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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雨》

来源:中国作家网 | 莫美  2017年01月03日15:42

第二章

两润堂位于杨柳镇北面的一座小山下,离中树坪大概两里多路,建于道光年间,房子小,院子大。房屋仅一四合小院,一天井,一大堂,十余间房子,但雕梁画栋,非常精美。屋前屋后,植有形态各异的梅花,还有几树杨梅。开花的时候,红的一片,白的一片,黄的一片,煞是好看。房屋堂名取自《 大学 》“德润身,富润屋”,最初由梅浩然祖父自己书写,后来曾国藩来到杨柳镇,对这堂名赞不绝口,祖父便请曾国藩赐一墨宝,曾国藩未作推辞,凝神运力,写下三个力透纸背、中规中矩的楷体大字:两润堂。

祖父读书不多,却在二楼辟了一间像模像样的书房,只是没取斋名。梅浩然小时候听父亲和祖父议过这事,说如果要挂斋名,一是书要读出个名堂,二是斋名要取出品位,三是要有名家书写。否则不如不挂。梅浩然考上秀才之后,觉得条件基本具备,便取名为“墨雨斋”,并请吴辉先生书写。祖父、父亲都很高兴。

做了道场打了醮之后,杨柳镇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梅浩然的心却还没有完全平静下来。他很少出门,多半待在书房里。很多时候,他就是呆呆地望着“墨雨斋”几个字出神。

“墨雨斋”那几个字,仙风道骨,潇洒飘逸,应是吴辉先生写得最好的作品之一。

吴有如初次走进墨雨斋时,目光在这三个字上停留了很久,但他并未就吴辉先生的书法作任何评论,只是提出了斋名问题。他小心翼翼地问:“梅先生,我才疏学浅,搜索枯肠,也未找到‘墨雨’二字的出处。只知《 红楼梦 》中有人名‘墨雨’。不知你这斋名是否与此有关。”当时,梅浩然只是淡淡地笑笑:“无关,完全无关。”吴有如也就未再深究,而是点点头,又点点头,一副心领神会的样子:“哦,知道了。”

“墨雨”二字字意浅显,梅浩然取这二字作为斋名的用意,吴有如应该是懂了。但要懂得那么深透,却也未必。

在平安县,特别是在杨柳镇,影响最大的两个人物,一个是被人称为“天下第一人才”的陶澍,一个是被人称为“天下第一完人”的曾国藩。两人老家距杨柳镇虽然都有百十里,但两人都到这里来过,在这一带留下了许多动人的传说。据说,陶澍的父亲曾在杨柳镇教过几年私塾,十岁左右的陶澍跟随父亲在这里读书。双河口一油榨坊开业,那副“榨响如雷,惊动满天星斗;油光似月,照亮万里乾坤”的对联,就出自陶澍之手。故事当然要曲折得多,动人得多,百余年过去了,如今还是妇孺皆知。现在,那个油榨坊还在,那副对联还在。但对联显然不是陶澍当年的亲笔,而是后人根据陶澍的笔迹模仿出来的,因字里行间全无半点稚气。细伢子的字不可能写得那样老道。曾国藩高中进士之后,几次来到杨柳,探亲访友,留下了不少佳话,还留下了一些墨迹。那些墨迹如今还在,有的珍藏在家里,有的刻在木板上,挂在家门口。陶澍、曾国藩的事迹,无声无息地影响着这一带的人,特别是激励着那些读书人奋发图强、建功立业。梅浩然从小就是在陶澍、曾国藩的故事里长大的。他三岁发蒙,七岁便能作文,老师夸赞他大有陶澍之风。他考中秀才后,便大胆地把自己的书房命名为“墨雨斋”,希望自己只要一提起笔来,便墨如雨下,大块锦绣文章顷刻而就。那将是何等的快意啊!他经常微闭双眼,想象那墨雨纷飞的样子,那可真是一种至美的享受。可惜,他两次乡试没有中举,清政府便取消了科举。更没想到,锦绣文章没作几篇,却引来一些怨气。

