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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雨》

来源:中国作家网 | 莫美  2017年01月03日15:42

第四章

梅氏宗祠前临柳溪,一水回抱;后枕丛林,层峦叠嶂。依势而建,前俯后仰,纵十余丈,横稍短。自下而上,凡三进。下进一层中间为过道,二层为戏台,上下两侧各设一间大教室。下进和中进之间,有一石坪,实为天井,石坪两侧设有厢房。由石坪拾级而上,进入中进。中进为享堂,拱以六楹,可容数百人聚会。上进为主堂,设有神龛。祠前是一块大坪,临河栽有一片梅树。杨柳镇祠堂众多,若以风景论,以宜于办学论,梅氏宗祠无疑要居首位。

梅浩然一直认为,梅氏宗祠,或者更准确地说,梅家小学是他的一篇锦绣文章。仕进无望的梅浩然,从长沙回到杨柳,准备兴办学校,开启民智。他在镇里转悠了好几天,看到梅氏宗祠有些破败,规模也小了点,便倡修宗祠,带办学校,并说服父亲,捐出四十亩好田作为祠产,租谷用于办学和维修宗祠。梅氏父子慷慨带头,族人纷纷响应,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历经两年,宗祠翻修一新,面积扩大一倍,建了几个好教室,教师也有地方居住。十几个殷实户,或捐两三亩,或捐四五亩,加上原有的十余亩,总祠产近百亩。梅浩然又订出章程,组织选出理事会,管理祠产。族人推选梅浩然担任理事长。

梅浩然的真实意图在于办学。他自任校长,不取报酬,高薪聘请两名教师,春节过后便开始招生。由于族人入学只收取课本费用,不收学费,本村外姓人入学享受同等待遇,邻村外姓人入学每期也只收取两元的学费,殷实户赞助自愿,因此报名入学者非常踊跃,第一期便招收了四十余名学生,根据文化基础,分成一、二年级两班,两个教师各教一班,梅浩然两班兼课。到第三年,即有学生九十余人,四个年级全齐。

梅家小学为全县第一所族办新式小学堂。梅浩然因此获得了莫大声誉,也因此成了平安县第一任教育会会长,成了观澜中学校长,成了县议会副议长,从此活跃于平安的政治舞台。直到大前年父亲亡故,他才辞去副议长,回到杨柳,管家理业,潜心学问,基本不问政治,只到县议会开开会。但他对梅家小学还是一往情深,每个学期开学,他都要去讲话,每个学期结束,他都要去颁奖,平时呢,十天半月就要去看一看,问一问,有时还请老师们吃个饭。尽管后来杨柳镇又办了几所族立小学,他总觉得,梅家小学具有特殊意义,锦绣文章永远不能褪色。思贤回来,说要利用梅家小学,开办夜校,进行成人扫盲教育,梅浩然觉得是件好事,是锦上添花。

插完田后不久的一天晚上,梅家夜校开学了。

夜校借用梅家小学一年级的教室。讲台前,有一盏煤油灯,课桌上,有人带来了美孚灯,窗户上,挂着几个松明火把,整个教室亮亮堂堂,一派兴旺景象。学员有三十多名,主要来自梅家湾,吴思齐、张四科自然来了;也有外村的,书落壳就带来了大毛、二毛、红猫、黑猫,还有红春子。梅思贤、吴有如热情地和各位学员打招呼。即将开讲时,梅浩然来了。学员们陆续站起,有叫老爷的,有叫叔叔伯伯的,有叫阿公的。梅浩然笑眯眯地应答,不时说一句什么。吴有如要他讲话,他说只来看看,不讲。吴校长坚持,说既来之,则讲之,并要学员鼓掌欢迎。梅浩然觉得不能扫兴,便在掌声中走上讲台。他扫视一圈,饱含深情地说:“乡亲们,梅家夜校开学了,这是件大好事。认字,学文化,只有好处。希望各位克服困难,挤出时间,坚持学习,多认字,多学文化,多得好处。谢谢。”学员们尚未回过神来,见梅浩然离开讲台,才噼噼啪啪鼓起掌来。

梅浩然向吴校长、学员们挥了挥手,与梅思贤对视一眼,点点头,走了。

梅思贤走上讲台,他准备了一个自以为非常精彩的腹稿,但被父亲几句话就打得七零八落,他只讲了几句关于夜校不收任何费用、教师也是义务讲课的话后,便请吴校长讲课。

吴校长走上讲台,开始讲课。他说:“乡亲们,我们夜校,虽然带有蒙馆的性质,但不讲《 三字经 》《 幼学琼林 》,也不讲小学一年级的课程,而是讲民国政府编写的《 绘图四言杂字 》,这本书编得非常好,非常实用。可惜我和思贤想尽办法,都没能买到多的书,只弄了一本,没办法,只好请各位抄写。”说罢,便在黑板上工工整整地写上:

