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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雨》

来源:中国作家网 | 莫美  2017年01月03日15:42

第三章

梅思贤是黄昏时候回到杨柳镇的。走上双江码头,天已麻麻黑。梅思贤站在那里,东张张,西望望,离家五年了,还真有点生疏了呢。他理着平头,一袭白衣白裤,黑皮鞋,提一个精致的小皮箱,一副大城市人的样子,引来不少人的注目。一个十六七岁的后生家,来到他的身边,说:“先生,我来帮你提皮箱吧!”

梅思贤说:“谢谢。皮箱很轻,不劳驾你了。”

“还是我帮你提吧。”后生家边说边来提梅思贤手里的皮箱。

梅思贤没有松手:“我自己提吧!”

后生家还是说:“我来提!”

正犹豫间,又来了几个相差无几的后生家。他们嚷叫着:“我来提,我来提。”且不由分说,强抢思贤手里的皮箱。

梅思贤感觉气氛不对,忙把皮箱转到身前,双手护住,大声叫道:“我自己提!”

一个人忽然蹲到地下,哎呀哎呀地叫。

那帮后生家立马高声大叫:“你打人啊,你敢打人啊,为什么要打人啊!”

梅思贤知道遇上溜子了,索性放下箱子,厉声说:“谁打了人啊!你们以为我是外地人,想打油伙啊!告诉你们,我是两润堂的二少爷。”

这一叫,还真把那帮小溜子镇住了。他们不再嚷叫,但也不散开。

“是思贤少爷吗?你回来了啊!”不知从哪里钻出一个人来,朗声笑道。

梅思贤循声望去,来人身材高大,容貌端正,仔细端详,记起来了,忙说:“是张一书先生啊!”

那人说:“只有思贤少爷这么客气,称我先生。我还真不习惯。他们都叫我书落壳呢。”

“哦。”梅思贤轻声笑了。

书落壳说:“天黑了。我送你回家吧!”

“好!”梅思贤把皮箱给了书落壳。

书落壳重重咳了两声,那帮小溜子走开了。

梅思贤便跟在书落壳后面走。

“思贤少爷,你在哪里高就啊?”

“还未找好工作,回家待一段时间再说。”

“不是没有找好,你是不愿意说吧。”

“真的没有找好。瞒你有什么好处?”

书落壳嘿嘿笑了两声,默默走了几步,又问:“北伐快要开始了吧。”

梅思贤怔了一下,说:“我还不知道哩。你是怎么知道的?”

书落壳说:“我偶尔到张镇长、吴校长那里看看报纸,听他们谈论,也就晓得一点影子了。”

梅思贤哦了一声,顺势绕开话题:“我父亲也订了报纸,你没去看过?”

书落壳说:“我怕你父亲,平时不敢上你们家,只有跟着张镇长、廖局长才敢去,去了也不敢乱翻乱动。”

梅思贤又哦了一声,说:“你就不怕张镇长、廖局长?”

书落壳说:“不怕。”

两人默默地走了一阵,便到了两润堂门口。

书落壳说:“思贤少爷,你自己提吧。我不进去了。”

梅思贤接过皮箱,说:“进去坐坐,喝杯茶再走吧。”

书落壳说:“不去了,下次吧。”说罢转身往后走。

“那你等一下。”梅思贤迅即打开皮箱,拿出一块银元,递给书落壳,“你自己去喝杯茶吧。”

书落壳略一犹豫,便说:“思贤少爷,你这样就太见外了。”

梅思贤说:“什么见外啊,你接着就不见外了。”

“这样吧,你下次有什么差事,就喊我吧。”书落壳边说边走,很快便消失在夜色中。

梅思贤静静站在两润堂前。天完全黑了。堂屋左边客厅的窗户里,透出淡黄色的灯光。家人正在吃晚饭。父亲还在劝思齐、四科喝酒。一种久别的亲情涌上心头,他不禁脱口叫道:“爹,娘,我回来了。”

门应声而开。堂屋里便有了一门框的灯光。

梅思贤大步走去,思齐迎出来接过行李。爹娘站在饭桌旁,一脸惊喜。思齐放下行李,说:“我早晨出门,听到喜鹊叫,就知道二少爷会回来,还告诉了老爷呢。”

梅浩然点头笑道:“思齐讲了几次。我们刚刚还在笑话他呢。”

“思齐厉害啊!”梅思贤说,“你怎么知道是我回来,而不是我哥回来呢?”

