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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巴中(王巨才)

来源:人民日报 | 王巨才  2016年09月28日17:20

红军过栈道(版画) 刘 仑

上世纪60年代初,刚学写诗,从阅览室读到陆棨的组诗《川北放歌》,觉得意境开阔,格调清新,句式明快凝练,无论内容形式,都堪为典范,随手抄录下来,不时翻看背诵。半个世纪过去,有些句子仍能记得,如“通,南,巴,红军的老家。家门口,就是旺苍坝”,如“顶风顶雨过巴中,榴花似火红。正是播种时节,千万双巧手,染绿了南北西东”等等。

组诗写到的“通,南,巴”,即通江、南江、巴中,是土地革命时期川陕根据地的核心区域,现统属巴中市。1932年10月,中国工农红军四方面军反“围剿”失利,从鄂豫皖出发,经过两个多月的艰苦转战,翻越秦岭、巴山,解放通江、巴中、南江,创建了川陕革命根据地,并随之开展大规模的军事整编和政治、经济、文化、法制建设。到1935年春四方面军为策应中央红军入川奉命撤离苏区,仅两年半时间,根据地的红军由入川时的一万四千人发展到八万多人,成为拥有四万平方公里面积、五百六十万人口的“中华苏维埃共和国的第二个大区域”(毛泽东语)。

我的走访主要在通江周围,这里曾是川陕革命根据地的首府,红四方面军总部所在地。为期三天的行程中,最让人震撼和赞叹的,是那些一路随处可见,凿刻于山崖石壁、关隘渡口、城堡院墙、街道两厢,虽风侵雨蚀尚保留完好的红军标语:打倒土豪劣绅。取消一切苛捐杂税。拥护苏维埃政府。推翻国民党统治。共产党是工农穷人的政党。为独立自由领土完整的苏维埃新中国而斗争。不种鸦片多种粮食来消灭敌人。点遍洋芋苦荞菜蔬不让苏区土地放荒……这种短小精干,明白如话,内容涉及政治、军事、经济、文化、教育和社会生活诸多领域的标语,据普查,在红四方面军战斗和途经的陕南、川北多达上万条,仅通江境内就有两千余条。其中最大的两条,是分别錾刻在沙溪乡景家塬和至诚区佛耳岩悬崖陡壁的“赤化全川”与“平分土地”。两条标语整幅面积在四百平方米左右,每字见方四米,笔画粗约一米,几十里之外都看得清楚,被誉为中国革命历史中的奇观,川陕大地永恒的丰碑。因离地太高,海拔千米以上,我们只能在对面山头停下车来,回望它恢弘磅礴的气势,感受它字里行间踊跃而来的历史信息对心灵的撞击。

“过河靠撑船,革命靠宣传。”这是红军时期流行的一句政治用语。毫无疑问,在当时战争条件下,这种以标语口号为普遍方式的大众化、社会化宣传,对动员和组织群众,启发他们的阶级觉悟,推动根据地的建立和发展壮大,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徐向前元帅在《历史的回顾》中说过,红四方面军有个好的传统,部队走到哪里,宣传到哪里,满街满墙,都是我军张贴的传单和涂写的标语,街头巷尾,均有指战员宣传党的政策和红军宗旨,指战员的言行成了群众摆龙门阵的中心话题。徐帅所说的这个“好的传统”,我们在参观通江的毛浴古镇后有了进一步的认知。1934年11月1日至9日,红四方面军在这里召开连以上干部八百多人参加的党政工作会议,张国焘、徐向前、陈昌浩等主要领导全部出席。会议在分析形势,总结经验的基础上,确定以“智勇坚定,排难创新,团结奋斗,不胜不休”为统一全军思想、鼓舞战斗意志的训词。八十二年过去,这十六字的红军训词,即使今天看来也并不过时,作为精神旗帜,它仍将鼓舞人们在新的征程中披荆斩棘,开拓前进——一切从实际出发、实事求是的纲领和主张,总是有长久生命力的。

除了红军标语,见到最多的是战斗遗址和烈士陵园。苏区时期,经过土地革命,广大群众分得土地,开始当家作主,为了保卫胜利成果,在各地纷纷建立游击队、赤卫军、少先队、童子军、妇女团等地方武装组织,同时,又把自己最优秀的儿女送往前线,随军作战。据资料记载,仅通、南、巴地区,参军人数就达十二万之多。当时的通江县,总共二十三万人口,参加红军的就有四万八千人,其中大多牺牲在保卫苏区的战斗中和长征路上,到全国解放时,这些通江籍的参军人员幸存的不到四千,加上红军离开苏区后被国民党还乡团杀害的干部,至少有五万多通江儿女为中国革命献出生命。在红四方面军总指挥部旧址纪念馆,有一组数字:红军三大主力会师后,根据中央部署,以红四方面军为主力的两万多名西路军将士挥师西征,不幸陷入重围,几乎全军覆没,其中力战牺牲者超过一半,被俘六千,国共合作后经中央营救加上流落民间通过各种途径返回陕北的共六千余人。

