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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雨》

来源:中国作家网 | 莫美  2017年01月03日15:42

第五章

吴思齐上夜校后,学了不少新字,觉得很有收获。以前太老爷、老爷都教过他,他也确实认得一些字,但他感觉那些字是七零八落的,不是自己的,他也从来不敢说自己认得字;吴校长只上了几堂课,他就感到那些字都串起来了,是自己的了,他现在敢说自己认得字了。老爷每次问起夜校,他都说好,说思贤少爷办了一件好事,说吴校长很有水平。老爷高兴时,还会问他学了些什么,他就一五一十回答,老爷说他确实进步了。有时,先天晚上学到的字,第二天又不认得了,他就问老爷,老爷就很高兴地告诉他,并详细讲解字的意思,还说读书就是要勤学好问。思贤少爷那晚讲《 背时歌 》,他感觉有些异样。思贤少爷连讲几课,他越发感到不对头了。思贤少爷和他谈了几次心后,他更是感到有点害怕了。思贤少爷对他说,现在富的太富,穷的太穷,太不公平。应该要人人有田耕,有饭吃,有衣穿,有钱用,没有老爷,也没有长工,人人平等。他觉得这样的世界确实好,就是不知要到哪个时候才能到来。思贤少爷就攥紧拳头,说这样的世界等不来,要穷苦人组织起来,和有钱人开展斗争,才能到来,还要他带头组织农会,带领农民和地主做斗争,减租减息,分田分地。他听了一阵,颤声问道:“你是要我造老爷的反呀!”思贤少爷十分肯定地点了点头:“你敢吗?”他颤抖着回答:“不敢。”思贤少爷就叹气一声,反复摇头,一副失望至极的样子。

吴思齐几个晚上没有睡好,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应该告诉老爷才对。

这天早晨,吃过早饭,吴思齐问梅浩然:“老爷,我今天去辣椒地里锄草,你去吗?”梅浩然说:“不去,下次吧。”吴思齐便吞吞吐吐地说:“那我,上楼,和你说个事。”梅浩然用狐疑的目光看了看吴思齐,说:“好吧。”

吴思齐回到宿室,拿了那本《 民歌十首 》的小书,来到墨雨斋。梅浩然已坐在书桌前,见吴思齐进来,微微一笑,说:“思齐,有什么事,坐着说吧。”

吴思齐没有坐下,还是站在那里,战战兢兢的,仿佛下了最大的决心,才说:“老爷,思贤少爷,他要,造你的反。”

梅浩然听后一惊,随即笑道:“不要紧张,慢慢说。”

吴思齐便把思贤少爷如何上课、如何找他谈心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并递上了那本《 民歌十首 》的小册子。

梅浩然随手翻了翻,问:“这些民歌,你能背吗?”

吴思齐说:“教了的,就能背。”

梅浩然说:“《 长工谣 》那么长,你也会背?”

吴思齐说:“会。”

梅浩然说:“那你背背看。”

吴思齐默默神,便一字一句地背道:

长工谣

天不平来地不平,

背起包袱做长工。

一年只做十个月,

十一二月是闲工。

正月里来是新春,

辞别娘亲去上工。

包袱雨伞交主东,

蓑衣斗笠交长工。

二月里来二月三,

老板点工把粪担。

上丘要担三十二,

下丘要担二十三。

三月里来三月七,

老板点工把田犁。

两边要犁娥眉月,

中间要犁鲤鱼脊。

四月里来四月八,

老板点工把田插。

跑马长丘插一圩,

腰也痛来腿也麻。

五月里来是端阳,

心想回家看老娘。

东家端阳吃粽子,

老娘盼儿泪汪汪。

六月里来是尝新,

杀鸡扳鱼敬神灵。

主东吃的鸡鱼肉,

残汤剩饭待长工。

七月里来是中元,

家家户户烧纸钱。

富家烧的金银果,

我送祖宗线吊钱。

八月里来把禾扮,

主东点工把谷担。

长工汗水流成河,

主东谷仓堆了尖。

九月里来是重阳,

重阳煮酒桂花香。

桂花美酒主东呷,

一杯酸酒长工尝。

十月里来雪飘飘,

主东点工打柴蔸。

三担柴蔸打不到,

冻烂十只脚趾头。

十一二月是闲工,

结算工钱回家门。

一年长工十担谷,

屋里老娘活不成。

吴思齐背完,看看梅浩然,见他斜躺在椅子上,眼睛要睁不睁,要闭不闭,脸上一片木然,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好呆呆地站在那里。

“你记性蛮好啊。”良久良久,梅浩然才睁开眼睛,微微一笑。

吴思齐不知老爷是表扬呢,还是批评,嘴巴张了一下,但什么也没说。

“思齐,”梅浩然已经完全恢复常态,亲切地说,“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吴思齐也就笑笑,说:“老爷,这首歌谣,我不知道该背还是不该背。如果惹你生气了,你就骂我吧。我一听这首歌谣,就觉得完全不是这么回事。老爷对我多好啊,哪里是那么回事呢?”

