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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光宝气》

作者：荆歌

定价：58.00元

ISBN：978-7-5399-9476-5

出版社：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6年9月

【内容简介】

本书收录了作家荆歌近些年来创作的古玩题材的小说，包括《珠光宝气》、《香如故》等多篇。

除此之外，本书也配了小说提及的文玩及其收藏知识，荆歌创作的书、画作品等，用精良优美的图书装帧设计工艺，将它们与小说和谐地糅合在一起。

【编辑推荐】

本书是身兼数能的才子作家荆今年来的力作结集，是一本融合了书法、国画、珍宝、古玩、小说一体的可阅读、把玩、馈赠、收藏的书。荆歌将他的文玩知识储备，辅以自己的书、画作品，借小说之势呈现出来，在纯文学地界画出了一道缤纷璀璨的光。

【作者简介】

荆歌，江苏吴江人，作家。著有长篇小说《枪毙》、《鸟巢》、《爱你有多深》和小说集《八月之旅》、《牙齿的尊严》等。

【目录】

珠光宝气

香如故

一刻

他日物归谁

【精彩选摘】

他日物归谁

阿立买的第一件东西，就吃药了。也就是被骗了。骗子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师父。师父说：“不要以为只有和田白玉才珍贵，羊脂白，那是不错的，白得油润细腻纯净无瑕。玉有五德，君子无故玉不去身。但是你阿晓得，真正珍稀高中的，却是黄玉。白玉虽好，终是多见。黄玉呢，你见过吗？少之又少。不仅如此，还因为黄是皇帝之色，只有宫廷才可用。老百姓用，就像偷偷穿龙袍，那是要杀头的！”师父做了个杀头的动作，手掌在他自己的脖子里抹了一下。在阿立看来十分夸张可笑。

就这样阿立拥有了他人生的经一件藏品：清代黄玉手镯一枚。他逢人便拿出来，指点给人看。你看，这是黄玉！

不黄呀！倒是绿荧荧的，不会是绿玉吧？

阿立你弄了块绿玉，当然戴绿帽子哦！——有人如此调侃他。

阿立未加理会，只是说：这你就不懂了！真正的黄玉，并不见得就是黄的，那么黄，是金子了不是！开门的黄玉，就是绿中泛黄的。就像新剥出来的白果肉一样。白果，你见没见过？应该见过吧？对，就是银杏！

一千块，对九十年代初的工薪阶层来说，当然不是小钱。阿立把所有的私房钱拿出来，尚且欠师父两百多块钱。虽然玩古的人，人人都做梦也想捡漏，想吃仙丹，但是便宜没好货，好货不便宜，这个道理，阿立想得特别明白。师父毕竟是师父，他会漏给你？他让东西给你，最多是友情价，想捡他的漏，那也只能是做梦。

（图36）收藏这种行为，说到底，许多时候确实也真的是占有欲使然。拥有的东西，不想失去。没有的，则想方设法要弄到。而且没有止境，没有满足的时候。

江浙一带很多男人都藏私房钱。出门身上没有一点钱，总是不方便。即使是并不怕老婆的，花自己的钱，可以无所顾忌地支配，总是觉得比较爽。更何况阿立这种怕老婆的男人！有一种女人，总是担心男人会把钱花到别的女人身上去，因此掐住了钱，也就是掐住了男人的小鸡鸡。

像阿立这样的男人，其实是大可以放心的。他既不英俊潇洒，也不风流倜傥。更没钱没地位，谁会看上他这样的人呢？了解阿立的人都知道，他纵有再多的钱，也是不会乱花 一分的。他的消费理念，完全与收藏结合在一起。买任何东西，都要想到收藏。也就是说，任何商品的价格，他都要以古玩比对。例如家里电视机过于老旧了，要换一台大彩电。他在商店里看着彩电愣愣地想，要是不买这电视机，就可以把师父那儿的一面汉代铜镜匀过来了！

有次几个哥们酒后去歌厅消遣，每人安排了一个小姐，坐在一边陪唱陪喝。阿立不想花那小费，自小姐在他身旁坐下，就坚持不碰她一下。他死板地坐着，像个正人君子。小姐挽他的手臂，他亦将她推开。小姐点了对唱，他都坚称不会，自顾点了两首红歌，鬼吼一通。小姐被冷落得郁闷，差点哭了。要是多碰上几个这样的客人，她还怎么在江湖上混呀！“姑娘姑娘莫悲伤，来投入我温暖的怀抱吧！”一个哥们一把将阿立的小姐揽去，左拥右抱，放肆调笑。这边的阿立才放下心来。

他并非厌恶女色，更不是他们说的性取向有问题。他是舍不得那两百块台费。两百，运气好的话，可以淘到一只晚清民国的铜香熏盒了！这样一搂一抱，快活固然快活，但香熏盒没了！快活是个什么东西？它是个转瞬即逝的东西！像彩虹，如泡影，仿佛春梦。而香熏盒却不一样了，它镂空的盖，小巧精致的身影，它深沉的铜色，温润的包浆，实在是令人赏心悦目的。它是经历了人世沧桑的旧物，曾经有人，也许不止是一个人，与它朝夕相伴。那镶着紫铜的手工雕花盖子里，轻柔飘出的香烟，曾给人以多少心灵的享受和安抚？时光流逝，曾经拥有它的人，尔今又在何方？人生苦短，只有物才是永恒的。几小时的依红偎翠软玉温香，很快就无影踪了。而一枚雅致的铜香熏盒，却依然可以安置于案头，与君相伴晨昏，向你无言地叙述它或平淡或不凡的过往。只要你的生命还在，只要你不将它易手于人，它便与你不离不弃，相守如一。

到了结账的时候，阿立死活不肯付小姐台费。理由很简单，因为他并没消费。接管了该小姐的哥们，当然也是坚决不付这额外的两百块。阿立涨红了脸：“是你消费的，当然要你付！”

