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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彤彤的姐》(71)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9月16日14:13 来源:中国作家网 羊角岩

  皮宏程正在整理我唱过的一些民歌,已整理了一百七八十首了,还可以继续收集整理,将来在条件成熟的时候出版一部民歌集。我内心里觉得这主意不错,是一件该做的大事。我只是嘱咐他,不妨附一篇什么文章,把“竹林七贤”的故事在里面多讲一讲,当年那几个人在民间艺术方面都是有自己的绝活的,应该让后人了解他们,记得他们,特别是对张九鼎的故事要多写一写。

  皮宏程希望我住到镇上的福利院去。崔小莉在镇福利院当服务员,而且是县政府表彰的“金牌服务员”,她的事迹上了县电视台哩。宏程说:有她在,可以把您的饮食起居照顾得蛮好。这的确是一个不错的主意,但是我没点头。一来,我得住在老家里,守着水水拿命换的房子,还有我爷爷、世勋叔叔、我爹、我妈、菊香、覃玉露、巴霖、水水等亲人的坟墓,我不能让他们的坟头长出荒草来,我要离他们近一些,这样我心里踏实。

  皮宏程拿我没辄,只好暂时依了我,幸好田家坪离镇上不算太远,节假日里,他便会带着鸿鸿过河来看我,帮我做做家务,然后一起吃餐饭再回镇上去。有时候是崔小莉带鸿鸿来。小崔在福利院上班也很忙,并不是时常能走得开,所以,她和皮宏程总是轮流着来。鸿鸿蛮喜欢我这里,每次她父母要来看我了,她都哭闹着地赶路,要跟着来玩儿。她最喜欢的事情,居然就是跟那只名叫花花的老母猫一起坐在我膝头上听我唱歌。这只老母猫很老很老了,它也经历了一些生生死死,但一次次熬过来了。猫有九命,好歹她还活着。鸿鸿爱听我唱歌,我自然唱得来劲儿。她的记性很好,时间长了,她也便会唱一些民歌了。

  鸿鸿很喜欢跟恕儿哥哥玩耍。如果正好恕儿哥哥从县里回家来了,鸿鸿便会格外开心,成天跟在恕儿哥哥后面屁颠屁颠的。她曾在县清江画廊剧团看过几次恕儿哥哥唱歌,她简直就成了恕儿的“追星族”。她还曾对恕儿哥哥悄悄说过:我长大了你要娶我,我当你的新娘好不好?还有:恕儿哥哥你要答应我,长大了我要跟你一起唱歌,好不好?

  这些童稚的话语,当然没有谁来捡根棒棒认个真(针),倒是逗我们大家只差笑掉下巴子。

  年底传来了王廉奉和田明发已经判刑的消息。王廉奉数罪并罚,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田明发则是有期徒刑十二年。据说他俩都被送到了沙洋劳改农场,在那里服刑。皮宏程再来我家的时候,我便对他说:我想到沙洋农场去探个监,主要是看望王廉奉,田明发我是坚决不看的。皮宏程微笑着说:王廉奉现在是阶下囚,您呢,是著名“土家歌王”,您怎么能去探监呢?不合适吧?我说:话不能这么说。他犯罪了,但他服法了,接受改造了,我便应该去看望他。他于我有恩,我岂能忘记?当年他是领导,在台上,他身边不愁没有人去抬轿子,那时尽管我心存感激,但实在用不着我去看望他,何况他是晚辈而我一大把年纪?但现在,他成了一个阶下囚,成了一个被剥夺了政治权利的人,我倒应该去看望他了。宏程说:他是帮过您的忙不错,可他是领导,帮您的忙是职责所在,应该的,为什么一定要对他感恩戴德呢?再说,谁会像您这么做?他过去朋友多、下属多,但现在大家都像躲避瘟疫一样地离他远远的,谁还肯往他跟前凑?我正色地说:你这话就不对了。我这个人从来是俯仰不由人的,别人躲避不躲避他,那是人家的事,我管不了,但我觉得欠他一份人情,应该去看他,我就去。这不犯法吧?谁又能把我怎么样?皮宏程笑了:我逗您哩,您别急呀。您这种想法蛮好,这才叫有情有义哩,那些不记得人家好处,出了事赶紧躲的人,猪狗都不如。不过,您毕竟年事已高,身体不算太好,是不是等春节过了,天气暖和了再去?我还是陪您一起去。你说的有道理,也不急在一天两天的,开年再去吧。不过不由你陪我,我自己的事自个儿去。这事儿也与我有关呀,当初您找田明发讨不着钱的时候,不正是我去找他的嘛,所以这事儿您别多说,我是非陪您去不可的。

