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淬火——将军是怎样炼成的》作品选登(6)

　　1950年，李春雨进了老三爹的私塾学堂，领教过惊堂木的育人方略。老三爹教过“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的三字经；他诠释“有风急早扬锨，上仓上囤上篓；要得人来敬我，除非我先敬人”的六言杂字；他在算盘上推算过“一一得一，一二得二，一三得三；二一添作五，三一三剩一；四一二剩二；五一倍作二”的珠算口诀。

　　老三爹是李春雨的启蒙恩师，李春雨是老三爹的第三代得意门生。

　　岁月催人。李春雨渐渐地长大，渐渐地懂事，也渐渐地敬佩这位矍铄睿智的老三爹了。小时候李春雨就知道，他不仅与老三爹是师生关系，而且是祖孙关系。现在他爹不在人世了，他家同宗同族的这个嫡亲房头，就剩下老三爹这个活祖宗了。

　　夜，漆黑一团。

　　李春雨来到老三爹的草屋前。他虽然当兵三年了，但老三爹的草屋，依然是芦苇壁子墙、茅草顶、杉木门。要说有变化，就是外屋的壁子墙上粉刷了一层白石灰，上面写着“文革”标语。

　　李春雨伸手去敲老三爹的屋门时，突然，他的手悬空滞留地缩了回来。他想，深更半夜，老三爹好不容易进入梦乡，我何必此刻去打搅他老人家呢？

　　李春雨改变主意，决定到沙子头，去找爹和娘的墓地……

　　三更过后，气压低沉。缠绵的雾气，既像迎宾主人，又像引路向导。李春雨在大雾中穿梭、小跑。他来到沙子头墓地，站在高处极目远眺。茫茫大雾上连着天，下连着地，将田野、河流、村庄都搂进怀里。李春雨感慨：老天作美，让他在大雾中扫墓，免得被人发现，戴他“四旧”帽子。

　　李春雨在大雾中寻找祖宗的墓地，可墓地面目全非，只有一个个的小土堆夹在杂草丛中。这就是“破四旧”的功劳。他记得，那时，沙子头墓地占地面积三十多亩，中间有几个大平台，路面铺着石阶，上面立着石碑，墓地上栽着万年青，周围是蔷薇，那是沙湖镇富贵家族的墓地。然而这里也有小坟茔、小墓碑，那是穷人的，因为都是同姓同谱同宗同族的人，一笔难写一个“李”字。那时沙子头墓地漂亮极了，杉树成林，松柏相依，绿草如茵，野花绽放，墓地成了沙湖镇的一个景点。儿时，一遇大雾，李春雨就和柴夏、陆晓琴、歪脑壳、三狗子、金娃子跑到沙子头墓地玩耍。他们围着墓地和碑林，在雾中捉迷藏，或逮汉奸，或叠罗汉，或翩翩起舞。他们无拘无束，天真无邪。

　　应征入伍的前一天，爹和娘把李春雨带到墓地来，让他跪在太祖父、曾祖父、祖父的小坟茔和小墓碑前祭拜。娘陪着他跪着祈祷：玉皇大帝在上，祖辈神灵在下，愿天地有情，日月有意，保佑雨儿从军平安，让他官运亨通，光宗耀祖！

　　突然，李春雨在一个土堆旁，发现了没有被火烧尽的香纸、黄表、冥币和纸钱包袱。他将这些残存的祭品捡起来辨认，纸钱上有老三爹写的拜谒词。他想：今年清明节，老三爹到这里来给爹和娘祭拜过了。由此李春雨得出结论：为了让“李”氏血脉延展香火，老三爹已将爹和娘的尸骨埋葬在先祖的坟茔旁，他们的坟茔就在附近。忽然，李春雨在这个土堆的南头10米处，发现了三个大小不同的坟茔。他跑过去一看，三个坟茔上都立着墓碑：大墓碑是爹的，中墓碑是娘的，小墓碑是他的。

　　李春雨见此情景，潸然泪下。他采摘了18朵白色野菊花，分别插在爹和娘的坟头上，然后“扑通”一声跪下，点燃檀香，焚烧冥品；然后将黄鹤楼酒洒在坟头上，让爹和娘喝上一杯喜酒，庆贺儿子光宗耀祖归来。最后他将水果糖撒在坟茔周围，送给陪伴爹和娘的孤魂野鬼……