“我消费？”哥们说：“我是帮你忙，才叫她坐到我身边的。我有一个妹妹了，看你的妹妹被冷落，我怕她太没面子了才英雄救美的！”

“你自己打了双飞，却要我替你买单，世上没有这样的冤大头的！”

“阿立你嘴干净点！我怎么打双飞了？你选了人家，却对人家不理不睬，你是一点道德都没有！既然不需要，就不该把人留下！”

（图37）自己的面容在杯中。

“是你们叫进来的，我又不要！你们说这个好这个好，要我留下，我也没说要！”

“阿立你耍赖是不是？人是你的，你不理不睬，把人家晾在那里难堪。我只是废物利用，台费肯定还是你付，各付各的。这种风流债，旁人不能替你付的！”

僵持不下之际，小姐真的哭了。妈咪来了，身后站两个男人，一个光头，一个板寸。臂上都刺青。在这样的氛围下，协商结果很快就出来了：阿立的台费，由他和那哥们各付一半。

在确定师父惠让的黄玉镯子并非和田黄玉，而是出于北方的岫岩玉后，阿立的心，几乎是破碎了。他听到了自己的心开裂的声音。他找到师父，希望退款。师父却对他说了两点。一，东西肯定对的。和田黄玉实在稀珍，能有幸亲见的人少之又少。所以说假的人，一定是外行！把假东西认作是真的，当然是外行。而将真东西看假的，那就是外行中的外行了。是大外行，是大蠢货、大傻逼！师父的眼里，露出了凶光。他说的第二点是：即使退一万步讲，这件东西果真像你说的那样不是黄玉，这也不能怪任何人，只能怪你自己！古玩行从古到今都是这样的，凭眼力吃饭。什么样的眼睛，看到什么样的东西。东西自己会说话，就看你听不听得懂。买对了，捡了漏，你偷偷高兴，也不会想到来贴补我，再给我一点钱。而发现买错了呢，却不怪自己，却来找我退钱。天下有这样的好事吗？所有的便宜都让你一个人占了吗？

阿立咬着牙，把当时只值二十块的镯子藏了起来。他的心在滴血。什么是教训？这就是血的教训！什么叫交学费？这就是昂贵的学费！他决定，这只镯子，他会永远保存，即使它一文不值，也不会将它扔掉。它是一个见证，告诉他人情是什么，告诉他眼力有多重要。告诉他古玩这一行，除了知识和经验，断事识人也许更重要。告诉他，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不可相信任何人和任何美好的话语！只有让东西自己说话。而要听懂物的语言，就要靠自己多看多听多想多读书多学习，并且与狼共舞。

好在不管妻子如何大发雌威，阿立都没有交代出藏私房钱的犯罪事实。他只是说正好单位被评为精神文明标兵，发到了一笔奖金，没有上缴，便买了这只镯子。几乎痛哭流涕，保证下不为例。

“你还敢下有为例？你又不来例假！”妻子与他约法三章，如果以后再跟师父交往，再把废铜烂铁拖进家门，惟有死路一条。

玩古这件事，就像抽鸦片。一旦粘上了，就会上瘾，很很难收手。虽然阿立出师不利，第一次出手就差点儿呛死，却全无激流勇退之意。反而暗暗立志，发奋图强，吃一垫长一智，好男儿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此后虽也免不了吃药，但确乎是越学越精了。说什么话，他一句就能听出是什么人。东西好不好，东西对不对，毋需多看，一轧苗头心里就清清楚楚了。只是苦于囊中羞涩，见的好东西太多，却没有实力来拥有，不免常常唉声叹气。

俗话说，识古不穷。像阿立这样在米厂工作，拿着一份死工资的人，十多年来节衣缩食，连一二十元的浴资都悄悄省下来。大冬天谎称是去浴场泡个澡，其实是把妻子那里申请到的浴资纳入小金库了。妻子觉得奇怪，男人并不是一个爱清洁的人，频频要去泡澡，难道是和许多臭男人一样，醉翁之意不在浴，而是去享受泰式按摩，甚至是特殊服务了？

为了买东西，阿立真的卖过血。第一次卖血，他有点紧张。当他拿了钱，两腿软软的，轻飘飘地走回家的时候，他差一点就哭出来了！心里有一股热乎乎的东西，在往上涌往上涌。好像是委屈，又仿佛是悲伤。阿立啊阿立，他叫着自己的名字，你这是何苦呢！你是怎么落到这一步的呢？

玩古收藏这件事，说风雅高尚一点，是走进历史玩味文化悦性怡情。但是换个角度看，其实最根本的，还是为了满足占有欲。是人类贪婪的天性在作祟。尤其是到了今天，此风极盛，比历史上宋代和民国两个收藏高潮有过之而无不及。据说当今是有近八千万人在搞收藏。这八千万人中，有几个是真正热爱传统文化的？熙熙攘攘，皆为利往。满世界都是蝇营狗苟之徒，制假贩假，坑蒙拐骗，监守自盗，明修客栈暗渡陈仓。放眼望去，乌烟瘴气，一片混乱！在这一行里，谁的话都不可信，只能信自己。兄弟一起去盗墓，最后那根将人拉出坟墓的绳子，常常会被上面的人一刀砍断。“兄弟对不起，拜拜了！你就在古墓里好好呆着吧。遇上个漂亮点的古墓女僵尸，永远相守，就是你的福气了！”连父子一起盗墓，儿子都会割断绳索扬长而去呢。

（图38）古董这一行，浩如烟海，要学的东西，要弄明白的东西，就是再让你活五百年，甚至一年千，你都学不过来。那么，识物先识人，就显得尤为重要了。你会看人了，会审时度势了，会趋利避害了，学会兼听了，既不轻信，也不怀疑一切。也就是说，你找到了好的路径，而不是一直在往死胡同里钻，不是一条道走到黑。这样的话，才能在这个恶浪淘天的江湖上混啊。才能与狼共舞啊！