  后来真是跟他同去的,不过只到了县城。因为开年后便传说王廉奉被查出患有肝病,被公安部门特批回到长阳家中监视居住。我想他那个家还叫个什么家呀,听说被抄过数遍,墙壁、床、沙发都被拆得稀烂,当初从他的沙发里找出了数百万块钱,都是一捆一捆用牛皮纸包好的现金。确定他回县了,于是我跟皮宏程一起去拜访他。皮宏程替我准备了一些板栗、核桃和腊猪蹄之类的山货土产,蛇皮口袋装了满满一袋子。这些东西,当年对王廉奉来说屁都不值,但现在我想他家里是用得着的。王廉奉一个人在家。我看到他的脸变黑了,瘦了,原先圆乎乎的脸变成了一个尖下巴。他看到是我,大为惊奇,连声说:您老人家驾到,这怎么行?要折我寿了。我说:一直惦记着要来看你的。鉴于目前他的处境,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问他的案情显然不便,想对他说些安慰的话吧也觉得不伦不类,所有的话说出来都会很苍白,所以我们没坐多久,也没叙什么深层次的话题,便从他家里出来了。我一身轻松,觉得了却了一件心事。本来我是准备过个一年半载的再去看望他的,但是没想到,半年后他死了,肝癌晚期,走得很快。

  2

  恕儿一晃读完了高中,然后他就正式地成为县清江画廊剧团的一名青年演员。现在剧团团长是金铃子,而涂永嘉已升了县文化局局长。这个剧团没有正式编制(只有金铃子一个人转成了财政工资),恕儿当然也只能是一个临时用工的身份,工资不高,福利更谈不上。我在剧团的时候,涂永嘉给我开的工资比别人高,恕儿当然不能享受这样的待遇,团里比他资历长的人多着哩。所以恕儿进团一段时间后,感觉并不爽:我现在才晓得,我们这是最差的一个单位,甚至不叫单位。你说街上还有哪个单位比我们更造孽?虽然看着还算体面,但收入太差了,甚至在餐馆里打工都比我们收入强。

  我一听便不乐意了:你这是什么态度呀,人家涂局长对我们这么关心,对你这么栽培,你怎么这么看问题?“竹林七贤”那个时代,我们都是不拿工资,义务地演出的。

  恕儿不服气地说:光是靠感恩就能吃饱肚子?

  反正你要安心工作,要对得起人家涂局长。

  爷爷,您这是老眼光了。您不晓得现在的社会是什么样子。您看呵,我一个人的工资自己糊口就难,更别说恋爱结婚,买房子,生小孩这些事了。结婚没房子不行吧?现在在县城买一套新房,带装修,怎么着也得二三十万。按我的工资标准,一年五千块就攒不下来,三十万得六十年。爷爷,您算算账吧,您说我该怎么办?晓得您们当年“竹林七贤”是搞义务,您们是英雄,但是那时不是英雄年代么?如果我出生在那个年代,我一样会当英雄,可您们那时不用攒钱买商品房吧?

  恕儿这账算得我一愣一愣的。我原来根本没考虑过买房子的问题,所以不觉得日子难过。如果考虑要在城里结个婚,安个家,扎下根来,那按恕儿的工资水平,的确是没有指望的。就算把我多年来好不容易攒下来的一两万块钱全给他,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可是,我这钱是我的养老之资哩,后面几年全靠它活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

  恕儿不耐烦地说:什么怎么办?除了能唱几句,我又没有个别的一技之长,读书也只读了个高中。过去不努力,现在后悔也晚了。我能怎么办?混日子呗。我们这种唱歌的,又不像唱流行歌曲的,能唱出个什么名堂来?就说您这个“土家歌王”吧,也就是一个名声好听,又值几个钱?人家那些歌星,才真叫唱歌,扭扭屁股,一个晚上能挣几千几万。反正呵,我心里很茫然。

  恕儿这么贬低我,贬低我的艺术,我虽然心里不服气,但还真的没办法说服他,只能气得早早地上床睡觉。睡在床上还在想,值钱不值钱的,反正我这一辈子就这样了,没有什么不习惯的,只是恕儿还小,他将来真的该咋办呢?

  恕儿成年了,可以交女朋友了,但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对恕儿的感情生活并不了解。他平时打电话给我,或者春节回家,都不跟我谈他个人感情的事情,我有时候会问一下,他总是笑说:还早哩。我不满意地说:这事儿也得抓紧,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早已经有娃儿了。说这话的时候,我便想起菊香、玉露,想起文道、文德、水水这些亲人来,不由得在心里又是一声叹息。

  又一年的正月初一,皮宏程夫妇带着鸿鸿来家拜年的时候,鸿鸿才对我透露了一点信息:爷爷,恕儿哥哥有女朋友了。

  真的?

  鸿鸿撇撇嘴说:当然是真的了,那天晚上他住在我们家,偷偷地用我们家座机给他女朋友打电话,我听见了,那个亲热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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