说实在的,天降墨雨,梅浩然本人也不相信完全不预兆什么,或多或少总会预兆一点什么东西吧,并且他隐隐觉得绝不是什么好的预兆。猫贩子捡的那个大田螺,尽管杨柳人有两种议论,他还是倾向为不祥之兆。中树坪那棵千年银杏一倒,他简直觉得大祸即将来临。镇里有人悄悄议论,杨柳镇有一棵“大树”要倒,不是张麻子,就是梅浩然。如果墨雨真的预兆什么,或者说杨柳镇真有什么灾祸发生,做个道场打个醮是不起什么作用的。他本人倒不害怕什么,快六十岁的人了,要倒就倒,况且自己并不是什么大树。他最担心的,就是灾祸降临到两个崽身上。他家三代单传,到他这里,终于生了两个虎头虎脑的崽。他自然是精心培养。大崽思德高中毕业后,又到广州念了黄埔军校,如今已是连长了。细崽思贤大学毕业后,也到了广州,不过进的是什么农民运动讲习所。近些日子,他隐隐有些担心,不知道思德所在的国民革命军前景如何,更不知道思贤做些什么事。张麻子的二崽立功和思德是同学,也在国民革命军,也是连长了。前几天,张麻子兴冲冲地告诉他:立功来信了,说北伐已成定局,只是个时间问题,估计就在夏秋进行。好像是什么天大的喜事似的。梅浩然知道,张麻子的想法很简单,也很现实:思德、立功他们已是连长,北伐成功,他们肯定会升官啊。梅浩然自然也这么想过,但想得更多,老实说,很多东西没有想清。

想到这里,梅浩然觉得应该到省城长沙去一趟才行,去会会吴辉先生,了解了解情况,顺便问问哪本书上有关于墨雨的记载。

吃过早饭,梅浩然带着吴思齐来到双江码头坐船。

杨柳镇四面环山,中间一片掌平的土地,约摸五六千亩,人称杨柳田凼。杨溪和柳溪,从西南和西北蜿蜒而来,在田凼中央汇合,再朝东蜿蜒而去。两河汇合后,便叫杨柳河,水面怕有二三十丈宽。在此乘船,可到平安县城,再到湘潭、长沙,再到岳阳、汉口。

杨柳镇水运发达。方圆百里需要外销的物产,稻谷啦,面粉啦,桐油啦,锑品啦,生铁啦,煤炭啦,毛边纸啦,民众需要而本地不产的生活物资,洋布啦,洋油啦,洋碱啦,无一例外都是水路出进。杨柳河上,从早到晚,只见船来船往。

双江码头是杨柳镇最大最方便的码头。杨柳镇要出远门的人,外地来杨柳镇做生意的人,几乎都从双江码头出进。

几天前,梅浩然前来双江码头商定乘船事宜,本想单租一船,恰逢邻县的朱先生要去长沙,还要去汉口和上海,便约定同船坐到长沙。梅浩然走到双江码头时,见朱先生已在那里散步,连忙拱了拱手:“哎呀,朱兄,你先到了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朱先生也拱了拱手:“梅兄,别这么说,总有人先到啊。”梅浩然说:“我近,应该先来等你啊。”朱先生说:“我昨天就来了,住在恒祥。谁近,讲不清啊。”

两人边说边上了船,径直进入船舱。船开了,人声渐息,估摸已经离开镇街,两人才又走出船舱,来到船头。吴思齐和朱先生的两个随从本在船头玩耍,见梅浩然和朱先生上来了,就进了船舱。

杨柳河在一坦平阳的田凼里蜿蜒,宽阔平缓的水面,揉皱了蓝天白云。河旁大片的麦子,已经抽穗,正灌浆壮籽。这里那里,三两个农人,在吆牛犁田。成群的白鹭,不时掠过河面,在田凼上空翱翔。嫩黄色的阳光铺洒下来,更是盎然了田野的生气。