　　李春雨在坟头披麻戴孝，拱手作揖，连磕响头，失声痛哭：

　　爹，娘，儿子今夜回家没有见到你们，却见到了你们的灵堂和坟墓。儿子痛心疾首！你们未等儿子回家就驾鹤西去，现在请你们的在天之灵，接受儿子的祭拜。

　　爹，娘，你们在世时，儿子没能尽孝，更没有养老送终。人说：“养儿不知娘辛苦，养女难报父母恩。”儿子就是其中之一。自古道：“忠孝难两全。”尽忠抛孝，尽孝弃忠。看来，儿子只有下次轮回转世再当你们的儿子，为你们尽孝，补报你们的养育之恩。

　　爹，娘，也许是祖宗保佑，我在越南战场上“复活”了。此刻，我告诉你们，我在部队已经入党、提干，当上排长了。我还是战斗英雄、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积极分子。儿子没有辜负你们的期望，光宗耀祖地回家给你们报喜来了。可是，你们没有享受到这份欣喜和回报，就离我而去。此刻，如果你们的在天之灵在我身边，你们就应该心满意足，含笑九泉了。

　　爹，娘，儿子知道，你们农桑一辈子，勤劳质朴，善良仁慈，豁达开朗；你们德高望重，古道热肠，光明磊落；你们的美德在沙湖水乡千古流芳！

　　李春雨的祭拜词，缠绵动情；他的哭声，凄风苦雨，飘荡在荒凉的坟冢上空，与雾气融为一体，弥漫在沙湖水乡。尽管李春雨在夜间祭拜爹和娘，可他还是被人发现了。人们把他当成“鬼”，以至沙湖镇闹出一场“鬼魅风波”，可他还蒙在鼓里。

　　与李春雨一块长大的黄狗娃，他深夜在沙子头坟地下竹锏捕捉黄鼠狼。突然，他发现李春雨从大雾中降落在坟头祭拜。一年前，他参加了李春雨的墓葬。此刻他惊恐万状地深信不疑：李春雨的鬼魂回家了，在他爹和娘的坟头显灵祭拜！黄狗娃撒腿就跑。他飞快地从坟地跑到了镇的东头，正好与惊慌失措的胡英相遇，他就大喊大叫：“胡嫂，不得了！不得了！我看见鬼腾云驾雾，鬼降落在沙子头墓地，正在祭拜呢！”

　　胡英吓得边哆嗦边说：“黄……黄狗娃，我……我也发现了鬼，是……是个绿鬼，它在李春雨家里现身，在老三爹草屋门口显灵，它凶神恶煞，可……可怕极了！”

　　晨光熹微，胡英的“鬼魅显灵，魂魄现身”、黄狗娃的“鬼魂扫墓，鬼怪祭拜”的鬼新闻，犹如广播电台播报那样快捷。一根烟工夫，鬼就家喻户晓，人人皆知。这时镇上寂然，行人甚少，往日的沸腾景象不知去向了……

　　早上出工的十多个妇女劳力，她们刚刚走出家门就听到了“鬼魅显灵”的鬼新闻，一个个吓得毛骨悚然，魂飞魄散，立即扔掉扁担、镰刀和草架子，跑到屋里关门躲起来了……

　　一群欢蹦乱跳的放牛娃，牵着牛刚刚走出镇的东头，他们就看见几个大人神色紧张地在议论“鬼”，也被吓得魂不守舍，丢下牛绳，撒腿就往家里跑。大牛、小牛听见“鬼显灵”也好像害怕起来，“哞哞”直叫，四处乱跑。

　　年迈的几个老妪，她们猫在自家厨房窗口东张西望……

　　几个老头显出异样。有的鹤立门庭院外，一边捋着胡子一边摇起头；有的在街心徘徊，一边抽着旱烟一边辟起谣来：别听胡英胡说八道！别听黄狗娃大喊大叫！世上没有鬼，尽是人在闹！

　　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几个青年人掖着豹子胆，握紧拳头，希望有人下道命令，让他们去坟头捉鬼！

　　许多人被“鬼”吓住了。尽管他们“谈鬼色变”，但又叶公好龙地喜欢“鬼”，这些人凑在一起议论起“鬼”来：

　　“那个鬼，是什么时候显灵的？”

　　“昨晚夜半三更！”

　　“难怪昨夜，大黄狗‘汪汪’直叫！”

　　“那是什么鬼呀！”

　　“听说是个青壮年鬼，脖颈上有块大疤痕，头上戴着闪闪红心，身上穿着绿色军装，肩上扛着一支铁把冲锋枪，子弹上了膛，一脸煞气，样子很凶！说不定要抓人去当替死鬼呢！”

　　“哎！根据‘鬼’的模样，我判断他就是李春雨呀！他在越南战场上光荣了。昨晚回家爹和娘没有了。他只好显灵对着灵牌、坟茔哭丧起来。人之常情啊！”

　　“李春雨是个好孩子，即使他是鬼也不会伤害我们，所以，我们不要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