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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办

成长隐秘经验与人生终极观照

来源:文艺报 | 何江花 晏杰雄  2016年07月08日16:50

 文学本身归属于一种个人化的表达,每一道独特的目光,都会带给阅读者不同的阅读体验。在众多表现城乡题材的文学创作中,谢宗玉的文字自有其独特的味道所在,史铁生曾称其创作“把一条朴素的路铺向自己情感的历史和心灵的眺望”。他的笔端似乎有一种魔力,可以让人们看到他眼中的这个世界,回到文学本身的同时,又仿若亲临文字现场。童年、成长、死亡主题,是谢宗玉作品里极力书写的内容,他将个体人生分为三个阶段进行剖析,将其中隐秘的焦虑存在诉诸文字,童年时期盲目地快乐,其中也依然存在不自知的忧虑与烦恼;成长的过程遭遇内心世界与外界人群的围堵而时感彷徨苦闷,即便童年的经历可以医治成长后的心灵,终究不过是个体面对现实世界的假意逃离;死亡的逼近附带着恐慌的无助,兜兜转转最后走入向死而生的归途等等,作者试图用自己的笔墨去揭示生活的真实本质,去挖掘原生态的生存境况,孩童亦或是老人,每个个体都有他们各自的烦恼与忧愁,城市也好,乡村也罢,生存在其中的个体都无法逃避生活给予的焦虑以及精神的无所依附性。然而作者的笔墨并不止于此,在描述生命不能承受之重的同时,谢宗玉的文字也在宣扬着一种生命的豁达。

童年:单纯的快乐与隐秘的忧郁

日本生态摄影家星野道夫曾说:“人们总是在长大以后回想起孩童时代……不过最令人难以忘怀的,应该是当时所不在意的‘时间’吧,那种无关乎过去或未来,只在乎眼前片刻,无法重新拾回的时光”。在个体的一生中,童年时光算是最无忧的年岁,拥有着近乎为零的压力与责任负载,时光的单向性让那些无知的年岁在成人世界里显得弥足珍贵。在谢宗玉的笔端,童年时光占据了很大的笔墨,是谢宗玉在成人思维的干预下刻意营造出来的属于孩童时期的欢喜,他将自己的个体经验融入到文字中,隔着纸张的厚度,让人们看到在城市的余光外,故乡瑶村一些不起眼的植物村事撑起的整个童年的欢笑,故事里涂满阳光,在城—乡、成人—孩童视域的对照中,童年时光显得纯美、简单而又温馨,那时拥有着盲目的快乐,能够感受到父母亲的关注与爱,巫术的参与让人心存敬畏之余增加了童年的灵性与想象性。童年时光在谢宗玉的笔尖俨然成为成人世界之外的乌托邦,乡村变身一片精神乐土,但在作者极力回想童年时光忆往昔乡村时,依稀伴随着孤独与忧郁的隐秘情绪表达。

孩童时期很多的欢笑大多来自于构建与破坏,他们思想支配下的许多行为都有一种盲目性,正是这种不按成人世界惯常思维出牌,让他们在创造中收获了很多意外的惊喜。谢宗玉的散文集,诸如《田垄上的婴儿》《遍地药香》中的很多篇章,是对童年这种纯粹欢愉的回忆,他通过写瑶村的动植物,天气人事,大手笔地描绘诗意的童年生活背景,赋予了孩童们一颗发现美的诗心。单向的关系在孩童与动植物之间搭建起来,叫天子、青蛙、豆娘、蜻蜓、山枣子、车前草、木槿花等,自然界的动植物都是他们的玩伴,他们能于细微处发现令其心灵震颤的事物,在成人世界之外开辟甚至创造出独属于自己的快乐,他们会放下手里的农活,追赶突然出现的狐狸,会在午后秧雀的叫声中感受到通体凉爽,这些体验的快感是他们在最平常的生活或最细微的事物中构建出来的,简单而纯粹,谢宗玉在这一系列看似无意义的举动中,窥探到了孩童无限的好奇与容易知足的内心。童年的顽劣也让他们在破坏中体会到心灵的畅快,在快乐面前他们不会去考虑事物本身的实用价值,只会按照他们的游戏规则重新赋予它们以新的意义。在他们看来,丝瓜是沟通联络的工具,与妹妹一起削皮,过程比结果要重要的多。童年时期拥有着简单的快乐,在无趣的生活里孩童单纯的内心总能找到很多的欢声笑语,他们暂不具备成人世界的功利心,所有的欢喜本身都来自于一颗容易满足的心,在童年的王国里什么事情都能惹得他们开心。