“只要有预兆,我的感觉就特别准。”吴思齐一脸的得意。

“我感觉不准也晓得呢,”张四科笑道,“老爷讲了多次,说二少爷会回来。”

哈哈哈哈,几个人大笑起来。

梅太太说:“还没吃饭吧,快坐下吃饭。”

梅浩然说:“再炒两个菜,拿一壶酒来。”

梅太太立马去了厨房。

吴思齐把自己的碗筷放到张四科一方,取来抹布抹了桌子。

梅思贤在空出的一方坐下,微笑着望着父亲。

吴思齐、张四科拿起碗筷,夹点菜,站到一边,狼吞虎咽。

梅浩然看了他们两人一眼,说:“莫急。思贤回来了,一起喝杯酒吧。”

两人放下碗筷,到厨房帮忙去了。

梅浩然微笑着望着思贤,一脸爱怜。

梅思贤微笑着望着父亲,满脸感激。

梅浩然说:“还是两个月前,我到长沙,看见了静宜。静宜告诉你了吗?”

梅思贤说:“静宜跟我说了。我到贾太傅祠,主事说你先一天走了。”

梅浩然听思贤说前去看他,心里很是受用,嘴里却淡淡地说:“本想多玩几天的,心情不好,看见静宜的第二天,我就走了。”

“哦——”梅思贤点点头,“我去看你,本想约你一起回来。没想到你走后,形势变化很快,不得不多待些日子,到平安县城后又待了几天,所以回来晚了些,让你和娘操心了。”

梅浩然点了点头。湖南局势的变化,竟与吴辉先生分析的一模一样,只是到来的时间更快。梅浩然回家没几天,《 大公报 》便发布了赵恒惕辞职离任的消息。几天之后,唐生智到省城维持秩序,扭扭捏捏就任代理省长。但脚跟尚未站稳,便同室操戈,几个回合,又踉踉跄跄退驻衡阳。于是,吴佩孚调兵遣将,组织援湘,进图两广;唐生智向国民政府求援,请求迅速出兵湖南,自己甘为北伐先锋。湖南局势的变化,不用思贤多说,梅浩然一清二楚。

梅太太端来一盘炒腊肉、一碟炒鸡蛋,吴思齐提来一壶酒。梅思贤吃了一块油淋淋的大腊肉,感叹道:“很久没吃这么好的菜了。真过瘾。”

吃过饭后,梅思贤从皮箱里拿出《 三民主义 》《 中国国民党之农民政策 》《 国民政府对于农民运动宣言 》《 土地与农民 》四本小册子,来到父亲的书房——墨雨斋。父亲已在那里等候。可能是节约用油的缘故,美孚灯开得很小,昏黄的光仿佛只能照顾桌子和父亲的脸,父亲的身子都陷在黑暗中。几年不见,父亲脸上已露出衰老之态。他的眼睛微微闭着,刚才那种兴奋的神采荡然无存。梅思贤心里一紧,担心今晚的交流难以成功。

“爹爹。”梅思贤轻声叫道。

梅浩然睁开眼睛,微微一笑。

梅思贤在父亲对面坐下,把书放在桌子上。“爹爹,我想将近些年的经历,还有一些想法,跟你讲讲。”梅思贤轻声说完,便怯怯地望着父亲。

梅浩然点了点头,把灯芯拧上一点,房里顿时亮堂多了。

梅思贤便三言两语带过大学生活,详细讲了到广州看望思德、感受到国民革命军的勃勃生机、加入国民党、进入农民运动讲习所学习、回到家乡从事农民运动以及国民革命军即将北伐等情况。他知道父亲关心民众疾苦,思想倾向进步,完全可以沟通,没有必要隐瞒。如能得到父亲支持,工作就会事半功倍。如果父亲这样的人都不能说服,工作将寸步难行,同时也说明自己没有能力。“爹爹,希望你能理解、支持我的工作。有些问题,我可能说得不是很透彻,我带回了几本小册子,请你抽空看看吧。”梅思贤说罢,双手捧着那几本小书,站起来,恭恭敬敬地送到父亲面前。

