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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雨》

来源:中国作家网 | 莫美  2017年01月03日15:42

第七章

书落壳一有机会,就要提出由他来组织农会,梅思贤总是摇头。

梅思贤怎么会让书落壳来组织农会呢?要他来组织,除非杨柳河里没有沙子了。

书落壳是杨柳镇著名的败家子,方圆百里,无人不晓。如有年青人手脚大方一点,铺张一点,长辈便会这样教训他:“你怕是书落壳的徒弟啊!”

其实,书落壳所败的家业不是太大,也就两百来亩田土。之所以名气大,是因为有一些典型的易于流传的故事。

据说书落壳的父亲张旭东一共讨了四个堂客。前三个堂客均未生下一男半女,且都先后死于难产。只见娘怀肚,不见崽行路,是张家最好的写照。这么一娶一死,反复折腾,把个张旭东折去了十多年光阴。杨柳有句俗话,叫做“事不过三”,单指同样的坏事最多只会出现两次,不会出现三次。张旭东家出现三次了,尽管有田有土,一般的人家也不想把闺女嫁到张家来了,弄得张旭东灰头土脸,心灰意懒。张旭东挨边四十,好不容易才讨到第四个堂客。第四个堂客八字好,只一年光景,便顺利生下书落壳。但此后再也不生了。张旭东请桂师公起数,到柳溪桥上算八字,结论出奇的一致:秤砣胎,只有一个。所以书落壳小时候还有个外号:秤砣。张旭东的父亲要张旭东再讨一个堂客。张旭东想想,不讨了。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他相信天命。

书落壳的降生,自然成了张家天大的喜事。打三朝那天,张家开流水席,凡来道贺的,都是看得起,统统不收礼,酒肉胀个饱。叫花子来了,也安排上桌,只是单独编席。有名望的人吃过后,张旭东还备一小礼,一一上门答谢。这一席酒,真个做出了水平,几十年后还为人们津津乐道。

张家虽然薄有资财,但祖辈读书不多。张旭东的父亲就只念过《 三字经 》《 百家姓 》《 幼学琼林 》,只能说发过蒙。张旭东是进入经馆念过几年四书五经的,但也未能通过县试。他自然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为之取名张一书,希望他能成为张家第一个读书人。其时,梅浩然已过县试、府试、院试,成了秀才,见了县太爷无须下跪,有头有脸了。本家张怡中与梅浩然同入经馆,已过县试,府试三次未过,看来已经放弃。一书二字,也就暗含着张家一等一的读书人之意。

然而,张一书恐怕天生不是读书的料。据说,张一书满周岁时,张旭东为了试试他的志向,举行了一个抓周的仪式。杨柳镇抓周,一般只放三样东西:笔或书、算盘、胭脂或钗子。小孩抓取笔或书,说明日后喜欢读书,可能当官;抓取算盘,会算数,可能发财;抓取胭脂或钗子,则好色,百无一用。梅浩然、张麻子当年抓周时,都是一手就握住了笔的。张旭东为慎重起见,在桌上放了四样东西:一支毛笔、一本《 三字经 》、一个算盘、一盒胭脂。张旭东堂客把张一书抱来。张一书的眼睛滴溜溜一转,一手抓住了胭脂盒。张旭东的脸立马黑了。堂客仿佛是自己不争气,有点不好意思,抱着张一书走了。张旭东还不甘心,添了一本《 绘图百家姓 》,花花绿绿的,拿走胭脂盒,换了一只金钗,又要堂客把张一书抱来。张一书又是眼睛滴溜溜一转,一手抓住了金钗。“唉——”张旭东长叹一声,算是彻底失望了。

