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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秘密》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刘诗伟  2017年01月19日06:00

书名:《南方的秘密》

作者:刘诗伟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6年12月

页 数:471

国际标准书号ISBN:9787506385718

【编辑推荐】

★ 小说以繁丽世俗的现实生活为背景,以“十八大”改革导向的现实背景为题材,揭示新一时代改革下应运而生的企业王朝以及操盘者的人格操守。

★小说直面主流生活,勘察世道机要与人性本相。作品具有沉稳强大的思想力量,其从容亲和的叙事,带着“客观化”的幽默与超然宽阔的意蕴,呈现独特的艺术品貌。

★小说主人公顺哥是江汉平原上的一个跛子,本以乞讨为生的他,随着国家改革,人生也发生转折,开始创业并逐步走向事业*。然而曲折的人生路上,他取得了成功了又遭遇了失败;收获了名利却又回归起点……他一生的“顺”与“不顺”令人啼笑皆非且为之诧然,面对风云变幻的时代顺哥能否再次抓住命运?

【图书简介】

刘诗伟的长篇小说《南方的秘密》直面当代现实生活,艺术呈现时代主脉的律动与生机,是一部鲜活生动的当代“秘史”。小说主人公顺哥(周大顺)的传奇奋斗真诚而黠慧,其独特命运贯透改革开放时期30多年,与时代脉息互动相生、互为镜像,可谓一个时代的本质写照和典型标本。作品叙事新颖绵密而极具意象概括性,始终以不动声色的幽默文字让人抿笑和倏然情动,且不经意地实现探究人性深度与思想高度的突破,审美意蕴丰厚悠远,可资或趣味或意味的阅读。该作品系2014年中国作家协会重点扶持长篇小说,2016年6月于《十月》杂志发表压缩版,2016年12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

刘诗伟,湖北仙桃籍,现居武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作协全委会委员。1982年毕业于荆州师专中文系,后于武汉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生毕业,文学硕士。1980年代,发表《告别绿巢》《一个散步的女人》《女贼讲给县长听的故事》等小说及其他事体裁文学作品,四次获省级报刊文学奖。1990年末“下海”供职某港资企业,曾获中国首届营销企划“金鼎奖”。2000年创办问鼎咨询机构,著有经管专著《终端宪章》。近年从事文学编辑工作。主要发表作品有长篇小说《在时光之外》《拯救》《南方的秘密》,诗集《小心走过冬天的边境》,文学理论及评论文章《文学创作主体的“内在自由”》《追求有深度的文学》等。

【自序】

一直想这样写一个故事:让这个故事无论怎么重新定义都可以用真实的皮尺检测其准确度。我相信抵近真相才是开放的姿态,而准确是正确和善意的前提,它的有趣的发现和诉求或可持久站立。但准确更需要发现和勇气,并不妨碍心灵的跳荡。

往事重重,我们仍在经历一场漫长的纠缠……

关于直面当代中国的叙事,常常让我想起雨果的话:富人用温度计测量温度,穷人用皮肤感受冷暖。我想,那些贻误后世的表述多半是用现成的温度计写出来的,只不过各人的温度计取自不同的先验。观念通常比事实轻浮。我愿意在生活之中。我不相信,艺术创造除却“皮肤”的功能还有什么更靠谱的帮助。尽管我也是一个温度计爱好者,但我以为温度计只能服从和协助艺术的“皮肤”。这不是排斥主体理性和寻求新解的可能,也不会折断想象的翅膀,恰恰相反。

为什么较真?因为我们及他人要在世上做人,或者活着,艺术应该对真正的文明有益,而准确艺术的性价比总是会更好一些。同时,我的“皮肤”恰好给我带来了这个别人不知详情而我又为之惊奇不已的当代故事;虽然它在我们时代的中心,却正在被曲解或低估。

我宁愿为了准确的趣味而承当麻烦。因为生活。

【目录】

引子一 等待之际------------------------------------------- 1

第一章 π诗------------------------------------------------ 6

第二章 爆炸---------------------------------------------- 26

第三章 奶子---------------------------------------------- 45

第四章 秋收---------------------------------------------- 64

第五章 女人---------------------------------------------- 86

第六章 赖子----------------------------------------------106

第七章 胸模----------------------------------------------127

第八章 上边----------------------------------------------151

第九章 政治----------------------------------------------172

第十章 红叉----------------------------------------------196

第十一章 遮掩---------------------------------------------217

引子二 到北京去------------------------------------------239

第十二章 慌乱---------------------------------------------243

第十三章 太顺---------------------------------------------266

第十四章 白狼---------------------------------------------282

第十五章 辉煌---------------------------------------------303

第十六章 挤兑---------------------------------------------325

第十七章 阿香---------------------------------------------352

第十八章 归来---------------------------------------------372

第十九章 木马---------------------------------------------391

第二十章 π事--------------------------------------------410

第二十一章 斜坡-------------------------------------------434

引子三 当代逸事-------------------------------------------459

【引子一:等待之际】

一些人所共知的秘密悬浮在生活的上空,世面流行无端的微笑。

多年前,人们坐上街边的酒桌,开始往嘴里捡花生米时,都会说起顺哥,起先一本正经,随后便泄露日弄的诡谲。这些年顺哥隐着,社会的新鲜不断涌现,而所有忽然老练的人们早已不必羞涩地遗忘一切,包括许多从未确定的东西。

世上的消息已是格局。顺哥说:这个时代啊,必得把自己弄得不像自己。他倏忽一笑,又说:无论怎么装点,到后来都只剩一副鱼骨架,仍在风化中。近年来,顺哥像一个知音很少的三流公知,总是把休闲欢悦的场面弄得戛然而止。

顺哥凭窗而立,向着窗外。那窗在江城的高空,有些遗世的孤傲。窗外目光所及是蜿蜒的长江,像一条浑黄的飘带落在人间,不见波澜,所有行船都渺小得凝滞,宛如历史丧失表情的姿态。顺哥的身后是一间华丽包房。刘半文和顺哥的几位好友一起侧过头去,望着顺哥伟岸而歪斜的背影。

这是2011年秋天的一个下午。包房里,瓷白的枝形灯饰和几只晶亮的高脚杯全然愣怔,空气中略微浮动法国白兰地和中国乙醇的现代香氛,由城市肠肚里传来的天籁之声清晰而芜杂。时光停顿,让人想起变成岁月的往事。半文知道,顺哥是在说他自己。以顺哥而今的境界,没必要抹煞事实。顺哥的故事一直演到现在,像一条奇怪的鱼,虽然尾部早已成了骨架子,腮头却水淋淋地奋勇向前。

顺哥突然回头,说:半文,陪我再做一件事。

半文当然说:好啊,你吩咐。

顺哥说:有些麻烦的。

半文说:有顺哥,不怕。

顺哥大约是众所周知的,他的故事向来有两个版本:官方的和民间的。官方版本曾经在中国无比响亮,许多馆藏的纸本一定尚未全然腐烂;而民间的版本原本活在口头,几乎可以长久地任意修改或加工。虽然,这两个版本各表其义互不相干,把事情弄得扑朔迷离,但偏偏让人一诧,发现互不相干的并存之外还有更好的故事。就像两种颜色,红与黑,一旦泼在同一画面便起了冲突,在现代眼光里倒是别有意味。那些年,人们拿顺哥佐酒,或者诙谐国事,多半是将一条平原的草鱼说成死鰟鮍或者生猛大鳄。谁能阻止世人的嘴头快活呢?

顺哥的全名叫周大顺,另有许多头衔或称谓。不过,但凡像刘半文那样接近并热爱顺哥的人,若以周大顺之名或某种头衔来讲述顺哥,断然不太顺畅。就像有洁癖的人,面对戴了脸谱的女人总是难以澎湃起来,虽然那女人还是那女人。虽然周大顺还是顺哥。从前,半文几度跟顺哥跑事,近乎谋臣或狗腿子。顺哥闲下来,恰逢心情又好,就跟他谈论世事人生,免不了也来几桩荤段子,而且幽默。

顺哥说,要是在美国,如果一个女人大泄春光,即使别人惩(注:方言按倒的意思)了她,也不会被判强奸的。那回,老子坐渡轮由江北去江南,单手撑在舱柱上,一个大胸的姑娘也靠着那根柱子。老子一低头,从她翻开的领口看见了里面的东西,老子就看,不料她大叫流氓,让人把老子扭进了派出所。老子在派出所嚷:她敞在那儿,老子看都看不得?她不敞老子不就没得看了!但派出所的人那时思想不开化,不懂,相信奶子是看不得的。后来老子就按中国套路托人去江正街把你嫂子找来,等你嫂子一到,全体大盖帽都他妈哑了——老子的老婆那么漂亮,犯得着看别人的那两堆破玩艺吗?立马放了老子。

半文听着,像上海人一样礼貌地微笑,并不点头。因为半文知道的情况跟顺哥的说法不大一样。当时,顺哥在人家领口下看到的东西并不是那东西,而是胸罩,一款能够凸显两颗乳头的胸罩,很新鲜。他观摩时,那女子有了觉察,悄然转身,但人家转顺哥也转,两人绕着舱柱转了至少三圈,人家才忍无可忍地呼叫。到派出所后,顺哥吓得脸色苍白,赶紧申述自己只是研究胸罩的款样而另无雅趣,别人不信,他就扑通跪地,说出自己是做文胸生意的小老板,在江正街的侧巷里开有一间胸罩店;派出所着人去看了店,带回顺哥的老婆和一打胸罩,这才决定放人。临走时,顺哥心有不甘,转头宣讲美国法律,被轰出大门……

顺哥却不在意半文的态度,照例感觉良好。又一回,顺哥从一堆旧报刊中抽出一张报纸,给半文看。那是一份大报,在头版正中刊登的合影照上,一眼可见顺哥的身影。顺哥的尊容不止一次上过报纸,但这次的规格最高:照片里,中国人民的中南海是背景,背景前面的背景是一片人物群像,在人物群像前,一位党和国家领导人正与顺哥握手言笑,态度十分亲切,另一只手还抚拍着顺哥的膀子。半文看照片时,顺哥很洋派地端着烟斗为他做旁白:瞧,当时首长特地把我叫到面前去,让我激动得胡说八道,连说过什么话到现在都想不起来了!

