里的百花湖住了几天。到的当天晚上,他们第一次像夫妻那样睡在了一张床上。在此之前,他们只是趁苏林的父母不在家的时候急慌慌地好过几次,像做贼一样紧张。那天晚上他们作爱很尽兴,苏林从头至尾都充满了激情和想象力,到半夜的时候维不好意思起来,她说你这个人其实很下流的。苏林听了很高兴,觉得是对自己的夸奖。

完事之后,他们躺在湿淋淋的床上,诧异一个人居然可以流那么多的汗。青白色的月光从白色窗纱的后面透过来,让整个房间像是沁在一种透明的液体里。苏林左手揪着自己的鼻子,右手捏住两个腮帮子顶上去,把脸变成像是一只狐狸,你跑不掉了,他说,你现在是我老婆了。我早就是你老婆了,侯维说,又不是现在才是。那天晚上苏林觉得幸福像是一根钉子,把他和侯维死死地钉在了那张床上。

戴冰小说《非死不可》插图 版画作者 谢江

到第二年春天来的时候,侯维已经住到苏林的小房间里去了,甚至两家的父母都已经很熟悉了。先是苏林的父母请侯维的父母到家里吃了一顿饭,然后是侯维的父母回请苏林的父母,一个星期后苏林的父母又请侯维的父母作陪,把侯维的二姑妈、二姑父,还有侯维的舅舅请到家里吃了一顿,算是认了亲戚。一个月后,侯维的大姑妈从上海回来给侯维的奶奶上坟,于是大家又在苏林家聚了一次。到了这个阶段,无论是俩家老人,还是俩个小的,都觉得该筹划结婚的事情了。

两家当父亲的倒都还沉得住气,两家的母亲却空前的活跃起来,几乎天天结伴去逛商场,不约而同都瘦了一圈,脸上的皮肤却透出来隐隐的光泽。特别是苏林的母亲,原本有睡午觉的习惯,突然就不睡了,时常坐在卧室的小沙发上正襟危坐地发呆,突然跳起身来,急冲冲地把饭做吃了,然后直奔城市另一头的一家商场,去找她几年前看到过的一种被子,据说那种被子出奇的暧和,冬天最冷的时候都不用加毛毯。

剩下就是房子的问题了,关于这个问题有两种方案,一种就是苏林的父亲因为级别的缘故,几年前曾另外分得过一套两室一小厅的旧房子,如今租给一个朋友住着,苏林和侯维可以收回来结婚,另一种方案就是去银行贷款买新房子。苏林嫌那套旧房子小了点,而且水电设施都已经老化,以后维修起来麻烦,就和侯维算了算,觉得买新房子的可能性是存在的。苏林和侯维把这个想法分别给两家老人说了,两家老人都觉得可行,方略就算定下了。接下来就是看房子。苏林和侯维花了差不多半个月的时间,看遍了这座城市的商品房,但不是太贵,就是地势不好,只有一幢商品楼,地处市中心,外装修很气派,价钱却低得出奇。苏林和侯维兴奋了好半天,后来却无意间听说修那幢楼用的材料含辐射,先搬进去的十家人,如今已有三家得了癌症,其余的正联名跟开发商打官司呢。苏林和侯维回家把考察的结果给两家父母说了,两家父母又坐在一起重新商量了房子的问题,最后决定还是用那套旧房子结婚,把功夫花在内装修上。这个决定让苏林和侯维像得了慢性病似的恹了好几天。这时苏林的表姐却带来一个柳暗花明的消息,说是她们单位修了一批商品房,其中一幢给职工住,现在空出来十多套,也准备买出去,各种规格都有,而且内部职工一律七折,如果苏林他们要的话,还可以开开后门,把价钱再降下来几个点。大家听了都很兴奋,就约好表姐第二天下午去看房子。

第二天是星期三,天气不太好,阴沉沉的,还不时的下一阵小雨,但丝毫也没有影响两家人看房子的兴致,除了苏林的父亲因为颈锥骨质增生,不能走动之外,甚至侯维的二姑妈都想跟去看看房子。表姐叫上她们单位管物业的王主任,然后大伙先坐车到市老干活动中心,再穿过一条很逼仄的巷子,来到一块很开阔的空地前。空地对面立着几幢极高的楼房,王主任停下来,用手指了指说,看,就这个。苏林和侯维牵着手,跟在大伙的后面,仰起头看那几幢房子。房子远远看上去的确不错,高大,整洁,现代,矗立在周围那些矮小残败的房子中间,就像坟圾堆上放着几个崭新的包装盒,只是位置有点偏,离市中区远了点。苏林的母亲和侯维的母亲对看一眼,表情有点犹豫,管理物业的王主任却不以为然,他一面领着大家往里走,一面介绍这个住宅小区马上就会出现的新面貌,花园、草坪、游泳池、菜场、幼儿园,甚至还有健身房和娱乐设施,完全是按照国内目前最好的标准设计的,而且……王主任把身子朝后一转,指着他们经过的那条巷道和周围的旧房子,接下来就要修一条二十五米宽的马路经过这里,到时候十一路大巴和三路中巴都会拐进来,王主任把右手有力地一挥,“……无论是生活,还是交通,都会很方便。

苏林打量四周的环境,把王主任描绘的那些设施前前后后地放在那几幢房子的周围,慢慢在脑子里形成了一幅完整的画面。那几幢楼房还没有最后完工,到处堆着生锈的钢筋和各种建筑材料。苏林突然意识到脑子里的那个画面好像在哪里见过,想了几秒钟,才记起那是在路口看到过的一块巨大的广告牌,上面还用粗大的字体写着几句广告词:新世纪,新生活,从选择樱花小区开始。苏林打断王主任的话,就是路口广告上画的那样吧?对了对了……王主任说,就是那样。苏林这样一说,大家都想起来了,就互相点着头,露出惊喜的神情来。