抓周的不吉并没有减少长辈对张一书的溺爱,毕竟是独苗啊。梅浩然、张怡中遇到张旭东时也说过,不要太看重抓周的仪式了,那纯粹是一个游戏啊。那么多人抓了笔或书,都读书当官了吗?他或许成为杨柳乃至平安县读书读得最好的人呢。张旭东也是这么想的。但张一书不是这么想的。他根本不想读书。张旭东本来要请先生到家里来教,但张一书要进族里的蒙馆,说那里人多,读得书进些。在蒙馆里,他还是读了些“白眼书”的,《 三字经 》基本背得,只是把“苟不教”写成“狗不叫”。由于张一书在家里任性惯了,他家出给蒙师的谷也多些,他在蒙馆里就经常捣蛋,许多同学受到他的欺侮,老先生也受到过他的戏弄。他在蒙馆里最著名的故事是“先生头上撒尿”。一个夏天的下午,老先生安排学生写字,自己则在屋门口桂花树下的躺椅上睡觉了。张一书听到轻微的鼾声,便蹑手蹑脚走出去了;玩了一圈回来,见先生鼾声如雷,睡得正香,便爬上桂花树,拉开裤头,对着老先生撒起尿来。老先生梦见下雨了,且越下越大,睁开眼,站起来,四下看看,未见异样,一脸茫然。趁此机会,张一书轻溜下来,拔腿就跑。老先生摸摸头,摸摸衣服,鼻子一吸,猛然醒悟,大吼一声,回过头来,只在屋角拐弯处见到一个小孩的背影。老先生估摸着,这事肯定是张一书干的,回到教室一看,其他学生都在那里,惟独不见张一书,这就铁板钉钉了。祸闯大了,张一书还是害怕,死活不去读书了。张旭东备了红包、爆竹,带着张一书,来到蒙馆,鸣爆谢罪。张一书伸出手板,老先生拿出竹板,横着脸,在张一书手板上“啪啪啪”打了一阵,张一书痛得哭爹喊娘,泪眼婆娑说再不敢了,再不敢了。此事这才了结。

张一书读了几年蒙馆后,又到平安县城读了几年新式小学,还念了一期中学。因为太爱捣蛋,学校再也不要他了。此时科举早已废除,皇宫里也已没有皇帝,平民百姓见了县太爷,都不要下跪了,张旭东也就没再霸蛮要张一书读书了。书可以不读,饭还是要吃。张旭东决定教张一书一些养家糊口、安身立命的本事。他带着张一书干活,挖土、锄草、扯秧、插田、梾田、扮禾,这些农活,即使不能精通,也应该熟悉;他带着张一书看禾,密度、高矮、谷粒多少、壮实程度、病虫害情况,然后大体估算产量;他带着张一书量地,长方形、四方形、梯形、三角形如何丈量,复杂地形如何分解丈量。凡是张旭东认为重要的,他都手把手地反复教。张一书脑壳聪明,许多东西一教就会,只有那些农活,他全然不感兴趣。一天,张旭东带着张一书来到自家也是杨柳镇最大的一丘田前。这丘田叫做“百担大丘”,实打实有二十亩,方方正正,四周的田墈宽广瓷实,可走马车拖粪拖谷。这么大的田,耕作其实并不方便,要多费一些工日,但代表一个地方的形象,也显示一个家庭的实力。当年,多家竞买这丘田,张旭东的父亲硬是多花了一百担谷才买下来。张旭东详细述说这些历史,是想激起张一书的自豪感和进取心。看到张一书心不在焉的样子,张旭东忽然调转方向,忧心忡忡地说:“一书,这么大的田,一般人家买不起,今后怎么卖呀?”想不到张一书立马笑道:“这好办,我像卖豆腐一样,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就好卖了。”张旭东哭笑不得,心想这多少代辛辛苦苦积累起来的家业,在一书手里败落是肯定无疑的了。

