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淬火——将军是怎样炼成的》作品选登(5)

　　李春雨使劲将大门一推，大门上檐的蜘蛛网破碎，灰尘四处飞扬。只听见“哐当”两声，门上的长把紫铜锁和两个铁环相撞发出了清脆响声，震颤夜空。这再次说明屋里没人住，大门早已上锁。他突发奇想，爹和娘是不是串亲戚去了？于是他掐指攀亲，几位嫡系亲戚早已去世，他又否定了自己。李春雨惊慌起来，生怕失去爹和娘。他急忙从挎包里掏出长把钥匙去开长把锁。出征三年，他一直把这把长把钥匙带在身边。儿时，爹和娘下田栽秧割谷、下湖捕鱼捉蟹时，就把这个家交给他了。他的胸前总是挂着这把长把钥匙，天天在两个铁环上玩起长把紫铜锁来，一会儿开，一会儿锁，做进进出出的孩提文章。李春雨急忙地用长把钥匙打开了长把锁。他推门而入，户枢“吱呀”两声，大门开了，一泻银光见缝插针地顺着开门的缝隙由窄变宽，从堂屋的地面逐渐摇曳到了神堂的神龛上。他呆若木鸡：神龛上立着大、中、小三个灵牌。

　　大灵牌上写着：李公讳百炎之灵位，庚午年冬月初八立，至叔，李三先祭奠。中灵牌上写着：李百炎之妻赵氏之灵位，庚午年冬月十五立，至叔，李三先祭奠。小灵牌上写着：李百炎之子春雨之灵位。庚午年八月二十八立，老三爹，李三先祭奠。从三块灵牌立位的时间推算，李春雨的灵牌在先，李百炎的灵牌次之，赵苟姑的灵牌在后。爹和娘的灵牌告诉李春雨，爹和娘知道他“阵亡疆场”后，就先后病倒，相继病故。

　　三个灵牌前，均摆放着香炉、蜡烛、檀香、冥钱和火柴等祭物，上面都积压了一层灰土。这就意味着好久没有人到屋里来敬香烧纸了。

　　神堂两旁，黄纸上写着黑字祭奠词。左边：百炎一世光明磊落。右边：苟姑一生积德行善。横批：音容宛在。

　　李春雨见此情景，潸然泪下，哽咽哀恸。他在哀痛中对老三爹敬仰起来。他想屋里的神堂、神龛和灵牌等祭物，都是老三爹一年前不畏风险按照“四旧”(即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格局，悄然地为爹和娘和他设置的。眼下这与“破四旧”格格不入。李春雨想到这里，为避免祸端，他立即关门，插上门闩。因为他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干部，要带头“破四旧”。李春雨含泪愤懑，把自己的灵牌和祭物取下来，砸了一个稀巴烂。然后把爹和娘的两个灵牌挪在神龛中央。

　　李春雨搜索孩提记忆，每年七月十五鬼节，爹和娘都要给祖宗祭拜。现在他模仿爹和娘祭祖时的礼仪，给他们祭拜起来。李春雨净手后站在爹和娘的灵牌前，他先点燃蜡烛，然后将烧燃的两炷檀香分别插入爹和娘的香炉中。随后他跪在蒲团上，把黄表和冥钱点燃，抛向空中。一眨眼，黄表和冥钱在空中燃烧起来。此刻屋内陡然地刮起一阵朔风，“沙沙”作响！燃烧过的黄表变成黑色灰屑，在屋内飘然旋转，阴森惨淡，好像到了阴司地府。可李春雨没有惧色，因为他在给爹和娘祭拜，爹和娘会保护他的。

　　李春雨跪在蒲团上面对爹和娘的灵堂，他恭恭敬敬地作揖、磕头，一边哭泣一边念着祭词：爹、娘，你们在世时，儿子没能尽孝；你们病故时，儿子没能送终。“子欲养而亲不待”，每当我想起这句格言时，我就感到愧对你们。儿子不孝！如果我不去当兵，守护在你们身边，也许你们就不会去世。这就应了一句古话：尽忠不能尽孝。现在，儿子告诉你们：我在越南战场上没有阵亡。我是在一次地空战斗中，受重伤“失踪”三个月后，部队误认为我牺牲才向你们发了阵亡通知书。后来，我经越南阿妈、阿妮的搭救，“复活生还”了，而且身体康复得和原来一样健壮，又能驰骋沙场了。此时儿子向你们报喜，我没有辜负你们的期望，我在部队已经入党、提干，当上排长了！现在光宗耀祖地回家探亲了！

　　哭声满屋飞溅，从壁子墙的缝隙钻出去，回响在沙湖镇的夜空。李春雨突然想到：如果再这样哭丧下去，就会惊扰熟睡中的父老乡亲。他立即擦干眼泪，镇静后又想：一、爹娘有何遗嘱？二、他们的墓地在何方？三、老三爹怎样操办丧事？四、恋人柴夏是否还在沙湖镇？