船出杨柳田凼,河面开始变窄,两岸青山款款而来。布——谷,布——谷,咕咕姑——,比碧——唪,比碧——唪,嘟嘟嘟,啾唧,啧啧,布谷鸟、斑鸠、画眉、啄木鸟,还有一些不知名的鸟儿,饶有兴趣地在树林里开展大合唱。

梅浩然和朱先生回到舱内,吴思齐他们又出去了,两人便随意躺着,东一句西一句聊天。一时无话,各自默神,鸟儿也停止了歌唱,寂静中,忽传来乌鸦凄厉的叫声:“哇——哇——哇——”

随即传来吴思齐大声的喊叫:

乌鸦叫四方,

有事别人当。

别人当不起,

吐血烂牙腔。

梅浩然和朱先生相视而笑。

朱先生与梅浩然是同科秀才,曾留学日本,回国后成了实业救国论者,在锑矿山挖锑砂,炼精锑,曾是闻名中外的世界锑王。后来锑价猛跌,亏得一塌糊涂,只好关门休息。前年,锑价回升,朱先生便又筹措资金,小打小唱搞起来了。

梅浩然见朱先生一脸喜色,知他生意行情较好,笑道:“朱兄,锑品又涨价了吧。”

朱先生笑道:“不瞒梅兄,涨到六百多元一吨了。”

梅浩然说:“那你又要赚大钱了。”

朱先生说:“应该是有一波行情来了。本想到美国去跑一趟,但时间不允许,就到汉口、上海跑一趟算了。我想抓住这次机遇,把生意做大些。如果合同订得理想,可能把公司搬到杨柳来,请你多支持啊。你也来参点股吧。”

梅浩然说:“公司搬来杨柳,我毫无疑问要支持。至于参股,我资金不多,又不懂行,就算了。”

朱先生说:“先莫说死了,从上海回来以后再定吧。如果行情实在好,多少参一点,只有好处。”

梅浩然说:“股就不参了。我倒是有一点建议。”

朱先生说:“什么好建议?”

梅浩然说:“很简单。抓住机遇,赚他一把。行情不好,及时关门。”

朱先生苦笑道:“你说起来容易,我做起来可难哪。一个实业家,朝思暮想办实业。有个时候,你想休手都难。你知道我公司员工鼎盛时多少钱一月吗?三十大洋。你知道我公司亏损时员工多少钱一月吗?六元。工人们真是当牛做马哪,一个月就得六块钱,我看着都过意不去。工人们辛苦,不怨;工资低,不怨:只要求办下去。我早想休手,不忍心啊。你知道我前年重起炉灶时,工人多少钱一月吗?还是六元。我呢,基本是保本运行。去年下半年,价格高些了,工资提到了十二元一月。工人们高兴得不得了。今年这个行情,工资还可以提一点。我说了这么多,不知你理解我的意思没有。”

“理解了。”梅浩然说,“朱兄,俗话说,隔行如隔山,一点也不错。我今天说了外行话,你不要见笑啊。”

朱先生笑道:“哪里哪里。”

两人又聊了一阵杨柳镇所降的墨雨。朱先生说:“我认为只是一种自然现象,并不预兆什么。吴辉先生说的什么‘天雨墨,为灾象’,可能是凭空臆测的。尽管你喜欢吴辉先生,我却觉得他只是三百斤的野猪—— 一张寡嘴,没多少管用的功夫。”

梅浩然笑道:“我还正想去请教请教呢。”

哇——哇——哇,外面又传来乌鸦凄厉的叫声。

吴思齐又扯开嗓子在外面大喊什么“吐血烂牙腔”了。

梅浩然坐起来,看看船窗外,自言自语道:“到了石狗滩吧。过了石狗滩,就出了杨柳镇哦。”