张旭东虽对张一书不再抱多大希望,但还是千方百计让张一书多历练。他想,自己年事已高,如果什么还是一手包办,到时两脚一伸,走了,张一书就会无所适从;只有让他多见世面,多吃苦,多吃亏,才能有所长进。一天,双江口村一位佃户前来约定看禾时间,那片禾张旭东实际已经看过,便要张一书去。张一书去了。那佃户是个鬼脑壳,左一声少爷,右一声少爷,说少爷如何标致,如何能干,把个张一书吹得云里雾里;又说这丘起了火蠓虫,得了吊头瘟、白叶枯病,那丘起了钻心虫、卷叶虫,得了鬼掐颈、铁锈病,总之,水稻所有的病虫害都在他的稻田里集中了。佃户说,他家耕的这些田,今年亩产只有两担多,少爷宽宏大量,一定要少收租谷。张一书随父亲看过这丘田,按父亲教的方法,亩产应该有四担左右,每亩要收租谷一担半到一担八斗的样子。但父亲没告诉他那么多的病虫害。正要说出自己的想法,佃户却说,别急别急,等会边吃边聊,便带着张一书来到了杨柳春晓旁的一个饭店里,要了一个包间,炒了几个菜,要了两斤米酒,一人一斤。佃户口才很好,东扯葫芦西扯叶,扯了萝卜扯芥菜,间或提一两句租谷的事。张一书很同情这位佃户,也很喜欢这位佃户,租谷很快定到一担二斗一亩。佃户又从杨柳春晓喊来一个漂亮妹子,三个人一起吃喝,两斤酒很快喝完。佃户拿出一块银元,递给张一书。张一书糊里糊涂地接了。佃户说:“少爷,你这样豪爽,真令人敬佩。我看,你就再减一点,一共十担谷算了吧。”张一书说:“好。”又说:“你把那些病呀虫的,再说一遍,我记不得了。”那佃户便变戏法似的拿出一把禾苗,什么病,什么虫,讲了一遍。张一书看看那把禾苗,觉得大体记住了,就和那妹子进了杨柳春晓。

张一书回到家里,对父亲说了一些病呀虫的,然后说最后确定十担租谷,还说自己知道是少了一点,但做不出来。张旭东似乎先就知道结果,并不感到意外,只是冷冷地说:“那些田我已经看过,上了四担谷一亩,一共十二亩,应该收二十四担谷。至少要收二十担谷。那人能说会道,狡猾得很,一定是把你灌醉了,又把你吹得云里雾里的,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定了。你收十担谷,正税要缴三斗谷一亩,杂税只怕还要多,你算算看吧,我家到底能得多少。”张一书当时根本没有想到还要交税,这才知道吃了大亏,惭愧得头都低到胯里去了。张旭东又说:“你说的吊头瘟、鬼掐颈是同一个病,都是禾穗下不远的茎上得了瘟病,就像一个人的脖子得了病一样。其实,除非病虫害特别严重,佃户又特别困难,一般是不减租的;只有干旱成灾才减:叫作天旱田东,虫咬佃户。知道吗?”张一书的头在胯里摇了两下。

张旭东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满了六十以后,就基本不再管事,内内外外交由张一书打理。张一书呢,当了家,如鱼得水,很快弄得风生水起。杨柳剧院的老板,想把剧院粉刷一下、把座椅更新一下,见张一书喜欢看戏,便要他资助资助。他二话没说,出手就是一百光洋。剧院老板喜出望外,连连夸赞:大气,豪爽!张家祠堂要维修改造,总共预算才三百元。张麻子召集族老和殷实户商量,张一书出口又是一百。不过,张麻子不同意,我张麻子有言在先,出五十元,你张一书怎能出一百呢?最后,张一书也只出了五十元。张麻子有点不高兴。张一书也有点不高兴。张一书本来朋友就多,如今自然更多了。恒祥饭店那个最好的包厢,十有八九是张一书在那里请客。团防局长、警察所长、厘金局长、剧院老板等杨柳街上的头面人物,经常是他的座上宾。那些无所事事的小混混,他也不会吝惜,间三间四请他们吃上一顿。那些小兄弟,无论何时何地,只要看见张一书,便“一哥、一哥”叫得亲甜,比看见爷娘还要亲切。即使那些赞土地的、送财神的、送春牛的、打莲花落的、看相算八字的、要饭的,只要遇着了张一书,也会得到一个好的打发。不用说,在杨柳街上,张一书比他的父亲张旭东,有更好的人缘,有更好的声誉。