半文自然还是那样笑着。记得策划这张照片的人事后透露:当时,顺哥得知首长将于次日接见全国企业家代表并一起合影的消息,紧急邀他合计,而顺哥届时如何出场和怎么说话都照着方案排演过五六次。第二天上午9点,首长正面对站成一片坡面的企业家讲话,顺哥从侧旁斜杀出来,拉着长音呼叫:首长——我来了!于是就咔擦咔嚓,有了那张把全体企业家变成背景的照片。可见,当时并非“首长特地”,也不至于什么都“想不起来”。至于之前之后都咔嚓过,何以唯独刊登这一张,策划者说,他代表顺哥请人上北海吃仿膳,还带去了若干地方特产……

所以,顺哥的事多有疑案,即使是半文,也不能随意发挥,否则犹如官版和民版的故事,不一定符合。尼采说:真相的最大敌人不是谎言而是信念。至于顺哥本人,他不是职业撒谎者,有时把故事讲得变样,只是凸显故事中本来也有的那个部分,过过干瘾;而且通常只跟半文这么弄,因为半文是个半吊子,他明知半文晓得真相,仍要抒情,以为是给人启蒙。所以,自己的真相固然自己知道得多,但自己讲自己的故事也不一定靠谱。顺哥的故事孤独地搁在我们的时代。

近年,顺哥拄一根褐色藤木拐杖,那藤杖忽然又成为国人考据和推断的焦点,而且迅即形成三种学派:一是产地学派,起初说是云南藤,接着有东南亚藤、南美藤、非洲藤之争,后来就考证哪种藤木最为名贵,以名贵之最做出结论;二是保健学派,依据营养学生物学传导学原理,指出此藤似藤非藤,内含多种天然微量元素,兼具身体预警及急救装备,是美国加州的最新科技成果;三是护身学派,对其它学说一律嗤之以鼻,并诘问难道像顺哥这样有钱的人最为需要的不是防身护身吗?所以此藤固然似藤非藤,而杖内设置的其实是电子侦察兼阻杀的武器;还是一把伞,一把遇上空难可以呼啦一下张开的降落伞……有人当面向顺哥求证,顺哥仰天大笑,人们越发相信自己的论断,仿佛人类又回到了可爱的童真时代。

顺哥拄拐杖是因为腿脚不便,说白了就是一个跛子,北方佬也叫瘸子。半文跟顺哥是乡党,他们那儿有出跛子的风水,跛子们像阴天里的星星在平原的大地上忽闪。顺哥跛于左腿,半文曾经见过:细细的,皮包骨头,像一根有节疤的竹棍,略微弯曲。他的身高接近1米8,因为左腿而不能确定。但顺哥总是在赶路:左脚刚一着地,右脚赶紧跨出一大步,随之将左腿连拖带扯地甩上前来;尤其是上肢运动,双手握拳,两臂大幅划动,仿佛空中另有大道;那已然发胖的身板也协同着,从后颈到尾椎一波一波地耸动,跟一条矫健的打弓虫没有二样。当年,顺哥在中南海就是这样冲向首长的,想想,多么动人的一幕啊!半文每每看到顺哥走来,心头不免怅然而惊异,觉得他的行走真像英东游泳馆里一冲一冲的蛙泳!

顺哥的脸是“目”形的,实际是大过“日”或“国”的大目脸;那目脸的肤色不够纯粹,既白又不白,迎着阳光,可以澄出三种以上的灰暗杂质,像无数细小的金属颗粒,在白净的水中搅不化,混乱而坚硬。这样的目字不搞蚕头凤尾的技法,笔画都很拙重,表现出横横竖竖的坚毅,而如刀的唇吻抿着冷峻,定定的眼珠里有些雄心泄漏;除非面对一张让顺哥打着主意的别的什么脸,它的软和的笑样配上歪斜的身子,一定令对方毫不犹豫地信服而踏实,甚至感动。当然,若是跟半文在一起,那目字就散了,嘻嘻地笑。这么说,这样的脸明显掩盖了阴虚阳亢的潜在劳损和杂乱莫名的束缚与荒凉,有了一些国际感,您见过美国人杰克逊•波洛克的画作《1948年,第五号》吗?就是那个意思。

现在,半文和顺哥定居在长江与汉水交汇的江城,但他们都来自各人记忆中的乡下。那里叫江汉平原,大片土地位于江之北汉之南;在实在没什么值得吹嘘的时代,那里的人以“我们是中国的中”聊以炫耀。显然,这样的抒怀有所不妥,谁都知道,中国之中心在北京,这里的人去了京城,连的士司机也礼贤下士地说:听口音您是南方来的吧?……所以,许多经验在顺哥这里是捡不到便宜的!

创作谈

我写《南方的秘密》

刘诗伟

《南方的秘密》是一次“插队”(加塞)的写作。2011年,我写完《拯救》,原本打算接下来写另一个长篇;我已经跟几位素有交往的思想者和文学老师(教授)谈过那个小说的轮廓,甚至开始在餐茶间向朋友们来点“剧透”,也就是试着打版了。那是一个再次以人的精神世界为叙事中心的小说,许多人物正明晰地向我走来。但是,我放下了这个小说,且让已有面目的“朋友们”回到各自的风景里去逗留。我决定写《南方的秘密》,决定跟一直在我身边常态地存在的顺哥“勾兑”一番。

为什么?这跟我一向喜欢探头探脑地观察人风或世风有关,况且我对文学的“软力”与意义总是顽固地抱有期待或奢望。改变计划是因为有些基本的东西遭到冲击。

我构思《拯救》时,身在商务中,四周都是经济的人和事,我发现了世人(也包括自己)的欲望的自由与疯长,看到了太多礼乐崩坏与精神颓丧的行态,我为人心世势的糟糕演进深感悲伤。我想说这是不好的。这个社会已到了需要伦理批判的时候。我要表现失范的欲望的灾害,探向人生的迷思(myth)与荒谬,寻找人的灵魂的安顿或曰拯救灵魂。《拯救》出版后,有一天,一位长期奔波于商场的同学的妻子给我打来电话,开玩笑地讨伐我,让我给她老公买眼药水,说他看《拯救》哭坏了眼睛。于我,只需要这么一个读者便激动不已。我的胃口由此进一步打开,以为自己在这方面的写作还可以大有作为。看起来,我是在学习堂吉诃德,准备对整个经济社会的精神崩溃实行反动。

然而,更糟糕的事却与“反动”相伴而生。在指摘和批判世风日下的声浪中,商业和商人渐渐被贴上邪恶的标签,有一种声音居然剑指新时期的经济改革、乃至于方兴蓬勃的市场经济。恰好这时我脱离了商务,开始更多地关注思想界和文学,我几乎每天都接受“剑指”的言论,那些言说者个个举着巨大道德的旗帜。原来,多数人在那边(商界)没日没夜地打拼时,一些人(非商界的人)旱涝保收地领取了小康的工资后正向他们“磨刀霍霍”呢。而后者通常是可以操弄舆论的。如果只是少数普通民众带着个人遭际、事故、立场及情绪发出“泼掉孩子”的粗粝之论,倒也可以理解和无妨;问题是,历史遗留的“左毒”汲汲地借机发难,而一些“公知”也不问史事和不究大理,像明星一样利用在场的并不整全的舆情起哄,在进一步煽动民情的同时,推销其极左的主义,已然带来社会意识形态的撕裂。不用说,这其中有些人的动机是极其可疑的。如果他们真的“高大上”,怎么就不关心仍然必需坚持而且正在施行的“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国策呢?可笑的不问吃穿的姑射神人们啊!罗素曾经理性地指出文艺复兴运动对欧洲传统美德的冲击,但罗素首先尊重更为重大的事实而认可文艺复兴的伟大历史功绩。于是,按照逻辑的顺序,我觉得应该暂时搁下“拯救”似的写作,尽快奉出《南方的秘密》。

我需要以逼近生活本相为前提。

好在作品主人公顺哥我熟。我跟他算是乡党,那里的河流有几道弯、田埂有多高、黄桶里有没有米、生产队队长怎么发脾气、灰坑里的母鸡瘦成什么样……我都晓得。我父亲虽然在县城做医生,但母亲年轻时就放弃当药厂女工回乡下务农,我和小伙伴们在雨后的田野里挖半夏,在秋天的堤坡上扫树叶(当柴火)。平原上有出跛子的风水。1980年代的中后期我在当地党报做记者,那是全党全国人民关注经济和改革的年代。顺哥是那时的“先进典型”(全国各地都有“顺哥”)。1990年代我“下海”供职外资企业,顺哥为了企业扩张跟我所在的企业有过直接接触。我了解他。顺哥在他的时代背景下讨生活,其奋斗是不平凡的。他的事业似乎越顺溜越搞笑。那些故事在平原上流传,我既是一个好听众也是一个乐于传播的二道贩子。

当初中国为什么要改革开放?一个字:穷!

为什么穷呢?因为改掉和革掉的那些东西!

——这是时代的根本义理,是《南方的秘密》逼近本相的不着一字的政论。

当然,回敬谬言是简单的。而小说,本不该跟那些谬言一般见识。小说的力量在于对生活对人生的无限仁爱与关切。如若批判,它理应来的更为宽广和深厚。的确,当我看到顺哥一歪一颠地在平原的大地上奔行时,我已经不拿“谬言”当多大回事了,我开始望着顺哥的背影专注地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他的创业致富事迹分明受到政府嘉奖、官媒宣扬,而民间在羡慕与因袭的同时,却一直拿他当笑话来讲呢?

原来呀,真实的生活跟流行的“谬言”风马牛不相及:不是最初的商品经济和后来的市场经济有问题,而是市场经济还可以更为彻底更加完好!譬如政治对经济的利用、资源的控制与输送、行政管卡与寻租、市场规则缺失等等。顺哥因为跛,率先成为一个感悟世道的黠慧的谋利者,他利用政治对他的利用,不断便利地获得商业的资源和机会,实现跨越式发展,直至他的事业导致政治危机而被政治抛弃。人们所以讲他的笑话,半是无奈的欣赏半是借题的嘲讽。我们这个时代的真正问题在于体制与机制。文学应当抵制一切不利于人类正常生活的东西。十八大以来,把全面深化改革作为决定当代中国命运的关键一招,不断完善社会制度,国务院进一步简政放权,先后取消和下放400多项行政审批项目和200多项职业资格认定事项,正是为了进一步促进市场经济良性发展和持续改善人民生活。任继愈先生曾说:中国不仅要脱穷,更要脱愚。我以为:首先要脱体(指不良体制机制),让“三脱”互动相生。在这个意义上,《南方的秘密》是对全面深化改革的呼唤与呼应!

诚然,顺哥的命运是跳不出他的时代的。作为一个跛子,他曾经把乡村社会主义的优越性都享受完了,他为此甚至很有些不好意思。新时期,他顺势先“歪”一步,奋力发展“资本主义”的胸罩业务;每当危机和机遇来临,总有上边的政治“润滑”他的经济;他一歪一颠地前行,的确顺溜得像一个笑话。他虽然两腿长短不齐,却走在一个斜面上,恰好就站正了。而作为社会的人,最初他只是一个忧残怕穷恐政的求生者,是生活的富足才让他的各种思想情感得以发育,直至成为了一个“自由人”,即使在事业上跌倒,也要“爬起来”实现人生的突围。顺哥既不是官方记录的那个顺哥,也不是民间传说中的那个顺哥,甚至顺哥自己也不太明白自己是怎样的顺哥。顺哥的故事里藏匿着许多秘密……而最大的秘密竟是一个公开的秘密!

《南方的秘密》将如何叙事,这是需要考虑的。有听过我的“剧透”和看过初稿的朋友,曾经建议弄得更加魔幻一些。我表示感谢,却笑以婉拒。虽然魔幻的先师(他们自己倒不认领魔幻的封号)让我佩服的五体投地,可跟随魔幻是幼稚的,或者是闹眼子的。我相信全然不同的新内容必然带来全然不同的新形式。问题只在于创作者能够发掘多少新东西。“合成”的顺哥的故事已经足够有趣。何况,近几十年的现实生活的表象读者都见过的,不可以跟他们说瞎话,必须尊重。那些装神弄鬼的东西,就留给别人去编造隔代的故事,再提供给中外“文青”们欢呼吧。在这个小说里,我得捍卫活生生的生活!