梅浩然笑道:“是我要你背的呀,怎么会生你的气呢?总的来说,长工做事是很辛苦的,呷的也是比较差的。同时,民歌和诗一样,都有一个特点,就是必须夸张。比如李白写诗,白发三千丈。谁的头发有三千丈呢?不可能的。这样的歌谣,不是对哪一个人而言的。这些你还不懂,再多读些书就懂了。”

“哦——”吴思齐点点头,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想了想,又说,“不过,思贤少爷是真的要造你的反。”

梅浩然笑笑:“是吗?你说说看。”

“好。”吴思齐便断断续续说了思贤少爷做工作的情况,什么国民革命呀,农民运动呀,穷人呀,富人呀,阶级呀。“少爷说的很多东西我不懂。听到最后,我问他:你要我造殷实户的反,不就是要我造老爷的反吗?少爷说是啊,就是这个意思。”

梅浩然听后,还是笑笑:“你会吗?”

吴思齐说:“老爷,你怎么这样问呢?你是我的恩人。我造你的反,还算是人吗?莫说少爷做工作,就是打死我,也不会造你的反啊。不过,我不造你的反,他可能会发动别人来造你的反啊。”

梅浩然笑道:“我是说着玩的,你造不造我的反,思贤不清楚,我还不清楚?至于别人造不造反,你就不要管那么多了。再一个,造殷实户的反,也不等于就是造我的反。”

“好。”吴思齐轻轻应了一声,便缓缓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说,“老爷,夜校我就不去上了吧?”

梅浩然说:“为什么不去了?”

吴思齐说:“我怕思贤少爷……”

“怕什么?”梅浩然站起来,走到吴思齐面前,“你不要怕。思贤那些人人平等的观点,我是赞成的,一个社会应该这样;他办夜校,我是支持的;减租减息,我也是支持的。我和他,没什么大的矛盾。你怕什么呢?”

“哦——”吴思齐脸上露出了放心的笑容。

梅浩然又叮嘱道:“当然,今天你我交谈的事,也不必跟他说,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好,老爷放心吧。”吴思齐轻松地离开了墨雨斋。

吴思齐怎么会造梅浩然的反呢?真的打死他也不会,吴思齐没说半点虚空。

吴思齐的老家在离平安县城不远的吴家桥。他三岁死了爷,七岁死了娘,连堂伯堂叔都没有,真正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东家吃一餐,西家吃一餐,有时饿肚子。这样过了几个月。一天,他懵里懵懂往外村走去,走到一座山脚下,听到喜鹊喳喳地叫,便在心里骂道:“我日你的娘,我有什么喜事啊?”喜鹊没有听到吴思齐的骂声,还是喳喳地叫。吴思齐便停下来,对着喜鹊叫的方向,作古正经地骂了三次。喜鹊还是在叫。吴思齐便想,今天肯定有好事,说不定可以捡到一块光洋呢!

吴思齐便放慢脚步,眼睛死死盯着地面。不过,不仅没有捡到光洋,连一文铜钱也没捡到,只捡到了一个生红薯。他拿着红薯到路边的田里洗洗,边吃边走,顿觉浑身是力。

吃着,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平安县城。转悠一阵后,他来到了一家小餐馆。其时已过正午,餐馆里却还有两人坐在窗边喝酒。一位鹤发童颜、慈眉善目的老人,一位眉清目秀、器宇轩昂的壮年汉子。虽只两人喝酒,菜却有四个,青椒炒肉、水煮活鱼、红烧豆腐、苋菜开汤,还有一碟花生米。那两人也不怎么喝酒,不怎么吃菜,不怎么说话,很多时间就是望着窗外出神。吴思齐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了,望着那肉,望着那鱼,一个劲地吞口水。有好几次,他想趁他们望着窗外的时候,端一盘菜就走,但他不敢。他知道,那两人肯定吃不了这么多菜,他只盼望他们快快离开,好饱食一顿。不吃不喝不说话,老坐在那里干什么呀?他简直有些恨他们了。

一位伙计走来,问菜要不要热一热。壮年汉子便望望老人,见老人摇摇头,便说:“不要热了,打一大碗饭来,加一双筷子。”伙计很快端来一大碗饭。壮年汉子人便扒了一些肉和鱼在饭上,然后对吴思齐说:“吃吧。”

吴思齐端过碗来,狼吞虎咽,几口就吃完了。

壮年人问:“吃饱了吗?”

吴思齐点点头:“谢谢。吃饱了。”

两人喝了一杯酒,吃了一点菜,又望着窗外。

吴思齐还是站在那里。

壮年人回过头来,发现吴思齐还站在那里,狐疑道:“你怎么还没走?”

吴思齐说:“我想等你们吃完,再说一声谢谢!”