一天,张一书请来杨柳街上最有名的木匠师傅,搬出祖传下来的两根大红椆木。红椆木是极为名贵的木材,坚硬、光滑、不变形、耐腐蚀,还略有弹性,大户人家有金有银,也极少有红椆木。师傅一见便两眼放光,问他做什么物件。张一书不说,只要师傅把圆木弄成方的。红椆木坚硬如铁,师傅好不容易才砍成方条,问张一书做成什么。张一书还是不说,又要师傅把方的砍成成圆的。师傅糊涂了,但还是按东家讲的弄圆。张一书看后,又要师傅弄成方的。如此圆了方,方了圆,循环往复,半个月后,弄成了两根非常精致的鼓棍。

张一书把这两根鼓棍送给了杨柳剧院的一位老鼓师。

张一书要拜老鼓师为师,学习打鼓。

老鼓师听了鼓棍的来历,叹息一声,收下了这个徒弟。

醉翁之意不在酒。张一书不是真正喜欢打鼓,而是喜欢剧团的红春子。

红春子十八九岁,是剧团的台柱子,也是杨柳的一枝花。她演戏,特别是演《 刘海砍樵 》里的胡大姐,脚步走得好,屁股扭得好,眼睛溜得好,喉咙唱得好,要什么好就有什么好,张一书看得如痴如醉,百看不厌。剧团除了在杨柳剧院演出,还要到乡下演出,有时要走到百里以外的地方,一去就是两三个月。张一书就有两三个月看不到红春子,心里就像猫爪子在抓一样难受。于是,他想出了这个办法,学习打鼓,这样就可以天天见到红春子了。

张一书之心,尽人皆知。红春子的姐妹说,别看张一书没有用,倒是个情种,如此痴情,少有。红春子很是感动,但就是不和张一书好。因为张麻子也喜欢她,已经和她睡了。她怕自己和张一书好,张麻子会害自己,会害张一书。在杨柳剧院演出时,红春子碰都不准张一书碰她一下。后来,剧团下乡演出,红春子才准张一书摸摸屁股,摸摸奶婆子。这次演到了一百多里远的地方,张一书希望演到外省去,演到九州外国去,越远越好。但剧团到一百多里的地方便打回转了,回到杨柳镇的前一天晚上,红春子允许张一书打了一个长长的啵。

回到杨柳镇后,张一书觉得学习打鼓也不是个办法,便去找团防局的廖狗卵。他直来直去告诉廖狗卵,说自己喜欢红春子,想讨红春子作堂客;只要张麻子同意,愿意出一百亩田;事成之后,送十亩上等好田给廖狗卵。廖狗卵知道张麻子并无娶红春子之意,张一书又出手大方,便满口答应,连说难得难得,一定玉成。

张麻子自然没有张一书那样直爽,听了廖狗卵一大堆话后,只是淡淡地说,那就先打几盘牌玩玩吧。

于是,张麻子、廖狗卵、张一书、红春子四人便心照不宣地玩起了麻将。

张一书从把大红椆木做小鼓棍开始的一系列作为,给了张旭东一个强烈的信号,那就是家会败得比预想的更快。张旭东原来想,张一书再怎么无用,也不至于把家业败尽。如能尽快结婚生子,孙子有用,就能很快理事,重振家业。现在这个孽子对良家妹子不屑一顾,却对红春子走火入魔。这是什么?这是玩火啊。祖祖辈辈辛辛苦苦积累下来的那点家业,估计不要几年,就会被他败尽。极有可能,他要讨米才能了此一生。其时,恰好梅浩然被逼无奈,准备卖田。张旭东思前想后,酝酿了一个重大举措,连夜赶到了两润堂。