这个小说的创作差不多是开放的。我一边在文稿纸上写,一边分给编辑部的同事们帮忙打出电子版,然后我请他们一起吃午饭,听他们发表传看的意见。我担心他们给我面子,要求他们除了表扬,每次必须指出一个不论大小的问题。他们指出的问题总是对的。第一稿出来后,我打印了若干本,分别请老师、文友和同学指教。他们都给了我书面的意见。尤其是《长江丛刊》过去的常务副主编、老作家、知名编辑家陈龄先生,他除了在书稿上从头至尾写下阅批,还用一个练习本记录了十多项建议及评议,这个纯粹的文学人让我敬重纯粹。

当然,这些都是有关写作的想法和态度,至于《南方的秘密》的文本实际到达了什么地步,这是不能由自己吹嘘的。

(《南方的秘密》发表于《十月》杂志2016年第3期,作家出版社于2016年12月出版。)

评论文章

直面社会发展症结与人性之谜

——评刘诗伟的长篇小说《南方的秘密》

蔡家园

多年以来,相当多的所谓纯文学作家沉醉于知识精英贫乏的生活体验,迷恋于书写小奸小坏、小恩小怨、小情小调,热衷于抒发充满自恋色彩的小哀伤、小愤怒、小苦闷,使得文学日益蜕变成文字游戏或情绪宣泄。这种基于狭隘个人经验的流行写作,以自动遮蔽的方式审视人类生存,不仅简化了对于复杂人性的理解,而且悬空历史、绝缘社会,因此既不能洞察历史运动的本质,又不能焕发精神的能量,文学自然也就丧失了追问存在、拷量人心的力量。刘诗伟是一位有着独立思考的作家,一直试图在流行写作之外寻求另一种具有“难度”和“深度”的写作,长篇新作《南方的秘密》就是他的新收获。这部小说以丰富的生活阅历、多学科的知识储备为基础,以开阔的视野关注当下最为重要的“中国问题”——市场经济的发展,生动地书写了中国当代民营企业家(资本家)的成长与蜕变,进而在哲学层面对社会文化生态进行了深刻反思。

改革开放进行了三十多年,市场经济在社会生活中愈来愈居于中心地位。但是,新时期以来的文学作品中,直接描写当下市场经济活动和民营企业家(资本家)的作品并不多见,具有社会反响的更是屈指可数。1980年代的《乔厂长上任记》描写早期的国企改革,《燕赵悲歌》表现1980年代初期的乡村变革,塑造了乔光朴、武耕新等改革者的形象,表达了以改革推动社会进步的主题;1990年代的《骚动之秋》讲述“农民企业家”岳鹏程立志改变家乡面貌的故事,表现了新旧价值观、道德观、伦理观的冲突。《南方的秘密》与上述作品有着历史的连续性,从政治和经济相互缠绕的角度切入,通过描写一个家庭作坊成长为上市公司的过程来折射市场经济在中国的曲折发展,进而探讨阻碍社会进步、经济发展的深层次问题——必须进一步深化政治改革。

小说主人公顺哥(周大顺)是一个跛子,在大集体时期偷偷摸摸做缝纫。改革开放之后,他的胸罩作坊不断发展壮大,而且抓住机会兼并国有企业、进行社会融资、发展多种经营,很快完成了原始资本积累,他也成为一个全国闻名的企业家。从表面上看,他的成功乃是因为他头脑聪明、勤扒苦作、善抓机遇,其实,这个过程的背后始终有一双“手”存在着,那就是以洪主席、冯书记、跛区长、李四六等不同级别的干部所象征的“政治”在发挥作用。最初,因为“政治”对他的身体“残疾”的同情,他获得了特殊的发展待遇;当“政治”迫使他为政府买单之后,他开始主动寻求“政治”帮助自己发展;最后,他则处心积虑利用“政治”为企业牟利(譬如和冯捷搞房地产开发、开出租车公司、开发矿山等等)。在与“政治”同谋的过程中,他有得有失,而且对政治的认识日益清醒,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政治日我,我日政治”。这句话看似粗野,确也道出了他对自身处境的清醒认识以及应对策略。就在他自以为已经游刃有余地掌控了“政治”的时候,“一根稻草”将他压垮——由于盲目扩张、急于求成,在挤兑风波中,他的企业濒临覆灭。从表面来看,这是经营决策失误带来的失败,从深层次看,在里面起关键驱动作用的仍然是“政治”。正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在不同的历史阶段,“政治”作用于经济的方式和产生的效果并非完全一样,但是,它最终还是妨碍了经济的自由发展。小说对于市场和政治运作的敏锐观察和准确描写,既显示出作家丰富的生活积累,也显示出他对社会重大问题的独特见解。

但是,与前述“改革小说”有所不同的是,作家没有止步于社会问题层面的探究,而是将笔触瞄准顺哥的心灵世界并层层掘进,凸显他对于人生意义的追寻,从而塑造了一个具有新意的民营企业家形象。

顺哥的人生可以大致概括为这样几个阶段:大集体时期,他偷偷摸摸在家里缝制胸罩、衣服,以缝纫谋生活;改革开放初期,他来到汉口的江正街(其实就是著名的汉正街)开胸罩店,“变成了只知赚钱的牲口”;随着企业越做越大,他感觉生活就是“抢钱”,野心暴涨,恨不得“把整个天地吞下去”;当资本积累完成之后,他决定在家乡启动“十化”和“三大项目”,意图造福桑梓;经历了企业破产危机,他制定了长远发展战略,决定开发荒山、研究再生能源,同时还成立了中华跛文化研究会,希望泽被后世。顺哥所受的教育非常有限,并不具备太多现代理念。农民的传统观念和思维方式在他的脑子里根深蒂固,社会主义的正面遗产对他的价值观有一定影响,他的思想和智慧主要来自于生活经验。深入分析可以发现,顺哥的心灵经历了三次“蜕变”:第一次是有了孩子之后,实现了“传后”这个本能的需求,他如释重负;第二次是听说了美国“诺顿皇帝”被人们怀念的故事,他开始思考人如何才能获得尊重,也就是在赚钱之外,还应该有别的价值追求 ;第三次是听了文化人叶苏(谐音耶稣)的讲座,他突然“觉悟”——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决定承担历史使命,为人类做出“不朽事业”。心理学家马斯洛把人的需求分成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爱和归属感、尊重和自我实现五类,依次由较低层次到较高层次排列,后一个层次包含了前面的层次。顺哥的人生不断跃进、心灵不断变化的历程,也是他的心理需求不断获得满足的过程。当他完成了“自我实现”之后,一个具有新意和深度的文学形象也就跃然纸上。

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这部小说内涵是丰富的,主题具有多义性。第一重含义是国家治理层面的,只有限制政府权力,把经济活动主要交给市场,社会生产才能充分释放活力;第二重含义是公司治理层面的,建立现代企业制度,按照市场游戏规则运营,企业才能获得良性发展;第三重含义是社会治理层面的,企业家应该自我完善道德,并以此推动社会实现公平。更有深意的是,小说还从哲学层面进行了思考——提出了“跛文化”的概念。小说中多次写到顺哥的两个梦:一个是在正常状态下他的“跛”,一个是在斜面上他的“不跛”。“跛”与“不跛”取决于环境,其中蕴含着对于文化、政治等问题的辩证思考。作家一层一层深入,建构起一个意义丰厚的小说空间。

这部小说读起来引人入胜,在艺术上也颇具特色。首先,结构比较新颖。三个“引子”分别放在小说的开头、中间和结尾,中心情节是讲述顺哥去北京求见大师、成立跛学研究会。整部小说的正文是按时间顺序叙述顺哥的创业史,三个“引子”将线性时间断裂又互为呼应,起到“间离”情节的效果,构成叙事上的张力;同时通过“引子”中的议论和分析,强化了顺哥精神层面的追求。其次,象征手法的大量使用,拓展了小说的意蕴空间。譬如,小说中反复写到顺哥撒尿和疯狂做爱,对人的生物性本能的凸显,表现出主人公生机勃勃的活力。无休止的欲望、蛮横的野性、不竭的活力,这不正是早期资本主义的典型形象吗?还有贯穿全篇的π诗,显然象征着对人的终极意义的思考。第三,小说对遣词造句比较讲究,既达到“陌生化”审美效果,又生动、准确地刻画了人物。譬如:“回家的路上,顺哥荒芜地笑:人家并不在意第一次见面没有认出她来哟。”“荒芜”一词用在这里不落窠臼,形象地表现了顺哥尴尬、失落的心理状态。“顺哥转身两手着地,弓着屁股爬到门边,扶了门框,一把一把地把身体拉起来。”一连串的动词勾勒出一幅电影画面,凸显了一个刻意引人同情的残疾人形象。“驼背会计笑着说:这些钱都是大顺家腌过的。”“腌”字一语双关,既说明钱保存在腌菜坛中,又暗示钱乃是劳动(汗水腌渍)所得。另外,比喻的运用也十分贴切,如:“顺哥暗自得意:他本来是期望牛主任带他去相亲的,未曾想到半路上被引进了窑子,让他马上就快活——也行。”不仅形象生动,而且切合人物的身份。

别林斯基说过,一个优秀的作家应该“向着而不是背着火跑”,必须敢于直面社会和历史的关键问题。在我看来,刘诗伟就具有这种“向火而行”的勇气。他具有丰富的社会阅历,而且有着较为丰厚的哲学、政治学、社会学、经济学、营销学知识储备,因而他能多视角切入社会、历史症结,并表达自己系统而深入的思考。这部小说有一处,他干脆塑造了一个叫叶苏(其实就是作家的笔名)的人物来“代言”——从而推动顺哥的思想嬗变。不过,作家过于强烈的“观念”投射就像一柄双刃剑,是容易伤害美学效果的。从整部小说的立意来看,作家认同亚当.斯密在《国富论》中的观点,认为中国的改革应该继续推进市场化和民营化,主张政府淡出,而以“看不见的手”来调节资源配置。在这一点上,小说的叙事内部又呈现出新的冲突:当拒绝依附政治、信奉市场化原则的秋收遭遇不正当竞争的时候,最终帮她摆平一切的并不是法律,而仍然是“政治”。在亚当.斯密看来,市场经济只有在法治的基础上才能充分发挥作用。秋收本来一直是作为顺哥的对比性形象出现的,这个情节倒让秋收与顺哥最终归于同一命运。可见,作者没有凭观念摆布现实,而是指向驳难与批判:这种内在的矛盾叙述恰恰深刻地表现了历史的真实性——这正是市场经济转型时期的中国现实。另一个投射了某种观念的情节则值得商榷,那就是以一种象征性的方式,让别不立的自杀——为一种发展理念或模式“殉葬”,鲜明地宣判它的政治错误。虽然这一情节也有真实的历史背景,但经验启示我们,囿于信息的不对称和主流意识形态的遮蔽,匆忙的判断是值得怀疑的。文学的价值主要不在于肯定地告知读者何谓真理或者谬误,作家的使命只在于真诚而真实地记录已经发生或正在发生的生活,让读者去思考和判断。对于一个思想型的作家而言,如何做到“有倾向而不唯倾向,有立场而不唯立场”,应时时对观念“专制”多一份警惕。

历史理性与地域传奇※

——评刘诗伟长篇小说《南方的秘密》

刘保昌

摘要:刘诗伟长篇小说《南方的秘密》的叙事时间与共和国历史同步,借一个人的命运沉浮,书写一代人的家国情怀,以民间传奇的话语方式,揭橥江汉平原经济史、社会史、政治史和文化史的真相,在具象繁密展呈、情节葳蕤生长的同时作出斜坡理论的哲学提升和历史思辨,有反讽,有机智,有殊相,有象征,有悲悯,有沉痛,其建构的雄心与创格的努力,不容小视。

关键词:历史理性;地域传奇;《南方的秘密》;精神内涵;复调叙事

刘诗伟长篇小说《南方的秘密》,从主人公周大顺出生时的1949年写起,直到小说终篇时的2012年夏天,留下一个开放式的结尾,小说的叙事时间与共和国历史同步,借一个人的命运沉浮,书写一代人的家国情怀,以民间传奇的话语方式,揭橥江汉平原经济史、社会史、政治史和文化史的真相,在具象繁密展呈、情节葳蕤生长的同时作出斜坡理论的哲学提升和历史思辨,有反讽,有机智,有殊相,有象征,有悲悯,有沉痛,其建构的雄心与创格的努力,不容小视。