阿立有时候也感到迷失。但是只要从此金盆洗手的念头一起，他便心生恐惧。好像只有醉心于此，让自己对古物永无休止永不餍足的追逐，才觉得内心踏实，才觉得不枉此生。

没钱怎么办？阿立这时候最能理解为什么世界上有那么多女子愿意卖身了。金钱物质的诱惑，简直就是我们生存的勇气和希望。为了钱，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可以卖。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母亲只生了我的身，但只有金钱的光辉才能照我心。所以我的身体我作主，可以用它来换钱，何乐而不为呢？阿立恨自己不是个女儿身！若是他年轻，并且是个姑娘，那他一定会义无反顾地挺胸走进夜总会。

十多年的血雨腥风吹打，阿立的经验、阅历总是今非昔比了。大开门的东西，拿得动的一件件拿下来。当然吃药还是常常有，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嘛。因此老鸦筑窠般一件件东西，仍然是有真有假，真假参半。古玩价格的暴涨，是近几年的事。涨势汹涌，一下子就冲进了亿元时代。以前几百元的东西，现在就是几千、几万。以前谁都不要的东西，现在也都成了宝贝。阿立入行早，那时候东西多便宜呀！便宜的时候却不是人人都买东西的。人们总是买涨不买跌，能看到未来的就是佛眼通了。要是能回到过去，银元大头五元一枚，官窑瓷器八元一对，黄花梨圈椅两百元四把，谁不买呀！但那时候买的就是少数人。八千万人中的绝大多数，甚至还同情嘲笑阿立这样当时买东西的人呢！

（图39）黄世襄写过一本书，叫做《明式家具研究》，成为家具收藏的宝典。明式家具，由于其优美的造型、巧夺天工的榫卯、紫檀黄花梨等上等的木材，以及其中蕴含的中国式审美和哲学思想，令其从实用器中脱颖而出，成为万众追逐的高级古代艺术品。

阿立似乎越来越知道，什么样的东西才真正是好的，是有收藏价值和升值空间的，而不仅仅是觉得好看和喜欢。有些人，对于买东西，总爱说，喜欢就好。其实这句话，只是安慰别人了。喜欢的，你以为漂亮的，不一定好。好的概念，在古玩上，就是要材质好，工艺好，年份好，题材好，以及稀缺性。你以为好，而别人，特别是大多数人并不认为好，那就不是真好。只有真好的东西，才值得收藏，买进来才有意义。这种古玩经，反正要细细道来，那绝对是三天三夜说不完的。总结起来，阿立有几句口诀，那是他自己的金科玉律：一要遇得到，二要看得懂，三要买得起，四要卖得掉。前三条都没有太大的问题，遇不到自然无从说起，说也是白说。看得懂才买，这一点对经历过市场地狱般历练的人来说，是必须牢记并经常提醒自己的。许多人都会在这上头吃亏。看到某件东西不错，其实对它并无太多的了解和研究，只是想当然以为吃到了仙丹，其实一定会吃药的。至于买得起，也是一句废话。买不起谁买？拿什么买？最后一句话，才是玩古的要义，是没走过千山万水所不能领悟的。也是一位成熟的、成功的收藏家所必须具备的素质。东西卖不掉，就说明它不好。不好的东西要买进来，当然就是犯错误。当然，卖不掉有两种情况，东西不好是其一。其二，是你买入的时候价太高了。你出到了十年，甚至二十年以后的价格。这样的东西，要想出手就难了。作为一名古玩收藏家，你收藏的目的再纯正，也就是说，你完全不为赢利，只是因为喜欢，只是为古物的精美工艺和沧桑气息而着迷，你也不可能始终“只进不出”。只买进而从不卖出，首先的问题是，你永远无法知道自己的东西是不是好，买得对不对，是不是真正有价值，你无法知道。听别人说好，或者对照书上，得出国宝的结论，一厢情愿地以为它价值连城，这是非常幼稚可笑的。好不好，值不值，必须通过市场来检验。你的东西有人要，那就是好。有很多人要，那就是很好。有许多人追着要，出再多钱也要，那就是非同一般的好！如果谁都不要，跳楼价甩卖也没人要，那肯定是不好。而你自己若是还觉得好，那就是自欺欺人了。如果还继续买进这样的东西，那就是与人民币有仇，不可救药了。除了市场检验，资金也是个问题。你买得起一件，可能买不起十件。买得起十万元百万元级别的，千万元、上亿的就未必买得起。在收藏界，钱从来就是个问题。是大问题！谁都不敢在拍卖会上号称自己有钱。再多的钱，都是沧海一粟。皇帝老儿的一方小小白玉印章，一个多亿落槌。而世上有多少好玩的稀世珍宝啊，你又有多少个一亿去争抢与占有？大千世界，又有几人能拿得出一个亿？即使你有一个亿，你买了白玉玺之后，也只能一辈子守着它玩吧。当别的宝贝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你就只能干瞪眼了。因此所有的收藏家，都是既买进又卖出的。所谓“以藏养藏”是也。你只有善于卖掉东西，才可能有钱来继续买进东西。把低等级的东西卖掉，买入更好的，藏品才能升级，才会越来越有档次。而在这买入卖出之中，提高了自己的眼力和鉴赏水平。同时更多地享受美物宝器带来的快乐。

（图40）石头作为一种被观赏的对象，它的文化意义和属性，与书法有着奇妙的一致。我曾经在一幅自己的画上题字如下：“石头和书法，都是最东方的抽象艺术。它不需要像这像那。他的此起彼伏，他的左顾右盼，它的半推半就，他的欲言又止，他的忽轻忽重、似有若无，它的出乎意料而又在情理之中，他的虽然无言却眉目传情，便是其生命。”