梅浩然对张旭东的深夜来访颇感意外,立马邀进墨雨斋,吩咐太太泡上好茶,把美孚灯开得亮亮的。两人坐定之后,未等梅浩然开口,张旭东即说:“梅先生,我知道你急需钱用。我愿意借五百担谷给你应急,且不急于归还,也不要谷息。但我有一个要求,你要答应,我才借给你。”梅浩然听了,简直喜从天降,忙说:“有什么要求,你尽管说,只要我能做到。”张旭东便细细述说了张一书的一系列作为和自己的判断,然后说:“我身体越来越差,估计不久于人世。我死之后,家产很快就会卖光。到时,你就每年给他十至十五担谷,免得他去讨米。”梅浩然说:“一书生性聪颖,只是少不经事,栽几个跟斗,就会懂事,结局不会像你担心的那么惨。”张旭东说:“那就祖宗积德了。如我张家祖业不致全部败光,孽子还有碗饭吃,这五百担谷,就算我为你分担,也算我积一点阴德。我会写一遗嘱,免得你惹上麻烦。你能答应吗?”张旭东说完,便用期盼的目光望着梅浩然。梅浩然点点头:“我答应。”张旭东迅即起身,跪在地上:“请受老朽一拜。”梅浩然连忙扶起张旭东:“你……你怎能这样?是你帮我啊,应该我要感谢你才对。”张旭东站起来,重新坐下,说:“此事需严格保密。我不给你谷,过三五天,我把钱送来。”梅浩然说:“好。”事情商定,两人脸上都洋溢着一种轻松的笑容。

五天之后的晚上,张旭东送来两千块银元,还递给梅浩然一个信封,说:“写得不好,可作依据。”梅浩然说:“那我写个借据吧。”张旭东说:“不必了。我不相信你,也就不会借给你。”梅浩然说:“还是写一个为好。”张旭东想想,说:“也好,不过我只能另外托人保管了。”两人便又上楼,进了墨雨斋。梅浩然在书案前坐好,从信封里拿出一张纸,只见上面写着:

委 托 书

旭东教子无方。一书不学无术,迟早必败家业。为使一书免遭讨米之运,特委托梅浩然先生代为保管稻谷五百担。待一书败家之后、无炊之时,由浩然先生每年给谷十至十五担,如已成家,可酌情多给。给完五百担为止。切切不可一次给完。

如一书幡然悔悟,改邪归正,家业不致败光,尚可维持生计,则此谷归浩然先生所有,算我分担浩然先生戊午义举,积一阴德,子孙必受庇护。

浩然先生慷慨大方,不收保管之费;张家断无谷息可言,一书不能赖要一斤一两。

张旭东

民国七年九月十九日

梅浩然看完,笑道:“旭东先生太客气了,那我就写收据了。”张旭东说:“当然是写收据。”梅浩然便提笔写道:

收 据

兹收到张旭东先生委托代管之稻谷五百担。一切均按旭东先生委托之办理。

梅浩然

民国七年九月十九日

张旭东拿着收据,千恩万谢走了。

几个月之后,张旭东便撒手归天了。

一年多之后,张一书便把两百多亩田输个精光。

本来,张一书完全可以不致如此败落。张旭东辞世不久,梅浩然便找张一书开导,又找张麻子、廖狗卵他们打招呼,还要红春子严加看管。张麻子大概赢了百把亩田之后,就不喊张一书打牌了,也不管张一书和红春子的事了。但张一书已经上瘾,三五天不见红春子可以,一天不打牌不行,天天寻牌打,张麻子不打,就找其他人打。红春子已和张一书睡在一起,只差没办酒席了,反复劝说,无济于事,就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张一书口头答应,只要一背眼,就又打牌去了。输到只剩下几十亩田时,红春子以不嫁相逼,哭哭啼啼说:“你是个死无蛇用的家伙,嫁给你,只有讨米。你再不戒牌,我就走了。”张一书还是不戒,红春子真的走了,不再和张一书来往。这次张一书戒了几天,但也仅仅几天,便又去找张麻子打牌。张麻子训诫道:“你还要打牌,不是人;我张麻子还要和你打牌,也不是人!”张麻子不打,自然有人打。张一书的田,终于输光了。