天地三光,

上下四方。

东西南北,

黑白青黄。

风云雷雨,

雾露霞霜。

家堂祖宗,

父母爷娘。

吴校长写完后,就说:“我们今晚就学这八句话。先读后写。现在,请各位跟我读。”说罢,便大声领读,“天地三光。”

学员们也就大声齐读:“天地三光。”

梅思贤一直坐在教室后面的空位上。待吴校长讲完后,他走上讲台,说:“我还要和各位讲三件事。第一,各位学员文化基础不同,甚至可以说差别很大。有的完全不认得字,有的认得几个,有的认得很多。比如张一书,读了好几年书,当教师还差一点,但夜校是不必上的了。怎么办呢?我们到了一个班,就要相互帮助。我们两天才集中在这里学一个晚上。白天,按照就近方便的原则,基础好的可以教基础差的,比如,吴思齐就可以教张四科。基础差的要主动去问基础好的,这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能够教别人,是光荣的,向别人请教,也是光荣的。第二,我们要认得我们所在的省县镇几个字。”说罢,便在黑板上写上几个大字:

湖南省平安县杨柳镇

梅思贤写完后,领读了三遍,便说:“其实,读是大家都会读的。关键是要会认,会写。如何认,如何写,下次吴校长再教吧。我现在讲第三点,就是从今晚开始,我们要会写自己的名字。如果上了夜校,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别人就会笑话我们。现在摸一下底,看哪些学员不会写。我和吴校长可以教,会写的学员也可以教。现在开始。”

梅思贤说完,看了看吴校长,吴校长微笑着点点头。两人便各走一个过道,看学员写自己的名字,写得出的,表扬几句,说不错不错;写不出的,则勉励他们,说不要紧,正因为不会写,才要来学习,教一遍就会写了,很容易的,并一笔一划地教。花了大约一刻钟,就完成这一功课。

梅思贤办夜校的目的是引导农民觉醒,从而组织农会,开展农民运动。他想,那将是一场摧枯拉朽的熊熊大火。而现在,他所处的环境还是一片湿地,最多只能说有一些湿柴。在这样的环境里,不能贸然点火,而要进行预热。认字、学文化,是预热的第一步。这一步是他从农讲所学来的。预热的第二步,他考虑用农民打了千百年的山歌来觉悟他们。预热的第三步,才公开宣传三民主义,宣传耕者有其田。他反复推敲,觉得通过这三步预热,周围一定堆满干柴,只要划一根洋火,便会熊熊燃烧。

梅思贤觉得第二步有些创意,这创意是他参加劳动受到启发而形成的。在张希龙家帮工两天后,他又在桂师公家帮了一天,还在其他几户人家帮了工。插完田后,他到桂师公家,要求看那个歌本,桂师公不肯,经他反复磨蹭,桂师公才不好意思拿出来。原来,那根本不是一个山歌本,而是一个死了人行儒教唱夜歌子的本经。梅思贤翻了翻,真是哭笑不得。没办法,梅思贤便要桂师公唱,自己记录。当然,他只记录那些有用的,搞了两天,记了十几首。他又做了一些润色处理,觉得差不多了,才来和吴有如商量如何办学。

两人很快就教学内容和分工达成一致,遇到的具体困难是经费问题。

吴校长说:“要买一盏煤油灯,每个学员买一支毛笔,买一个写字本,起码要两块光洋。”

梅思贤说:“学校开支吧。”

吴校长说:“学校开支是要理事会同意才行的。首先必须要你父亲同意。”

梅思贤想了想,说:“去找我父亲吧,他会同意的。”