房子的规格原本很多,但没买出去的就只有两种,一种是一百一十五平方的,一种是九十五平方的,最后大家都看中了九十五平方的,觉得格局很好,相对经济上也可以结约一点,只是楼层高了点,在十二楼。但苏林和侯维不在意,有电梯呢,怕什么?于是就定下来了,给王主任说好过两天就去签合同。王主任走了之后,大家又在那套房子里算了半天价钱,最后确认完全负担得起,于是都松了口气。几个老的折腾了大半天,精神都有点支撑不住,但苏林和侯维还在兴头上,不想走,两家老人,还有苏林的表姐于是就先走了。

苏林掏出随身带着的纸、笔和卷尺,兴致勃勃地按照房间的比例,在纸上画了个平面图,然后又和侯维商量每个房间的用途和摆设,俩人争得面红耳赤,越说越兴奋。天色暗下来的时候,俩人都说累了,就搂在一起,站在他们打算用着书房的那间房子的窗前俯瞰远远的城市。城市在那个时候看上去,像罩在一团铁灰色的烟雾里,几团早亮的灯光从烟雾透过来,显得异常柔和,像一种含蓄的眼光。又有几盏灯火亮了起来,侯维推推苏林,走吧,晚了。苏林搂着侯维走到门口,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看,我再看最后一眼,苏林说。就最后一眼。神经病。侯维笑起来,她一面往下走,一面提高声音说,记着给别人锁好门。苏林答应了,又回去把各个房间细细看了一遍,越看越满意,直到侯维在外面拉长了声音叫他,苏林才恋恋不舍地出来。他跳起身子,咣地一下关了门,铁门发出巨大的声响,吓了侯维一跳,你发什么神经啊苏林?侯维站在楼道拐弯那儿,仰起头来骂了苏林一句。苏林落下地,转身对着侯维,猫下腰,一面飞快地原地踏脚,一面对侯维大叫了一声,我来了,还不快跑。叫完就向侯维冲下去。侯维尖着嗓子叫了一声,也顺着楼梯往下跑……

苏林先还听得见侯维边跑边笑的声音,后来满楼道里只听得见俩人咚咚咚的脚步声,像打鼓一样密集,震得整幢楼都像在发颤。苏林连蹦带跳,在楼梯拐弯那儿也不放慢,只用手拉一下扶手,扳正身体的方向。苏林觉得自己像一头鹿那样轻盈,但苏林想不到侯维跑得比他还要快,带着巨大的声响,很快就离他有好几层楼的距离了。苏林放慢脚步,大声喊了一声侯维的名字,小心摔跤……话音刚落,就听见底下咕咚一声,苏林心头一沉,但随即又听见了咚咚咚的脚步声。苏林不敢再追,就放慢脚步,一层一层的下到楼口。

天色已经黑下来了。苏林远远地看见侯维双手抱着头,蹲在离楼口十来米远的地方。那是一块很大的空地,据王主任说,是准备用来修花园的,但现在还只是一片泥泞和杂草。苏林走到侯维的身边,蹲下来,摇了摇侯维的肩膀,摔痛了是不是?侯维没有抬起头来,苏林又用手摇了摇,这一次用力大了一点,侯维失去平衡,一下坐到了地上,但她还是保持着那个姿势,把头深深地埋在两个膝盖之间。苏林有点急了,双手夹住侯维的头,想把她的脸捧起来。侯维挣扎了一下,终于把脸仰了起来,苏林借着正在消逝的最后一点光亮,发现侯维的两只眼睛亮得吓人,但露出一种盲人那样的空洞来,仿佛没有长着眸子。苏林吓坏了,他紧紧抱着侯维的肩膀,一只手抚着侯维的背,他说侯维我错了,把你吓着了,下次再不这样了。但侯维一声不吭,两颗像是没有焦点的眼珠子定定地看着苏林,让苏林手心一阵发麻。

戴冰小说《橡胶女人案》插图 版画作者 谢江

这时守夜的灯亮了,从苏林的头顶打下来,照在侯维的脸上,侯维像受了惊似的跳起来,直苗苗地朝外走,苏林赶上去,从后面搂住了侯维的腰。走过那条灯光昏暗的巷道时,苏林停下来,想去吻侯维的嘴,他边吻着,边偷偷睁开眼睛,想看看侯维的表情,但侯维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把苏林吓了一跳。

当天晚上,侯维死活不肯在苏林家睡,甚至不愿进苏林家的门,苏林先是百般道歉,后来也有点生气,就没坚持,跟在侯维的身后,一直把她送到家门口。

接下来的一个多星期内,侯维怎么也不肯见苏林,苏林打了无数个电话过去,但侯维执拗地保持着沉默,苏林只听得见电话那头传来若有若无的呼吸声。又过了几天,苏林给侯维打了最后一个电话,电话里苏林的口气显得心灰意冷,他说以后我再也不会打扰你了,我只想问问到底为什么……隔了好久,电话那头才传来侯维空空洞洞的声音,我害怕,她说,你追我的时候我觉得怕。我那是跟你开玩笑难道你不知道?我知道,侯维说。那你怕什么?是我追你又不是别人追你你怕什么?这些我都知道……侯维迟迟疑疑地说,跟你没关系,但我就是怕,那些楼梯像是跑不完似的……

苏林那时候已经不知说什么好了,他吞了一口唾沫,那……我们的事情怎么办?

侯维在电话那头什么也不说。苏林等了几分钟,咬咬牙,把电话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