“哦?”壮年人笑笑,便问吴思齐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家里还有些什么亲人,为什么来到平安县城。

吴思齐一一简要回答。

“你叫吴——吴什么,我没听清。”壮年人又问。

吴思齐又说了一遍。

壮年人还是一脸茫然。他看看老人,老人摇了摇头,显然也没听清。

壮年人看了看吴思齐,又问:“你愿意做事吗?比如说放牛。”

吴思齐说:“愿意。”

壮年人看着老人。

老人点了点头。

壮年人便说:“那你到我家去放牛吧。好好放牛,有吃有穿。”

吴思齐便鸡啄米似的点头:“谢谢。谢谢老爷。谢谢两位老爷。我一定好好放牛。”

从此,吴思齐开始了他的放牛生涯。

那个壮年人就是梅浩然,那位老人则是梅浩然的父亲。为了区别,吴思齐称梅浩然为老爷,称梅浩然父亲为太老爷。

那时,梅浩然还在省城长沙闯荡。吴思齐是随太老爷一起来到杨柳镇的。在船上,吴思齐忍不住自顾自地发笑,太老爷问他笑什么,他不说,只笑,在太老爷的再三追问下,他才说出上午喜鹊叫的故事。“太老爷,真是太灵验了。喜事来了,骂都骂不开呢。”太老爷听了也很高兴,笑道:“你只要好好做人,好好做事,还会有很多喜事呢。”

吴思齐很快融入了两润堂梅家的生活。太老爷全家都待他很好。长工梅伯更是对他关爱有加。太老爷本来要在梅伯宿室隔壁给吴思齐安排一间房子。梅伯说没有必要,他就和梅伯住到了一起。晚上,梅伯总是给他讲故事,还讲一些做人做事的规矩和道理,他一般都是在梅伯的说话声中入睡的。他为梅家放两头牛,清早就要把牛赶出去,梅伯说牛要吃露水草才长膘,要等牛吃饱才能回来吃早饭;上午可以玩玩,或为家里做些零碎事;下午再去放牛,要到天麻麻黑才能回来。村里放牛的小孩子有十来个,他们总是约到同一山头放牧。把牛赶到山里,他们就不用管了,可以尽兴地捉迷藏、玩游戏。吴思齐不愿待在家里而更愿意外出放牛。梅家有两位少爷,思德、思贤,年纪和吴思齐差不多,只要不上课,他俩就要和吴思齐一起去放牛,好和那些小孩子一起玩耍。

太老爷见思德、思贤和吴思齐玩得好,也很高兴。一天中午,吃过饭后,思德、思贤又要喊吴思齐去玩,太老爷对吴思齐说:“你的名字我一直没有听清,你又不会写字,干脆我给你取个名字,根据你读的音,就叫吴思齐吧。”他把脸转向梅伯,“你说呢?”

梅伯笑笑,说:“很好。你太看得起这小子了。”他把脸转向吴思齐,“太老爷为你取名字了。还不快谢谢太老爷啊!”

吴思齐便说:“谢谢太老爷。”

“来——”太老爷对吴思齐说,“我来教你写自己的名字。不要只知道放牛,吵闹,还要认得几个字才行。不识一字,吃亏一世。”吴思齐便乖乖地随太老爷上楼,走进墨雨斋。太老爷找了一张牛皮纸,写上“吴思齐”三个大字,叫他念了几遍,又叫他如何发笔。吴思齐不蠢,只几分钟就学会了。太老爷把那张纸递给吴思齐,说:“字是要反复念写才能记牢的。你放牛的时候,睡觉之前,都可用手指画写。这张纸不要丢了,忘了时就看看。”吴思齐接过那纸,懂事地点了点头。

下得楼来,思德、思贤还在那里等吴思齐。太老爷便说:“你们不要只晓得和吴思齐吵闹。你们也可以教他认字。你们还可以比赛,看谁教得多。”思德、思贤连连点头,并向吴思齐做了个鬼脸。

就这样,吴思齐会写自己的名字了。

开初两年,梅浩然回家不多,吴思齐和梅浩然接触很少。后来,梅浩然回家翻修梅氏宗祠,创办梅家小学,他才知道老爷是比太老爷更有学问、更有胸襟的人。梅家小学开学时,梅浩然要吴思齐也去读几年书。那时,吴思齐已满十一岁,人家上一年级的才六七岁,他觉得不好意思,不太愿去。太老爷也就说:“他已经认得一些字了。我再在家教教他吧。”梅浩然便拿回课本,要太老爷教他。有时,梅浩然也检查检查,教他认认字。

放牛的时光很快过去了。

从十四岁开始,吴思齐便跟着梅伯学干农活,扯秧、插田、梾田、挖土、锄草等等,十六岁便学会犁田耙田。梅浩然见吴思齐会用牛了,非常高兴,说:“以前,你是干活吃饭。从今年开始,就给你开工钱吧。”吴思齐大感意外,忙说:“老爷,我有饭吃就心满意足了,不要工钱。”梅浩然说:“不行,肯定要给工钱。”他望望梅伯,“你看给多少合适呢?”梅伯说:“你看着给吧。”梅浩然犹疑着说:“给十担谷呢,好像多了点,你才十二担呀;不给十担呢,好像又小气了一点。给他十担,你没有想法吧?”梅伯笑道:“老爷宽宏大量,我怎么会有想法呢。吴思齐蛮带爱相,我很喜欢的呢。”梅浩然就对吴思齐说:“从今年开始,给你十担谷工钱。过两年,你做事赶上梅伯了,再给你加。”吴思齐忽然觉得自己长大了,感到前景一片光明。