梅浩然单手接过,顺势放在桌上,久久没有言语。

“爹爹,你的看法呢?”梅思贤坐下,眼巴巴地望着父亲。

梅浩然沉默良久,才轻轻地问:“你认为,国民革命军一定会取得胜利?”

梅思贤说:“这是毫无疑问的。国民革命军有政治理想,组织严密,纪律严明,生机勃勃,任何军阀的队伍都无法比拟。北洋军阀中,目前实力最强的,应该还是吴佩孚的直军,但与国民革命军比起来,只能说是疲惫之师、老弱之师,一旦开战,估计不堪一击。这不是我个人的看法,而是我们很多人经过认真分析得出的结论。实际上,国民党和国民革命军以外,也有很多人,包括一些外国观察家,都持这一看法。”

梅浩然点了点头。国家的统一是至高无上的,不统一,就不可能强大,就会挨打,老百姓遭殃。北洋政府统一不了,联省自治联不起来,也只有寄希望于国民政府来统一了。近些日子,他对北洋政府的作为和联省自治的探索作过一些反思,尽管自己还是留恋联省自治,但他相信,思德、思贤、立功他们的选择不会太错。反思自己,从废除科举开始,思维就总是要慢半拍。时局的发展不可能等待你落后的思维。从长沙回来后,他看书,看报,看思德、思贤几年的来信,不断调整自己的思维,力求跟上时代的步伐。他对思德、立功的作为能够理解,但对思贤的农民运动却感到一片茫然。

“思贤,”梅浩然望着儿子,略带微笑,轻声问道,“你刚才说回到家乡搞农民运动,是回到平安县还是回到杨柳镇?”

梅思贤从父亲表情的细微变化感到一种温暖,一种希望。他毫不犹豫地答道:“既是回到平安县,也是回到杨柳镇。主要还是平安县吧。”

“整个平安县的农民运动都由你来领导?”

“不,还有观澜中学的鲁飞校长。”

“哪个为主?”

“鲁校长。”梅思贤想了想,又说,“我们平安县成立了国民党县党部,共有七名委员。鲁校长是常务委员,我是农运委员。不过,我还有一个身份,省农运特派员,这样,地位比其他委员好像略高一些。鲁校长负责全面工作。目前党部的工作,主要是领导工人运动、农民运动。工人运动由一个叫王一丹的具体负责。我只负责农民运动。鲁校长安排我先回杨柳镇发展农会,摸索经验,然后再在全县推开。”

梅浩然点点头:“鲁校长人品很好,活力很强。”

梅思贤说:“你和他很熟悉啊?”

梅浩然笑道:“我是老校长啊!他任校长之后,还专程到杨柳镇来看过我。我去县城,就住在观澜书院,和他经常接触的。他没和你说起过我?”

梅思贤说:“说过。我以为那是面子上的话呢。”

“有一件事,我觉得应该告诉你。”梅浩然沉默良久,才缓缓地说,“前年年初,平安县城朱氏兄弟偷偷摸摸把百余亩公有土地卖给了天主教会。消息传开,群情激愤。鲁校长组织学生游行三天,后来市民也参加了,并和天主教徒发生了冲突。罗县长借机把鲁校长抓起来了。当时,恰好我在县议会开会,便组织人员,罗列了罗县长二十三条罪状,发动八百余人签名,发往省政府、省议会和《 大公报 》。第三天,《 大公报 》全文刊登了。省议会也派人前来视察。十多天后,省政府撤了罗县长的职。罗县长灰溜溜地离开了平安县。鲁飞自然成了英雄,平安中学的学生,敲锣打鼓,把他接出来,给他戴上大红花,在街上转了一圈。”