不同于狄更斯的《大卫·科波菲尔》、乔伊斯的《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劳伦斯的《儿子和情人》、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流年》、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朵夫》、托马斯·沃尔夫的《天使,望故乡》等成长小说,《南方的秘密》明显地不以描写小说主人公的性格成长作为叙事重心,相反,周大顺甫一出场就是个性格成熟的人物形象,他是个跛子,左腿跛,似乎暗示着他会走“右倾机会主义”的道路,他有创造性的聪明才智,曾经编出了能够记忆圆周率小数点后100位的“丌诗”,初中毕业先后干过小学民办教师、生产队放牛倌、记工员、大队赤脚医生、刷写革命标语、看禾场、赶麻雀、照西瓜等活路,因为自制土地雷误伤了人而被抓捕入监,“多能鄙事”,广有阅历,洞明世情,为其以后的发展打下了基础。妹妹三美打柴时被吊在树杈上露出了胸脯被人观看嘲笑,周大顺便将自己的白褂子裁剪成一件胸罩送给妹妹,从此他的“地下”胸罩生意火爆。不久,国家启动改革开放,恢复高考。周大顺的学生刘半文、妹妹周小美都考上大学。周大顺在汉正街租了一家门面做胸罩生意,十分火爆,女同学叶秋收考上大学却不去读跟随他做生意,最后成为他老婆。周大顺在家乡招收跛子裁缝扩大生产规模,成为“身残志坚”率领农民兄弟勤劳致富的典型,得到国家残联洪副主席、省委冯书记的亲切接见和鼓励,完成资本原始积累,他利用“上边”对他的利用,收购江城首诚服装厂,开办出租车公司、房地产公司、钢厂、火电厂、水泥厂,又成立大顺城市信用社广泛吸纳社会资金,由于摊子铺得太大,资金链断裂,引起挤兑风波,此时政治显示出其无情的一面,“三大项目”被低价收购,周大顺拼命拉住早已和他捆绑在一起的“政治”势力不松手,并在刘半文的智谋和大顺村民们的群体性事件的“帮助”下,大顺实业与华澳公司以投资额比例进行合股经营,并通过逐年减持股份的方式成功脱逃,最后雄心勃勃地实施“木马计划”(将全省各地、市、州、县位于城区中心地带的政府大院整体搬迁到新区,在原地开发商住楼和商业大厦)和乌山铁矿项目,一个宏图大展的未来即将开始。这无疑是一本载道之书,也是言志之书,在时代风浪中,周大顺是个英雄,其形象大于、超出了历史,他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没有被时代和历史所框囿,所作所为皆是主动积极,很少犹疑,这是一种“后设”的视域和叙事。

周大顺在改革开放之初社会上关于姓资姓社问题争论不休时,曾经对刘半文提出过系列问题:“为什么搞副业弄杂活就是资本主义?为什么资本主义是个坏东西可人人都想搞资本主义?为什么一个跛子反比所有全乎人过得滋润?为什么我过得滋润不但自己不能公开滋润,而且别人除了同情实际上瞧不起我?为什么天下人都被牵着拽着吓唬着向一个方向跑,偏偏跑得理直气壮汗流浃背?……难道照顾了人欲天下就会大乱?可压制人欲人人都不快活,是不是这样的天下本身就是大乱子?”但这与其说是疑惑,不如说是质问,答案其实早就有了,这就是“吃饭哲学”。吃饱饭、吃好饭才是人生的第一要务。看上去是个形而下的生存问题,其实关乎家国命运,关乎民族盛衰。周大顺一旦认定了这个方向,就一头扑进经济大潮中,义无反顾。席勒《友谊》诗云:“这个青年跳进了世途,/鼓起勇猛无畏的翅膀,/毫无束缚,无忧而无虑,/陶醉于梦境的幻想。/他奋翅翱翔,大展鸿图,/飞近太空最淡的星边,/直达羽翼所能飞抵之处,/无法再高,也无法再远。”

小说21章的正文之外的“自序”和三个“引子”中,充满了真实、真相、正确、善意、承当、准确等“大词”。刘诗伟说:“一直想这样写一个故事,让这个故事无论怎么重新定义都可以用真实的皮尺检测其准确度。我相信抵达真相才是开放的姿态,而准确是正确和善意的前提,它的有趣的发现和诉求或可持久站立。但准确更需要发现和勇气,并不妨碍心灵的跳荡。” 在创作谈中,又说:“我需要以逼近生活本相为前提。” 揭开真相,这是历史学的诉求。在此意义上,我们也可以说,《南方的秘密》是一本展示共和国60多年风雨历程的历史小说,志在揭示历史道路选择的必然性规律。那么,江汉平原上产生的跛子英雄,民间传说中神话般的人物,背后的真相究竟如何?

一方倾斜的坡面上,一个战无不胜的跛子潇洒地向我们迎面走来,他走得很正很风光,倒是正常人走得歪歪倒倒拖泥带水,这是小说精心营造的经典意象,既是表面现象也是背后真相。省委书记的公子冯捷这样总结周大顺的成功,“一是顺哥有理想有追求,很精明,善于抓机会;二是企业有资本积累,否则捡了银子无纸包;三是树立了个人品牌,是一个自强不息先富起来并带领农民致富的先进人物,是党员劳模政协委员著名企业家,受到过各级党政领导的亲切接见,很有公信力;四是我党的政治主张政策方针光明正大,各级领导为了政治帮扶顺哥,帮扶顺哥就是帮扶政治,也就帮扶了自己,大家齐心合力,顺哥越顺越顺。总之一句话:天时、地利、人和。”这就是中国特色的政治经济学。只是这个秘密,最早被周大顺发现并加以成功地应用,所以他成为民间传奇的主人公。

小说的经典意象中,跛子走在斜坡上,暗示了体制机制的歪斜,暗示了成功者的路径是歪门斜道,但世人只以成败论英雄,更何况道德律令与历史理性从来都是二律背反的存在,真相固然很丑陋,但又的确是权力、金钱和美色以及由此召唤出来的巨大欲望在事实上推动、加快了中国经济的发展步伐,它们是伴随经济快速增长的精神雾霾,却又在客观上解决了中国人民的吃饭问题。周大顺是历史理性的代表人物,是时代的弄潮儿,是勤奋的行动者,是一个勾结政治的经济英雄,但他不是渊渟岳峙的圣贤。

经典马克思主义认为:“‘历史’并不是把人当做达到自己目的的工具来利用的某种特殊的人格。历史不过是追求着自己目的的人的活动而已” ,在其中,恶人恶行也起着重要的历史推动作用,因此也受到历史理性的肯定。小说中的人物多有生活原型,或者如鲁迅所说,杂取种种合成一人。小说人物结构呈现对称关系,这也是为了审美的平衡。比如周大顺追求事功,为了成功不顾一切,他被政治利用也反过来利用、甚至“绑架”政治,他通过美人计将省发改委牛主任送进监狱,通过行贿换取乌山矿产开发权利,通过老领导压制新闻媒体从而平息硅胶胸罩过敏危机,这一系列手法玩得何其高明,但也从此与功利政治沆瀣一气,称之为当代胡雪岩也不为过;他为了平息因为找小姐而引发的家庭纠纷,甚至将岳父叶木匠请到江城,洗脚按摩后被小姐拉下了水,岳父反过来去做女儿的思想工作:男人都是那样何必计较,这种事恐怕西门庆再生也未必会去做。而作为周大顺曾经的学生,刘半文这个人物形象身上就更多地包含着道德拷问色彩,他始终坚守着自己的人格底线,比如对纯粹爱情的守望,比如不为已甚的行事风格,比如克制内敛的生活态度等等,某种程度上也是作家主体精神的自觉投射。如此,小说在肯定人性欲望、张扬历史理性的同时,也提出了根源于内心道德律令的质疑和询问,由此形成强烈的艺术张力和思想探索力度。

或许正是因为内心深处的道德执着,作家笔下的女性主人公形象,无不单纯、温情。小说中周大顺的“人生第一次”,是与已婚妇女叶春梅,本来应该是龌龊仓促的桥段,却也写得充满诗情画意,“阳雀子在屋山头喳喳叫唤”;有了第一次之后,“一只画眉随叶春梅飞去,殷红而透明的晚霞就在这个猝不及防的秋天令人心动地滑过”。周大顺的妻子叶秋收、二奶柳成荫尽管不无醋意,却都对他忠诚不二,支持他的事业,抚养他的孩子,最后大小夫人竟然相安无事。无论是在商场,还是在情场,周大顺都战无不胜所向披靡,此种跛子贾宝玉加胡雪岩式的写法,可能会显得有些男权中心主义,从而引起部分读者的不满。但是,这就是生活的真相。真相往往有些丑陋,有些残酷。

作为地域文化版块的江汉平原,号称“鱼米之乡”,土地肥沃,湖泊交错,由于受到体制机制的局限,人们长期无法从种植养殖业中通过勤奋的劳动来获得富裕的回报,说起来只能一声叹息;而平原地域的人们,信息较为发达,总是希望能够过上离他们并不遥远的城市生活。穷则思变,周大顺就是从这片土地上走出来的代表性人物。这片土地贫穷,荒凉,巫风弥漫,却又美丽,多情。小说对这片故乡的土地不吝笔墨,反复涂抹,屡见精神:“一晃春天来了,万物苏生。由红旗大队通往五星区街上的公路两旁,返绿的杨树宛如少妇的腰肢,不知因了哪儿来的风而摇曳;左右田野里麦苗青青,无际地延展而荡漾;那些零星的坡坎上今年也没有空闲,早已开出一片一片的油菜花,黄灿灿地缀在麦浪的边缘,让金黄把青翠浸染得溢出淡蓝的光晕。蝴蝶在路边飞,鸟儿从天空划过。空气中汇聚了许多香气,仿佛四面都有消息传来。”“太阳还没落土,红彤彤地滑向天边,染了霞光的天空透着紫色,倾情俯近大地,欲言无语,像是在收拾慈爱之际略作凝滞;平原上一派宁静的翠绿,殷殷地向四面铺展,看起来刀削似的平坦,无边无际。有风悠悠吹拂,在天空与地面之间喃喃低语,仿佛对天也对地说:好了好了,都尽心了。”万物生长的江汉平原,“白日野风,道草蔓爬”,又总是让人兴起难言的寂寞和惆怅。这却绝非京派作家深居都城遥想故乡产生的“想象的乡愁”,作家一笔一划都是真实的经验书写,小说文本充满世故机智的民间叙事、意义和趣味,如当周恩来逝世的消息传来时,江汉平原上的老百姓“虽然并不晓得多少周总理的丰功伟绩和艰难困苦,就因为他郎是社会主义的总理,他郎有一副世上独一无二的完美而深刻的面容,所有人都认为他郎是天下圣人,都愿意为他郎真诚地悲伤”。小说文本中关于江汉平原的方言、歇后语,四时八节婚丧嫁娶的民情风俗描写,麻页子等零食、沔阳小曲等物产的背景性说明和铺垫,所在多有,要言不烦,生活气息浓郁,风景、风俗、风情画面感十足。这无疑为小说的历史理性表达和地域传奇再现,营造了泰山不移的细节性基础。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作家在叙事艺术上所作的努力。诗伟一直保持着强烈的叙事探索的热情。在我看来,此前的长篇小说《拯救》采用两个时态交替叙事,一、二、三人称不时变换,情感的抒发与反思的表达形成尖锐的冲突,先锋意味十足,处理得似乎有些“过”了;而《南方的秘密》正文21章采取经典现实主义小说的历时叙事,却在小说的开头、中间和结尾部分,分设3个“引子”,从具象的描写叙述中跳脱开来,作天马行空的议论、反讽、揭密、解构,既不影响文本阅读的顺畅,又立体性地丰富了小说的精神内涵,形成复调叙事效果和多重对话空间,我认为这种匠心独运苦心孤诣的创造是成功的。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地域文化视野中的两湖现代文学研究”(项目编号:14BZW112)的阶段性成果。