和别的收藏者不同的是，阿立倒腾这些东西，始终处于地下的状态。他从来不敢将“废铜烂铁”堂而皇之带回家。更别说与家人分享淘到宝物的喜悦和捡漏的狂喜了。他的藏品，大多塞在不为人知的角落。只有妻子不在家的时候，才敢拿出来把玩欣赏，用放大镜左看右看。这时候的阿立，沉浸在偷来的快乐中。仿佛真是背着老婆在与别的女人偷情一样。

站到他妻子的立场上来看问题，我们也许会对她有更多的理解。跟了阿立这么多年，她其实是非常憋屈的。阿立迷恋古玩，整天脑子里想的都是那些“废铜烂铁”。要跟他说说话，也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他的魂早就丢了！难得一道出去旅游，一到目的地，他就会以各种各样的借口溜号。她当然知道，他又是奔古玩市场去了。只要一说到古玩，他就双目放光，人才算活过来了。而平时，就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病恹恹的。跟这样的人在一起过日子，你说能开心吗？

更让她感到委屈的是，结婚这么多年了，他们还住在这样的破房子里。别的人家，拥有好几套房子也不稀奇呀！车也没有。虽然她也考到了驾照，但始终是个本本族。哪有钱买车呀！三口之家，除了日常开销，所剩无几了。她一直是骑一辆电瓶车上班下班。女儿上初中后，见别的孩子都有汽车接送，就让妈妈别再骑电瓶车送她上学了。“我自己走回家好了！”她倔强地对妈妈说。当妈妈的，这时候心里真是五味杂陈啊！孩子这么要面子，宁可走路一小时，也不要电瓶车接送。她伤心啊！为女儿，也为自己！她哭得稀里哗啦，心都碎了！

她其实不是一个凶狠的女人。她反对男人搞收藏，是不愿意他走火入魔。本来就没几个钱，还要往水里扔，你说哪个当妻子的会坐视不管？人们总说，好的女人不拿自己的男人与人比。人比人，气煞人。好丈夫是天生的，不是比出来的。嫁到好男人，凭的是运气，是你前世修来的福。男人没出息，比也没有用。“你看看人家！”女人最不该说的，就是这样的话。男人最听不得的，也是这样的话。他没出息，你这样说了，他就有出息了吗？这跟在床上是一样的。他不行，你还就不能说他不行。你一说，他就更不行了。好女人应该懂得，男人是需要鼓励的。只有多看到他的优点，婚姻才能维持下去。阿立的妻子，这上头做得不错的，她总是想，阿立这个人，穷一点，无能一点，但人品好。现在的男人，有几个是愿意在家里好好呆着的？阿立不抽烟不吃酒，更不玩女人，没钱有时候倒也是优点呢！男人有了钱，会安稳吗？在外面养了小三小四，婚姻还有什么意义呢？

所以她在男人面前，从来都不流露出她对有钱人家的羡慕。女儿爱面子，宁可走一个小时的路去上学也不要她骑电瓶车送，这事儿她都不对阿立说，生怕刺痛了男人的心。她没有过分的要求，并不指望男人事业有成、发大财，只要安分守己过日子就是了。经济窘困的苦楚，她常常只是压在心底。她反对的是他买古玩，她不相信这些东西能赚钱。他有时候对她说，哪件值多少，哪件可以换一套房子，不仅没能让她高兴，反倒叫她十分担忧。她当然有理由担心，他的神经是不是出问题了？他如此着迷，辛辛苦苦挣来的工资，是不断地往那个无底洞里扔啊！

女儿初中毕业时，阿立买了一只苹果手机给她。妻子惊诧得跳起来：“不想过日子啦？哪来那么多钱？买这么贵的东西，也不跟我商量一下！学生哪里需要这么贵重的东西呀！”

以前买进卖出，断断续续赚到的钱，阿立都藏匿着不让妻子知道。两年前，阿立答应女儿，要为她买一只手机。这次刚好出掉一件东西，赚了一万块钱，心里实在高兴，就大大地出手阔绰了一下。

一只竹刻笔筒，多年前阿立在苏州文庙花五百块钱买的。刻的是竹林七贤。虽然雕工不是太好，但竹色红润，包浆老到，至少是清中期以上旧物。竹刻这一路东西，在古玩中颇有些特殊。它的材质不贵，竹子野贱，山野屋角，到处都是。但是，一件好的竹刻文房，其价格毫不逊色于贵重木质和珍稀宝石。因为明清时期的竹刻文房用品，如笔筒、臂搁、墨床、扇骨等物，因是文人所刻所用，充满了文化内涵和雅致的文人气息，所以在古玩收藏界受到特别的重视。阿立的妻子先是不相信一只竹头笔筒能够卖到一万元。“就是那个竹筒筒吗？我一直以为是插筷子的。”在她看来，当年阿立花五百元买下，已经是傻瓜之举。而居然有人出一万元买去，这个人的神经，一定是出问题了！

（图41）马未都央视《百家讲坛》说杂项，开篇就说竹雕。他向大家介绍了一件清代顾珏的竹刻笔筒，在香港佳士得拍出了一千一百四十多万的天价。有一点他说得没错，竹子与硬木和牙角不同，材料不值钱。但是，经文人和好的工匠雕刻之后，身价就不菲了。

阿立告诉她，有一只笔筒，也是竹子的，是那时候一个叫顾珏的人刻的。顾珏也是苏州人。他刻的一只笔筒，在香港的某个拍卖会上，是一千多万元成交的。不是一千元，也不是一万元，而是一千多万元！