“哦,”梅思贤一脸的兴奋,“原来还有这么一段往事。爹,我知道了。谢谢你。”

梅浩然望望思贤,看来思贤确实懂了一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便说:“知道了就好。你刚才说的负责工人运动的王什么,我倒是完全不认识。”

“王一丹。”梅思贤说,“我以前也不认识。这次回来才见面。他是城关镇人,在县城有一定基础。他虽然负责工人运动,但好像不太感兴趣。据说他是保定军校毕业的,在部队干了两年,春节前才回来,准备在平安发展。目前,他正在积极活动,竞选县团防局局长。鲁飞非常支持,已经作为党部的头等大事来努力。”

梅浩然点了点头。

梅思贤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意思,也不好再问什么,就那么沉默着。

“三民主义我赞成。推翻封建宗法统治、减租减息、兴办平民教育,这些我都赞成。”梅浩然就思贤关心的主要问题表了态,然后说,“只是实现‘耕者有其田’的具体办法我不太清楚。”

梅思贤笑道;“我也不太清楚。”

梅浩然说:“你准备从什么地方着手?”

梅思贤说:“我想先在梅家学校创办平民夜校。”

梅浩然点了点头。

梅思贤又说:“我一直在学校生活,接触社会现实不多。我想从明天开始,参加些劳动,接触接触农民。”

梅浩然笑道:“好啊,明天恰好开秧门。”

次日早饭后,梅思贤随父亲、吴思齐、张四科朝柳溪旁的四方大丘走去。吴思齐、张四科打着赤脚,挑着担子,走在前面,梅浩然、梅思贤父子穿着笋壳叶草鞋,跟在后面。

四方大丘其实是一长方形,十余丈宽,近二十丈长,四亩多地,是梅浩然家最大的一丘田。大概从梅浩然的祖父开始,几十年了,梅家湾每年插田,都是从这一丘开始的。现在,这丘田已过三犁三耙,整得泥烂如浆,田平如镜,并已沉淀两天,只待开插了。四方大丘旁边,是丘一亩大小的秧田。开秧门的仪式,将在那丘秧田的田墈上举行。

梅浩然一行出发后,不时有人跟上。到达四方大丘时,已有近二十人。有梅浩然的几个本家侄子,有和梅浩然家关系比较好的村人,有开秧门必不可少的桂师公,还有张希龙和他的三个儿子,还有书落壳等人。杨柳这个地方,祖祖辈辈流传下来,喜欢结伴劳作。插田、扮禾、挖红薯的时候,这家那家、上家下家的青壮劳力,通过兑工、帮工的方式,集结到一起,打山歌,讲笑话,干起活来特有劲,一天一晃就过去了。一般的人家,今天你帮我,明天我帮你,兑工。孤儿寡母的,无工可兑,村里有威望的人喊一声,愿者去,帮工。殷实户不可能兑工,除了请长工、临工之外,凡来帮工的人,要记着,张三一天,李四两天,然后选择机会,以略高于临工的待遇偿还。这些千百年来约定俗成的规矩,几乎无人打破。偶有打破者,便千夫所指,也再难享受,下次自己去请,别人也不乐意来。梅浩然从不让人吃亏,自然来者踊跃。张希龙就是外村人,每年都要来的,而且要带着大科、二科、三科三个儿子来,加上在梅家做长工的四科,一家五人。书落壳是游手好闲惯了的,不太会干农活,梅浩然家开秧门,也要赶来凑凑热闹。

吴思齐将带来的春凳摆好,再在春凳上摆好香台、线香、纸钱、红烛、贡果。桂师公到后,恭恭敬敬地站到春凳前,擦燃洋火,点燃红烛,拿起一叠纸钱,在红烛上点燃,放到凳子下,拿起三根线香,点燃,双手握香,朝天拜了三拜,再插到香台上,然后高声叫道:“鸣炮——放铳——”