吴思齐刚满十八岁,梅浩然把他的工钱涨到十二担谷,和梅伯完全一样。清明前夕,梅浩然说:“思齐,你老家是吴家桥的,离平安县城不远。以前你还小,我不敢要你回去。如今,你长大了,回老家一趟,到父母坟前磕个头吧。恰好我要去县城,你随我一起走吧。”吴思齐怔怔地望着梅浩然,渐渐地,眼睛湿润了。故乡和父母,他虽已全无印象,但却魂牵梦绕,挥之不去。他早就想借上县城的机会,偷偷回老家看看了。

吴思齐就这样轻而易举地了却了自己的心愿。

最令吴思齐敬佩的,还是梅浩然八年前的一个义举。那年平安县闹春荒,杨柳镇尤为厉害。梅浩然先是和张麻子商量,组织殷实户搞平粜。张麻子是镇长,责无旁贷,两人一拍即合。张旭东等殷实户,明大义,也还好说。猫贩子少卖几个钱,好比挖了他的祖坟,费了不少口舌,才把谷搞出来。维持一段时间后,不少人家又断炊了。少数人家更是无钱无粮。杨柳镇上,出现了明码标价卖儿卖女的惨状。骨瘦如柴的小孩,八十文一斤,过秤付款。梅浩然虽然没有看到,但一听说,心里便堵得慌,差点掉下泪来。这时,他打听到县政府的常平仓里,还有一千担谷,便立马找到县长,要求平粜到杨柳镇。县长以前还是很给梅浩然面子的,这次却不同意,说全县的谷平粜到一个地方,其他乡镇有意见;分摊到各个乡镇,又杯水车薪,不起作用。梅浩然猜测县长是想偷偷摸摸卖高价,便说,这次春荒,杨柳镇最严重,平粜给杨柳镇,其他乡镇可能有意见,但还是说得过去;这批粮食我是盯住了的,如果有谁偷偷摸摸卖高价,我肯定会到省议会、省政府去告状,即使没卖出去,关在仓里,我还是会去告状的。县长知道梅浩然是个说到做到的人,不仅在平安一呼百应,而且和省城一些士绅关系很好,在省议会讲得进话,只好答应平粜到杨柳镇。梅浩然恭恭敬敬地给县长鞠了一躬,反身立马回了杨柳镇。

梅浩然回到杨柳镇后,资金筹措出现了难题。最需粮食的是那些无钱无粮户,也就是说只能借给他们,必须垫资。自己家里也没有钱了。他找张麻子商量,希望张麻子负责垫资、借粮和收回。张麻子明明有钱,却死活不干。他说,作为一个镇长,组织平粜就已经尽责了。他不仅自己不干,而且要梅浩然也放弃算了,遇到这样的荒年,哪个都没有办法。张麻子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梅浩然咬咬牙,说:“那批粮食一定要搞回来,不能眼睁睁看着人家饿死。我负责筹钱把粮搞回来,你负责把粮放下去,一定要把粮食借给那些最困难的人。”张麻子自然赞成。

梅浩然回到家里,找到父亲,死磨活缠,拿了五十亩田契,押到县政府,运回了那一千担谷。

这一千担谷到了杨柳镇最需要粮食的贫困户家里。

这年的春荒是民国以来最严重的,但杨柳镇没饿死人。

好几个月,梅浩然都沉浸在一种从未有过的喜悦之中。

梅浩然的父亲也听饱了恭维话。他觉得儿子确是一个能干大事业的人,相比之下,自己确还小气了些。就连吴思齐、张四科,也仿佛忽然长高了三寸。

然而,秋收后的情形却令人沮丧。借出的谷,只收回了百多担。大部分人家确实是粮食不够,如果还了,明年春荒又会饿肚子。也有少数户,还是还得起的,但就是不还。

县长就像阎王催魂一样,催梅浩然还谷,说再不还来,就要卖掉抵押的田了。

梅浩然家能够填的谷,也只有百余担,还差七百多担。

这时,团防局局长廖狗卵走上门来了。他提出,那一千担谷由他负责归还,梅浩然只要把那些借据给他就行了。“借谷还谷,天经地义。借一担,还一担二,理所应当,还一担半,也无话可说。不瞒你说,除了开支,我还可赚杯酒喝呢。”廖狗卵嘻嘻笑道。梅浩然却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他知道,廖狗卵肯定可以收回,也肯定不止收回一担二,但更肯定又要弄得鸡飞狗叫,怨声载道。原想做件好事,岂不变成坏事?梅浩然自然不会做这样的蠢事。梅浩然的父亲虽然心情不好,整天唉声叹气,这时倒还开明。他说:“好人做到底——卖田吧。”语气虽然生硬,态度却很坚决。廖狗卵摇摇头,走了。

梅浩然便放出风来:卖田。

张麻子想买,猫贩子也想买。他们一亩田只出二十担谷。梅浩然摇头。柳溪旁这样好的上等田,至少也要卖二十二担谷一亩啊。如果不是急于要用,二十五担谷一亩也不会卖呀。真是乘人之危。