妻子听他这么说，呆呆地说不出话来。后来她突然哭了。阿立以为她是还在为苹果手机心痛吧！她是节俭惯了的人，从来舍不得大手大脚花钱的。家里的抽水马桶，轻易是不抽的。用了之后，把盖头盖上，等洗菜、揩面、拖地用下来的水，冲进马桶里。家里虽然有一只蹩脚空调，其实很少开的。只有特别热的那几天，才三个人挤在一个房间里，开那么几小时。每到半夜，她是一定要悄悄爬起来，把空调关掉。凡是开空调的日子，阿立都是后半夜热醒来的。这样的家庭经济，居然买了一只苹果手机，简直是拆人家了，不想好好过日子了！

其实，在女儿身上，阿立一直都没有少花钱。虽然家里条件差，但因为倒腾些古玩，真真假假，手上总是有点钱的。他经常偷偷塞些小铜钿给女儿。女儿不要电瓶车接送，阿立其实是知道的。他也觉得愧疚，对不起女儿。他对她说：“等爸爸赚到了大钱，就买车。要买奔驰和宝马，或者蓝波基尼和法拉利。蹩脚车咱们是不要的！”他给了女儿一些钱，让她觉得累了就坐出租车上下学。当然，这些妻子是不知道的。在养育子女上，阿立是坚决信奉“穷养儿子富养女”的原则的。小子苦一点，长大了才知道奋斗。而女儿，如果从小到大什么都没有，她就会特别贱，特别向往物质，特别容易受诱惑。一点点的东西，都可能把她骗了。

阿立没想到的是，妻子哭得一塌糊涂，原来是舍不得他把笔筒卖掉。人家卖了一千多万，而你一万就卖掉了，你也太不把人民币当钱了吧！要是我们有了一千万，就什么都有了。两百万买套别墅，三十万买辆车，装修房子五十万，还有七百多万，给你爷娘三十万，给我爷娘三十万，给我弟弟家三十万。还余下六百多万呢，我也不用上班了，我就在家里烧饭，炒炒股票，再开一家淘宝店。现在倒好，一万就被你卖掉了！买了一只手机，一万也没了！呜呜——

阿立笑了起来。并不是所有的竹笔筒都值一千多万的！那跟画儿是一样的道理。张大千齐白石画的，至少也要几百万。精品则卖到一个亿。但要是女儿学校里的美术老师画的，十块钱也没人要的。竹刻笔筒，要刻得好，名家刻的，才值钱。我的这只，卖到一万块，已经很不错啦！

（图42）当一件东西，以真的面目来到你面前时，它是客观上的真，还是主观上真客观上却假，其实是不重要的。如果一个人，拥有一些假东西，却一辈子把它当真，那它的真假，已经无所谓。物藏于我，只是今藏于我。过去和未来，它都只属于别人。真亦是短暂，假也不会长久。

这几年的收藏市场，一天比一天火爆。央视等媒体，什么“寻宝”、“鉴宝”、“一锤定音”等节目推波助澜。拍卖会上不断刷新的价格纪录，让人们疯了。阿立一万元出掉的那只清代竹林七贤竹雕笔筒，半年之后，人家三万八千元卖掉了。

阿立妻子哭哭讲讲，哀声叹气了一夜。她要阿立保证，以后一件东西都不能卖掉了。半年就损失了两万八！要是它以后涨到十万、一百万、一千万，你怎么办？

她开始动手了，把找得到的东西，一律放到大衣柜里锁了起来。连阿立要看这些东西，都得向她申请。在她同意之后，方才打开柜门，拿出一件，看好放回去，再取出一件。

朋友之间互相欣赏彼此藏品，交流看法，乃至买卖，这太正常了，是常态。每当有朋友到家里来，阿立都会有些尴尬。妻子心里不高兴，难免会形诸于色。朋友进门就叫嫂子，嫂子的目光，却满是不信任。朋友说：“我是来向阿立大哥学习的。”嫂子就冷冷地说：“我看你比他要懂得多！”言语之间，颇有防着阿立被骗走东西的意思。

某日来的一个朋友，不仅嘴甜，而且还带来很多东西给嫂子。他居然还掏出一个玉挂件送给嫂子。玉虽不太，但很白很润，很是可爱。嫂子心情大好，不仅沏了好茶，还端出水果招待客人。警惕性当然也放松了。当客人提出要看点东西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同意了。

客人看中了一只手炉。炉为铜制，小小的，实际是一只袖炉。与普通手炉不同的是，它体量小，制作精，而且没有提把。袖炉的品级，当然要比一般的手炉高。阿立妻子小时候，脚炉见得很多。虽然现在有些古玩店，也有脚炉卖，但价钱很低，两三百块就能买到一只品相不错的了。但手炉不一样，哪怕是民国货，白铜也好黄铜也好，最差的也要上千元。上品的，就没法说了。几千、几万都有。那袖炉呢，就更少更珍贵了。尤其是有“张鸣岐制”字样底款的，虽说并不见得真是名噪一时的明代制炉名匠亲制，许多时候也只是一个寄托款，但在铜炉收藏中，有款还是无款，并非无足轻重。只要不是今天补的后刻款。

（图43）在我看来，手炉里面应该有一个基本的区分，一类是真正普通的日常取暖用具，除了暖手，欣赏价值很低；而另一类，则是奢侈的日用品，在材质和工艺上，极尽奢华之能事。比方说宫廷用的，工艺遍及錾刻、错金银、珐琅彩等精致豪华诸法。还有则是民间名声显赫的工匠所制，如张鸣岐、潘祥丰、胡文明、赵一大等。名家名作巧夺天工，在当时就不是普通人所能得到，更别说日常使用了。

客人对这只袖炉爱不释手。他吞吞吐吐半天，终于提出求让。嫂子当然一口回绝了。客人又求大哥。阿立说，这还是要看你嫂子，她说让就让。

阿立虽然见多识广，对手炉这类东西，还是有些轻视。他比较看重的是宣炉，也就是通常有底款“大明宣德年制”的铜香炉。客人既然喜欢，只要出价可以，就让。但是，当着妻子的面，也不好多说什么。