吴思齐点燃了爆竹,噼噼啪啪……

张希龙放了双响铳,嘭——嘭——

待爆竹声停了,桂师公便高声唱道:

爆竹一响开秧门,

惊动天上老神农。

率领神仙下凡界,

恭喜主家五谷丰。

众人便齐声高唱:“恭喜主家五谷丰。”

桂师公再高声叫道:“恭请梅浩然先生开——秧——门——”

梅浩然便立马跨进秧田,顺手扯了一把秧。其他人也就陆续下田,扯起秧来。最后一个下田的自然是书落壳。他只扯了一枝秧,便直起腰来,说:“桂师公,唱歌呀。”

桂师公便大声唱道:

脚踏秧田眼放光,

右手扯秧左手装。

手拿丝绸拦腰绑,

低头闻到稻谷香。

书落壳说:“桂师公吹牛皮。哪里有什么丝绸绑秧呀,明明是稻草,最好的也是笋壳叶啊。我闻了好久,都没有闻到稻谷的香气。”

桂师公说:“书落壳你还冇进门,不夸张还叫山歌吗?”

书落壳说:“冇进门就冇进门,你再唱一首吧。”

桂师公说:“不唱了。你书落壳是利用讲话的机会偷懒。”

哈哈哈哈,扯秧的人都笑起来了。

约摸一个时辰,梅太太挑着一担小箩筐来了。

书落壳最先看见,叫道:“梅太太来了。”

桂师公站起来,看看秧扯得差不多了,说:“插田栽米树,呷个不停住。歇闲,呷烟。”

大家便各自扯完手里的一枝秧,洗洗手脚,走上田墈,来到梅太太落担的地方。梅太太挑来的箩筐里,有一壶茶,一坛米酒,半箩花生,二十多个盐鸭蛋,二十多只小饭碗。最先来到梅太太身边的自然是书落壳。最后一人走上田墈时,书落壳已倒好一碗酒,剥好盐鸭蛋,有滋有味地呷了好几口。凡喝酒的,都倒一碗酒,围在一起,喜气洋洋,边扯淡边呷喝。还有几个人,把酒碗放到地上,卷一筒喇叭烟,抽一口烟,喝一口酒,再呷一点盐鸭蛋或花生,那神态,神仙一样。也有几个不喝酒的,则拿一个盐鸭蛋,抓一把花生,走远一点去呷。桂师公看看大家呷得差不多了,便高声叫道:“张希龙、吴思齐打‘剥身直页’,其他人担秧打秧。”

杨柳镇的田尽管有很多形状不方正,但插田的人,要尽可能插直,横竖对齐,像无数个“井”字,也像无数个“田”字。插田高手,横插四蔸,竖往后退,无论何时去看,都方方正正,像一页书一样。田插到这个标准,关键是第一个开插的人,也叫作打“直页”的人。他插直了,后面的十有八九会插直;他插弯了,后面的百分之百会弯。凡是能够在大丘里打“直页”的人,都是作田里手,一个村里只有几个。有时插田的人多,一个人打“直页”还施展不开,后面的人只能等着,浪费时间,便要两头开插,两个人打“直页”,并且会合后,所留间距和两蔸禾之间的距离完全一样。这样的“直页”,便叫“剥身直页”。能够打“剥身直页”的人,自然少之又少。张希龙、吴思齐就是能够打“剥身直页”的人,确是高山打鼓——远近闻名。两人听到桂师公的安排,相互会心一笑,然后分别走开,站到四方大丘两头的正中间,边大声叫唤边移动位置,达成一致后,便下田开插。其他人大都去担秧,向田中打秧。桂师公则站在田墈上,看着张希龙、吴思齐打直页,不时提醒一声。

片刻工夫,张希龙、吴思齐的“直页”各打了丈把远,担秧打秧的完成了任务,也就先后下田插秧。

桂师公站在田墈上,高声唱道:

清早起,来插田,

恭喜主家年胜年。

今年插丘麻莲早,

明年插丘早麻莲。

麻莲早,早麻莲,

十倍丰收在今年。

哦——嗬嗬嗬——

众人便跟着大叫:“哦——嗬嗬嗬——”哦嗬声此起彼伏,响彻田野,田就插得更快了,真是你追我赶,争先恐后。如果手脚慢了,就会被后面的人超过,关在里面。那是很不光彩的。

哦嗬声停下来后,手脚也就逐渐慢了。慢到一定地步,桂师公便又高声唱道:

垅里大丘四四方,

郞妹插田排成行。

心头有意栽米树,

哪怕大丘万丈长。

哦——嗬嗬嗬——

众人便又跟着大叫:“哦——嗬嗬嗬——”

哦嗬声便又此起彼伏。

哦嗬声停下来。书落壳说:“桂师公又讲鬼话。妹子在哪里?”

桂师公说:“书落壳你是个假懵子吧。妹子在心里啊。比如红春子就时时刻刻在你心里啊!”

哈哈哈哈,众人又大笑起来。

在一片哈哈声中,张希龙、吴思齐在田中央会合了。两人擦身而过,禾苗所留间距,不差分毫,“剥身直页”再次成功。两人站起来,又是会心一笑。众人也齐声夸赞。

桂师公看看太阳,说:“快插完了,赶快插啊。谁先上田墈,谁就先回家喝酒啊。”

书落壳说:“桂师公,你再打一首山歌吧。”

桂师公说:“不唱了,下午吧。”

书落壳说:“要不我们两个来一首《 插田歌 》吧。”

也就有人起哄:“来一首吧,来一首吧。”

桂师公就对书落壳说:“我唱还是你唱?”

书落壳说:“当然是你唱了。”

桂师公就清清嗓子,唱道:“四方大丘好插田。”

书落壳便问:“老板的田好插吗?”

唱:搬开石板插火砖。

白:秧好扯吗?

唱:一手扯得三两根。

白:老板家里的饭菜好吗?

唱:碗底底下起了尖。

白:你怎么看见?

唱:搬架楼梯。

白:你怎么不怕?

唱:攀着碗边。

白:老板娘子贤惠吗?

唱:恶语伤天。

白:工散得早吗?

唱:火把连天。

白:你怎么不怕?

唱:哦嗬喧天。

白:工钱肯给吗?

唱:不比到长沙府里去喊冤。

白:下次还来帮他插田吗?

唱:除非太阳出西边。

哦——嗬嗬嗬——

又是一阵响彻云霄的哦嗬声。

张四科说:“桂师公,我家老爷几多大方啊。你怎么这样唱呢?”

桂师公说:“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就是这么唱的啊。”

梅思贤说:“好听,你俩再唱一遍,我要记录下来。”

桂师公说:“不唱了。再唱,你爷老倌真的有意见了。”

书落壳说:“思贤少爷你要记录还不容易?这些歌我都会唱,哪天坐到你屋里,你准备一壶酒,要记录哪首,我就唱哪首。”

张希龙揶揄道:“书落壳有用了啊,赚得到酒喝了。不过,最会打山歌的还是桂师公呢。”

书落壳说:“我和桂师公不同,我认得字,不仅会唱,还会写。”

桂师公恼了,厉声说:“书落壳你是狠呢,箢箕大的字认得好几担。我是个光眼瞎子,那些歌本送给你算了。”

张希龙见桂师公当真了,祸又是自己逗出来的,忙说:“书落壳你这话是说得不对。你说自己认得字就行了,不能说和桂师公不同。你这样说,好像桂师公就不认得字。桂师公每天看歌本,认得的字兴许比你还多呢。”

其他人也就跟着责怪书落壳。

书落壳轻声嘀咕:“他认得几个字啰。”

梅思贤站起来,见桂师公还是铁青着脸,余怒未消,便亲切地说:“桂哥哥,你还有歌本啊?哪天借我看看。”

桂师公见思贤对他这么尊敬,也就顺驴下坡:“好啊,你哪天想看就到我家来吧。”