　　想到这里，李春雨立即从蒲团上立起，他要去找柴夏和老三爹，了解那些事，以便心中有数，然后到各级革委会去现身说法：他没有阵亡，他还活着，他是军人，而且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的炮兵排长。他要人武部把“光荣军属”的牌子还给他，挂在他家门前，恢复他的名誉。

　　李春雨整理戎装，提着烟酒糖茶和小秋生的小衣服。他既像过门的新女婿，又像当丈夫、当父亲的样儿，准备到恋人柴夏家里去。

　　李春雨来到柴夏家的台基前环视一周大吃一惊：柴夏家的房子不翼而飞！台基上一片狼藉，杂草丛生，荒芜苍凉。几条参差不齐的蓝色月光从乌云翻滚的缝隙中偷偷地钻出来，射到台基的废物上，与那低洼处的雨水交织在一起变成多条可怕的阴森光影，好像《聊斋》的幽灵向他飘来。尽管李春雨经历过几十场的热血战斗，但他还是感到触目惊心……此刻，他站在台基的废墟上，倒退几步后打了几个寒噤，自言自语起来：柴夏搬家了！柴夏搬家了！

　　俗话说，金窝银窝，舍不得穷窝。一般来说，农夫是不会轻易搬家的。如果要搬家，无非两种原因：一是嫌住地太穷，翻不起身来；二是家生丑事。由此推论，李春雨认为：柴夏搬家的原因是后者。因为柴夏是沙湖水乡的荷花美女，她说在人前，做在人前；然而她一个黄花闺女却有了非婚生女儿，这叫她怎么做人呢？所以，她走为上策……

　　李春雨想起了“光影情声”，啊！原来是他害了她，毁了她的贞洁、名声和地位。

　　李春雨的心碎了。他站在废墟的台基上，礼物撒落一地，他对情爱显出一副失落沮丧的样子。也许是李春雨的幻觉，柴夏从废墟的台基中渐渐地显出身影，向李春雨微笑点头：算你说对了。李春雨转动眸子，全神贯注地盯住柴夏。柴夏缓缓地把胸脯敞开，裸露一对白鸽，向他频频点头。随后，V字中央跳出了一颗晶莹剔透的爱心：雨哥，你不要傻了，我这样做，完全是为了你的前程！

　　是的，我在信中没有告诉你搬家之事，那是因为我要忍痛割爱，不想让你找到我，让你死了这颗心，断了这条路。我这样做完全是在爱你。因为我把对你的爱埋藏在心底，宁肯自己受辱、受苦和受罪，不让你沾染与“黑五类(即地、富、反、坏、右)”地主的女儿有男女作风问题，并且有了非婚生女儿的污点。否则事情败露，你就会毁于一旦！

　　为此，我写了一首《苦女歌》，希望你能理解——

　　柴夏，柴夏，何处是家？

　　故乡不可留，他乡不合法。

　　闻说道，湖中有坝，

　　神不管，鬼不查，

　　茫茫水域，处处蒹葭，

　　一叶扁舟湖心发，且看我，

　　湖东弄彩，湖西飞霞。

　　柴夏，柴夏，何处寻他？

　　往事不可追，相思岂有涯？

　　道是无情却有情，

　　叫我如何不牵挂？

　　负心的是他，无奈的是他。

　　我痴心一片，情专一家，

　　今生今世只爱他，只爱他——

　　宁受千般苦，宁遭万茬罪。

　　为的就是他，他，他——

　　即刻，李春雨明白了柴夏的苦心和爱心，他指责自己：李春雨，你不是一个好男人！

　　李春雨下定决心，不论柴夏搬到天涯海角，他都要找到她。他要当着她的面把三年来的军旅爱心献给她。他要承诺爱情盟约，探究爱情真谛，品味爱情幸福；他宁可毁掉军旅前程也要向她求爱，与她结婚。然而他知道，时下的红色年代，“红五类(即贫农、下中农、工人、革命干部、革命军人)”与“黑五类”犹如水火不相融。柴夏是“黑五类”地主的女儿；他是“红五类”贫农的儿子，还是共产党员，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干部。他不能与她结婚，否则他就会解甲归田。然而，柴夏为了他的前途，才举家搬迁的。即使他回家探亲，他也找不到她了。柴夏这样做，是让李春雨没有后顾之忧：没有“现实”去面对；没有“丑闻”去穿帮；没有“隐私”去泄露。所以，柴夏吞咽苦果，带着扭曲的情爱搬家了……

　　李春雨站在废墟的台基上，落下好多热泪。突然，他向黑压压的苍穹大声喊叫：柴夏，你等着吧！我要找到老三爹，查清你家的搬迁地址，我一定要找到你，一定要和你结婚！

　　04帖     坟头祭拜

　　李春雨的祖父兄弟三人，他的祖父排行老大，老三爹排行老三。

　　老三爹，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他是沙湖水乡的老学究。老三爹坐堂执教半个世纪。他行“儒、法”师表，讲“三民”主义，教“国文”经典。他桃李满天下，是沙湖水乡后生们的启蒙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