传奇、隐喻与中国真实

——评刘诗伟长篇小说《南方的秘密》

汤天勇

刘诗伟的长篇小说《南方的秘密》,就题目而言颇具魅惑性。“南方”是小说主要的述写空间,纯然地理意义上的区域划分,指小说故事发生地。“秘密”一词,依字典解释,为“不为人知的隐蔽的事情与事物”,意味着知晓者寡。作者要书写什么“秘密”?在未进入阅读之前,让人怀疑此题目有迎合读者顽固的“窥隐”之嗜好?若小说铺展的仅仅是个人化的秘密,以“南方的”来限定,则必然缺乏严谨性,不若珀西·卢伯克戏言托尔斯泰小说《战争与和平》之书名为一时之疏忽[1],断非一个成熟作家之所为;若小说披露的是集体性的隐秘,这种“不曾形诸于文字”的障翳假借小说这一文体,作者是否要挑起读者“记忆反对遗忘的斗争”[2]。陈忠实在《白鹿原》的扉页引用了巴尔扎克的一句话,“小说是一个民族的秘史”。“秘史”与野史有重合的功能,即为“补正史之阙”,复现那“不为正史所彰显”的历史,便是呈现我们未曾关注或者隐藏于虚幻表象之下的真实图景。我们阅读“秘密”,既为故事本身的意蕴丰富与复杂,也为作者讲述的智慧,还为作者汇融于故事中的深知与思考。在笔者看来,《南方的秘密》之命题意义在于此。

一、跛子天才的发迹史

《南方的秘密》可谓一部主人公周大顺(顺哥)的发迹史,或者说人生传记。小说有着清晰的时空逻辑,主人公自1949年6月的一个午夜出生,到2011年一个秋天的下午徜徉往事,其间每一步前行都暗合着时代的印迹;从江汉平原到省城江城,其中穿插着长沙、北京、上海和美国的几个城市,所有故事的发生地皆与顺哥攸关。再者,顺哥是小说的绝对核心人物,是支撑着小说叙事演进的主干。其他的人物多是陪衬,在顺哥的事业与生活中扮演分工不同的角色:叶秋收是生活伴侣,是事业的知音,即使后来事业上独立,亦未能与顺哥的地位分庭抗礼;刘半文是顺哥的学生与朋友,具有“三友”之“益”,最具知识分子本色,其角色为顺哥的“跟班”或“狗腿子”;冯捷有官二代身份,投身于顺哥的麾下,鞍前马后,不辞辛劳;刁小三先是顺哥江正街的贵人,后来成为他的左膀右臂,加之妹婿关系,唯唯诺诺;马良臣与顺哥有那么一点旧隙,虽然官位扶摇直上亦还只是个配角;柳成荫因为生意与顺哥结缘,进而发展成情人,为其生女,最终为了他的家庭和睦远走花城……这部长篇小说人物众多,关系繁复,不过这些人物无论是敌是友,始终是配角,无法抢夺顺哥的光芒,只能“望着顺哥伟岸而歪斜的背影”。

顺哥的人生跌宕起伏,富有戏剧性,也带有悲剧色彩。他自幼跛足,长大后能否传宗接代,一度让父亲陷入绝望的境地,好在他作为男性的性征完好,算是父亲不小的宽慰。小时候的顺哥因跛足自卑,忧虑如何才能和天下人一个样,“他不喜欢跟不跛的人在一起,也不喜欢跟跛孩们同路”,连做梦,都希望天下人都是跛子。现实行径和睡梦幻想充分说明了顺哥内心的卑怯,以致于同学们稍有触及到“瘸”与“跛”的话题,都能引起他强烈的反抗与攻击。真正让顺哥和他父亲扬眉吐气的是,他在学校用谐音取字的“π诗”背诵圆周率小数点之后100位数,这种天才的表现是那些只能背诵几位数的同学难及项背的。顺哥梦想成为数学家华罗庚一样的人物,因为他们之间有着可以合并的同类项。不过,“文革”一来,顺哥的梦想幻化为泡沫,犹如展翅欲飞的雄鹰折翼而落。随后的日子,顺哥和其时中国大地上的人一样,在革命潮汐中随波逐流。但是,相对于诸多健全人,顺哥却能因为跛足多少享受一些“社会主义的优越性”:“过去,当小学老师、放牛、干记工员、做赤脚医生、照禾场、看西瓜地,不必像那些手脚全乎的人们每天口朝黄土背朝天,几乎把乡村社会主义的所有优越性都用尽了,他还能从社会主义身上榨出什么油水呢?社会主义过得也不容易啊!”顺哥的反思颇具反讽意味,而彼时的他,的确享受到健全人所未享受的舒适与安逸。

顺哥从一个“数学天才”转而成为一个成功的企业家,起因于一次妹妹的身体“走光”。他的妹妹三美掰树枝时,衣服扣子挣开,露出了胸脯,引来一群男人围观,致使三美寻死觅活。顺哥挖树篼子、捕捉黄鼠狼挣钱,在半文的帮助下买了一架缝纫机,起初动机就是缝纫类似胸罩的兜兜为几个妹妹遮羞。之后也开始为村里女人服务。服务不是义务,一开始的交易比较原始,用鸡蛋及农产品冲抵劳务,尚无明确的生意概念,更像是情义本分或礼尚刚来。不过,当周家吃不完这些鸡蛋及农产品进而将其转化为钞票时,一种经济关系出现了。连顺哥也没有想到,缝纫胸罩促成了他事业起步,也让他在爱情上铁树开花了。

顺哥自产销胸罩起家,直至成为拥有多种经营、享誉省内外的大企业家,从无意为商,到自觉办企业,一个农民(或者说小知识分子)企业家铸造了他的辉煌。作者既然要为之“立传”,就不会将其塑造得过于偶然,而是要充分呈现其腾达的可能性与必然性。就周大顺来说,天才与无奈是他的一体两面。作为一个农民,有着农民的实诚,也有着农民的狡黠,他甚至能最大限度的利用人们对残疾的同情博取物质与精神的资源。他梦想成为正常人,即使是跛足也要领袖群伦,这显然是一个残疾人的自卑,一种希冀获得与正常人平等地位的心理;其中也透示出顺哥不甘平庸,有着强烈的出人头地之愿望,渴求获取正常的生活与爱情,而非因为残疾招致的同情与怜悯,这是他寻求新生和人生出路的内驱力。

顺哥把狡黠与聪明展示得淋漓尽致,尤其擅长与人交往,无论是身边人还是政界大小人物,都能被他弄得八面来风。他从手工作坊起步,到后来若火烧云般红遍“H省”,甚至名动京城,有几个人物在其中至关重要。一是妻子叶秋收,叶秋收与顺哥上过韶山,知晓他的生理秘密,并不嫌弃他是个瘸子,而且坚定地跟着他,从地下手工作坊,到最后生意做大做强。叶秋收给予顺哥的不仅仅是爱情滋润,肉体的欢娱,更能一起创业,艰难与共,从事业的起步,直至事业的巅峰,虽然中间也有过别扭与分歧,两人终能偕同而进,相互扶持。一个是好兄弟刘半文,刘半文有经济专业素养,擅长理论指导实践,总能在他事业艰难、人生波谷的时候挺身而出,不计较个人情感与利益得失;难能可贵的是,在顺哥事业坦途时,刘半文选择悄然而退,以置身一旁保持清醒。再一个是冯捷,省委书记的儿子,在“H省” 人脉资源深广,能呼风唤雨,他的加入,可谓强强联合,直接促使顺哥从单一的服装生意转向多种生意齐头并进。而在政界方面更不用说,从村(生产队)到区(镇)、到县(市)、到省、到中央,都有帮他扶他的关键人物;他甚至能把“敌人”转化为友军。当然,顺哥也非一味索取,他懂得给予:要么雪里送炭,要么锦上添花;要么是物质馈赠,要么是精神援助。这是顺哥的人和,充分体现了生意场上 “人”的因素。

顺哥的发迹,代表着那个时代相当一部分人的共性因素,他是那个时代政治经济领域的风云人物的缩影,他们是“以经济建设为中心”、“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政策的忠实执行者,更是受益者。国家政策无论是偏还是正,顺哥总能相机而动,顺势而为,将经济利益最大化,按照刘半文他们的观点就是“经济学可以批判和矫正政治”。后来顺哥矢志生态产业,是他自省反思后作出的决定,是回到人之本位的积极探索,实现了精神生态与事业生态的良性互动。

二、人种繁衍与生存之道

顺哥作为周家的男性子孙,寄托着周家繁衍后代的厚望。尤其是当顺哥的母亲先后生下四个女儿大美、二美、三美和小美,传宗接代之重任犹如押宝似的落在顺哥的身上。父亲起初的意思顺哥有些懵懂,但很小的时候他就知晓生殖器的意义非同一般,甚至“似乎也赞成大对于‘游戏’的狂热”,以致产生了“悬意识”中抹擦不去的印迹。为此,他父亲挖空心思,树立跛连长为榜样,“开始让他吃猪油粉子(乡下人坚信这是一种大补身体的营养品),教他学拳,做俯卧撑,练单腿马步,且鼓励他跟人去打斗,倒也符合了他随时准备在小狗日的们那里耀武扬威的志向。”其父亲的愿望,不在于顺哥将来是否与跛连长一般耀武沙场,而在于能够保证人种繁衍。

其实,不单顺哥的父亲特别在意是否有子嗣传承,就是他的爷爷,临终前记挂的还是子嗣繁衍问题。小说中写到,“在周家,因传宗之事世代飘摇,有一句代代相传的三字遗嘱:传下去!”“传下去”犹如悬挂在周家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字字如锥地警醒着周家人。从这个层面上看,正如《礼记·昏义》所言,“婚姻者合二性之好,上以事宗庙,下以继后世。”婚姻对于周家人而言,不用“上事宗庙”之高,“以继后世”更为迫切。于是,顺哥的父母甚至原想通过换婚方式保障种的延续。当然,这里的种,主要指的是男性,反映了牢固于农村人心里的重男轻女意识。

传宗接代犹如套牢在顺哥头上的紧箍咒,于是,他在乡下拼命做胸罩。这种看似有意识的买卖行为,并非简单的出于发家致富的诉求,也不是为了改善生活,毕竟在那个年代这种有违“社会主义经济形态”的行为不合常道,他的初衷就是改变自己,娶到媳妇。背负着祖父的嘱托与父母期待,结婚俨然成了顺哥其时最为迫切的任务。难能可贵的是,在家人商议打算以牺牲三美的幸福来换得顺哥婚姻的时候,顺哥并未选择顺从或赞许,而且态度决绝,娶妻生子对他而言固然重要,但尚未泯灭是非判断与罔顾同胞亲情。以俟顺哥与叶秋收恋情瓜熟蒂落,知晓叶秋收怀孕的消息,顺哥欣喜若狂,“几乎愣怔瞬刻,单腿跳起来欢呼:万岁!老子‘传下去’了哩!”“欢呼”是一种精神压力的释放,是对外人鄙视的回应,更有一种完成任务的如释重负。

如果仅仅将顺哥塑造成一个为传宗接代而奋斗的人物,那就降低了主人公的人格品味和魅力,与饮食男女的生活传记一般无二,是欲望的铺张与陈设。作者将传宗接代的自然性向个体生存之维做了一个提升。经过多年的生活砥砺,他也逐渐体味出祖辈相传嘱托的真实含义,“‘传下去’并不是空洞的传宗接代,而是历代先辈终生艰辛无乐而唯有寄望后人的生之念想,是他们还愿意浸泡在苦难中活着的最后一点力气。”他明白,这是先辈生存之艰难的憧憬,这是他们于生存的黑屋子中唯一的信念,寄希望于后来者“替他们”不再走苦难之路。