谢宗玉在有关童年的笔墨中增添了许多感激父爱、母爱的表达,他们是构成快乐童年不可或缺的存在。在有关父母的文字讲述中,谢宗玉以一个成人的视角对童年进行回顾,更多的算是成人世界对童年时期感情的一个规整与感怀,它表现出一种双向的关系:孩童对父母的依恋以及父母对孩子的一种显性关怀。童年时期父母的在场与参与,让童年时光显得更加温馨甜蜜。在谢宗玉的意识分工里,父亲的爱多表现在提供安全感,母亲则是幸福感的源泉,他们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在儿女成长的路途中保驾护航。《山枣子》中“我”在独自摘山枣子时通过父亲的回复来获取踏实感,本身就是幼小的孩童在面对恐惧时对来自父亲的依恋之情。《母亲不在家的雪夜》则对比母亲在家与不在家的两种情境,来传达母亲的在场对孩童乃至对整个家庭的幸福感影响之大。谢宗玉温暖的笔触,细致的描摹,让父母的参与与在场与孩童本身的快乐一起建构起了质朴无虑的童年时光。

巫术的参与增加了孩童的灵性与想象性,也是构成欢趣童年的砝码之一。巫文化一直是楚地的文化特色之一,湖南籍作家诸如韩少功、沈从文等也常将其引入叙事中,谢宗玉在《田垄上的婴儿》这部散文集中也有专门的一辑涉及到巫韵文化,充满彰显了湖湘文化中巫文化对一个孩童所构成的影响力与冲击力,如《行踪飘忽的捕蛇人》《蚂蟥的传说》等,在文字勾连间,巫术对孩童好奇心的满足溢满纸间。在细微处建构快乐、温馨家庭氛围以及巫术的参与共同构筑了谢宗玉笔下孩童快乐的世界。但“即便平常的事物,对一个独行的孩子来说,也充满了类似邪恶的惊恐”,在谢宗玉极力建构起来的童年世界里,依稀可以感受到一种孤独忧郁的情绪充盈其中。童年时期里妹妹与同伴几乎是缺席的,小时候的“我”总是会感受到一种孤独感,会独自待在院子里看豆娘,午休时间一个人在村子里游荡,晚上躲在池塘边听池边的动物演奏……属于谢宗玉的孤独与忧郁清晰可见。

成长:心灵的伤痛与精神的无根

谢宗玉用散文架构起成人世界之外的乌托邦,而关于成长主题的思考则多融入在他的小说文体中。他笔下的成长主要分为两种,一种是随着年岁的增加,自身的一些成长,如自尊心的增强、对异性的关注等,这是一种主动而有意无意地走向成熟的自然过程;还有一种是社会环境施加到个体身上的压力,使之不得不主动或被动的成长,这一种成长是让人们想遁隐而又无处遁隐的焦虑与烦恼。作者直言面对它们,试图剖开人的成长历程及社会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在言说疼痛的现实话题外,也试图与乡土回忆性散文一起,共同探索精神突围的道路。