不管嫂子态度有多坚决，客人始终拿着袖炉不松手。软磨硬泡，最后喊出五万这个价，把嫂子着实吓了一跳。

经过了太多的历练，阿立当然老成，只在内心暗暗叫好，默默希望妻子点头同意，做成这桩买卖。

妻子几乎被五万这个价吓呆了。在她看来，这件东西最多只值几百块钱。能卖到一千，已经是了不得了。五万？真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或者就是在做梦。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看看男人，他面无表情，一副与己无关的样子。她有点恨他。在她茫然失措的时候，她希望他能有主张。“你说吧！”她明显开始动摇了。五万元的诱惑太大了。她让他说，如果他说一个“行”字，哪怕只是点点头，这笔交易也就成功了。但他不说。他把皮球踢还给她：“还是你看着办吧！”

她的内心十分纠结。同意吧，怕吃亏。不同意吧，坐失良机怎么办？不能眼看着到手的五万元又飞走呀！她一年的收入，都没这么多的。五万，能买多少东西呀！如果一念之差，五万转瞬飞走，那她一定会悔青肠子的。可是，如果它不止五万呢？就像那只竹笔筒，一万卖掉，半年不到，人家就卖了三万。这不同样要令人抱憾终生吗？

（图44）所谓造像，其实就是人物雕塑吧。大多上与宗教有关。有些造像，就像我们的家人朋友一样，熟悉得仿佛能听懂他的脚步。那是因为常见。像无量寿佛、自在观音、白度母、绿度母、千手观音、文殊菩萨等等，他们不光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护佑着我们，其实也常常现身我们眼前，以其平和慈祥的面貌，带给我们安宁和喜悦。他们独特的面貌身姿，让我们亲切。所以我们常常能够将他们一眼认出。

卖的声音，终于在她内心占了上风。她一向有点看不起丈夫，现在却觉得有他在身边，自己是可以依靠的。他再笨，也是见得多接触得多的。如果他认为五万是便宜了，他是一定不会同易成交的。他不反对，就表明这买卖可以做。至少是不会太吃亏的。

她是个有点心计的女人。在决定卖掉之后，为了达到利益最大化，她又抬了一把价：“六万吧！”她说。她是这样打算的：她说了六万，对方必定坚持五万。她就坚持六万。这样僵持一阵，也许各让一步，最终以五万五成交。或者最后他答应五万二，她也感到满足了。

客人没还价，爽快地同意了。他好像是有备而来，立马从包里陶出六刀人民币。

客人看来算是没有把阿立家当外人。在古玩行里，交易总是要讨价还价的。即使你觉得再便宜，也还是要最后还一下价，才能把东西拿走。如果你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或者是让对方觉得你是捡到漏了，那么他必定反悔，这买卖就做不成了。接下来你说什么都没用了。你再加多少钱，人家也不会卖给你了。

嫂子的脸色变了。面对放在眼前的一堆钱，她非但没有高兴，反而有了一种被骗的感觉。她恨自己贱，好像从来没见过钱似的。六万元就能发家致富，荣登福布斯富豪榜了吗？除了恨自己，她还恨男人：你还算个狗屁搞古董的！人家在你眼皮底下捡漏，你屁都不放一个！不会你们这是联手来骗我的吧？把好东西从我这儿骗走，你再到他那里拿回扣。你串通着外人设局做戏，连裆模子来骗自己的老婆，你还是不是个人啊！

嫂子翻脸不认账。她不管什么江湖规矩不规矩，反正她也不是江湖中人。“六万块钱你拿回去吧，炉子不卖了！”

她一副断然决绝的样子，其实是强装出来的。毕竟这样做，总是不地道。不论江湖规矩，单从起码的为人之道来讲，也属于出尔反尔背信弃义。她的心里，其实是一点底气都没有的。

（图45）有一些东西，初见是一，二见是二，再见是三。或者，买时是此，日后乃彼。随着见识的日益增长，和研究的不断深入，真相才会渐渐显露。这也是收藏玩物的乐趣之一吧。

出乎她意料的是，对方完全不以为怪。他只是轻松一笑，就把钱收回去了。“没关系，没关系，既然嫂子舍不得，那就先自己留着吧！见面就是缘，好东西上手即拥有。谢谢嫂子拿出来分享！”

阿立妻子再一次愣了。谁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呢？这只袖炉，当初阿立从别人手上拿来，出了一千块都不到。现在可以六万元出掉，这是多好的买卖呀！但是，煮熟的鸭子竟然在自己手里飞掉了！

茶几上空空如也。而刚才，一分钟前，上面还是堆放着六刀百元人民币的。它们整齐、庄重、富丽、沉着。它们是属于她的。它们油墨的香气，犹在屋子里弥漫。这种钞票特有的气味，是胜过任何花香的。如果它们此刻重新出现，再一次从客人的包里翩然而出，她是一定会为那独特的香气而深深陶醉。

（图46）与其说是人藏物，倒不如说物藏人。一朝拥有已经足矣，何必天长地久！人的生命再长也是有限，再好的东西，也不可能守它一百年一千年。最后它总是要风流云散，投入别人的怀抱的。

求助的目光投向男人，阿立却仍然一副局外人的模样。自始至终，他都只是一个看客。不，连旁观者都算不上的。因为他看上去一点兴趣都没有，蔫蔫地坐在一旁，死猪一样。

她真的想哭出来。想放声大哭！六万元，转瞬就不见了。她活到今天，见过六万元吗？六刀堆放在一起，有说不出的雄壮与巍峨！关键的，它们是她的，属于她的，全都属于她！可是，只是在转瞬间，它们就没了。被命运的魔术师吹了一口气，就吹没了。

