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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困惑以后

来源:文艺报 | 冯秋子  2016年11月25日07:20

阿华的诗以前读过,有些是工作中读到的,像中国作协少数民族汉译民翻译工程就选择过阿华的诗翻译成蒙藏维哈朝5种少数民族语言合集出版。其中对《松诺的困惑》印象很深,是阿华的代表性诗作,与大家分享:

三岁的松诺,问五岁的巴甘//葡萄是从哪来的?/它们为什么甜?它们一粒挨着一粒/像不像幸福的一家人?//四岁的松诺,问六岁的巴甘//蝴蝶是什么变的?夜晚/它们睡在哪儿?下雨了,翅膀会不会淋湿?/还有,那个驼背的甲壳虫,能不能找到自己的家?//深秋的庄稼们,都要回到粮仓了/玉米,高粱,大豆/从地里,被亲人们一趟趟搬回了院落//五岁的松诺,问七岁的巴甘//我们种下了玉米,地里就长出了玉米/我们种下了大豆,地里就长出了大豆//可是为什么,我们把妈妈种在地里了/地里却长不出妈妈来?//巴甘强忍着,像外面那棵不哭出声的大树//七岁的巴甘,还不懂得告诉五岁的松诺:/很多的植物和昆虫,过完秋天就死了/我们第二年见到的,再也不是从前的那一个。

诗集《香蒲记》大致分作两部分,一部分社会内容比较强,另一部分侧重个人情感,比较个人化。我就这两部分谈点印象。

一、有较强社会内容的诗。占诗集三分之一多,集中体现在写他人和现实生活、历史过往及其含义。作者善于捕捉生活的遗漏和残缺,对历史积淀、遗存下来的沉重内容,含蓄地扫描,安静地观望,沉稳地叙述,达到了定点射击那样的效果;收拾现场也很有序,删繁就简,凸显力度。这部分诗在这本诗集里别有分量,比如《松诺的困惑》《不要说生活》《水里的月亮在天上》《心脏并不是心形的》《月亮出来亮汪汪》《云南开远,碑格乡》《她是谁的母亲》《悲伤练习曲》《地方志的编写》《淘金记》《接骨木》《香蒲记》等。阿华在其中尽现出安宁、朴素、含蓄、收敛的魅力,她从容地赋予其诗安静守恒、坚持信念的美感。

他人占居一定比重的一些诗,也表现出了宽敞的思想空间,表现的可能性也比较多,如《接骨术》。诗的表现、基调、路径,相对成熟。但感觉变化少,表现方式稍显单调。

我欣赏阿华那些和现实生活有扎实关系的诗作。这些诗作有结实的支点和着落点。而且诗人的理性顽强地主导了感性、并超乎感性。诗的内部秩序相对严谨,层次也很自觉地递进,且描述语言具有更强的动感,气质宏阔;叙述的节奏紧密,韧性和弹性突出,想象空间宽广,预留出的可能延展的缝隙、线路也更多、更长远。这部分诗作分量相对而言比较沉重,甚至于深重,关涉的社会面貌和社会特质纷繁、复杂。

二、侧重表达自我情致的诗。接近诗集的三分之二比重。其中,书写个人意趣、情绪的诗,感性多于理性,体量比较轻盈,表现出相对自我和闲散的状态。这部分诗作着重于个人日常的生活情态、心绪,随时随地的起伏迹象。诗人叙述时的心境征候被动,故而不可抑制地传递出哀怨一类情绪。

抒发个人内心的诗,比较常见。但是,个人的状态、装备、内心的格局、视野、思想、兴趣爱好,与他人的关系,与现实生活的关系,与历史的关系,与直接经验和间接经验之间的关系,如何放置,尺度怎样把握,就显得异常重要。现在能读到的,不少是日常形态,不太往深处走,不太往远处看,去试着发现一些非一般性的内容和意趣,去关注更宽展的一些方向。比较多的是自然而然地进入到日常性,让一些意象不断重复、流泄、消解。很多诗陷进孤独、寂寞、忧伤这样的境况里边徘徊,甚至不断地强化这种绪趣,无非是换了一些场景,换了一些词语,换了一个时间。