两人立马来到两润堂,找到梅浩然,说明来意。

梅浩然沉默良久,才说:“宗祠租谷用于办夜校,章程里没有这一条,理事会也不一定能够通过。这两块光洋,我家出了吧。”说罢,便叫来太太,要她拿两块光洋给吴校长。

两人拿到梅浩然资助的两块光洋,才使夜校顺利开了学。梅思贤第一次感到钱来得不容易。以前用钱,只要和父亲说一声,或写一封信,钱就有了。

夜校开学后,征得父亲同意,梅思贤在祠堂要了一间房子,作为办公场所。此后,梅思贤要么走村串户,要么待在学校,回家的时间反而少了。

吴校长上了几堂课,越来越觉得要给每位学员发个课本才行,否则难以提高效率,甚至难以坚持下去,便和梅思贤商量,决定翻印《 绘图四言杂字 》。两人来到杨柳印刷厂,和老板商谈,即使不印图,只印字,用最差的毛边纸印四十本,至少要五块光洋。纸张、排版、印刷、装订,老板一笔一笔算账,五块光洋用完,没有一文利润。吴校长、梅思贤觉得老板的账是非常实在的。梅思贤想到他收集到的民歌,问老板加印十页总共要多少钱,老板默默神,说要六块光洋。

两人离开杨柳印刷厂,往两润堂走。

吴校长说:“加印十页干什么?”

梅思贤说:“加印十页民歌。”

吴校长说:“本来就没有钱,民歌你就讲讲算了,节省开支。”

梅思贤觉得吴校长讲的有道理,但他舍不得那些民歌,便说:“反正没有钱,要去找我父亲。五块也是要,六块也是要,干脆要六块吧。”

吴校长不言语了。两人默默走到两润堂,找到梅浩然后,相互使眼色,都不先开口。梅浩然笑道:“又来要钱了,是吗?”吴校长只是浅浅地笑笑。梅思贤说:“是的。你有先见之明啊。”梅浩然说:“思齐回来说了,学员们都要求发书,我知道你们会来的。大概要多少钱?”梅思贤说:“至少要六块光洋。”接着便说了两人和老板交涉的情况。梅浩然默默神,说:“六块还是稍微贵了一点。我去肯定不要六块。既然你们谈妥了,就六块吧。”说罢,便要太太拿六块光洋给吴校长。

回到学校,梅思贤打开抽屉,拿出一叠手稿,要吴校长看看。吴校长很快看完,笑道:“就这些啊?”梅思贤说:“我只整理了这些,十页纸,也只能印这么多吧。”吴校长说:“都是反映农民疾苦的,是不是题材狭窄了一点?”梅思贤说:“只这些有用啊。那些歌颂田园生活的,喜庆的,爱情的,有什么用?我又不是民俗学家。”吴校长点点头,又翻了翻稿子,说:“这首《 背时歌 》,我好像没听过。”梅思贤想了想,笑道:“这一首,是我在长沙时,一位同志给我的。”吴校长又问:“最后这首《 北伐歌 》呢?”梅思贤不回答,只笑笑。吴校长说:“打倒吴佩孚,每人八担谷。打倒段祺瑞,借钱不要息。完全没有民歌风味,而是典型的政治口号。”梅思贤还是只笑笑,不言不语。吴校长说:“思贤,我隐隐觉得,这些民歌印出来后,你父亲会不高兴。你父亲德高望重,很信任我,很关心你。我们的工作,要千方百计得到他的支持,而不应引起他的反对。这些民歌和《 四言杂字 》印到一起,无论从哪个方面都说不过去。如果印到一起,他拿着那本书,不说别的,只说我们骗了他一块光洋,你怎么应答?所以,为稳妥起见,我建议民歌还是不印了。你非印不可,也只能单独印,并且时间要稍后一些,这样就多一点回旋余地。同时,那首《 背时歌 》和《 北伐歌 》,不印进去,只印杨柳民歌。你说呢?”梅思贤沉默良久,才说:“你说的有道理,还是单独印好些。《 北伐歌 》不印了,《 背时歌 》还是印吧。”

十多天后的一个晚上,吴校长上完《 四言杂字 》之后,梅思贤正式开课,讲民歌。前几天发了一本书,今天又发一本书,学员们都很高兴。

梅思贤讲的第一课便是《 背时歌 》,他要学员打开《 民歌十首 》第一页,自己先读了一遍:

正月背时起,

二月冇得米。

三月餐打餐,

四月难过关。

五月卖新谷,

六月饿得哭。

七月谷子黄,

八月饿断肠。

九月交了租,

十月呷红薯。

十一月冇得钱,

十二月过不得年。

然后领读了三遍。由于月份排列有序,歌词口语化,生字也少,读完三遍,绝大部分学员都会背了。学员们兴趣浓厚,梅思贤非常高兴。自然有人提出这首民歌以前没有听过的问题,梅思贤说,这首民歌不是杨柳镇的,是平安县的。平安县面积大,人口多,又十里不同音,各地所产生的民歌是不完全相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