她强忍住，才没让自己的眼泪流下来。客人走了很久很久了，她还呆呆地坐在沙发上。

经过了辗转反侧生不如死的几个日日夜夜，她终于决定，要让男人去反过来求人，将那桩买卖重新做起来。

在古玩交易中，欲擒故纵也是最常见的一种手段。老江湖总是特别能沉得住气。如明明是捡漏了，却还要做出一副吃了大亏的样子。数钱的时候表情痛不欲生。还忘不了最后再砍一下价。这样做，自己高兴，卖家也高兴。而有些东西，你要是急于到手，反而有可能买不成。至少也会多花不少钱。要相信物与人，也讲究一个缘字。是你的，终究还是你的。错过了这一次，下次竟还能神奇地再出现。不是你的，强求不得。即使到了手，也还可能飞走。有了这样的心态，便能克敌制胜，以最合适的价格，买到好东西。

阿立妻子因为舍不得那六万元，决定要主动出击，再续前缘。她就完全处于劣势，受制于人了。

结果可想而知，输得很惨。对方说，他对袖炉并无研究，也没太大兴趣。只是那天在阿立家，看它小巧，而且盖子镂空图案挺好看，所以想买回家当个熏炉，点点沉香，净化室内空气，如此而已。既然嫂子惜售，他也就君子不夺人所爱了。而现在，嫂子又想将它见让，我自然还是要的。但因为前天遇见一样心仪的东西，起了贪念，掏钱买下，因此手头又不太宽裕了。嫂子要让，那就三万块给我吧。否则的话，嫂子还是自己留着玩吧！像这样精美的小东西，市场上也不多见，以后肯定有升值空间的。

褒贬是买家。人家只有不想要你的东西了，才会夸你的东西好。对方放过这样的话来，嫂子的防线被彻底击垮了。可是三万？比当初少了一半呀！她又怎么能接受？但是，此人冷冷地将钱收回，放进自己包里的动作，再次浮现在她的脑海。这次，还能让巨款像鸽子一样飞走吗？

她决定不要六万了，“还是五万吧？行吗？”但人家摇摇头，就是不要。

“那么，四万吧，四万总行了吧？”

那人还是摇头，并做出要走的样子。

最后，竟然是三万五成交。这么来回一折腾，两万五千元就打了水漂！

阿立妻子究竟有怎样的内心风暴，大抵可以想象。这样的打击，对于她这样一个贫困的女人来说，无异于催命。

然而让她痛不欲生的事，还在后头呢。一年之后，她在一本拍卖图录上看到一只袖炉，与她出掉的那只几乎一样。一样的款式，盖子的纹样也别无二致。底款同样是四字篆书“张鸣岐制”，甚至包浆都很接近。看上去亲切得就如家人。这样的一只袖炉，起拍价是八万。而一旁用水笔标注的成交价，竟然是二十一万元！

她一个礼拜卧床不起。阿立说，所以呀，女人是不能搞这个的。他们的目光短浅，心理承受力极差。古玩这个行当，有时候就像赌博，只能赢不能输，怎么行？捡漏吃仙丹的事千年也轮不到一趟，而吃药被骗，倒是常常有。你这种心态，实在是不应该！一件东西，买来一千元都不到，三万五出掉，利润可以了。别人就是卖一百万，也与你无关。你命里该赚的，就是这一段。看见人家赚就气成这样，你又没蚀！要是蚀了，还不跳楼！一千元卖给我的人，他要是知道咱们卖了三万五，他又会怎样？他要知道拍了廿一万，那还活不活？我是见得多了，不管赚还是蚀，那不会太往心里去。吃了仙丹，高兴一下，也就过去了。东西终究还会是别人的。人活得再长，长不过东西的。赚到了钱，最终也不能抱着钱去火葬场。左手来右手去，吃了药，买到了假东西，生一阵气，也过去了。谁让自己眼睛不如别人呢？东西往床底下一塞，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不好意思说出来的。说出来只会让人笑话，让别人幸灾乐祸。还瞧不起你！

（图47）都是浮云。

阿立用深刻的道理，治好了妻子的病。不过，她发誓，以后再也不卖掉任何东西了。看都不会再让别人看一眼！她做了十来只木箱子，把所有的宝贝都细心包好，分类装入箱内。箱盖则用钉子钉了起来。“谁也别想看！”她恨恨地说。

榔头敲得重了，把一只紫砂茶壶给震碎了。阿立见妻子又要犯病，忙宽慰她说：“这虽是一把晚清老壶，但既非名家所制，工亦粗劣。唯一可取之处，在于泥料纯正，无毒无害。像这样的壶，不过区区几百元，打了也就打了吧。况且，碎得不算厉害，我认识济南一个七十多岁的老手艺人，可以用铜钉将它锔起来，照样可以用的。”

茶壶一共锔了三十几颗钉子，工钱花掉两千八。这又让妻子心痛了好一阵。说是一只破壶，买来不过几百元，修一下却花掉两千八，这不是本末倒置了吗？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干脆扔了呢！

锔过的茶壶，竟然严丝合缝，滴水不漏。这让阿立感到神奇。那两排蜈蚣一样的铜钉，看着也越来越顺眼，甚至可爱起来了。“残缺美啊！它是东方的维纳斯！”阿立赞叹道。

某日有客登门，见了这把茶壶，一见钟情，执意求让。阿立说，这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又是残了的，你若喜欢，拿去便是！

客人说：我不喜欢欠人情的，亲兄弟明算账，你出个价，钱是一定要付的。

阿立说：这样也好，那你就给我成本费吧，我也不赚你钱了。壶当初买来是七百块，锔工两千八，一共给三千五吧。

客人二话没说，取过茶壶，去卫生间倒掉茶水，扯过几张餐巾纸，将壶裹了，塞进包里，然后取出一刀百元钞：“给你一万！你一定要收下，总要赚一点才说得过去的。谢谢惠让！谢谢惠让！”一迭声地谢谢，抱着茶壶走了。