其实,猫贩子是二十二担谷一亩也想买的,只是张麻子先出了那么个价钱。梅浩然一清二楚,他觉得张麻子太不应该了。

这时,有人送货上门,恳请梅浩然长期保管五百担谷。这事做得非常秘密。

梅浩然便凑满八百担谷,还到了县政府,并和县长商定,余下的两百担谷,推迟一两个月再归还。

梅浩然不急于卖田了。

张麻子、猫贩子倒着急了。再拖一两个月,也许梅浩然根本不需要卖田了。

两人都想买,都出了二十二担谷一亩。

梅浩然卖给了猫贩子。

梅浩然父亲虽然开明,毕竟心疼,一下病了。梅浩然便大部分时间待在家里,父亲虽然从未责怪过他,但他认为,父亲的病是由他引发的,此时应在父亲身边,嘘寒问暖,安慰老人。

吴思齐非常清楚,老爷家虽然少了一些田,却获得了极大的声誉,就连自己也跟着光彩。有时到了外面,遇着不认识的人,只要一说是梅浩然先生家里的,别人便另眼相看,如是长工,还会露出羡慕的眼神。

老爷的很多故事,在民间流传。还有很多事情,就只有一两个人知晓。这些外人不知的事情,更让当事人刻骨铭心。吴思齐自然有过这样的事情。

几年前的一天,张四科家里有事回去了,梅浩然便和吴思齐去四方大丘梾田。一人手拄一根梾田棍,从田边开始,一行一行梾田,主要是用脚踩,与禾苗长在一起的稗子和杂草,则要用手扯掉。土要过铁板,田要过脚板。过铁板就是用锄头锄草,过脚板就是用脚梾田。梾田是水田劳作中最轻松的活计,但梅浩然不喜欢,只沿着田坎四周梾了两圈,便回家了。

中午吃饭时,梅浩然问:“梾了一半吗?”吴思齐回答:“差不多吧。”梅浩然说:“那今天可以梾完啊。”吴思齐想,四方大丘一个人一天梾完,是紧了一点,但梅浩然梾了两圈,不梾完也就不像话了,便说:“应该可以梾完吧。”梅浩然说:“梾不完也不要紧。一定要梾好。”吴思齐点了点头。

下午梾田,不知是出工迟了呢还是天黑早了,抑或是速度慢了,总之,太阳落山一阵后,中间还有一块没梾完。吴思齐想明天再梾吧,便回家了。

梅浩然站在两润堂前,见吴思齐回来,笑嘻嘻地问:“梾完了吗?”

吴思齐随口答道:“梾完了。”

梅浩然依旧笑嘻嘻地说:“那你吃了好东西啊。”

吴思齐一怔,说:“哪有什么好东西吃啊。”

梅浩然还是笑嘻嘻地说:“那你还到四方大丘去看一下吧。”

吴思齐知道坏事了,心急火燎地赶到四方大丘,几步走到田中央。天哪,那里静卧着一方丁凳,丁凳上摆着一碟花生,两个鸡蛋,一壶米酒。吴思齐颤抖着双手,端起丁凳,走上田墈,歇了一口气,才迈着沉重的步伐,往家里走去。他边走边想,自己实在是太愚蠢了,怎么干活,干多少,这些事老爷是从来不管的,中午那么讲,实际上已经提醒自己,只怪自己完全没在意。老爷厉害着哪!他进而想到,老爷前年要他回吴家桥寻亲,去年要他回吴家桥为父母立碑,是不是对自己不满意了,要打发自己走了?想到这里,他腿都软了。

吴思齐拖着灌了铅似的腿,一步一步移到两润堂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梅浩然还是站在门口等候。吴思齐看见梅浩然,放下凳子,顺势跪下,哽咽道:“老爷,你骂我吧,你打我吧!”梅浩然立马走近,边扶边说:“思齐,你这是干什么呢?快起来!”吴思齐说:“老爷,你千万莫辞退我啊!”梅浩然说:“看你想到哪里去了,快起来。”吴思齐说:“老爷,你答应不辞退我,我才起来。”梅浩然说:“我不是已经说了吗?好,我再说明白一点,只要你愿意在这里做,我决不辞退你。”说罢,用力一拉,吴思齐也就顺势站起。梅浩然说:“肚子饿了,快去吃饭吧。”

这天晚上,梅浩然又来到吴思齐的宿室,东扯葫芦西扯叶,扯了个把时辰,直到太老爷叫他才走。

连续几天的上午,梅浩然都要和吴思齐去劳作个把时辰,并且和颜悦色,有说有笑。他说,思念故乡,是人之常情。即使吴思齐想回吴家桥安家,他也可以理解。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你那些工钱,买了田就没房住,建了房就还是只能去做长工,要回去也还要过几年才行。其实,你在杨柳镇,在梅家湾,人熟地熟,在这里成家安家也行。如果打定主意在这里安家,过些时候就选个地方,建几间房子。梅浩然这番话,说到吴思齐心坎上去了。去年回吴家桥为父母立碑,今年回吴家桥为父母挂青,都有远房亲人跟他说过,要他回去安家,说外面千好万好,还是不如自己的老家好。也有人说,老爷对你那么好,只怕回来还差些。吴思齐反复想过,早已打定主意。梅浩然话音一落,他立马就说:“老爷,我舍不得离开你们。我早就是梅家湾的人了,我已经安家了。至于建房,以后再说吧。”梅浩然听后,很是高兴,说:“不建几间房子,是没人嫁你的。明年就建房子吧。”