顺哥有个嗜好,喜欢回忆过往,或许,他正是在回忆的过程中体悟到生活的意义,也就是“传下去”的价值,他不愿意自己的孩子将来面临世事的艰难,预想等待他们的将是美好一生。这是一个做父亲朴素的愿望,是顺哥努力工作的现实动力。倘若顺哥仅仅为了家族兴旺、妻子安乐,顺哥还是自私的,仅仅是为了满足个人性欲望与喜好。触动顺哥深入思考“传下去”的形而上意义,从破除个人(或家族)生存之魔咒到思索社会众人有效传承,源于他在会所听了一次叶苏的讲座。叶苏的观点:一是,“地球会有死亡的一天”,“ 一旦有人理性地觉悟,必然颠覆其既有的世界观。”二是,“地球供养不起人类的欲望”,“ 人类最终的革命是开发自己:一是学会享受自己的物质体(身体),一是拓展自己的精神感受(包括协力解决地球问题)。”三是,虽然“自私是人类文明的原动力”,但作为个体,应该考虑如何“驯化和光大自私”。四是,“水桶的容量可以超出那根短板”,社会上诸多的“不平地”,让企业家的创业的“水桶”总是歪斜的,其中正义的多寡不足道哉,反而是“歪桶矫正了斜地”。叶苏讲座完,“顺哥忘了鼓掌,看着这个家伙弓着背走下讲台,觉得他是一个笑面虎,很残酷,他正在阴谋地摧毁顺哥家‘传下去’的世代遗嘱,分明不想让人活得有点希望和舒坦!”于是,顺哥开始思索传承的真正内涵以及他的生意的可持续性问题,他在思考他努力奋斗的终极意义,“他停下脚步,陷入了无尽的悲伤:因为永远居然存在于不能永生之中,而无限居然活在有限里!”周大顺又想到了π,π的无穷无尽让他看到希望,也就说,不做短视的事业,要做子孙永享幸福的事业,即他所名之的“π事业”。而房地产、矿产、钢铁,以及“木马计划”皆不是“π事业”,“π事业跟‘木马行动’是根本不同的:既要自身能够持续运营,也要有利于人类永续生存——至少可以延长生存。π是终极的美好!”他所谓的“π事业”也就是生物能源开发,他告诉记者,这种项目“不宜从投资、产值和税收的角度宣传,应当揭示它保障人类生存发展的意义”。

他为何要投资生物能源产业,很多人不解,顺哥起初的动机就是“传下去”,是担忧叶秋收的胸罩生意难以永远,“是为了让子孙后代不仅自己享福也替先辈享福,是为了我所热爱的有食色有安逸的好生活‘传下去’”。这是顺哥后来根植于内心深处的动机,发端于破解自家“传下去”的生存之咒,却上升为旨在探寻群体社会可持续发展之道。在这里,顺哥的思想境界得到了合理升华,其事业探索涵蕴着深沉的悲悯情怀与忧患意识。

作者在自序中说,“我们及他人要在世上做人,或者活着,艺术应该对真正的文明有益,而准确艺术的性价比总是会更好一些。”一个求真的小说家,我们相信他的襟怀开阔。

三、身体隐喻与现实真相

20世纪中期以来,中国社会现实的诡谲、幽暗与复杂,会让很多作家手足无措,无论如何“别求新声于异邦”,似乎也未能进入事实表象背后的隐秘与内核。当然,作家也好,研究者也罢,都可以找出看似合乎情理的诸般说辞,比如不得不万马齐喑,或者商业化趋势,或者真相、真实与真理的外缘滑翔。在探究生活本质方面,《南方的秘密》的价值和意义是彰显的,如作者在序言中所说,他想写这样一个故事,“让这个故事无论怎么重新定义都可以用真实的皮尺检测它的准确度。我相信抵近真相才是开放的姿态,而准确是正确和善意的前提,它的有趣的发现和诉求或可持久站立。但准确更需要发现和勇气,并不妨碍心灵的跳荡。”作者为故事找到了一个检验的标尺即“真实”,目的是要抵达真相。值得追问的是,作者讲述了一个怎样的故事?作者为何要讲述这个故事?对于小说而言,一切都是虚构,一切又都不是虚构。

回到顺哥的残疾——跛足上来。因为跛足,顺哥需面对父母对传宗接代的焦虑,需要面对世人的同情与“堪笑”,尤其是需要面对自己内心的自卑与愤怒。但是跛足的顺哥凭着他的黠慧聪明、吃苦精神、良好的人缘关系以及处事干练,铸就了自己的商业奇迹,也顺遂了“传下去”的祖辈嘱托。表面上看,顺哥之瘸并不足为奇,因为在他的出生之地江汉平原,“那儿有出跛子的风水,跛子们像阴天里的星星在平原的大地上忽闪。”作者以跛足者为主人公,在笔者看来,也并非为励志考虑,应是隐含着更深一层的意思,或者这才是作者所要言及的“秘密”。跛足,即瘸子,就是残疾人。东西方神话中都有跛足的原型,比如大禹、钟馗、铁拐李、狄奥尼索斯、俄狄甫斯、赫菲斯托斯等,他们或后天致残,或是患疾而残,丰富了跛足这一文学意象的谱系。黑格尔认为,“人们有理由相信,在神话所揭示的东西背后还隐藏着一种较深刻的意义。”[3]同样,顺哥作为跛瘸的人物形象,他的意义又在哪里呢?

身体是人类个体与社会、世界发生关系的介质性存在。跛足者行走的图像是一颠一跛,他的行动实际上是努力完成失衡——复衡的运动状态。这种生理意义的残疾与物理意义上的前行,背后透射的却是文化意义。文学批评家大卫·米切尔所言,“目盲或许可以理解为人性对于未来的短视;瘸腿有可能是对社会意识形态缺陷的反映;耳聋则暗示领导人对民众的建议充耳不闻等等。”[4]对于文学来说,身体缺陷既是一种文学修辞、叙事的方式,也是作者意义生发与阐释的载体,将个体性的身体推向无限广阔的社会——文化空间。顺哥一直跛着,这为作者叙事的背景设置带来了处理的便利,他是社会一路走来的见证者,更是参与者。顺哥的跛足已然具有隐喻性质,顺哥用他的生意经验与生存门道形成了他的跛足理论。当然,作者并非是否定或者诘难残疾者,而是将之放诸于社会历史中,以个案切入,窥一斑而知全豹。所以,周大顺跛足理论形成与实践的过程,实与社会历史同步,从这一社会史取景,跛足就不仅仅指向身体,甚至带有寓言性。

众所周知,建国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无论是农村,还是城市,私营企业、个体户已是销声匿迹,即使偶尔有点经贸的意思,不仅只活动于地下,而且更多是采用以物换物的原始方式。集体劳作,按工分分配,成为那个时期农村主要的经济形态。或许刘诗伟并非着力于农村经济,作品反映的历史容量已经涵盖了建国后农村经济形态的转变。其初周大顺缝纫胸罩,未曾有产业化之意,应是受制于彼时的社会环境与经济体制,毕竟在农村,种田种地是农民的正道,集体耕作是当时最为基本的劳作方式。顺哥之所以能够坚持缝纫胸罩尚能“大行其道”,最主要的原因是他的跛足。因之,他获得了基层执政者的同情、容忍与宽宥,当然,这也与顺哥做人圆融有关。对于农村的正常男人而言,一方面妒忌顺哥以相对轻松的方式获取生活资源;一方面又无可奈何,其中有基层领导人的庇佑,还因胸罩有利于保护自己女人不致蒙羞。正是在这种土政策的眷顾下,顺哥的手工作坊风生水起。此时还不懂经济规律的顺哥依然懂得将自身“优势”与人缘关系实现了利益的最大化。在改革开放前,顺哥“用裁缝这桩事做两项试验:一是做裁缝的跛子究竟能不能得到他喜欢的女人?二是社会主义到底有没有机会让跛子的裁缝业务做大?”结果,他获得了他喜欢的女人,但是,其缝纫事业多是出于基层干部的怜悯(或以此体现社会主义所有制的优越性),而非国家政策的导向,业务虽然有所扩大,影响力与经济效益毕竟有限。顺哥也常常疑惑不解,“为什么一个跛子反倒比所有全乎人过得滋润?为什么我过得滋润不但自己不能公开滋润,而且别人除了同情实际上瞧不起我?” 他的疑惑,是从社会道德层面解释了裁缝事业之所以能够存在,但又不能壮大的原因。他所走的道路在当时人看来是“偏道”,而非正道,是农村集体经济范畴下的“变态”而非“常态”。所以,村里的人只是停留在妒忌与容忍层面,而没有效仿,在他们眼里,顺哥都与“女人”无异了。对于顺哥而言,爱情之花艳丽绽放,家里物质生活明显高于同村人,但不能张扬,得隐藏着,这种悖论的生活处境统一在顺哥身上,当时的他不明白,读者诸君自是洞若观火。在毛主席逝世后,周大顺“开始想到现实而具体的问题:没有毛主席,社会主义会怎样?中国还能允许跛子踏踩资本主义的缝纫机吗?他似乎感到有一种天塌地陷的可能,不由真实地害怕起来。”如何在歧路,应是彼时中国不少人的真实担忧。顺哥之忧惧,传达出这般信息:他的恐惧是将领导人的存在与人生道路联系起来,这种感觉很真实,毛主席即为社会主义,毛主席逝世,社会主义道路能否继续走下去让人担忧,毕竟他是“社会主义制度”的受益者;从另一个角度看,在顺哥尚不能规模经营之时,他的生意之弦已经搭在政治之上。

待顺哥的缝纫事业从地下转到地上,并最终从单一生意样式转向多项经营时,他与妻子叶秋收的经营理念发生了对峙。叶秋收奉行的是纯粹的市场经济,所有的经济行为依靠市场来定夺与完成,为此,她不图虚名,也不愿与政治发生任何关联。她的坚定追随者是刘半文,一个周大顺看来高谈市场经济理论的“半吊子”,与社会实际脱节。顺哥奉行的,可以理解成“政治经济学”,将经济关系与政治关系挂钩,以政治的力量推动经济发展,经济利润的多少受制于政治的惠顾。其时,顺哥并不反对市场,“顺哥其实跟市场经济也无冤无仇,他甚至为秋收在市场上释放的巨大能量而惊异,感激秋收光大了他开创的胸罩事业——似乎祖国的悬崖上不仅可以长草,还真能开花呢!只是作为丈夫,做老婆的老是在性上斗气,简直他妈的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至于半文这个半吊子,他的那些市场主义高论听起来也不无道理,甚至让人心头格登格登的,但世如磐石清风虚浮,体制风化非一朝之功,市场经济跟从前的共产主义一样飘渺。”承认市场经济,而又怀疑其昌兴的可能性,基于他对中国政治、经济体制运行真实状况的清晰认识,也是作者着力点之一。顺哥的生意奇迹,除了前面所说的因素外,还在于他很好地利用了政治资源为自己企业发展保驾护航,小到村支书,大到省委冯书记、中国残联洪主席。这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官商勾结。只有冯书记的儿子冯捷的加盟,让顺哥所获得的各类资源远非以前小打小闹所能比拟。当然,他在经济与政治的博弈中,也曾用经济弥补政治需要,也曾被执政者算计,从整体来看,始终处于政治的保护之下。顺哥与叶秋收,一计划,一市场,看似平行线似的不相交际,颇有意味的是,顺哥利用政治优势为叶秋收排解了一次当前“市场”无法解决的经济纠纷。作者这一叙述,不是为了简单地肯定与否定,他是要告诉读者一个事实,经济关系不能脱离于政治独立存在。谁是正道?依据国家政策导向,叶秋收走的是正道,可是在现实中,顺哥信奉政治经济学如鱼得水。这是为何,顺哥以为世上“跛事太多、跛因复杂、跛行诡异”。这是顺哥几十年摸爬滚打的经验总结,更是我们的生活现实。这不正是现代化进程中的吊诡之所在么?