内心的渴求是自我成长的归因,脆弱是伤痛的缘由。谢宗玉将关注的目光投注在成长过程中个体情绪的细微变化,细摹了心灵最终“遍布刀斫之痕”的前因后果。在《英语老师》中,因为在英语早自习期间看语文,被老师不由分说甩了一个耳光,同学们的嬉笑刺痛了“我”的自尊心,内心从而对造成这一局面的始作俑者——英语老师怀恨在心。谢宗玉牢牢抓住自尊心这一成长的标志之一,将小说主人公的心理转变处理的自然利落。对异性的关注,是人身心成长的一部分,谢宗玉细摹了情窦初开时个体在情感上的微妙性,以及对自身的敏感。《少年三青之烦恼》中少年三青因一位女同学的关注,发现并开始在意耳朵后面的疤痕,甚至因此产生了自卑心理和自虐倾向。伤疤情结作为一种成长的代表,传达着人们在情愫的作用下,开始在意并无限放大自身的缺陷。《羞耻之心》中的“我”因为偷了厨房的菜,被师母发现,害怕被喜欢的女生知道后会看不起自己,跑到池塘边胡思乱想一番,甚至产生了自杀的念头。在成长的过程中,因为缺乏正确的引导,在摸着石头自己探索的历程中,总要经历一番波折。《异性相吸》中提到的异性间的相互吸引严格意义来讲并非纯粹是因为情愫的流动,复读的压力让他们内心的焦虑无法派遣,以致他们走了些许弯路才最终想透彻。这种成长来自于内心的渴求改变,是出于一种心理暗示下的变化,但更多的成长是在一种被动中完成的。

谢宗玉的成长题材作品中,有很多是关于城市扔给人的成长伤痛,城市喧嚣的背后隐藏着太多的欺骗、健忘与刻薄。谢宗玉曾说他“现在都不懂得在人群里如何生存,我活得非常茫然而麻木”。《末日解剖》中,刻薄、缺乏宽容的城市毁了王楚洁的童年以及幸福的家庭。人们对法医职业的歧视、对八卦的追捧,让王楚洁的妈妈与爸爸貌合神离。社会的压力对一个人的心理伤害之大无法估量。王楚洁的爸爸一系列的变化,诸如嫖娼,在客厅看黄片、进解剖现场、偷盗女尸的肢体只为组装一位充满包容的女神,故事的荒诞性昭示着现实的悲剧性,冰冷的女尸打碎了人们对城市的期望。而谢宗玉安排一个成长中的孩子目睹并承受这一切,所带来的伤痛体验无疑更巨大、更强烈。《贼日子》写的是七个流浪在城市街头的贼的故事,城市并没有给予他们妥善的安置,人们从来都是关注结果而从不探求缘由。老麻怪因为偷盗被人砍了五个手指,刘虎与烂鼻脓偷钱包被拦住,围观的人群让他们自扇耳光,在他们寻求刺激的欢愉中,却忽视了这种行为对一个孩子可能造成的心理影响,在看与被看中,仇恨的种子已经埋下,而七个孩子之间的情谊与最后散伙的荒凉则是对城市这一社会存在的莫大讽刺。城市一直按照自己的步伐前进,它的健忘带走了一个又一个故事,《平面人》行走的力比多,《一夜情乱》中的相互提防等等,谢宗玉展现了城市带给人们精神的无所依附,生活在其中的人,仿若置身在四面围墙的空间里,稀薄的空气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

成长的过程充满辛酸的血泪史,它与谢宗玉笔下快乐的童年生活形成极大的反差。作者在现实的描述与过往的回忆中,试图用两种不同的文体去揭示个体精神的苦闷性和无所依附性,在文字形成的乌托邦里,漂泊孤荡的心灵只能得到暂时的慰藉,成长的伤痛依然还在发生着。《与子书》算是谢宗玉面对成长的伤痛,痛定思痛后针对异性相处的问题给出的经验分享,在两性关系以及家庭问题的处理上,他试图给出自己的参考答案,来缓解这种成长所带来的本可以规避的伤痛。

死亡:彰显向死而生的存在意义

何立伟曾言只有“最严肃的作家才思考死亡”,无疑谢宗玉可以算入严肃作家之列。死亡主题在谢宗玉的作品里虽然集中讲述的只有几篇,诸如《家族的隐痛》《剩下的日子我还能做些啥》《麦田中央的坟》《该轮到谁离去了》等,但读完他所有的文学作品后,会发现在他的很多文字里都涉及到了死亡的讲述与思考,结合童年与成长主题的内容,谢宗玉试图通过自己的思索进一步去探究个体人生的生命历程,在存在与死亡之间,找寻向死而生的法门。