第二年,属于吴思齐的房子,就在离两润堂不远的地方建起来了。房子不大,只一间堂屋,两间正房,称为三扇,但足够住了。建筑质量也好,一层青砖,二层才用土砖;楼枕、桁楼树都粗壮;瓦也盖得密实。两边还有空地,再建三扇四扇不成问题。建房的时候,张希龙、张四科父子帮了不少忙。建好之后,张希龙说:“吴思齐,这样的房子,你只怕再做十年也建不起啊。”梅浩然、吴思齐自然嘻嘻地笑。张四科说:“老爷,干脆我的工钱也放你那里,过几年你也帮我建一栋这样的房子算了。”梅浩然说:“四科,你说这样没用的话,不怕你父亲打啊。你父亲帮你们建了一栋多大的房子啊。”张四科说:“房子是大,不过,分下来,却只有两间房子呢。我们家的房子,只有平窗子的青砖,房梁也没这样大。我让父亲打一顿算了。”张希龙笑道:“不打不打。我也这么想呢。你说的两间房子,还要等我和你娘死了才有呢。”

房子建好几年了,吴思齐没有去住,因为没讨到堂客,住在老爷家方便。梅浩然四处托人做媒,也有几个来看的,都没成功。梅浩然安慰吴思齐,莫急莫急,你还没动婚姻,婚姻一动,结婚生子,飞快的。梅浩然还说,等你讨了堂客,生了崽,崽长大了,能帮忙了,就把剩下的田都租给你,你划得来些。我就只问张希龙和你要租谷,图个清闲。

吴思齐虽还没讨堂客,没成家,但房子有了,特别是老爷说了,房子和他以前的工钱相抵,两清,从第二年又计工钱,他对自己今后的小日子充满信心。

在吴思齐的心目中,梅浩然就像一个菩萨,既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又明察秋毫,无所不知。思贤虽然是老爷的崽,但在一起的时间没有吴思齐多,对老爷的了解也没有吴思齐多,甚至对老爷的感情也没有吴思齐深,所以他策动吴思齐带头闹农会,实在是选错了人。虽然思贤和老爷都说过,造殷实户的反,并不就是造老爷的反。但吴思齐对殷实户的认识是从老爷身上获得的,老爷就是殷实户,造殷实户的反,必然要造老爷的反,吴思齐又怎么会呢?即使愿意,老爷那么厉害,又怎么敢呢?

第六章

梅思贤前脚走进办公室,书落壳后脚就跟了进来。梅思贤回头瞥了一眼,书落壳立马笑道:“思贤少爷回来了,有什么吩咐吗?”梅思贤说:“去找一下吴校长吧,说我找他。”书落壳应了一声好的,就屁颠屁颠地走了。

梅思贤提起开水瓶,感觉轻轻的,摇一摇,全无声响,便放回原处,在书桌前坐了下来。近来,他总是处于一种兴奋与焦虑交织的状态之中。兴奋的是,革命形势发展很快。广州国民政府决定出兵北伐,已任命唐生智为国民革命军第八军军长、北伐前敌总指挥兼理湖南民政;唐生智已在衡阳宣誓就职,并通令全省各县取消议会。另有两支军队,分别从广东、广西进入湖南,开始北伐。这些情况,梅思贤本已从报纸上得知,这次到县城开会,鲁飞同志一一综合分析,形势就更为明朗。焦虑的是,农民运动老搞不起来。办夜校,学员学了文化,却不能觉醒,不能产生阶级仇恨;同劳动,他们认为你人好,没有架子,讲到组织农会,开展农民运动,他们都摇头。吴思齐还好,只不参加;张希龙呢,反而批评他,说他念了书,怎么不去做点正经事呢?他百思不得其解,一个长工,一个佃户,怎么这样没有阶级觉悟?他有点怀疑自己的能力了。他是农运大王彭湃的学生,彭湃回家搞农民运动时,年纪和自己差不多,只两个多月时间,便建起了第一个农民协会。自己回来也快两个月了,却八字还没有一撇。人家是初创,什么都要摸索;自己是学习,依葫芦画瓢:天壤之别啊。人熟地熟的本乡本土都搞不起来,又怎么去领导全县的农民运动?这能不令人焦虑吗?这次到县城开会,鲁飞同志传达,长沙已正式成立县农民协会,湘潭、湘乡、宁乡、安化等二十多个县已建立了秘密区乡农民协会。梅思贤就更加焦急了。