输光了田产的张一书,靠家里的积谷维持了几个月的牌宝生活,就无米下锅了。他想卖掉房子,但没人要,说他家风水不好,既不发人,又不发财;还有几件家具,被人捡便宜买去了。书落壳的外号,不知起于何时,但最迟也不会迟于这段日子。

值钱的家具卖掉之后,书落壳真的走投无路了。饿了几顿之后,他记起父亲临死时曾对他说,没饭吃了,可去找梅浩然先生借谷。他当时没怎么在意,心想再怎么背时,也不至于没有饭吃。如今完全应验了。没办法,去找梅浩然试试吧。

张一书怯怯地来到两润堂,怯怯地找到梅浩然,怯怯地提出借粮的要求。梅浩然未说多话,借了一担谷给他,并把他送到门口,才说:“好好想想,戒了牌,走正道。只要走正道,不愁没饭吃。人不死,粮不断。”张一书听后很是感动,心想一定要改邪归正,好好过日子。

然而,书落壳感动的时间是很有限的。借到粮后的第三天,便有不三不四的人上门了。三番五次之后,书落壳便和这些不三不四的人玩起小牌来,间或还要到杨柳春晓去走一趟。这样,本来可以支撑三个月的稻谷,却被他一个月花光了,在他说来,还是省吃俭用的。

书落壳只好又去找梅浩然。

梅浩然又给了他一担谷。

这次只维持了半个月,书落壳再去找梅浩然。

梅浩然再给了一担谷。

这次仅维持了十天。

这样三番五次之后,书落壳和他的朋友们不免猜测起来,梅浩然先生怎么会这样好呢?是不是书落壳的父亲先前放了多少钱或谷在梅浩然手里?社会上也议论纷纷,有人说张旭东自从发现书落壳不走正道会败家之后,就把所有积蓄都放在梅浩然那里,到底多少说不清,只怕不是个小数目。张麻子、猫贩子、廖狗卵等也私下议论过,两年前梅浩然还县里常平仓所缺的谷,就是张旭东提供的,不过,数量应该不会太大。

书落壳开初没太把这事放在心里,心想不管自家有没有钱粮在梅浩然手里,只要自己想要、梅浩然肯给就行了。但他经不起朋友们的鼓捣,还是来到两润堂,找到梅浩然,试探着提出了父亲存放钱粮的问题。梅浩然早有考虑,非常爽快地告诉了他。书落壳粗略想想,五百担谷起码可买二十亩田,租出去可收租谷三四十担,收益自然是死死放在梅浩然手里无法比拟的。想到这里,书落壳便提出了一次性收回的想法。梅浩然也非常爽快地答应了,只是说:“我写了个收据在你父亲手里。你父亲可能委托别人保管了。你找找看。找不到也不要紧。我们把张怡中镇长、吴有如校长等找来做中便行。但有一点你务必答应,从此不再打牌,并且要张镇长、吴校长认可,我才把谷还给你。否则,我对不起你父亲。”

书落壳回到家里,细细琢磨父亲可能把收据放在何处,他仿佛记得,父亲临死时说过,没有饭吃了,可以去找梅浩然先生,好像还说过可去找吴校长。父亲是不是把收据放在吴校长那里了?对,极有可能。书落壳立马来到梅家小学,找到吴校长询问。吴校长也很爽快,说收据确在他手里。书落壳便说了他和梅浩然商量的意见,请吴校长做中。吴校长答应了。“不过,”吴校长又迟疑着说,“我觉得还是按照你父亲的意愿,把谷放在梅浩然先生那里为好。”书落壳反复说自己要痛改前非,吴校长才没说什么。

书落壳便又来到镇公所,找到张麻子,说明事情的原委,请他做中。张麻子和书落壳同族同宗,对张旭东这样信任梅浩然有些嫉妒,但他还是说:“书落壳,你这样没用。我看,谷还是放在梅先生那里可靠些。那些账,太简单了,你父亲不可能不会算。”书落壳便又反复说自己要痛改前非,重新做人,张麻子知事已无可挽回,也就答应做中。