太阳已经略略偏西,到了吃午饭的时候。张希龙、吴思齐自然最先插完,走上田墈。但他们并未先回家喝酒,而是坐在田墈上,笑眯眯地望着还在田里插田的人,这是他们的权利。大伙陆续插完,走上田墈。田里只剩下梅思贤和书落壳了。他们还只插了大半页,离田墈还有一段较长的距离。桂师公叫道:“思贤,你上来吃饭吧,下午再插。”

思贤便对书落壳说:“走吧。”

两人便洗洗手,朝田墈上走。

张希龙说:“书落壳,桂师公可没有喊你呀。”

书落壳笑道:“我也唱了歌,还插了这么多田呢。”

哈哈哈哈,众人又大笑起来,边笑边朝两润堂走去。

梅浩然家插田,每天都是一二十人,除了吴思齐、张四科、梅思贤等几个人外,其他的人每天都在变换。桂师公没有来,还是一样的打山歌,讲笑话,呼哦嗬,日子过得很快活。梅思贤插完第一天后,累得腰酸背痛,心想第二天只能去看看了。没想到第二天起来后,身体状况比预想的要好得多,下到田里,听到那些山歌,听到那些哦嗬,竟然浑身是劲,全然没了打退堂鼓的念头。他的插田技术也在飞速长进,到第三天,便能跟上一般人员了。

梅浩然家自己直接经营的田只有五六十亩,不满三天便插完了。梅浩然要张四科回家插田,并要吴思齐去帮两天。梅思贤也说要去。梅浩然、梅太太、吴思齐、张四科都大感意外。吴思齐、张四科说万万不可,梅思贤坚持要去,梅浩然也就点头同意了。

当梅思贤出现在张家湾张希龙家的田头时,全场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尽管张四科先天晚上回家说了,张希龙已有思想准备,但真的见到梅思贤时,还是激动不已。他说:“思贤少爷,你来这里走走,就是看得起我,你帮我家来插田,真是看得起我祖宗十八代啊。”

梅思贤说:“张伯伯,你怎么这样说呢?照你说的,你家几个人帮我家插田,不是起码看得起我祖宗三十六代了?”

来插田的人都笑了。

张希龙说:“思贤少爷,你怎么这样说呢?”

梅思贤说:“我怎么不能这样说呢?”

有人就说:“不要说了,都是看得起。插田吧。”

有人就悄悄议论:思贤少爷读了这么多书,没有少爷架子,不一样。

来张希龙家帮忙插田的人虽然少一些,但张家的三个儿媳妇都上阵了,气氛就更加活跃。有人说张希龙是“爬灰老倌”,说爬灰老倌插田不赢,自己的田要插,三个儿媳妇的田也要插,张希龙只笑,三个儿媳妇则间或骂一两声。梅思贤虽还是初次这么听人说爬灰爬灰,但看过《 红楼梦 》,知道爬灰的意思,就暗暗地笑。张癫子打山歌时,也尽是哥啊妹啊的,打得人心痒痒的。有人提议张癫子来一首《 爬灰歌 》,众人跟着起哄,张癫子说声“好嘞——”,便尖着嗓子唱起来:

冬天天气冷呀,

取暖火炉边。

媳妇来烧火呀,

公公来抽烟。

炭灰子堵了通炉眼呀,

哎哟,公公快快来——

众人便齐声高唱:

爬呀,爬呀,

爬呀,爬呀。

张癫子接着唱:

夏天天气热呀,

歇凉屋外边。

媳妇去洗澡呀,

公公去抽烟。

尖嘴蚊咬了屄一口呀,

哎哟,公公快快来——

众人再次齐声高唱:

摸呀,摸呀,

摸呀,摸呀。

唱完之后,自然是一片哦嗬声。

哦嗬声刚停下来,大媳妇就站起来,扯着嗓子唱道:“烂——嘴巴啊——”

二媳妇、三媳妇也就跟着站起来,齐声唱道:“烂——嘴巴啊——”

插田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