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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线

来源:人民日报 | 罗伟章  2016年07月25日07:43

县境之外,我最先知道的地方,除了北京,就是四川本省的松潘。那是1976年8月,某天夜里,房舍震荡,犬吠牛鸣,我从虚楼跌入了牛圈。第二天进学堂,老师说昨夜发生了地震,地震的地方叫松潘。从此,地震和松潘同时植入我的脑子,并成为同一个概念。

多年以后,我走过了许多地界,其中大部分都忘记了——但松潘没忘,尽管我从没去过。在我的观念里,甚至血脉里,松潘是一个灾难性的名词。这里的灾难并不与恐惧相连,而是暗含着某种启示,在我很小的时候,松潘就教我懂得,人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并不天然地拥有凌驾于自然规律之上的特权。正因此,无论如何,我得去松潘走一趟。

去松潘的里程,就是探寻一条河流的里程:逆岷江而上,过汶川、茂县,到达岷江源头,就是松潘了。话虽如此,从成都出发,开车却需大半天。沿途山势奇伟,雪峰隐隐,路边槐花开得正繁,阳光和风,将花香蒸腾拂动。松潘城卧于山谷,古城新城并势,藏回羌汉杂处,其扼控江源、邻接陇藏的地理位置,使之在历朝历代都是兵家重地。正因此,虽有据说为薛涛流放松潘期间作的《十离诗》,松潘究竟属于男性,松潘城也是一座男性的城。

可它确又有着女性的干净、祥和与丰饶。街沿店铺林立,各族民众,近乎安静地做着生意,收来的虫草,也都盛进笸箩,在街面低头打理。去藏民德嘎家做客,厨房和饭厅在同一间屋子,女主人轻巧的步态和内敛的眼神,男主人纤尘不染的歌声,捧出的正是草原和蓝天。去羌寨和回民拱北寺,一样会受到热情接待。曾经,民族间因生存、习俗和信仰而时起争斗,使松潘以“不易抚绥”闻名,而今都已埋进历史。同行的青年作家羌人六说,他有一年来松潘,饭桌上汇聚了几个民族,几个民族的朋友都说,我们是兄弟,我们是一家。这事让他感动至今。划分民族缘于尊重,因此本不是为了确立界线,而是为了抹掉界线。

事实正是这样:花灯舞来自北方,被藏民接纳,水晶乡藏寨的川盘花灯舞,还成为了非物质文化遗产;羌族锅庄里,有藏族锅庄的神韵;回民小调里,又饱含汉族音乐元素。

这种相互学习与借鉴,是对“界线”一词的最好回应。

还不止于此。百余年前,英国植物学家威尔逊来到松潘,拍下了松潘古城的照片,百余年后的一天清晨,我与几位朋友爬上城背后的西门顶,俯瞰古城,发现大体格局,与威尔逊的照片相比并没有多少改变。在这里,城垣逾百代,栈桥越千年。这是一座把历史记忆植入日常生活的城市,历史和当下,如水溶于水中,并在生活里淙淙流淌。就连汶川地震后安徽援建的新城,也充分考虑了川西民居特色,与古城保持格调上的一致。但这丝毫也无损于它的现代感。真正的现代感必与传统相通,世界文化的前景,也并非单一趋同,唯此,才让彼此间的尊重、沟通和丰富真正成为可能。

但要做到这一点是多么困难。5月中旬的一天,我们翻越四千米雪山,去施家堡乡双河村看蓝莓基地,同时看对面山上的珙桐花,还有山间瀑布。老实说,我非常失望,所谓基地,只有沟畔小小的一片,刚刚羞涩地结出果实,珙桐花只能远观,目力再好,也最多看个影影绰绰;尤其失望的是那挂瀑布,既不宏大,也不瑰丽,比我老家的差远了。我坐在草坪上喝水,不想费力走到瀑布底下。这时候从阿坝州委下派到松潘县政府工作的张艳走过来,给我讲珙桐的身世,说那是冰川时代的遗物,恐龙都灭绝了,它留了下来,目前,野生种只在中国生长,且只在少数地区,是植物界的大熊猫;因其花序如白鸽舒展双翅,珙桐被称为“中国鸽子树”,它开的花,又叫“中国鸽子花”。

听到这里,我坐不住了。那挂瀑布,就从生长珙桐的山上下来,它们是一体的,我不知道那条竖起来的河,日夜奔流了多少个春秋。当我靠近瀑布,感受到它的阴阴凉气和溅玉飞珠,心想,我应该尊崇每一地、每一处、每一个人所珍视的,不可轻率地将人们热爱的家乡风物人情作比较。在松潘,有闻名遐迩的牟尼沟和黄龙风景区,当地人却把这挂并不起眼的瀑布郑重推荐,一定有他们内心的选择。再比如蓝莓,尽管我曾见识过兴安岭地区广袤的盛景,而它来到这片高原,该是经历了多少艰难的试验与驯化,对他们而言,这小小的一片,也是件了不起的大事。

幼年跌入牛圈所受到的教育,因为这趟松潘之行,我又有了新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