几天之后,梅浩然、张麻子、吴校长、书落壳聚集在张家祠堂,商量了结张旭东委托代管稻谷事宜。所选地点还费了一些口舌。张麻子提议到两润堂;梅浩然不同意,说要到镇公所,这样严肃一些,张麻子又不同意,说这不是处理公务;书落壳说到他家去,三个人都不愿意;吴校长提议到张家祠堂,这才达成一致。

四人坐定,梅浩然拿出张旭东写的委托书;吴校长拿出梅浩然写的收据,同时拿出一份张旭东写的委托书。四人反复看了,两份委托书完全一样。吴校长说:“张旭东先生当年委托我保管时曾经说过,加写一份委托书,纯粹是为了防止一书耍赖,给梅先生造成麻烦。”梅浩然听后很是感动,叹息道:“好人啊,可惜我只能辜负他的期望了。”吴校长瞥了书落壳一眼,说:“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会生出这样落壳的崽呢?”张麻子默默不语,他的心情有些沉重,书落壳到这个地步,他多少有些责任。书落壳不好意思,只有两句现话,痛改前非,重新做人。议题很快集中到书落壳如何戒牌上。张麻子态度很是坚决:书落壳如不彻底戒牌,谷就只能放到梅浩然手里。书落壳千保证万保证,张麻子总是不相信。书落壳忽然起身,冲到外面去了,一会儿便提来一把菜刀,左手放到桌子上,一刀下去,一节小指砍下来了,鲜血直流。梅浩然说:“你这是何苦呢?戒不戒牌,关键在心。能戒,不需砍下手指头;不能戒,砍下一只手也没用。”张麻子说:“砍了好,记个手位,想打牌了就看看。”然后带书落壳外出包扎好,才又进来。

议题便转向如何归还。梅浩然没有现钱现粮,自然只能用田来还。梅浩然提出还二十五亩田。书落壳说好。张麻子说,只能还二十亩,书落壳有用呢,二十亩足够了;书落壳没用呢,三十亩、四十亩、五十亩都不起作用。书落壳也说好。梅浩然想想,说:“我总觉得对不起旭东先生。老实说,尽管书落壳砍了手指头,我对他还是不放心的。这样吧,我还是还田二十五亩。其中二十亩直接给书落壳管理,田契交给书落壳。五亩交由张家祠堂管理,田契交张家祠堂。这五亩田,四亩是书落壳的,祠堂代管,租谷给书落壳;一亩归公,租谷作代管费用。这样,我的心里安然一些。”书落壳连声说,要得,要得。吴校长说梅先生想得周到,是个最好的办法。张麻子是族长,宗祠资产管理开支由他拍板,自知这一办法是增添麻烦,但人家想得这样周到,确实不好反对,便说,就这样办吧。

手续很快办理完毕。

书落壳很高兴,又有二十亩田了。

梅浩然也很高兴,比较圆满地省去一身麻烦。

不到一年,书落壳的二十亩田又没有了。

书落壳想去把祠堂管理的田要出来,但不敢去找张麻子。

书落壳靠着四亩田的租谷维持生计。当然,他也会为张麻子、廖狗卵干些走脚报信的事,赚碗饭吃;也会和大毛、二毛、红猫、黑猫他们到双江码头等地打点油伙,但那些都是靠不住的。

书落壳这个人,梅思贤小时候就认识,书落壳的一些作为,也早就听说过,只是没太放在心里。这次回杨柳镇,梅思贤一上双江码头,遭遇小溜子打油伙,书落壳出面解围,心里就有个谱了。夜校开学,书落壳带来了大毛、二毛、红猫、黑猫,梅思贤本来不高兴,想想也没有理由不要人家学习,便听之任之。书落壳一有机会,就千方百计接近梅思贤,引起了吴有如等人的警觉。吴有如、吴思齐等人都和梅思贤说过书落壳的详细情况,要梅思贤不要上当。其实他们不说,梅思贤心里也清楚得很,接触接触可以,和他搞到一起、让他去组织农会是万万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