讲解员在介绍时,似乎不经意地插入一个细节,却让在场听众无不动容:1961年,十二岁参加红军,时任北京卫戍区司令员的傅崇碧将军来到成都,想顺便回通江老家看看。不想消息传开,就有大批红军家属从四面八方赶往县城,想当面打听当年由他亲自动员并带领参加长征的亲人的下落。当工作人员将这个情况报告给将军时,只见将军脸色立时凝重起来,神情困窘地背过身去,半天无语,临了回过头来,轻轻叹口气,低声说道:“咱回北京吧!”这简单的一句话包含了怎样的复杂意绪,只能由人遐想,几十年来一直是坊间谈论的话题。

这又让我想起此前在媒体上看到的另一则故事:大墩梁战斗。地点,会宁城南。时间,三大主力会师后的10月23日。战斗打响,七架敌机轮番轰炸,红四方面军第五军八十七名将士壮烈牺牲。司号员李克玉和大批战友受伤。战斗结束,红五军军长董振堂在掩埋战友遗体后,安抚伤病员说,同志们,我相信淳朴善良的会宁人民会善待你们,全力保护你们的,你们留下来养伤治病,给他们当儿子当女婿都可以,伤好之后,我会亲自来接你们归队!李克玉老家在四川康西,当时十七岁,部队走后,他留在会宁张老汉家养伤。白天,他把军号抱在怀里,晚上,放在枕头边,每当思念战友怀念部队而泪流满面时,就走到野外偷偷吹上几声。伤好后,他每天抱着军号到大墩梁山头上,凝望北方,盼望战友们能出现在他的视线里,盼望董振堂军长能早日接他归队,然而他又何曾想到,董军长和一万多名西路军战士,已经长眠在河西走廊的戈壁山野间……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烈丰功,山高水长。6月的大巴山,云雾缭绕,峰峦竞秀。在离通江县城四十六公里的沙溪镇王坪村,我们瞻仰了川陕革命根据地红军烈士陵园。这是全国最早、最大,在我看来也是环境最优美、管理最精心的红军墓园。陵园依山而建。从面积一万平方米的纪念活动广场到山顶的纪念馆,一条三百四十一级台阶的步道贯穿中轴线上,总长一华里。晴空白云下,苍松翠柏间,一座六柱五门、汉白玉条石结构的牌楼式大门岸然耸立,显得格外崇高洁净。

进得大门,迎面是1934年由红军总医院修建的红军墓区。苍壁青冢,岁月悠悠,墓区仍保持当年原貌。在靠近走道的一座墓碑前,我蹲下来试着辨识上面已然斑驳的文字,只见写着“旷继勋烈士之墓。贵州思南人,1895年生,1926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曾任中共中央军事部参谋科科长,红六军、红二十五军军长,红四军师长、军长,川陕省临时革命委员会主席。1933年6月因肃反扩大化被错杀,1945年七大被追认为革命烈士。”这段客观写实的文字,显属后来补刻,默读之际,深为痛惜,感慨丛生。

集墓区往上,是新修的无名烈士纪念园区,一万七千二百二十五座墓碑呈扇形分布,排满整面山坡,墓碑没有姓名文字,每座只刻着一颗红色的五角星,远远望去,恍如演兵场上成千上万将士整齐集结的英武阵容。讲解员介绍,这些无名烈士的忠骨,是2012年陵园整修扩建时,从全县四十多处红军墓地迁移过来的。让他们在这优美宁静的环境里安息,总算了却全县人民几十年来的一桩心愿。同行的朋友脱口插话:岂止全县,也是全党全军全国人民的愿望哪!

是的,正像那句广为传诵的碑铭,“你们的名字无人知晓,你们的功绩与世长存”,一切为新中国的诞生舍生忘死、前赴后继的英烈们,终将为党和人民所铭记,感念。正是出于化不开的老区情结,一路上我不厌其烦向陪同人员请教最多的一个问题是,岁月沧桑,风云变幻,为什么巴中的红色文化遗存包括那些石刻标语、革命旧址、烈士墓园及种种纪念设施能得到如此有效的保护,而回答几乎完全一样,说这毫不奇怪,是融化和积淀在干部群众思想上、血液里、情感中根深蒂固的意识和行为,是人们对优良传统的自觉守望,对革命先辈的深情礼敬,对光荣历史的由衷自豪与珍惜。他们认同这样的观点:一个不懂得历史,不尊重历史,不善于从历史经验中汲取智慧、勇气、力量的政党和群体是没有前途的。因而,那些淡漠乃至歪曲红色历史的虚无主义言行,在老区没有市场。

正所谓不忘本来,才能更好地开辟未来。现在的巴中,城乡一体,上下联动,正在为建设西部绿色经济示范区、全国连片扶贫开发示范区攻坚克难,经济和社会事业突飞猛进,居民生活显著改善,一路见闻,倍感欢欣;而干部群众守望精神家园,传承红色基因,发扬革命传统,争取更大光荣的家国情怀和精神风貌,尤其令人感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群众,应该而且必将有光明前景和幸福的未来。近据媒体报道,6月29日,中国共产党成立九十五周年前夕,国务院召开常务会议,做出“采取特殊扶持政策,支持川陕革命老区加快振兴发展”的部署。巴中归来,看到这一顺天应时、合乎民心的决策,怎能不衷心拥戴?!“不忘初心,继续前进”,老区的小康指日可待,这是让人深感宽慰,并为之额手称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