吴有如进来了。

书落壳提来一瓶开水,非常利索地洗好茶杯,泡好茶,悄悄地出去了。

梅思贤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走到门口,看看外面,然后关上门,回到书桌前,把椅口转向外面,坐了下来。吴有如站在床前,端着茶杯,望着梅思贤,微微笑道:“有什么新的情况和指示吗?”梅思贤说:“你先坐下吧。”吴校长也就顺势在床沿坐下。梅思贤简要讲了北伐态势和农运情况,然后说:“这次会议作出了两个决定:一是组织公开活动,国民党平安县党部已经公开挂牌办公,鲁飞的常务委员和我的农运委员身份都已经公开,各地的国民党党部都要尽快成立;二是加速推进工农运动,支持北伐革命。第一点还好办,上行下效。国民党杨柳镇党部可以先挂牌,你任常务委员,现在已有几个教师党员,再发展厘金局长、警察所长,就可召开成立大会。难的是第二点,要尽快成立杨柳镇农民协会,开展活动,北伐军到来时,要组织供应粮草,动员青年参军。”说到这里,梅思贤苦笑着摇了摇头,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吴有如也就跟着站了起来。

梅思贤边走边说:“供应粮草,动员参军,到时再说。关键是要先把农会成立起来。你的工作情况如何?”

吴有如笑笑,说:“我找几个人谈过,根本进不了油盐,效果比你还差。其实,我早就和你分析过,我绝对搞不起来。我在这里教了几年书,虽有点声望,但那是浮在上面的,就像油浮在水上一样,没有根基,成不了大事的。”

梅思贤点了点头。吴校长说的是实情,自己土生土长都搞不起来,一个外地人又怎么搞得起来呢?

“农民运动肯定是可以搞起来的。没搞起来,是我们的工作还不到位。”梅思贤望着吴有如,诚恳地说,“你分析分析,我的工作还有哪些差距。”

“说实在话,你的工作有什么差距,我肯定看不出。”吴校长想了想,说,“我觉得你是尽了力的。你和农民一起劳动,脸都晒黑了,我就做不到。暂时搞不起来,原因可能有三个:一是大环境不具备;二是小环境不利;三是发动不够广泛。”

“哦——你还一套一套的。”梅思贤笑笑,模仿京剧道白,字正腔圆道,“愿闻其详。”

吴有如也就模仿梅思贤的腔调,笑道:“正要一一道来。”

梅思贤扑哧一声笑了:“快说吧。”

吴有如说:“先说大环境。如果政府发布命令,各地建立农会,开展减租减息,这一工作由政府强制推动,农民最听政府的话,不愁搞不起来。现在政府没发命令,我们偷偷摸摸地搞,农民怕这怕那,自然难搞起来。北伐成功,国民政府发布命令,那时就好搞了。同时,我反复思考,你说的农民运动那些事情,从减租减息到实现耕者有其田,是一场大的革命,必须政府发布命令,强力推行才能完成。靠少数几个人偷偷摸摸地搞,肯定完不成任务。你崇拜的彭湃,那么厉害,小范围搞起来了,不也很快失败了吗?”吴校长说到这里,望着梅思贤笑笑,“你说呢?”

梅思贤说:“你这番话,涉及很多方面,我现在不同你辩论。你先说完吧。”

“好。”吴有如接着说,“二是小环境不利。你的父亲大人,是一个忠实的孔孟之徒,好事做得多,坏事不沾边,德高望重。你的准岳父大人,好事做过,坏事也做过,劣绅算不上,局势控得住。你在他俩的地盘搞农民运动,可以说太难了。如果要他俩牵头来成立农会,倒是轻而易举。”

“有如同志,”梅思贤生气了,他两眼盯着吴有如,严肃地说,“你越说越离谱了。他俩牵头成立的农会,还叫农会吗?还说张怡中不是劣绅。他不是,那还有谁是?我看你的思想很成问题。接着说吧。”

吴有如尴尬地笑笑,说:“我说错了,你可以批评。我接着说完,三是发动不够广泛。你办了夜校,参加的人有多少?三十多个。你参加了劳动,在田头地间做了多少人的工作?难上百人吧。杨柳镇有多少人?五万多。如果全部进行了宣传发动,肯定可以搞起来。”

“你这才说到了点子上。”梅思贤点头微笑,以缓和刚才的严肃,“我们的任务,就是要在你说的大小环境下,把农会组织起来。我一直在反思,想来想去,问题应该是出在宣传发动不够广泛、不够深入上。你这么一说,更加坚定了我的想法。彭湃同志当年就曾在集贸市场公开演讲。我想应该在夜校公开发动,到柳溪桥上去公开演讲。可是……”

“可是什么?”