这部分诗里也有不错的,像《起风了》《她们唱歌的时候为什么流眼泪》《白鹭》《在海边》《去海边寻找月亮的人》《这些有名字的草》等。其中《她们唱歌的时候为什么流眼泪》,走到了比较远的地方,即便如此,总有阻隔,终使得诗人不去尝试抵达彼岸:比如说在外形上,歌声的自然形态上——“歌声听起来十分悠扬/而这些教徒的脸,却泪水滂沱”;再看人的眼泪的自然形态:“像夏天的雨水/密集又婆娑”。“这些肉体凡胎心里看不到/高山、江河,只能用歌声去爱/她们淋漓痛快,带着迷茫的欢喜”。“但她们唱歌的时候,为什么要流眼泪”。

说实话,我不甚满足诗人驻足在这个阶段。

总的感觉,阿华的这一类诗,感性的力量支配理性的时候居多,感性似强劲的推动力,呼啸而过,忽略和淹没了理性的根芽。感性作为推动力是有益的方式,时常能够表现出一定个性和创造力,但发展到具有一定高难度的坡坎处,需有更多力道方能探知另外一些存在的可能性和奥秘时,诗人恣意丛生的感性经常任性地拐弯儿,或者重叠前衍,或者执意宣泄,也或者就地跌坐,停下了往前方、往深处继续探寻的目光和步伐。

仍以《她们唱歌的时候为什么流眼泪》为例。它不止是尼姑们与自然万物沟通时产生敬畏的表示。我以为不继续探求后面的东西是欠缺和失遗,而事实也可能是,当这种沟通、唱歌进行的过程,产生了敬畏和感念。也许是她们从中感知到了更深邃的生存含义,获得了更透彻的觉悟。也有看到万物祥和时的感动,悲悯和关爱油然滋生,博爱、慈悲、通达、明澈,以及和自然万物相互浸洇、照映,灵魂触发,精神升跃,她们的眼泪是为着感念和幸福流淌。未尝不会这样。因为哭,有时候,不完全是因为悲伤,有可能是因为理解,因为理解以后获得的安宁、和煦而流泪。这首诗在到达灵慧、安妥的穹顶之前犹疑、含混停滞不前。由此想到,既然诗作涉及到宗教,宗教的元素在这里是否仅仅作为仪表姿态为我所用?宗教本身更深刻的含义,宗教和生活、和人的精神更深层的关系,我们有没有意识去作探究?或者仅仅把宗教元素留滞在个人的悲喜、苦乐层面,作为个人情致延绵中的一个物件?

这不是不可以。个人化的写作想要摆脱个人的随意性确实有点困难。在这个意义上,我注意到,诗少有提及节制的写作、控制产量的写作。小说和散文常常会提到为什么要那么大幅度的、那么多篇幅的不断推出。诗一般不去论及这样的话题,不去涉及这样的抑制、节制的一个方法。像这样不断地重复、停滞在个人的表面状态下的每一天随时随地地记录和抒发,要不要有所节制和整理。我以为,如果拥有自由,自由在我们手上的时候,人是自由的主人还是自由的奴隶,思维方法是至关重要的。

有时候想,如果换成散文的表达,比如这样的内容在散文里边会是什么情形呢?为什么在诗里存在,你认为合理,或者你的同伴认为它合理呢?在诗歌现场,有比较多这样的现象,它一定是有一种共识,有共同的坚持。在散文写作场域,会认为这是你个人的事情。个人的事情拿出来铺张,基本上成不了大的气候,成不了大的体统,没有太大的作为。写过几篇以后,会换一个眼光去度量自己这一创作行为,它的价值和意义,对自己的意义和对别人的意义,究竟如何?写作者会有这样的考量,会产生这样的思维,修整自己,对写作有所约束。

大家坐在一起的时候,多批评而不只是维护相互的存在感觉,可能帮助更大一些。就个人体会,早早地获得机会,认识自己,认识他人,有可能和别人探讨的时候,是寻求你对我这里所有不圆满的感觉,告诉我——重新开始就到时候了。如果这样,我们获得的将会更多,文学批评的宗旨也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