朱先生只是笑笑,没说什么。

吴辉先生是前清进士,做过礼部主事,通晓儒家经典。不知什么原因,年纪轻轻,便辞官不做,回乡居住,以治学为乐。他有这样的功名和经历,回乡之后,自然享有极高的声誉。清末的省咨议局,辛亥革命后的省议会,自治后的新议会,吴辉先生都是议员。他敢于直言,说话放炮一样,巡抚、都督、省长提出的议案,都被他炮轰过,在他炮轰后否决过。无论是清朝的巡抚衙门,还是民国的都督府和自治以来的省政府,重要官员大都对他礼敬有加。但他待人颇为傲慢,不太好打交道。不过,他对梅先生却很随和。省城一些饱学之士对此大为不解。梅浩然也多次想过此事,觉得除了投缘以外,还因自己的马屁拍到了历史的深处。他俩初次见面聊天,彼此便留下良好的印象。

那时,吴辉先生已享誉中外,梅浩然才初出茅庐。但吴辉先生却毫无架子,梅浩然刚刚开口自我介绍,他就朗声笑道:“姓梅的人很少啊!我只认识几个姓梅的人,都是很有才气的。不知怎的,我一见到姓梅的,便有一种亲切感。”梅浩然听了,顿觉舒坦轻松:“这是我们梅姓人的光荣啊!说真的,我也一见到吴姓人,便有一种亲切感。特别是对吴姓长辈,格外尊敬。”吴辉先生笑道:“是吗?为什么呢?”梅浩然笑笑,一本正经地说:“这应该与我们祖先的一段经历有关。先祖梅,率领一支越人,跟随吴芮,攻打秦朝,一直打到咸阳。项羽分封,封吴芮为衡山王,梅为十万户侯,可梅没有具体的领地。不久即楚汉相争,刘邦胜利后,改封吴芮为长沙王,梅还是十万户侯,还是没有具体领地。梅空有侯名,没有实地。吴芮讲感情,让梅去长沙西南一带发展。那里虽然是一块不毛之地,但总算有了立足之地。每每想起这段历史,我便对吴芮充满感激之情。每一看到吴姓的人,我就想到他是吴芮的后裔,他的祖先于我们梅姓有恩,应该心存感激。”吴辉先生听后,只是自顾自地点头,良久,才对梅浩然微微一笑:“梅先生,你很不错。”

初次接触便很投缘,以后来往也就多了。梅浩然多次向他请教有关儒家的学问。吴辉先生总是耐心作答,梅浩然受益匪浅。后来,吴辉先生告诉梅浩然,儒家的经典读得差不多了,还要多读道家、法家、墨家及佛教方面的东西,然后再就儒家的某一部著作作深入研究,才能有所建树。那时,梅浩然还没想立言,只想立功,经世致用,只因一时立功无门,才按照吴辉先生的指点,读了一些杂七杂八的书,没有多少心得,只是多了一些聊天的话题。后来,梅浩然离开省城,回到家乡,来往也就少了。偶尔去一趟省城,当然会去看望吴辉先生。但这样专程去看望和请教,还是第一次。

船到长沙,在湘乡码头靠岸。梅浩然和朱先生下船上岸,就此分手。梅浩然叫了两辆黄包车,不到半个时辰,便到了贾太傅祠。贾太傅祠是一个清静幽雅的所在,有太傅殿,可以吊唁贾谊;有忠雅楼,可以祭祀屈原;还有忠怀书屋,可以读书;还有大观楼,可以远望麓山湘水;还有小沧浪馆等几楹精舍,可以住宿。梅浩然特别喜欢这个地方。但贾太傅祠并不对外开放,只有京城来的高官和本省名士才可在此下榻。严格说来,梅浩然尚不够格,但他和主事关系特好,所以每次来长沙,都住在这里。

梅浩然住进小沧浪馆,晚饭后给吴辉先生打了电话,说已到长沙,明天前往拜访,就睡了。

梅浩然到达吴辉先生府上时,吴辉先生竟站在门口迎接。梅浩然初次受到这样的礼遇,很是感动。尚未握手,吴辉先生就说:“怎么才来啊!我在门口等了半个时辰呢!”梅浩然说:“不好意思。怕来早了打搅你睡觉呢。”两人握手,相互端详,就像分别多年的老友那样亲热。吴辉先生看到吴思齐挑着一担物品,又说:“带这么多东西来干什么呢?”梅浩然说:“没什么,一点土特产。”他带的的确是土特产:二十斤红薯粉丝、二十斤茶油、一只干麂子、两块腊猪肉。