这件事告诉阿立夫妇，祸兮福所伏，一把茶壶，打掉了反倒付钱了。这谁又能想到呢？

（图48）以前瓷器、紫砂器上的锔钉，点缀在优雅的器皿上，给人以无限的美感。破损有时候是天意。而破损之后的精心修补，往往饱含深情，更是可遇而不可求。其实，残损何尝不是一种缘份啊！

以后要是再碰到天大的好事，不要太高兴。简单点高兴一下就行了。而若是遇上麻烦事倒霉事呢，也不要太难过伤心。因为坏事说不定什么时候变成好事了。

不过阿立不幸遇到车祸身亡，做妻子的老庄哲学学得再好，也是不可能把它看成是一桩好事的。她的伤心，是普天下所有未亡人的伤心，常人完全可以想见，此处不赘。

堪令未亡人感到安慰的是，阿立毕竟为她留下了几大箱子的东西。孤儿寡母，虽说家中失了顶梁柱，有了这些东西，心里是可以踏实的。遇到需要花钱的时候，总可以取出一两样变卖。现在的世道，人情淡如水，有困难找警察，警察也不会给你钱。要吃饭，要看病，要上学，还是得靠自己啊！

转眼女儿就考上了大学。不过考得不太理想，要上的那所大学，缺了几分分数，花的钱就很可观了。有人说，现在有三条蛇最厉害。一条是白蛇，那就是医院。人要是一生病，一进医院，钱就不是钱了。治个感冒也要几百上千。如果是大病，不治吧，一个人死；若是要治，那就是全家死了。因此背上的债务，可能几辈子都还不清。还有一条是黑蛇，那就是法院。在中国，你不能有事，要一有事，涉及诉讼，麻烦就大了。过去说，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今天你进了法院门，不管你有理没理，花钱才是刚刚开始。许多时候，花了钱，还输了官司。第三条蛇，是眼镜蛇，那就是教育。现在的孩子，从幼儿园起，就要花钱了。从入托开始，到大学毕业，一个小孩，总共要花掉多少钱，统计一下，是要吓煞人的。有钱人家无所谓，但是对于贫困家庭来说，钱这个字，不提起倒也罢了，一提起必定是两眼汪汪的。

阿立妻子不着急，她有好几箱宝贝呢。只要打开一只，取出几件，便可换来足够的钱，去铺平女儿通往大学之路。

（图49）唉！有些事不能想，一想就惶恐虚无。人的一生，能够有几年啊？再美的爱物，又能与之相伴多少晨昏寒暑？光阴易逝，生命短暂，再好的东西抓紧在手上，不久也将松开。那些千年前紧握在墓主人手心里的玉猪，握得再紧，终究也会有松手的一天。看似人藏物，其实物藏人！对于物来说，人只是临时的保管员，只是过客，只是匆匆的一场风雨而已。

一位阿立的生前好友，他是阿立活着的时候最要好，也是最信得过的人。阿立曾经还对妻子说起过，说古玩这一行，坏人实在太多了。但是这个哥们，人品好，眼力也不错。他还跟妻子开玩笑说，万一哪天自己不在人世了，妻子若是要改嫁，就嫁给这个哥们吧。只有嫁给他，阿立才会放心。所以未亡人要卖古董筹钱，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个人。

哥们帮着嫂子打开木箱，一件件东西取出来，他一迭声地问嫂子：“这些东西真的是阿立哥的吗？你确定都是阿立哥的东西吗？”他的表情和眼神，在她看来是那么的奇怪。

“怎么啦？怎么啦？”她问他。

哥们也不回答，只是长叹一声，让她把其他木箱也打开看看。

一连开了三只木箱，哥们说，没想到啊，没想到，阿立这样精明的人，竟然藏了这么一大堆垃圾！凭他的眼力，不应该这样的东西也看走眼的呀！

她当然完全不能相信，阿立留给她的，大部分是赝品。这些男人活着的时候就被她强行收缴装箱密封的，竟然并非价值连城的宝贝，而只是一些赝品，或者就是一些并无太多价值的旧货吗？不可能的！谁又会接受这样的残酷结论呢？

（图50）在这个混沌的世界上，真的有什么真相存在吗？造假借助现代科技，借助人性中的美好和邪恶。进步和贪婪，都在为造假鼓劲。永远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当然我相信，东西的真假，是客观存在的。但是，主观的判断，却永远可以是暧昧，可以模糊，可以是欲盖弥彰和自欺欺人。假作真时真亦假，人生一切，莫不如是。谁能说梦一定是假，醒着的生活必然是真？

看来阿立那时候是瞎了眼了！把这样的哥们视为最可靠的朋友，还居然认为可以把孤儿寡母托付给他呢！他一辈子弄古玩，识真辨伪，没有首先学会识人啊！先是什么师父，转给他的第一件东西就是药。现在又是这个哥们，哪有什么兄弟情义啊，还不是一个乘人之危的贪婪奸刁的小人！面对阿立留下的这许多宝物，他当然是起了贪念了。他欺侮我女流之辈，对这些东西不懂，所以故意说它们全是假货破烂货。我可不会中他的奸计，不会相信他的鬼话，更不可能把东西交给他去卖掉的！

但问题是，谁又能来帮她确定，这些东西究竟是真是假，价值几何？

对拍卖公司，阿立生前不止一次对她说过，那是专门拍假卖假，猫腻花样百出的地方。因此在她心目中，无疑是黑店，是骗子集团。

那么，又有谁能够来认真地看一看她的东西，帮她一把呢？这个人不仅要人品好，而且要眼力好，真会看东西，真看得懂，又真心为她好，帮她。这样的人，到底在哪里？在这个纷扰的世界上，又到底有没有这样一个人呢？

这个可怜的女人，无比茫然地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发现自己青春的容颜早已不再，愁苦的表情连自己看了都感到晦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