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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西秘史(第二部)(58)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2月04日15:55 来源:中国作家网 李怀荪

  人们停止了脚步,在伏波庙的大门外静候着。张复礼站立在门前,一抬头,便看到了大门两侧石坊上镌刻着的对联:

  卅六里雪浪飞来,淘尽万古英雄,尚遗鸦阵神兵,犹传部曲;

  廿八将云台在否?幸有五溪祠庙,得与羊裘钓叟,共占江山。

  张复礼的两眼,特别注视着对联上的“鸦阵神兵”四个字。如今,那“犹传部曲”的“鸦阵神兵”,竟惨死在为他运货的麻阳船上。张复礼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他感到茫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因此而引发的一切。这时,他突然听到庙堂里传出了“咚、咚……”的鼓声。鼓声凄楚而苍凉,像是官衙升堂断案,像是刑场开刀问斩。紧接着,滕运隆行色匆匆来到了大门口。他压低嗓门传达老庙祝的吩示:“打死神鸦,罪该万死!一步一叩首进殿,伏波王爷驾前请罪!”

  庙堂里的鼓声,依然在响着,犯事麻阳船上的一行人,一个个神情戚然。他们每行一步,都要跌跪在冰冷的石板上,至为虔诚地磕着响头。走在队伍最前面,双手捧着死去乌鸦的滩师尹长久,头磕得最响。进得庙堂,大殿屹立着四尊木雕的神像。当中的两位,是红脸的伏波王爷和白脸的耿氏夫人。左右两旁,分别是千里眼和顺风耳。尹长久向着殿堂一步一叩首,胆颤心惊地走去,伏波王爷那威严无比的面目,吓得他魂不附体。当他来到伏波王爷的神台前时,殷红的鲜血,从他的额头渗出,流淌在他的脸膛。他身后的人们,包括张复礼在内,额头也无不因磕头而红肿。神台前,老庙祝早已怒容满面地端坐在那里。在他的示意下,庙中的童儿接过尹长久手中那死去的乌鸦,放在一只木制的条盘里,摆放在伏波王爷驾前的神案上。鼓声戛然而止,老庙祝开始审理。他指着条盘中死去的乌鸦问道:“这是谁造的孽呀?”

  “是小的,小的罪该万死!”

  “叫什么名字?”

  “小的尹长久。”

  “家住哪里?”

  “垭角洄。”

  “以何为生?”

  “送船飚滩。”

  “可知饭碗何人所赐?”

  “王爷所赐。”

  “嘟!”老庙祝怒目圆瞪,拍案而起,厉声问道:“既知饭碗是王爷所赐,你缘何伤害王爷的乌鸦神兵?”

  “小的有罪!小的罪该万死!小的是失手伤害,不是故意呀……”尹长久惊恐万状,不顾额头上的伤痛,又磕了一串响头。青石板上,留下了斑斑血迹。

  “大胆狂徒,还敢狡辩!先打四十棍,再听发落!”老庙祝宣示。

  眼前发生的事件,在伏波庙从来不曾有过。伏波王爷驾前,也从来没有动过刑。老庙祝指令发出,庙里人和船上人都不知道该由谁去执行。当人们面面相觑时,老庙祝发话了:“犯事船上的元子号,由你派两个人来打,重重地打!”

  滕运隆责令满延长和张青发,棍打滩师尹长久。这满、张二人,与尹长久打交道已有多年。这位滩师曾引领他们的大船,历经无数次与惊涛骇浪的搏斗,飚滩闯过青浪天险,他们是生死与共的伙伴。如今,这位伙伴犯了罪过,正趴在地下,等候着棍棒的击打。满延长和张青发实在是难以下手,他们不约而同,高高地扬起,轻轻地落下。庙堂里所有的人,都把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神坛前的老庙祝怒气生嗔,再一次发话:“重重地打!徇私者同罪!”

  “打!重重地打!徇私者同罪!”滕运隆也跟着起吼。

  没奈何,满延长与张青发手持棍棒,重重地击打着尹长久的屁股。每击打一棍,尹长久便惨叫一声。伴随着声声惨叫,尹长久的裤子上,渗出了鲜血;伴随着声声惨叫,沾满鲜血的裤子被打成碎片;伴随着声声惨叫,屁股被打得皮开肉绽……

  四十重棍打完之后,伏波庙里鸦雀无声。事态将如何发展,人们在静候着老庙祝的吩示。老庙祝捋了捋颌下的长须,双目微闭,宣布决定:“大胆狂徒,伤害王爷驾前护航神鸦,惹下滔天大祸。自今日起,青浪滩封航。木排湾靠垭角洄;下水船湾靠烧纸铺;上水船湾靠洞庭溪。待等神灵赦宥,再行择日复航。”

