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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西秘史(第二部)(55)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2月04日15:55 来源:中国作家网 李怀荪

  满延长吃着属于他的公鸡头和猪眼睛,他站立船头,全凭一副火眼金睛,大船行江,不会触礁,也不会搁浅,任何事故都不会发生。

  “喏!少老板,这一双抓钱手,归你受用。”滕运隆将两只鸡脚,夹到张复礼的碗里。

  “多谢!”平时张复礼不吃鸡脚。鸡脚代表的是抓钱的手,他必须受用。

  “还有这个聚宝盆,也是少老板的。”滕运隆接着又将猪头的下巴骨,夹到张复礼的碗里。

  “承滕老板的贵言!”张复礼是第一次亲历这般情景,很是兴奋。他手拿下巴骨,啃着上面的肉,样子虽有点粗鲁,却是分外开心。

  当船把佬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时候,江上的浓雾已经散去。太阳的光芒,洒在波光粼粼的江面,洒在码头上的一条条大船。船篷上、船舷上、桅杆上,晨霜开始消融,留下冒着水蒸气的水印子。开江场伙的一个个钵头,都吃得差不多了。只有那蒸钵炉子的残汤里,还剩下一点点白菜屑。

  船工们酒醉饭饱。满延长从船舱里拿出一面大锣,连敲三响,满益成点燃一串鞭炮。铜锣声、鞭炮声宣示这条麻阳船起航。滕运隆将沉在水底的铁锚拉上大船。满延长在摇橹伙计们的帮和之下,唱起了摇橹号子:

  噢呜嗨!哦嗬嗨!你一声来(伙计)我一声,大船行江要动身。噢呜嗨!哦嗬嗨!哈!号子本是(伙计)唱玩耍,不比高台唱戏文。噢呜嗨!哦嗬嗨!哈!生得丑的(伙计)唱花脸,长得乖的唱小生。噢呜嗨!哦嗬嗨!哈……

  在船工们高唱摇橹号子时,滕运隆缓步走到大船的鳌头上,凝望着滔滔的沅江流水,手指挽结起“灵官诀”,口中念念有词:

  大金刀撩开九江八汆,小金刀撩开水路沙滩。日月二宫明光闪闪,照开五湖四海任我游。鸣锣三响报主东,今朝开船喜顺风。五龙涌来坎位水,邪魔百怪永无踪。

  麻阳船驶离万寿宫码头,斜对岸是一个叫球岔的村子。张复礼的大姐就嫁在那里。球岔的河岸边,屹立着一座七层宝塔,那是浦阳人的一块心病。当年,好心的道台大人,想让这座宝塔化为稳固的拴排桩,拴牢浦阳镇这块风浪中的大木排,阻止它的衰落。事与愿违,这一拴,使得浦阳镇从此裹足不前。张复礼凝望宝塔,紧锁双眉,仿佛在说,浦阳镇阴错阳差,被这座宝塔牢牢地拴着,镇上一个血气方刚的后生,绝不是这座宝塔能够拴得住的。

  麻阳船下行五里,便到了白龙崖。江边青色的山崖上,有一条白色岩石生成的龙,头朝上,尾在下,腾空而起。苗民有传说,白龙为盘瓠英灵所化,白龙崖上修有盘瓠庙。每年五月十五大端午,盘瓠崖的苗人都要划着龙船,唱着《接龙歌》,到这里将盘瓠的英灵接回家乡。张复礼从小听过白龙崖的故事,看过盘瓠崖的龙船。意想不到的是,八年前,他竟与盘瓠崖一个叫阿春的苗女有了瓜葛,且播下了瓜秧。他更没料到,在元宵节的花灯大会上,他意外地见到那个苗女和她的伢儿。那摆明是他的亲生骨肉,见面却不能相认。而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却是一个和他巴不挨的伢儿。眼不见,心不烦。他选择离开浦阳镇。此刻,他站立船头,伸了个懒腰,有一种挣脱枷锁的畅快和自在。

  午后不久,大船湾在了辰州城的中南门码头。船上吃过夜饭,天还没擦黑儿,船把佬都上岸逛街去了。船上只留着张复礼和滕运隆,等待厘金局来验关。

  “来一锅。”滕运隆把水烟袋递给张复礼,“怎么?不去认亲家爹爹?”

  辰州厘金局里的伍总办的女儿伍秀玲,是刘金莲娘家的嫂子。依着婆娘,他该称那位总办大人做亲家爹爹。前天,他偕妻子到岳父家辞行。伍秀玲还特意请他在辰州城上岸,代她看望娘家父母。有嫂子的托付,更有满船的桐油要厘金局的验放才能出关。亲家爹爹的一句言语、一个眼色,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可不知怎的,张复礼竟全然没有去见那位总办大人的兴致。他对婆娘的冷心,导致了对刘家所有亲戚的冷漠。即或是白花花的银子,也难以使他动心。

  “少老板,去是不去,你说话呀!”滕运隆说。

  张复礼深深吸了一口水烟,摇着头说:“不去。”

  滕运隆大为不解,问道:“为哪样?”

