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淬火——将军是怎样炼成的》作品选登(2)

　　“啊！原来如此。这样兴师动众，我觉得不妥。如果这样我就不回家探亲了！”

　　“你的犟脾气又犯了，是不是要我召开军人大会宣布你回家的探亲命令！那岂不是小题大做吗？再说这有什么不妥，你是当之无愧的战斗英雄！就应该大张旗鼓地宣传！”

　　由于上下级关系，李春雨没有吭声。

　　“默认，那就是认可。军人嘛，就应该服从命令，听从指挥！”说后，指导员谢虎成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连部办公室，他瞥了一眼墙上挂着的“钢铸铁打的炮四连”锦旗，然后往下扫描定格，拉开长方桌抽屉，从抽屉里取出一叠信件袋，用低沉的声音问李春雨：“四排长，你知道这些信件袋的来龙去脉吗？”

　　“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李春雨诧异。

　　谢虎成深情地说：“这是连队战友们的信件袋。每个袋子里，都装有一位战友两年来积压的信件。因为在援越抗美战场，部队机动作战频繁，战斗转换迅速，又没有固定的营房和通信地址，参战人员难以收到国内亲人的信件。轮战部队的首长怕这些信件失落，便向上级写报告反映了这个情况。经总政治部研究决定，批准援越抗美前线指挥部在广西凭祥设立一个信箱。轮战部队在作战期间，参战人员的信件都被转入这个信箱，待轮战任务结束后，再把这些信件转交给部队官兵。”

　　“哦！我明白了。”

　　指导员谢虎成的眼睛湿了，他对李春雨说：“四排长，请你把你们排的信件袋拿走！赶快分发给各位战友。我觉得这些信件虽然失去了时效性，但文字依然释放着情爱的光芒！”

　　“是，指导员！”

　　李春雨的眼神像高炮指挥镜，在一叠信件袋上搜索。他很快发现一个信件袋的右上角写有他的名字，便将这个信件袋抽出来捧在手中。这时他觉得信袋沉甸甸的。信袋上露出他家最后发给他的一封电报：父亲七天前去世，母亲今天病故，望雨儿火速回家。发报日期，1967年9月30日。

　　李春雨回忆着：这天正是他“复活生还”3个月20天的纪念日。此刻，李春雨什么都明白了。那次地空战斗，他受重伤掉落悬崖失踪3个月，部队确认他牺牲了，便向他家发去了“阵亡通知书”。爹和娘经不起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病魔上身20天后就先后病故了。李春雨的眼睛湿了，心里默默在说：亲爱的爹，亲爱的娘，自古说，忠孝不能两全。儿子是军人，请你们原谅，儿子没有尽孝送终！愿你们一路走好，入土为安！

　　顿时，一组激烈的对空作战画面浮现在李春雨的眼前，宛如是在给爹娘汇报，解读尽忠不能尽孝的缘由。

　　那天，李春雨机警地操作高炮指挥镜，指挥高炮班连续击落了美军六架RF—105轰炸机。美军为复仇，调来几个批次的轰炸机疯狂地对高炮连轮番轰炸。

　　眼看一枚钢珠炸弹凌空降落，就要掉在正在指挥战斗的指导员谢虎成的身边。李春雨一个箭步冲过去，摁倒谢虎成，将自己高大的身躯覆盖在他的身上。

　　第一枚钢珠炸弹距他们俩二十多米远的草丛中爆炸了。接着就是第二枚，第三枚……爆炸气浪和炸弹碎片像下山的豺狼虎豹，在30米半径的杀伤范围飞速地猎寻食物。突然一块钢珠炸弹碎片跟着爆炸的气浪推进，像匕首插入了李春雨的胯下。接着又有许多小钢珠炸弹碎片飞过来，李春雨的身上多处受伤。此时李春雨的神经处于麻痹状态，尽管他不知道疼痛，但他很清楚：美军还有几个回合的复仇轰炸……

　　谢虎成想翻过身，倒过来压在李春雨的身上，不想让他再次受到炸弹袭击。可是李春雨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劲，依然把谢虎成压得很紧，他就是动弹不了。

　　又一轮钢珠和菠萝炸弹在他们俩的身旁爆炸了。炸弹碎片跟着气浪像利箭一样贴着地面飞行，寻找新的袭击目标。李春雨的身子又被多块炸弹碎片击中，他遍体鳞伤地昏迷过去了……接着就是第三轮、第四轮的钢珠和菠萝炸弹几乎同时爆炸，随即产生的强大冲击波将灌木拔起，树枝吹断，泥土扬起。瞬间即逝，李春雨觉得身子腾空而起，他顺着山坡下滑滚到凤凰山的灌木丛中了……

　　部队清扫战场时，发现李春雨失踪了，谢虎成受了重伤……

　　谢虎成在越南人民军25野战医院苏醒过来，他急问护士：“我的战友侦察班长呢？他在何处？他的伤势怎样？我要见他！”