  听了老庙祝的宣示,张复礼立刻感到,事态比他原来的想象还要严重得多。滩师失手打死护航神鸦,不单是一条船的祸端,而是涉及整个青浪滩的船排行江,也就是涉及了千里沅水的航行。青浪滩封航,亘古以来都不曾有过。因为这一只护航神鸦之死,老庙祝借助伏波王爷的权威,宣布了没有人敢违抗的封航决定。张复礼在琢磨着,这位老庙祝究竟会作出怎样的发落呢?突然,他听到老庙祝在发问:“哪位是浦阳镇顺庆油号的少老板?”

  张复礼连忙上前拱手,“禀道长,在下便是顺庆油号的张复礼。”

  老庙祝眯着长眉之下的一双眼睛,将张复礼打量了一番,说道:“请偕同船上的元子号,一同后殿待茶。”

  在老庙祝的领引下,张复礼、滕运隆来到后殿,刚落座,童儿便来上香茶。

  老庙祝抿了一口香茶,说:“少老板,其实我们是见过面的。那年令尊大人带着你下汉口,曾带着你到小庙上香。转眼间,就长成一条汉子了。”

  “是的,家父曾携复礼拜谒尊颜。十多年过去,道长是返老还童了。”张复礼对于当年的见面,已经没有一点印象了,他只得就地滚龙说着奉承话。

  “哪里!哪里!贫道都已成老朽了。”老庙祝说了两句自谦的话之后,便言归了正传。他说:“在宝号运货的船上,出此不幸之事,贫道深感痛心。这青浪滩上的封航,也只能是一日、两日。当下燃眉之急,是要赶紧从长计议,看如何才能求得神灵赦宥?”

  张复礼说:“伤害神鸦之事出在敝号运货的船上,在下深感罪过。此事虽只是出在这一条船上,却是累及了沅水上下所有的船排。在下初出茅庐,才疏学浅,未涉世事,束手无策。怎样才能求得神灵赦宥,听凭道长发落。”

  老庙祝和少老板一来二往,谈论起事件善后处理的意见。一旁的元子号滕运隆却心中有数。这位老庙祝也是垭角洄的尹姓人,惹祸的尹长久是他的房族。莫看他来势汹汹,一进门就责打了尹长久四十大板,内心上他却在关顾着尹长久。谈来谈去,果然不出滕运隆所料。老庙祝说起尹长久家境的清寒,请求张复礼承担整个神鸦的葬丧开销。张复礼当即慷慨地应允了下来。葬丧的开销是整个事件最实际的内容。张复礼的承诺,使尹长久得到了解脱。

  在老庙祝与麻阳船上的货主张复礼、元子号滕运隆商议善后的同时,滩师尹长久打死护航神鸦,连同青浪滩封航的消息,传遍了青浪滩上下。所有上下的船排,都按照指定的地点,湾靠在码头。滔滔沅水的激流中,再也见不到船排穿梭航行;岸边的纤道上,再也听不到纤夫的号子声。天色变得阴晦,云层压得很低,青浪滩两岸的树林里,传出声声神鸦的噪叫,显得格外凄厉而苍凉。这个特殊的乌鸦种群,在这个特殊的地方,年复一年,迎送着来往的船只,啄食着船工们抛掷的食物。今天,随着一只同伴的意外死去,情况便突然发生了变化。在那浪涛汹涌的青浪滩上,不论是老池,还是偏口,居然见不到大船的踪迹了!它们见到的,只是洞庭溪、烧纸铺码头上湾靠的越来越多的船只,只是垭角洄码头停泊的越来越多的木排,只是青浪滩边的麻石路上那数也数不清的行迹匆匆的身影。那凄厉而苍凉的噪叫,渐渐地变成了充满失落的哀鸣……

  青浪滩边的麻石路上,正涌动着川流不息的人流。他们之中,有船把佬,有排古佬,也有青浪滩边的乡亲。他们为神鸦惨死的噩耗而感到震惊;他们同声谴责伤害神鸦的大胆狂徒;他们不约而同地向着伏波庙涌来。没有多久,伏波庙的里里外外,便挤得水泄不通了。

  在伏波庙的正殿旁,已经为护航神鸦布置了灵堂。灵牌上写着:

  生于龙汉元年吉月吉日吉时

  大汉新息侯伏波将军马援驾前护航神鸦之灵位

  殁于大清光绪二年二月初四日辰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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