顺哥显然是中国庞大人群中的一个“这一个”,他的故事好像每时每刻发生于我们周围。可是,刘诗伟说这是一个“别人不知详情而我又为之惊奇不已的当代故事”,又是为何?作者揪心 “虽然它在我们时代的中心,却正在被曲解或低估。”在当下普众意识碎裂的背景下,源于我们的忽视,源于我们的迷茫,源于我们的沉默,也源于我们的个人取向,真相之上灰烬覆盖,这就是作者要告诉我们的一种中国的真实。张贤亮说过:“对中国社会改革的关心,是中国知识分子最重要的人文关怀”。[5] 刘诗伟是在做着当代中国的叙事,需要擎起的是勇敢和担当,展现知识分子本色。正如他所言,“我宁愿为了准确的趣味而承当麻烦。”读《南方的秘密》这部小说,虽然我们感受的是平静幽默的调子,但它确实“是凿破我们心中冰封的海洋的一把斧子”(卡夫卡语)。

注释:

[1]珀西·卢伯克等:《小说美学经典三种》,方士人等译,上海文艺出版社1990年版,第23页。

[2]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三联书店1992年版,第140页。

[3]黑格尔:《美学》( 第二卷) ,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16页。

[4]陈彦旭:《隐喻、性别与种族》,《外国文学动态》2010年第6期。

[5]张贤亮:《小说中国》,时代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封面。

让经典现实主义散发新的光辉

——读刘诗伟《南方的秘密》

吴平安

这是一部新时期的神奇的创业史,更是一部热腾腾的生活史。

阅读刘诗伟的长篇小说《南方的秘密》,让人想起起一段久违的名言:

“法国社会将成为历史学家,我不过是这位历史学家的书记员而已。开列恶癖与德行的清单,搜集激情的主要事实,描绘各种性格,选择社会上主要的事件,结合若干相同的性格上的特点而组成典型,在这样做的时候,我也许能够写出一部史学家忘记的历史,即风俗史。”

这段名言出自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导言》,所以“久违”,因为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人们忙于追赶别的浪潮,巴尔扎克连同他代表的经典现实主义似乎风头不再,名言也就算不得名言了。而现在,刘诗伟要以这部新作,向巴尔扎克致敬,向现实主义致敬,在众声喧哗中,甘愿做历史的一个小小书记员。

一部《南方的秘密》,从文化革命写到改革开放,横跨40余年,堪称一部当代中国的编年史。以长篇小说的形式近距离、甚至是零距离地书写当下生活,一般作者都会因了“距离产生美”的信条望而却步,但刘诗伟却敢于从容直面现实,这部2016年完稿的小说,竟一直写到党的“十八大”,还触及了“唱红打黑”的某“模式”,从而建立起一个与当下现实同构的美学世界,这是需要文学勇气的。当然,尽管文史不分家,小说与历史学毕竟是一股道上的两种跑法,经典现实主义小说家的关注,若从巴氏名言中提取几个关键词,应该是“性格”、“典型”、“风俗史”;而从这几个方面出发,庶几可以成为解开这部小说“秘密”的锁钥。

众所周知,在当代文学的大宗即所谓“农村题材”中,前辈作家也试图以这几个关键词为经纬,记录中国农村社会的“巨变”(《山乡巨变》),书写中国农民的“创业史”(《创业史》),今天看来,即便是撇开特定历史语境附加的意识形态内容不论,《南方的秘密》展示的“巨变”,也绝非周立波笔下的“巨变”所能比;即便是忽略带有某种观念论证式色彩的所谓“典型”不计,顺哥(周大顺)的 “创业史”,也让梁生宝不能望其项背,哪怕以主人公活动空间这一细节而言,梁生宝买稻种坐几百里火车,也许就是其活动范围的最大半径,而顺哥则可以走南闯北漂洋过海满世界周游考察了。当然这不是刘诗伟有意颠覆前辈,实在是中国剧烈的社会转型成就了他,他只是一个忠实的书记员。

在主人公顺哥的家族中,“有一句代代相传的三字咒语:传下去”,“‘传下去’并不是空洞的传宗接代,而是历代先辈终生艰苦无乐而唯有寄望后人的生之念想,是他们还愿意浸泡在苦难中活着的最后一点力气。这三个字后来成了顺哥一生的咒语。”这个看似极为简单的三字咒语,彰显的却是作者对中国农民心理隐秘(秘密)的洞彻:对子嗣的执着和对摆脱贫困发家致富的渴望。与土里刨食的传统农民把生活的希望寄托于土地不同,顺哥这一辈农民,已经逐渐斩断了祖祖辈辈与土地的血肉相连的依存关系,社会的剧烈转型也推动着国人的身份重塑,从一而终不再是许多人的生计选择,顺哥生命格局的几次跃迁,每一次都是传统农民身份的蜕变,并自我书写了改革开放时期一个草根中国人的人生传奇。

一定历史阶段的时代氛围,是氤氲于天地之间作用于每一个生命个体的存在,但是它造就的人生风景却又是千姿百态的,顺哥以他难以复制的起落沉浮,一瘸一拐地步入文学画廊,让曾经陈列着的所谓一个阶级一个典型的怪胎像卡通般苍白灰暗,在长篇小说车载斗量、“有故事,没人物”几成一时之弊的当下,跛子顺哥的登堂入室无疑是文学的真正收获。

顺哥之为顺哥,首先是“聪明”,就其先天禀赋而言,无疑属于高智商类,一首“π诗”,把圆周率小数点后面的数字推到了100位,这是个“像跛子华罗庚一样的数学天才”,可惜造化弄人,天不作美,数学家的梦想终归是梦想,他只能在命运给他提供的乡场上摸爬滚打。

以往的伤痕文学、反思文学中,我们读到的是非常时期极左政治下乡村生活严酷的单面,然而生活的复杂性、多面性常常会因此而遮蔽,《南方的秘密》展示给我们的,却是相对温馨的一面,即一个身体有残疾的跛子在大集体中得到了呵护:当小学老师、放牛、当记工员、做赤脚医生、照禾场、看西瓜地,“不必像那些手脚全乎的人们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几乎把乡村社会主义的所有优越性都用尽了”。而每做一事,他都能干出点花样来,“三个月后,他大致背下了234页的《赤脚医生手册》”,再一次验证了他脑瓜的“聪明”。而且,他的“聪明”用得“灵活”,他不是书呆子,每做一事,都凭借小恩小惠,讨好队干部,以获取自身利益的最大化,哪怕是仅仅增添一个工分。“聪明”用于物事仅仅是“聪明”,能用于人事,就是“精明”了,而“精明”则预示他在初期经济社会里的经商之才。

顺哥“创业”的起点,始于妹妹三美砍柴中不慎露乳被围观而寻死觅活。这个今天看来匪夷所思的“事件”,折射的本是落后礼教在乡土社会的残留,却正是这“一桩奇耻大辱”的契机,使顺哥开始了为做胸兜而做缝纫的生计,继而发展为一家专事胸兜的家庭作坊。其时“文革”还没有结束。顺哥对所从事的经营活动有清醒的自觉:他就是家乡那条西流河,在“全国人民都向东流”时,只有他“反着”来。这种“地下”的小生产,还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创业,它的目的只是为了生存,为了温饱,但是它毕竟是一粒资本的种子,只待气候适宜,自会发芽生长。顺哥迎来了改革开放,“地下”转为“地上”,乡村转为都市,时代为顺哥创业提供了新天地,使他获取了“个体户”这一新的身份认证。

有“商界思想家”美誉的冯仑研究过民营企业的“野蛮生长史”,称1978年到20世纪90年代初为其第一代,将这一时期称为“前公司时代”亦称“江湖时代”,“那时参与个体经营活动的绝大多数是被社会边缘化的人”。生活确是如此。刘诗伟借用作品人物老刁的市井语言,表达得更为一针见血:“我们跟江正街的所有小老板一样,从来都是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贱货,连残疾人都不如,是一群苍蝇,现在有了江正街这个资本主义茅坑,才一起聚到一起来。”尽管时移世易,中国这艘巨轮已经调转了航向,“把党和国家的工作重心转移到经济建设上来”,但历史的巨大惯性一时不会消退,上下几千年,士农工商,“商”向来位居末等——即便是商业文明业已席卷中华的今天,仇富依然是潜在的社会心理——“贱货”、“苍蝇”不仅是自视优越的体制内人对个体户的侮辱性称谓,而且也是个体户自己都抹不去的自轻自贱。在阅读顺哥的英雄传奇时,我无端联想起茅盾笔下形形色色的民族(民营)资本家来,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已经在上海滩干得风生水起,如今却又要从头再来,从“贱货”、“苍蝇”起步了,历史的吊诡令人唏嘘。经济社会是大浪淘沙的,江正街的第一代生意人大部分都自生自灭了,“贱货”、“苍蝇”之流毕竟大多不具备可持续发展的基因,而以顺哥为代表的极少数人避免了被时代大潮无情淘汰的命运,而且做大做强,由作坊式经营到办工厂、开公司,染指钢铁、矿山、的士、房地产行业,直至挂牌上市,其间显然不乏或隐秘或公开的“秘密”。

创业者的个体素质是至关重要的。顺哥每每在紧要关头,都要上演一场跛脚跌倒的苦肉计;开一次千人大会,他也能小施身手,让台上的领导记住坐在台下的他。“精明”一旦掺杂了上不得台面的小伎俩,精明就变为“狡黠”了。比农民式的狡黠更重要的是对世事的洞明,别不立和刘半文对“银灰色干部服”爱不释手,急于上身时,顺哥却“马上唬了脸指出:你们两个可不能现在就穿的,必须等书记县长穿过四五天之后再穿”;去见区长马良臣,进口的菲亚特不坐,而要以自行车代步,是因为“马良臣才坐一辆破旧的212吉普呢”······比对世事洞明更重要的是对机遇的把握,作为一个民营企业,在中国文化背景下求生存,求发展,脱离不了人际关系的制约,因此人脉资源的积累至关重要,在一切人脉关系中,与政府官员的关系尤为重要。当“顾客是上帝”被全中国的商家挂在嘴上念叨时,只有顺哥深谙这句舶来的经文是多么颟顸可笑,他从切身经验而非书本理论洞悉到,“企业真正的上帝不是什么顾客和消费者,而是党和政府”。顺哥是顺利的,他自小便同基层官员建立了一定的联系,而凭一介草民,面对堂堂封疆大吏的省委书记,一番攀扯,竟能以“伯伯”相呼,轻而易举地寻找到一座事业腾飞的靠山,和中央的洪(副)主席有了交集之后,则几可谓手眼通天了。更比常人技高一筹的,是在与政府打交道的过程中,他对“公关分台面下和台面上”的认识,商人为利益诉求而公关,“台面下的都会弄”,顺哥玩这一手,早已是炉火纯青,他为拿下“挖钱机”铁矿项目而“走正当程序”,搞定“关键人”即“专管人”国资厅副厅长艾丽丽的公关活动,把赤裸裸的权力寻租演绎成浪漫的情感游戏;而台面上的公关活动,则是“打出一张恰当的政治牌——你要领导关照,你也得为领导提供一个好用的时兴概念呀”。在众人止步之处,正是顺哥身体力行的地方,“革命太猛,大顺赶紧顺应”,他事业拓展的每一个重大项目,都能踩在当时政治需求的节拍上,“为领导提供一个好用的时兴概念”,从而被树为一面旗帜,不仅宏图大展,还获得了13项政治荣誉,顺哥发达的“秘密”或许在此?

