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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而温暖的轮声

来源:解放军报 | 刘兆林  2016年12月29日08:15

20多岁时的光阴,于我已十分遥远了。而那遥远时光里的轮声,却常于梦中或眼睁睁时又在耳边响起。仔细想来,那该是一种怎样沉重的铮铮铁骨之声!

那时我在内蒙古科尔沁右翼前旗的索伦从军。索伦,是白阿线上的一个大站。白阿线,是吉林省白城市通往中蒙边境阿尔山镇的一条铁路线。在更遥远的当年,日本侵略军曾派重兵长期占领过那条线,不仅有日寇的军营、火车站,还有巨大的军需仓库和多处飞机场。苏联红军一个很大的军团就是沿着这条线路开进中国与日军作战的,所以白阿线一带,既残存着日寇的侵略遗迹,又保留着苏军烈士墓。那年,我们部队从辽南沿海调驻白阿线上,那时我们边防军民人人都心甘情愿地日夜处于战备状态,这也使本来平平常常的生活,时刻充满了紧张。

多么平凡的事,一旦加入紧张因素,自然也增加了惊险。回想我在白阿线上那些惊心动魄的历险,如果把时代背景抹去,肯定一件也不会发生了。可历史背景是无法抹去的。

当时我是守备师炮兵团的新闻干事,我的全部任务就是采写新闻稿件,并只争朝夕地求得发表。新闻稿件最讲究时效性,所以我每天都得抢时间,几乎达到了分秒必争的程度,常常是等不及通过邮局正常寄发,多是利用当天的火车从速送发。从我们驻扎的索伦往上,还驻扎着好几个团的部队,所以每趟列车上都会有军人乘客。有时来不及上车找军人捎,就请列车乘务员帮忙。特别重要的稿件,就得我亲自赶火车送往省会长春,或军区所在地沈阳了。有回为了找个认识的人捎走稿件,火车已经开动,我还没来得及下车。等我挤到车门时,车轮已经飞转起来。我不顾乘务员制止,纵身跳下车,虽然没造成事故,但胳膊肘和膝盖都擦破流了血。还有一次,已听到火车即将进站的笛声了,我还没粘好信封。我带一名报道员拼命跑进站台时,车轮又已转动,我俩就在车尾拼命地追啊追。那是冬天,我们穿着棉衣和大头鞋,车越跑越快,我们却越追越慢,最后我勉强抓住车尾扶手,让车长给拖了上去,心跳得差点没从嗓眼儿蹦出来。那位报道员是南方人,穿北方的皮大衣和毛大头鞋时间不长,任怎么拼命也抬不动腿了,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扔在了车下。这位战友后来被解放军报调去当记者,不幸牺牲于赴藏采访的车轮下。如果换成现在的时代背景,这种事不仅没有丝毫意义,而且简直就是笑谈。而那时,许多人就如此真诚地苦干着。因为干得特别真诚,所以实在难以忘怀。

最难忘的是有一次,我连夜赶往沈阳给军区报社送稿。那正是北方最为寒冷的冬季,我穿戴着羊皮大衣和羊皮帽子,连脚上的大头鞋也是羊皮的,手上戴着用布带挂在脖子上的羊皮手闷子,这些防寒衣物足以说明,内蒙古的白阿线一带,冬天会有多么寒冷。车窗上的霜花厚得看不见窗外,车窗缝儿也被很厚的冰霜焊死,用手使多大劲儿也别指望能开启它,想想深夜奔驰在兴安岭山谷的列车外会是怎样的奇寒吧。

车里十分拥挤,不少人站在过道上,谁想通过一节车厢必得花费好大气力。我没吃晚饭,很饿了,想到餐车去吃点夜餐,而餐车和我所在的车厢还隔着四五节车厢呢。我便头脑简单地想了个办法,当火车在一个小站一停,就跳下去,通过站台直接奔向餐车。等我奔到餐车下一看,天啊,餐车那节车厢的门没开!不仅没开,而且也像每个车窗一样,被冰霜焊得严严实实。那个小站只有两分钟停车时间,我想往回跑时,车轮又转动了。站台很黑,没人发现我下了车,而我带的东西,包括要送的稿子都在车上的挎包里,这使我不可能改乘别的车了,匆忙中只好纵身跳上餐车的外踏板。抓住车门扶手时我才意识到,我连手套也没带呀!幸亏我的手很干燥,不然-30℃的铁扶手会把我双手粘下两张皮的。白阿线大草原的夜风敌我不分,太冷酷无情了,我的双手很快被它吹僵。我急中生智,把双臂插进宽大的门拉手中,并且把双手相对抄进棉袄袖里。手是保护起来了,可冷酷的风肆无忌惮地穿透了棉衣和棉鞋,很快全身将被冻僵,甚至冻死。餐车的门玻璃也冻了一层厚霜,我只能借灯光看出过道里排队买饭人们的身影,但我没法儿松开手去敲门。我只能用脚踢。那微弱的踢声完全被饥饿的轮声吞噬了,好半天都没能引起车里人注意。我冒险抽出一只手来,摘了帽子,以头撞门,同时声嘶力竭地大喊。靠近车门的人终于发觉了我,可门缝被冰霜死死冻住,胶粘铁焊一般,我都听见里边拳砸脚踹的声音了,门就是开不了。哪想得到,那门是用一条很结实的木板别住后,连木板一块冻住的。不管怎样,里面的人发现我了,而且心齐得很,呼喊着很快把门撞开了道裂缝,又呼喊着撞断了别门的木条,但那门仍死赖着不开。我脸和脚都已冻木,后来听里面有人建议紧急停车。我受着感动,一时心热得不行,身子似乎也烘烘地热了起来。车门终于打开了。我在轰隆隆轰隆隆的轮声中,被齐心协力的人们拽进了餐车……

体验到了危难之际渴望救助的心切,也体会到了得救时的感激之情,因而一遇谁有难时,我便在那轮声呼唤下,尽量把自己并不怎么有力的手伸出去。我想,不管以后的列车是否还有轮子,自己心底那遥远的轮声,不该绝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