  张复礼说:“不去就是不去,不为哪样!”

  “少老板,运隆的这条船,同宝号是老宾主。令尊从不把我当外人,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滕运隆说。

  张复礼说:“有什么话,你请讲。”

  滕运隆恳切地说:“少老板,厘金局总办不是一般的人物呀!码头上的生意人,哪个不是削尖脑壳找门子,去设法亲近他、巴结他。你有这现成的关系,却偏生连见都不去见他。辰州关‘验讫’的关防大印,就是他手下的人拿着,往这油篓上一盖就是银子呀!难道你连这也不明白?”

  “滕老板,多谢你。”张复礼显得很平静,他说:“我那位亲家爹爹手中掌着大权,我当然晓得。我想沾他的一点光,想必也是沾得到的。可是,缴纳皇粮国税是黎民百姓的本分。我想做个清清白白的老百姓,不愿意给亲戚增添麻烦,让亲戚为难。我不欠亲戚的人情,腰板都挺得直些。”

  滕运隆不再说什么了。码头上,三个厘金局的帮办,正朝着麻阳船走来。

  这时,辰州城的石板街道上,正走着这条麻阳船上的船把佬。他们从中南门走到了上南门。时近黄昏,店铺大都关门打烊。只有卖吃的摊店、说书的茶馆,依然敞开大门接纳四方来客。这些在街上游逛的人,不是船把佬,就是排古佬。他们在经过一天辛劳之后,来寻求排解与发泄。走到西关的一条弄子口时,张青发突然发问:“呃!伙计们,今天是什么日子?”

  满益成说:“是二月初二呀!”

  满延长立刻说:“二月初二,土地菩萨的生日,这条弄子的火神庙里,要唱木脑壳戏。”

  “我讲的正是这码事。走!我们到火神庙看木脑壳戏去!”张青发提议。

  “这时候就去?只怕戏子连夜饭都还没吃哩!”滕运祥不同意立刻就去。他说:“依我说,还是先去一品香喝杯茶,等火神庙里闹台响了再去不迟。”

  滕运祥的提议得到大家的一致同意。他们继续西行,前头的茶馆一品香,是他们常坐的地方。在那里泡上一杯茶,可以坐到深更半夜。一品香里养着个叫喜佬的渔鼓老人。他每夜在茶馆唱渔鼓,唱的都是前朝古人。一边喝茶,一边听渔鼓,对于辛劳了一天的船把佬来说,无疑是一件惬意的事情。突然,这伙麻阳水手发现,一品香的门前正呵嗬喧天围着一大堆人,走过去一看,原来是一党街上的癞子在和一个汉子对打。尽管对方人多势众,那汉子一点也不示弱,大声喊叫道:“狗日咯!是脚色,同老子个对个!”

  船把佬一伙人老远就听见,那喊叫的汉子是麻阳口音。他们相互看了一眼,几乎是同时说出了三个字:“麻阳人!”

  在湘西,家乡观念最强的莫过麻阳人。麻阳人在任何地方,只要见到乡亲同人打斗,不管相识与否,也不问缘由,都一定会舍死拼命上前相助。在千里沅水,直至常德、汉口大码头,抱成团、不怕死的麻阳人常叫人望而生畏。麻阳人则以此为骄傲。这种莽撞的行动曾经惹了不少的祸,让麻阳人吃过不少的亏,但麻阳人从不后悔。眼下,这伙麻阳佬少不得又要表现一番了。

  大街上,麻阳汉子虽有好拳脚,他毕竟寡不敌众,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他边打边退,嘴里吼着那句现话:“狗日咯!是脚色,同老子个对个!”

  癞子头儿在一边大声吼叫:“打!做死地打!打死这个狗日的麻阳佬!”

  一听说要打死麻阳佬,老乡们便怒从胆边生。满延长心想,擒贼先擒王,先给那头儿来一个下马威。他一个扫堂腿,便将那头儿打了个“猪娘坐泥”嗷嗷叫。接着,又朝着他的胸口狠狠地踢,踢得他四脚朝天,全无还手之力。与此同时,其余三人高喊一声“弟兄,麻阳人来了!”便上前协同麻阳老乡跟癞子们对打起来。癞子们的花架子,挡不住船把佬的真拳脚。那头儿见势不妙,便领着喽啰们落荒而逃了。麻阳佬身手不凡,令围观的人们目瞪口呆。人们对这党癞子早就恨之入骨,却又奈何不得。想不到今天由麻阳佬来替他们出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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