两人进屋上楼,来到书房,吴辉先生亲手泡了一壶上等大红袍,两人便边喝茶边聊天。话题很快聊到当前的时局上。吴辉先生很为湖南目前的自治局面担忧。

湖南自治是在南北分裂、统一无望的情况下搞起来的。梅浩然亲历其中,自然知根知底。湖南既不属北京北洋政府领导,也不属广东国民政府领导,湘人治湘,自己管理自己。自治,自然要有规则,于是便有了《 湖南省宪法 》,还是全民公决通过生效的。县议员、省议员都是选举产生的,就连赵恒惕那个省长,也是县议员投票选举产生的。从县议员到省长,均要过五关斩六将,才能出任。选举中虽有一些丑闻,但总的来说,还是德才兼备的精英胜出,绝不是只要有钱就能当上。自治以来,百姓安宁,生机勃勃。若与自治以前比较,可谓天翻地覆。以前是个什么样子啊!南北军阀都想控制湖南,军队拉锯似的你来我往。驻扎湖南的军队,有属于南方的湘军、桂军、黔军,有属于北方的直军、皖军、奉军、鲁军、苏军、安武军,数都数不清。这么多军队打打杀杀,百姓还有什么好日子过?那样的局面,真是惨不忍睹。

“自治局面真的维持不下去了吗?”梅浩然小心翼翼地问。

“我看很难维持下去。”吴辉先生喝了一口茶,想了想,缓缓地说,“你要知道,湖南的自治是在一条夹缝中生长起来的。这条夹缝就是南北军阀几次拉锯之后,不仅北不能统南,南不能统北,而且北也不能统北,南也不能统南了。也就是说,他们忙于内斗,无暇他顾了。六年过去,情况发生了很大变化。北洋军阀还是处于四分五裂的状态,南方则完全不同,国民党进行了改组,并与共产党合作,创办了黄埔军校,组建了国民革命军,建立了国民政府,实力今非昔比,筹谋多年的北伐可谓箭在弦上。估计就在今年,南北总有一战。唉,到时湖南又将成为一个大战场。”

梅浩然默默地点头。“前不久,赵恒惕通令各军和学校宣讲三民主义。”梅浩然望着吴辉先生,还是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意味着赵恒惕可能依附南方?”

吴辉先生摇了摇头:“应该主要是一种姿态,一种策略。据我观察,赵恒惕是确实接受了民治、联邦那一套理论的,还是真心主张联省自治的,有人称他为死硬的联治主义者。通令宣讲三民主义,我认为他不是内心服膺,而是为了化解来自南方国民政府和省内的压力。”

梅浩然说:“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姿态也好,策略也好,只怕难起作用。如果国民政府北伐已成定局,是否可以不走湖南而走江西?”

吴辉先生又摇了摇头,笑道:“老弟,你还是很天真啊!那次,孙中山想要取道湖南进行北伐,赵恒惕不同意,只好改道江西。但此一时彼一时也。那时,南军还比较弱小,且内部不统一。赵恒惕不同意也就没有办法。现在,南军强大了,统一了,而湘军却矛盾重重。赵恒惕是尾大不掉,自身难保了。”

“哦?”梅浩然满脸疑惑。

吴辉先生接着说:“就是第四师师长唐生智啊!省议会通过议案,统一全省财政。赵恒惕下了很大决心。但唐生智拒不执行,宣布湘南矿产独立,命令各县税收不得解缴金库,他们自收自支。省议会通过议案裁军,省军政会议做出了具体方案。唐生智又拒不执行,不仅不裁减,反而增加,他一个师的兵力,比其他三个师加起来还要多。他现在是实力雄厚,又与广州国民政府暗通款曲,倒赵步伐一步一步紧逼。唐取代赵,恐怕只是迟早问题。”

梅浩然频频点头,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他喝了一口茶,可能是喝进了一点茶叶,正慢慢地咀嚼。吴辉先生提供的信息太多,也要慢慢咀嚼才能消化。

“既然唐生智与广州国民政府有联系,倒向南方是肯定的了。”梅浩然又找到了话题,“那么,有没有可能直接从湖南北伐,湖南地面不发生战争呢?”

