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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短篇小说掠影:回望历史与凝视现实

来源:文艺报 | 李德南  2017年02月21日07:50

原标题:回望历史与凝视现实——2016年短篇小说掠影

2016年的短篇小说,较之往年,并没有出现明显的断裂,或是异常耀眼的新变。不过这份平稳,并不意味着这一年度的短篇小说毫无可观之处。至少在对历史和现实的书写上,有不少作品,成为闪光的所在。

孙春平的《身后事》的主线是老革命秦丰年去世后所发生的一切,在叙述的过程中穿插讲述他生前所经历的重大事件。秦丰年是一个革命者的形象,但又不同于以往脸谱化的革命者形象。他的人生遭遇颇为曲折,对革命也有自己的理解。抗美援朝时期曾下过一道独特的命令,这使得他在战争后屡次受到审查,长期遭受不公平的待遇。但秦丰年最终还是得到平反,“磊落曾为老人带来不幸,但公平正义也终因他的磊落而回归”。小说中对秦丰年在革命年代的遭遇的讲述,还原了历史本身的复杂性。而秦丰年在后革命年代所经历的一切,也颇符合生活现实。尤其是秦丰年如何处理与几个儿女的关系的部分,涉及当代生活的复杂面貌。不管是对待历史,还是对待当下的现实,孙春平的笔墨都是审慎的,也是从容的。他恰如其分地以文字重构个人与历史、现实的关联。这种扎实的、融贯着个人思考的写作,无疑是十分珍贵的。

朱山坡的《革命者》同样把视线转向风云变幻的革命年代,塑造了几个另类的革命者形象。他们都来自一个家庭:“我”伯父放浪形骸,浑浑噩噩,在大问题上又清醒而坚定,善于在画作中巧妙地隐藏生死攸关的秘密;“我”父亲表面看来懦弱无能,实则有着坚定的信念和果断的行事能力;祖父则深藏不露,他的革命者身份,长期不为人所知。如今的小说创作,越来越重视理念的传达,因而观念化的程度越来越高,在小说中难以看到生动的形象和符合他们性格逻辑的语言和神态。《革命者》在这方面的处理却较为成功。其实塑造人物,讲好一个故事,对于一个小说家来讲,是非常重要的天赋,也是不可多得的能力。一部小说最后真正要被人记住,或具备恒久的魅力,最重要的,还是看能不能塑造一些甚至只是一个能够在文学史上留得下来的人物。如果以现代主义或后现代主义文学的写作传统作为参照,这是一种非常落后的做法,但重新重视那些曾因某种激进的策略而抛弃的品质,恰好是现代主义或后现代主义小说更好地完善自身的方式。

双雪涛的《跷跷板》涉及上个世纪90年代国企改革的问题。这一短篇,几无赘语,每一段话,每一句话,都有子弹般的硬度和力度。字数未必多,却有复杂的人性景深和广阔的社会景深,意蕴丰富。小说中的刘庆革,原是一个工厂的厂长,在企业改革时曾犯下不可告人的罪,虽然多年来一直没被人发现,内心却一直承受着罪责的折磨。在即将离开人世的时刻,刘庆革希望能找到合适的方式,来减轻自己良心上的不安。这是小说中隐约可见的线索。双雪涛没有采取平铺直叙的方式来讲述以上的种种,而是从一个名叫李默的青年人的视角来逐渐揭开这一切——他是刘庆革女儿刘一朵的男朋友。刘庆革的故事,刘一朵与李默之间的爱情故事,在小说中两相交织,齐头并进,由此而形成小说的独特结构。《跷跷板》虽然涉及国企改革的问题,但跟上个世纪所盛行的“改革文学”大相径庭。除了年轻一代人生活的引入,小说在写法上还借鉴了悬疑小说的叙述方式,主题严肃但扣人心弦,可看出年轻一代作家既坚持严肃探索又强调可读性的努力。