“鲁飞同志说还是应该秘密组织,最多半公开。”

“这不矛盾。”吴有如说,“目前比较稳妥的办法是在夜校公开宣传,通过夜校的学员再宣传出去。没在大庭广众中宣传,还是属半公开性质,不违背组织纪律。同时,这样也可使你在你父亲和准岳父面前不太难堪。也许通过夜校学员的宣传,会有合适的人员找上门来。你不是说彭湃最先组织的农会只有六个人吗?我想我们通过这样的宣传,先搞个六人以上的小农会应该不难。”

“好。”梅思贤笑道,“这本来就是计划中的一步,形势逼人,提前走吧。”

吴有如走后,梅思贤正在考虑晚上如何把课讲好,书落壳敲门进来了。

“一书先生,有什么事吗?”因为高兴,梅思贤和颜悦色。

书落壳笑笑:“只有思贤少爷,总是这么客气,称我先生。你还是叫我书落壳吧。”

梅思贤笑道:“叫人家的外号,总有点不习惯。”

书落壳说:“叫外号显得亲切。”

“好。”梅思贤说,“书落壳,有什么事,你就讲吧。”

书落壳说:“我想问问你,是不是要组织农会?”

梅思贤反问:“你怎么知道?”

“从你回来参加劳动、办夜校、编教材、平时说话就可看出来。”

“你还蛮厉害啊。”

“不知怎的,我在双江码头看见你,就感觉你回来不是干一般事情的。”

“吹牛皮吧!”

“不是吹牛皮。”书落壳连忙辩白,“你回来的太突然了,给人的感觉就是不一般。我说不清,但我没吹牛皮,我有这种感觉。”

“你在村里秘密发动,也慢慢传开了。”书落壳又说。

“哦——”梅思贤点了点头。

“不瞒你说,”书落壳放低声音,故作神秘道,“我到湘乡一个亲戚家玩了几天。听说湘乡、湘潭、长沙都搞起来了,秘密的。”

“你很感兴趣啊。”梅思贤说,“依你说,杨柳镇搞得起来不?”

“怎么搞不起来?”书落壳说,“只要你一声令下,就搞起来了。不过,你动员的那些人搞不起来。我来搞,就搞得起来。让我来搞吧。”

梅思贤沉默不语。

“我来搞吧。”书落壳再次恳求道。

梅思贤不愿再聊下去,想了想,就说:“书落壳,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我确实是回来搞农民运动的。但事情没你说的那么简单,绝对不是我一声令下,就可以搞起来。也不是你来搞,就搞得起来的。”

书落壳耷拉着脑袋,咳了一声,走了。

梅思贤晚上的讲课很是精彩。按照课前设计,他先要学员们背诵了一遍《 背时歌 》,接着提出为什么穷人背时、富人行时的问题,然后在黑板上写上“剥削”二字,领读三遍后,又告诉学员如何写,再解析“剥削”的内容,说明“剥削”的道理。“哦——”一些学员恍然大悟。“嗯?”一些学员还是懵懵懂懂。梅思贤看看基本达到目的,便阐述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理论,着重说明“耕者有其田”的构想,接着介绍彭湃在广东海陆丰开展农民运动的经验,最后号召农民组织起来,成立农民协会,开展农民运动。梅思贤讲完后,要学员们讨论讨论,有什么疑问可以提出来。

下面有人交头接耳,小声议论。梅思贤微微笑着,待他们讨论一阵后,便要他们派代表大声讲。于是,便你要我提,我要他提,慢慢地,还是有人提出了一些疑问。

“你家也减租减息吗?”

“农民这样搞,政府同意不?”

“政府发了命令没有?”

“平均地权,要不要付钱给殷实户,不付钱的话,殷实户愿意不?”

学员们提出的问题非常实在。梅思贤简要归纳一下,然后说:“凡是有田土出租的,都要减租;凡是有钱外借的,都要减息。我家也不例外,不能只减别人的,不减自家的。至于平均地权,还是以后的事,暂时不搞。农民组织起来,开展减租减息,政府很快就会发出命令。但政府发了命令,殷实户也不一定会听,还是要靠我们农民组织起来,和殷实户做斗争,才能实现。我们贫苦农民多,组织起来就有力量。现在,关键是要有人带头组织。”梅思贤停下来,在教室里扫视一圈,然后提高声调说,“我们这些学员里面,有没有谁敢带头组织农会?我想是会有的。”

梅思贤说完,还是微微笑着,用鼓励的眼光望着学员。

学员们你望着我,我望着你,都不说话。

梅思贤说:“在这里不说也可以,有愿意的随时可以找我。”

书落壳忽然站起来,急急地说:“我愿意。”

学员们哈哈大笑起来。

书落壳说:“你们笑什么?”

张四科笑着说:“你不是农民,怎么能组织农民协会?”

书落壳说:“我怎么不是农民?”

张四科还是笑着说:“你不种田,怎么是农民?”

书落壳说:“那我是什么?”

“你呀,”张四科说,“是个溜子。”

“好啊,你说的,我是溜子。”书落壳边说边朝张四科走去。

张四科立马站起:“你想打架吗?来吧。大毛二毛红猫黑猫都来,我也不怕。”

大毛、二毛、红猫、黑猫真的站起来了。二毛还离开座位,站在书落壳后面,大声叫道:“张四科,你还真敢欺负我们一哥啊?”

吴思齐也立马站起来,挡在张四科和书落壳中间,把他们往相反的方向推。

这变故来得太快了,梅思贤一时没回过神来,怔了一阵,才大声吼道:“都坐下来!像个什么样子?书都白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