然而,现实的残酷性在于,虽然风光无限,但是顺哥不过是“北京和省里的一枚棋子”,“大顺实业只是政治的一个小妾”,“政治搞经济是为了政治,经济一旦影响政治,政治就会抛弃经济,打出一手漂亮的组合拳”。商海云诡波谲,一朝决策失误,操作失当,引发挤兑风波,为社会稳定计,政治立即“打出一手漂亮的组合拳”,一下子就把顺哥打回到起点。往年所谓两条路线斗争也好,近年所谓改革与保守的分歧也罢,最终还是要落实到人与人之间的冲突,而其间难免掺杂个人的恩怨情仇。在顺哥东山再起的艰难过程中,又凸显出性格中异于常人的地方——大度。能与整治过自己的牛主任一笑泯恩仇,且进一步化敌为友,终于赢来再度腾飞的机遇。有大胸襟、大气度,这是干大事业的人必备的情商,古语谓之“宰相肚里能撑船”,所以睚眦必报者难成大事。

顺哥一瘸一拐地攀登上事业的巅峰,成为按时下价值观衡量标准的成功人士,如果说求生存、谋发展、造福桑梓、回报社会,是商界成功人士惯常的几步台阶的话,顺哥的鹤立鸡群之处,在于他又登上了一级台阶,即筹建生物质能源工业园,开发这一投资大见效慢的长线项目,为子孙后代造福。大顺实业的这一战略决策,其直接的驱动力,是叶苏关于“地球会有死亡的一天”,“地球供养不起人类的欲望”的预言,如醍醐灌顶一般冲击了顺哥的头脑,与“传下去”的家族咒语相颉颃,迫使他考虑这一类更加遥远的问题。如果说民族资本家的起点人物,具有强烈的民族自尊自强心的吴荪甫(《子夜》)是由忧己而忧国忧民的话,那么顺哥则是由忧子孙而忧天下了。顺哥不是叶苏那样一介书生,只会也只能坐而论道,顺哥已然是企业家、大老板,有了起而行之的资本。作者在书写主人公精神境界的“升华”时,对一不留神就会重蹈“高大全”的覆辙保持了足够的警惕,他不仅让顺哥恪守“在商言商,利益最大化”的资本信条,不仅让顺哥对媒体宣传透露“为了我所热爱的有食色有安逸的好生活‘传下去’”的“秘密”,有意将其“矮化”一下,而且还借叶苏之口,对“自私是人类文明的原动力”进行了一番理论论证。顺哥甚至大言不惭地表白“我也是人,喜欢舒服堕落”。对比以往“革命文学”的叙事伦理,“正向叠加”与“反向叠加”是“正面人物”与“反面人物”塑造的叙事常规,于是乎好人越好,坏人越坏,其“人”遂滑向“神”与“鬼”两个极端。如今这一手法已遭摒弃,但给“好人”身上添加点负面品质,“坏人”身上添加点正面因素,以凸显“性格的多重组合”与“人性的复杂性”,似又成为一种新的套路。在我看来,人性真正的复杂处,恰好表现在其言行举止的是非好坏难以截然判定上。《南方的秘密》中给我印象很深的一个插曲,是顺哥起步之初,在处理老刁婚姻关系上的所作所为。老刁与顺哥的三妹勾搭,抛弃曾与之相濡以沫且在江正街一起艰难打拼的聋哑妻子,是“贱货”、“苍蝇”的劣根性使然,大而言之,也是民营资本家在原始积累阶段几乎不可避免的“原罪”的一部分,其真实性是毋庸置疑的。顺哥初闻暴跳如雷,既是愤怒于老刁对自己的冒犯,也是正义感的自然流露,倘若真正站在道德立场上,他理应谴责老刁而维护哑妻,但是胞妹无疑具有更深一层的亲情与利害关系,遂使他的最终选择倒向了背理的一方,而老刁与哑妻离婚之后,顺哥面对同样是残疾人的哑女,恻隐之心与同病相怜难以从心头抹去,他不仅在财产处理上一边倒地维护了哑女的利益,而且以老刁的名义慨然以钱相赠,并替她做了今后生意的妥善安排,那写在纸上与哑女交流的文字虽短,但字字都是肺腑之言。正是在一桩桩一件件大大小小事件一线串珠式的铺展过程中,顺哥“当代英雄”的塑造工程方得以生动完成。

西方现当代文学对中国当代文学的冲击,本身就是改革开放宏大时代交响中一个重要的声部,其正面的、积极的意义是毋庸置疑的,今天当我们终于能够以比较清醒的头脑,回顾与反思一度照单全收的狂热时,那枚硬币的另一面就显现出来了。比如文学理念的“更新”曾动摇了我们对文学的基本认知,比如“反映”、“再现”几乎就等同于“陈旧”、“保守”,比如塑造人物尤其是典型人物以及相应的典型环境书写不再是小说的基本使命,等等,从理论到实践层面,我们在力图倒掉狭隘工具主义的脏水时,连孩子也一并泼出去了。在我看来,《南方的秘密》最大的成功,就在于成功地塑造了民营企业家顺哥这个当今时代的典型,一个扎根于中国土地上的有血有肉的人物。

与“性格”、“典型”不可分割的“风俗史”,也是检验一个作家功力与才情的试金石。乡场、商场、官场是三个截然不同的场域,就常规而言,不同背景不同生活积累的作家,会各守自家的一亩三分地精耕细作,这就有了所谓乡土小说、商战(职场)小说、官场(反腐)小说之类不尽合理的题材类型划分,鲜有打通三场的作品,因为那些反差极大的场景,不是借助想象力可以抵达的,甚至作为外来者走马观花式的“深入生活”也难以奏效,每一个场域的书写,甚至每一个人物的言谈,都得有实打实的细节真实打底,玩不得半点虚的,非得有“个中人”、“过来人”酸甜苦辣的切身体验不可。由此看来,《南方的秘密》的主人公在乡场、商场、官场游刃有余,与其归功于作者结构长篇的把控能力和高超的叙事能力,毋宁首先感恩丰富的人生阅历的玉成。

顺哥跛行于乡场—商场—官场,三场之外还有一个情场滋润其间。无论是看禾场、守瓜地,还是在月下谷堆做爱,乡村场景的描写均如临其境——尽管彼时岁月荒寒,乡土中国竟还缭绕着田园牧歌的一缕余韵——而顺哥与乡党的调侃,句句野语村言,则火辣辣地如闻其声;一俟侧身江正街,汉口小商品批发市场的市井味烟火气便扑面而来,如果说那些街巷的外在景观和商铺的内在格局,只需摹写表象这一基本功的话,这条商业街内在的运作机制,就不是外行所明白的了。顺哥刚刚出道,正为生意清淡、“连房租也敷衍不了”一筹莫展时,老刁一席话让他转忧为喜:“江正街是做批发的,开始打货都是采样,回去试试行情,凭你店里这几天采样的苗头,最多半个月,生意肯定好得招架不住。”看似寻常文字,却是江湖老手的经验之谈。至于官场书写,自古侯门深似海,“政治的章法”,官场的经文与“秘密”,远甚于乡场和商场,半文的一番话,“政治像天气,不是不变的,有时干旱会枯死禾苗,有时雨水太猛也涝死庄家,而且,在咱们中国吃政治饭的人,最容易把政治弄成极端天气”,则更是对中国政治特色生动而精准的把握。小说对政治场域的涉猎,星散于各个章节,特别集中在政府对“三大项目”筹资引发挤兑风波的处理环节,以及坐台小姐引发的秋收牌胸罩危机的化解过程。作为体量庞大的长篇小说,须得几个或大事件或大场面的描写支撑其中,这通常是长篇叙事的一般规律,“风波”便起到了这种结构性的作用。在这两个事件中,官场中幕前幕后的人物都有了充分表演的机会,许多处尽管着墨不多,叙述却跌宕起伏,疏密有度,成为全书十分出彩的章节。半文因其“半”,认死理而走司法程序,先是一个“眼睛还很清亮”的初出茅庐的年轻人照章办事,之后则是“黑眼圈的老法官”居然以没有“诉讼主体”推脱而无法立案,更有甚者,当试图动用媒体力量“实事求是地报道此事”“发挥舆论监督作用”时,却被反问“你以为我们的报纸是谁办的呀?”让书生气的半文不能不“为这个时代的正义的出路而忧虑”。

再回到“文史不分家”的话题。一部《南方的秘密》,言其再现了改革开放以来民营企业与民营企业家的发展史、成长史,实不为过。当然,所谓“书记员”的称谓,毕竟只是比喻,作家主体性的发挥,天地十分广阔,断不会仅仅做一个消极的、被动的记录者。即便就“史”的一面来说,太史公高悬的标准,也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个“一家之言”,也就是揭示出历史发展过程中的“秘密”;就“秘密”的传达手段来看,经过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洗礼的当代文学,即便是集合在“现实主义”大纛下,也因为吸纳了前者的艺术资源丰富了自身的表达,使传统现实主义有了新鲜的面孔。就长篇小说举足轻重的结构来看,《南方的秘密》的布局,是将其摆放到一个整体性象征的框架内,以“π诗”起笔以“π事”收束,从圆周率的无穷到顺哥追求的“像π一样永续发展的事业”的无穷,这只不过是外显的照应性的象征,而更为内在的、隐晦的象征意义,则只有在读毕全书,索解“秘密”之后方可恍然大悟,这也就是作者何以将主人公设定为一个残疾人,而且是一个脚跛的残疾人的匠心所在了。

“说起顺哥何以这般顺溜”,作品人物冯捷曾做过一番理论归纳,诸如顺哥有理想有追求,很精明,善于抓住机会;企业有资本积累;树立了个人品牌,作为先富起来并带领农民致富的先进人物,被各级党政领导关注;当然还是要归功于我党方针政策英明云云,“总之一句话:天时、地利、人和”。坦率地说,这番如标答似的分析,其“政治正确性”是毋庸置疑的,这其实也是读者把握顺哥这一人物形象的通常路径。然而作者仅仅用一句略带嘲讽的叙述语“冯捷玩弄深刻时,顺哥闭目不语”,就将这些大话套话轻轻推倒了。那么,顺哥究竟凭什么这般顺溜呢?答案看起来是匪夷所思的:“关于顺溜,顺哥一直坚信是因为他有一条跛腿”,是“社会只让跛子发财”,那时,“社会是一块大板子,不是这样歪斜就是那样歪斜,在歪斜的板子上,只有咱们两腿一长一短的跛子才走得正、走得顺”。作者特意写到顺哥小时候做过的两个梦:“一个是世人全是跛子,他却跛得最为出色,做了所有跛子的大队长;另一个是大地突然变成斜面,所有两腿齐长的人一下子都跛了,只有他一人走得正、走得顺、走得帅气”。其妻秋收正道正行,是跛行顺哥的对比性存在。当税务人士帮其策划每年少交2千万的“合理避税”时,她不为所动;然而,尽管风平浪静时一旦遭遇到对手“跛行”式的恶性竞争,就进退失据一筹莫展了,若非顺哥动用政界高层人脉,凭借更高层出手,一个电话轻而易举地化解恶性的“跛行”,则必定身陷绝境,以至于叙述者不能不感叹:“北京真的厉害!”世人“脑跛、心跛”,才导致了“人跛、事跛、国跛、社会跛的大跛”。这是顺哥的洞明。荒诞派戏剧的奠基人尤奈斯库的《犀牛》中,那个拒绝异化不愿随众变为犀牛的贝朗瑞,被众人视为异端,而跛脚的顺哥,却行走在当年的一巨大斜面上如鱼得水左右逢源,不能不令人感慨系之。冯仑有言:“商人在其本质上是倾向于法制的,特别尊重法律的,愿意建立一个工商文明的。”这正是秋收、半文诸人心怀的理想,而顺哥那时为了现实的生活能怎么办呢?所以,《南方的秘密》对时代生活的介入、反思与批判是极其深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