“对于我们湖南来说,这应该是最好的结果了。”吴辉先生说,“只怕还是理想了一点。赵恒惕在湖南经营这么多年,自然有衷心拥护者。唐生智主政之后,一旦把握不好,湘军内部极有可能发生火拼。如果真的发生火拼,南北军队就会乘机而入。那样,湖南就要再次成为一个大战场。”

吴辉先生说完,闭上了眼睛,仿佛不愿再看战争的惨状。

梅浩然便喝茶,嚼茶叶,嚼吴辉先生的话。

吴辉先生好久才睁开眼睛。

梅浩然笑笑,又问:“南北战争发生,会是哪方取胜呢?”

吴辉先生说:“难说。估计南方胜算要大一些。北军老矣,南军生机勃勃。加之国民党、共产党长于政治宣传,胜算更大。比如,他们提出一句口号:‘打倒吴佩孚,每人八担谷。’吴佩孚其他方面我不加评说,但廉洁方面是无话可说的。他没有什么家产。打倒他,到哪里去分八担谷?只怕是八粒谷都分不到。他们还说:‘打倒段祺瑞,借钱不要息。’不要息的钱,哪里有借?个别人借一笔两笔可以,作为一项社会制度,行吗?但这样的口号,极有鼓动性。”

说到这里,吴辉先生自顾自地笑了。

梅浩然也就跟着笑了,看来这个话题已告一个段落,便把身子往前靠靠,轻声问道:“吴先生,前不久,我们那里下了一场墨雨。你在《 大公报 》上撰文说:‘天雨墨,为灾象。’学生才疏学浅,没有找到出处。老师能否指教一二?”

“哎呀,不好意思!”吴辉先生哈哈大笑,“我这话根本没有出处,是自己杜撰的,借题发挥、警告当局而已。我当时写的是‘天雨墨,为兵象,为灾象,为贫象’,总编删去了两句。不好意思,让你费心了。”

梅浩然也笑了,但笑得有点尴尬,心里不是个滋味。

吃过午饭,梅浩然和吴思齐步行回贾太傅祠,走到书院路口,看见一群年青人,手持五颜六色的小三角旗,没精打采地走来,便闪到路旁,驻足观看。他们在干什么呢?正思虑间,忽然听到有人在叫:“梅伯伯,梅伯伯!”梅浩然循声望去,见是张麻子的千金张静宜,便说:“静宜呀!你们这是干什么啊?”

“游行啊!”张静宜一脸的兴奋。

“游什么行啊?”

“反吴驱赵,欢迎北伐!”

梅浩然皱了皱眉,没说什么。

“这是革命行动啊!”静宜补充说。

梅浩然沉默片刻,忽然问道:“革命有什么好处吗?”

静宜觉得这样的问题太简单了,想想,倒觉得不好如何准确回答,便说:“革命光荣啊!”

梅浩然笑了笑,又问:“最近思贤来信没有?”

静宜说:“思贤回到了长沙啊!你还不知道吗?”

梅浩然摇摇头:“不知道。”

静宜说:“这次游行,我们学校,就是他来联系发动的。他说,过些日子,他就要回平安、回杨柳了。”

“哦——”梅浩然点了点头。

静宜扬了扬手:“梅伯伯,我要走了,再见!”

梅浩然忽然觉得,静宜虽然幼稚,但还是蛮可爱的,摸摸口袋,还有几块银元,便说:“静宜,慢点走。你爹给你带来了五块钱,拿去吧!”

张静宜便停下来。梅浩然紧走几步,把钱给了静宜。

静宜接过钱,说:“谢谢梅伯伯!我走了,再见。”

梅浩然也扬了扬手:“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