本年度有不少短篇小说也立足于当下的生活现场,着力关注当下的现实。现实生活中的困境,各个阶层、各种形式的困境,成为重要的创作主题。

须一瓜的《灰鲸》的男主角,是一个鲸鱼专家。他一面感受着时光的飞逝、无情与凌厉,一面努力摆脱对当下生活的倦怠。灰鲸在小说中象征着另一种生活——庞大的、雄浑的、理想的、稀缺的人生。与灰鲸有关的一切,对于鲸鱼专家而言,就像是雾霾中隐约可见的一丝光芒,是他能够继续坚持走下去的动力之一。而他的妻子,则过着更加无望的生活。《灰鲸》主要写的是普通阶层的灰色人生,张悦然的《天气预报今晚有雪》则把目光放在一个中产阶级女性周沫身上。这是一个离异女性,她没有工作,每个月从前夫庄赫那里得到的那笔钱让她仍旧有条件过上不错的生活。因此,她的困境主要是情感上的困境,这对于她来说,已经不堪面对,已足够引起她的痛苦。而随着庄赫的意外身亡,她很可能会失去那些她曾认为理所当然的、不值一文的东西,也失去她原来认为可以由自己所掌握的自由,进入更加痛苦的境地。

鲁敏的《拥抱》同样关注当下的现实问题。中年危机可以说是近年来的一个重要主题或重要面向,也出现了诸如弋舟的《刘晓东》《李选的踟蹰》这样有代表性的作品——当然这些作品的内涵未必局限于此。鲁敏的这一短篇和须一瓜的《灰鲸》,同样可以纳入这一范围。《拥抱》的题材不算新,写的人也多,但鲁敏找到了独特的表现角度。《拥抱》中的“她”和蒋原本是校友,蒋原读书时期曾是少女们心仪的对象。“她”跟蒋原并非恋人关系。很多年后,蒋原之所以约“她”,并不是为了重拾旧情,也不是因为对“她”有好感,而是因为蒋原发现,他那患有自闭症的孩子“喜欢”她。“她”本以为蒋原约会“她”是因为对自己有好感,不想这次约会的目的只是希望“她”能够跟他儿子有个约会。“她”在青春期不曾有过轰轰烈烈的恋爱经历,这时候虽然事业有成,但因为丈夫出轨,家庭生活早已破碎。或许是因为个人生活得并不幸福,或者是因为蒋原身上会不时折射出“她”在少女时期的记忆和梦想,又或者是出于对丈夫、对蒋原和对自己的恶作剧般的心理,同意了参加这次“约会”。有意味的是,小说中的每一次拥抱都会落空。这个时时落空的动作,让人感觉无望,但结尾处男孩突然变得势不可挡,最终结果如何,拥抱后又如何,却不得而知。因为小说所采取的是开放性的结局。《拥抱》的叙事逻辑的建立,是有难度的。如果只是对其情节进行概述,会令人感到离奇,甚至觉得所写的一切不可能发生,这小说并没有多少书写的意义。但这正是鲁敏的能力所在——通过细密的叙事建立一种有说服力的逻辑,尤其是小说对“她”的心理的把握和展现,可以说令人惊叹。这篇小说令人觉得触目惊心的地方还在于,它很好地写出了人在困境面前是如何一点一点地陷落的。

《拥抱》主要写她如何被日常生活所磨损,写一个人“如何白白地年轻了,然后又白白地老了”,并没有让“她”落入深渊。在本年度的短篇小说中,我们还可以看到,人是会一点一点地陷落的,并且直到落在深渊才会警觉。我指的是徐则臣的《狗叫了一天》。徐则臣有不少作品写的都是那些生活在底层的人,卖假证的、贴小广告的、卖水果的,等等。这也是《狗叫了一天》中几个人物的职业。对于工作,对于生活,他们并不满意,各有各的倦怠,也各有各的愤怒。于是他们带着轻微的恶意,调侃一个智障的孩子,也带着轻微的恶意捉弄一条饥不择食、更谈不上有骨气的狗。他们在狗的尾巴上涂上骨头汤,让这条贫贱的狗不断地挑战自身的局限,最终走向死亡。连带地,这个恶作剧也酿造了一场车祸,那个智障的孩子因此离开尘世。那些本来很轻微的恶意,正是在他们没有警觉的时刻,越滚越大。恶本身具有的体量,本来也不应该造成这么恐怖的后果,但它最终的威力是出人意料的。由此,对恶的警觉,理应成为一种人性的必须,也成为这篇小说的魅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