谢宗玉写到了不同年龄阶段的人对待死亡的不同态度,力图穷尽人们对待死亡可能出现的一切反应。在谢宗玉建构的死亡话题中,经历了茫然无知、恐惧、泰然处之到顿悟生死轮回,向死而生的过程。死亡是每个人必须经历的宿命,随着年岁的增加和不断累积的世事,人们对死亡的态度和看法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在谢宗玉笔下的幼儿世界里,不知道死亡是何物,他们在面对死亡的时候,就像是面对一件很平常的事物。小时候捉迷藏会躲在棺材里,只是觉得它利用藏身,会有一种潜在的胜利感和喜悦在其中。因为缺乏对死亡的认知,6岁的儿子会在老爷爷的要求下心平气和地用抹布去擦棺材。在幼儿的世界里,他们只会对真实存在的事物有足够的兴趣,生死问题他们不懂,在他们追求欢乐的童年时光里,死亡对于他们而言还太过模糊与遥远。对死亡的接触是随着人慢慢长大而发生的,人们会慢慢地对它以及与之有关联的事物现象产生恐惧心理,一如《喊魂》中所讲述的一样,每当有哪家的小孩子丢了魂,家人都会在晚上出来叫魂,其他的小孩子总是会有一种莫名的害怕,每每这时就会乖乖地待在家里。在这种恐惧心理的作祟下,死亡于他们而言又是一种解脱方式,是承受不了生活的打击与重压时首先想到的解决方法。在《异性相吸》中,陈华君因为第一天考试发挥不好,就选择跳楼自杀,成长的心灵脆弱如花,落差的存在让死亡变成一件简单的事情。在《偷窃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中,“我”偷菜被发现,害怕被喜欢的女生瞧不起,就产生自杀的念头。《一个夏天的死亡》里,谢宗玉更是讲述了许多桩非正常的死亡事件。《自杀城堡》的出现,将人们对死亡的态度摆在明面上。文章里面引发了人们关于建立自杀城堡的热议,人们对待死亡的态度与对待生命的态度都过于随意,哀莫大于心死,当人们争先恐后选择赴死时,死亡成为一种形式,所有的追求都是虚幻的,内心深处只剩下无处不在的虚无感与幻灭感。

除了面对死亡的无畏与恐惧,谢宗玉还谈及了父辈对于死亡的坦然。在《该轮到谁离去了》以及其他的一些思考死亡的篇章里,在何立伟看来是谢宗玉“在沉思死亡对于人生的意义,冥想死与生的关系”。谢宗玉曾说:“我现在才明白村庄的老人为什么能够欣然赴死。当熟悉的面孔和事物都跑到地下了,你还在地上活着岂不成白痴了?”与其说是老人似乎已经洞悉了生死的奥秘,不如说在对待死亡时,谢宗玉开始有了一种豁达在其中。死亦是生,只不过是换一种方式存在着。这种达观在谢宗玉讨论死亡的篇章中反复出现。《麦田中央的坟》强调生命存在着轮回,死生是一件自然而然的过程,世间万物都有其存在的链条。在《该轮到谁离去了》,父亲就坦言说出自己是下一个过背(去世)的人。究竟活多久可以接受死亡,谢宗玉透过文字,试图告诉人们当人真正看到生与死的时候,会在活着的时候努力找寻存在的价值与意义,面对死亡时,坦然赴死。人生是一场修行,从童年到成年的生存,到面对死亡的死,在生死的挣扎与探索中,人们都应该在虚无中找寻生命的意义,在绝望与恐惧中探求生存的价值。

从童年到成长,再到死亡主题,谢宗玉直面个体存在的生与死的命题,注入了自己颇多的思考与探索,只为人生寻找一盏灯,找寻人生的光影与存在的价值。人生的很多问题都没有答案,谢宗玉试图用自己的人生经验和心得体会去为大众提供一些参考答案,而这就是他文字的价值与意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