　　领导和同志们知道谢虎成性情刚烈，怕他知道李春雨失踪，导致上火，进而伤口崩裂。便统一口径对他说：侦察班长很好，他回国治疗去了。走之前他向你问好！祝你好好养伤，早日康复！

　　谢虎成是连队指导员，做政治工作是他的强项。这样做工作哄别人行，骗他不中。他异常清醒，这是领导和同志们呵护他的说辞和安慰。此时他的伤痛涌到胸口，又一次昏厥过去了。他深知李春雨生还的可能性很小。他记得很清楚：李春雨在战场上比他受伤多、伤势重。现在他躺在病床上都不能动弹了，而李春雨怎么可能回国治疗呢？一个多月后，谢虎成从护士嘴里知道了李春雨阵亡的消息。听说他的肉身，被炸得烟消云散，只有几块迷彩服衣片挂在凤凰山的灌木丛中，随风飘荡。男儿有泪不轻弹。在那个雷霆万钧风雨交加的夜晚，谢虎成在病榻上坐卧不安，用眼泪奏起了“高山流水”曲。他失声痛哭，决定要到那天地空战斗的高炮连阵地上去，寻觅李春雨的灵魂，寄托哀思！

　　夜，让万物模糊不清，又让万物处于休眠状态。谢虎成乘医护值班人员警戒不备，拄着拐杖，拖着还没有痊愈的伤腿，偷偷摸摸地走出病房，一瘸一拐地溜出了越南人民军25野战医院。

　　到了凤凰山山麓，谢虎成拄着拐杖沿着羊肠小道，一步一步向山上攀登。山路崎岖，既险又滑。狂风暴雨一点也不同情谢虎成：雨，狠毒地拍打他；风，使劲地摇晃他。雨和风像战场上的敌人与他对峙，谢虎成步履艰难，每爬一步都要付出极大的艰辛，他一次一次地摔倒，又一次一次地爬起，他死死地攥着山坡上的树枝、紫藤、草根，借助植被定力向山上爬行。黑色笼罩山峦。谢虎成迷路了，他凭借雷霆万钧的金钩闪电，瞬间即逝地辨别方向；路走错了，他摊开军用指北针，对照地物地貌，纠正迷失方向，然后重新返回原点，再向山上爬去。此刻谢虎成被雨水浇透，可他身上还是汗流浃背。雨水与汗水，凉热不均地在他的肌肤上作威，使他打起寒战：皮肤上凸起的鸡皮疙瘩，旧的一波没平，新的一波又泛起……谢虎成强忍寒战，继续向上爬行。这时，谢虎成身上还没有完全愈合的外伤，在用力使劲的作用下崩裂了，又造成人为的新伤；现在的雨水和汗水，更加厉害起来，像是进攻谢虎成的又一轮新敌，一起侵入他的新伤口，刺得他疼痛难忍。谢虎成下定决心，舍命也要爬到山顶，爬到高炮连阵地上去，寻找李春雨的尸骨、魂魄，为他祭奠！

　　快到山上了，谢虎成的白色病号服、白色绷带、白色拐杖，都沾上了稀泥，他浑身是泥，变成了一个泥塑兵马俑，陡然肃立在高炮连的阵地上。突然，他驻足立定，用拐杖指着一个蓄满雨水的弹坑泪流满面地说：“就是这个该死的地方，害死了我的好战友李春雨！”谢虎成愤懑地说完，他就昏厥过去了。

　　凌晨，风停雨住，东方显出鱼肚白。远山，悬浮三道紫色云线，宛如画笔蘸上的玫瑰色垂落在宣纸上，逐渐地变成万道霞光。雨后的早霞，淡雅而妩媚，美丽而清秀。

　　谢虎成清醒了，跪在弹坑内抱头痛哭。过了一会儿，他在哭泣中自言自语：这里怎么没有给李春雨构筑坟墓和立墓碑呢？想到此，他要给李春雨筑坟、立碑、吊丧。

　　谢虎成走出弹坑，他的眼神像高炮指挥镜搜索目标那样，在弹坑周围搜索起来。“嗖”的一下，他盯住了一块很长很锋利的钢珠炸弹皮。他立即把它捡起来，爱恨交加地拿在手中，跪在地上向李春雨祷告：侦察班长，我的亲密战友，就是这块钢珠炸弹皮炸死了你。我对它充满仇恨，恨不得将它碎尸万段。可我现在很无奈，我要把它当铁锹给你修筑坟墓。我请求你的在天之灵显灵。现在我把一枚硬币抛向空中，如果硬币落到地上，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徽那一面朝上了，这就说明，你的在天之灵不仅原谅我，而且还同意我用这块钢珠炸弹皮当铁锹来给你修筑坟墓。倘若另一面朝上，这就说明你既不同意……也不原谅我。

　　谢虎成将硬币抛向空中。果然硬币落到地上，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徽那一面朝上了。尽管是这样，谢虎成也高兴不起来，因为“炮弹皮”毕竟是敌人，杀害了李春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