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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彤彤的姐》(31)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9月16日14:13 来源:中国作家网 羊角岩

  我走到台上,赵同志指给我让我站到台前的中央位置。一位民兵朝我喝斥道:跪下。我在犹豫着怎么办的时候,另一位民兵朝我的腿肚子上猛地踹了一脚。我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他们把我捆起来了。我不服气:怎么能这么对我?

  赵同志鄙夷地说:我们开你的批斗会,难道还要客客气气不成?你当是请你吃饭?

  这话说哪儿去了,我噎得差点儿没喘过气来。

  赵同志上前宣布:批斗会现在开始。首先请工作队队长李光明同志作重要讲话。

  李光明一手叉腰,一手挥舞着:同志们,乡亲们,我们土改工作队进田家坪村虽然时间不长,但是工作是很有成效的,我们成立了贫协,产生了以瞎瓜为首的贫协班子。我们完成了划分阶级成分的工作。田钟乐是我们田家坪最大的地主,是剥削阶级,是我们的阶级敌人。现在,我们要打倒阶级敌人的嚣张气焰。乡亲们有苦的要诉苦,有冤的要伸冤。大家不要怕阶级敌人反攻倒算,有我们人民政府为大家撑腰。

  这时赵同志便带领大家举起拳头高呼口号:打倒地主田钟乐!台下大家都不太习惯,跟着呼口号的人不多,声音也不大,好像湿柴没有能燃起大火。赵同志生气地停了下来,严肃地说:请大家跟着我呼口号,这是我们广大贫下中农翻身得解放的时刻,大家要喜庆,要欢乐,喊口号的时候要有力量。于是她再喊:打倒地主阶级田钟乐!这时群众才大声地跟着喊了起来。她便继续领呼中国共产党万岁、人民政府万岁等口号。

  口号领呼完了以后,工作队便让群众上台批斗我,但是尽管我估计他们事先安排了带头发言的人,也还是没有什么人跳上台来批斗我。趁着有点儿冷场,我挣扎着站了起来,直着脖子说:你们没有搞错?我们田家是红色家庭,是革命者之家,我叔叔领导了工农起义,创建了红六军。大革命时期,我们一家牺牲了三口人。我当年只有十四岁就跟我叔叔干革命。解放后剿匪,我还给沈大熙送过劝降信,也算是对革命有功吧?要说地主,我家也是红色地主。斗争我?你们先搞清白了再说吧。

  向三旭走拢来,对我拳打脚踢,一边骂道:还敢不老实?跪下。

  真亏他下得来手。他的每一记拳脚都砸在我的要害处,我疼得浑身哆嗦,额头上冒冷汗。

  群众中议论纷纷,有些骚动。这时李光明又走上前,挥挥手,示意大家安静:大家不要被他刚才所说的所谓革命家史所蒙蔽,要划清是非界限。田钟乐有很多历史问题。根据我们的调查结果,长阳红军历史上的“改组派”问题、“富农党”问题,根子就出在田世勋这里。田世勋的家庭,本来就是地主家庭。从田世勋开始,一大批富农甚至地主阶级的人混进了党内,长阳红军排长以上干部多数都是富农出身,这样导致长阳苏区革命历史被玷污。大革命时期,为什么长阳苏区被中共湘鄂西分局宣布解散?就是因为党的不纯洁。再说给匪首送劝降信说明什么?说明他跟匪首本来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叫他去送信,本来就是政府对他的一种利用,他还敢妄自居功?

  李光明对瞎瓜鼓励着:瞎主席,该你带头批斗了。

  瞎瓜走到我的身边,目光里颇有一些不自在的成分。他支唔了那么几下,还是打开了话匣:田钟乐好像挺委屈的。他委屈?他不是地主?他家到现在还有一百多亩地,我们家祖祖辈辈种他的地,当他的佃农,受他们家的剥削。虽然他租给我们家土地,遇到灾年,还给我们减租子,每年还总是去看望我几次。凭良心说,我感谢他……李光明咳嗽了几声,赵同志忙提醒瞎瓜:讲偏了,跑题了。瞎瓜脸上露出一点儿惭愧,继续说:但是他是剥削阶级,这是一点儿也不假的。他咬了咬牙,仿佛下定决心,转身“啪”地打了我一个响亮的耳光,带着激愤的情绪说:别的不说,他老婆菊香是我的亲侄女。我们家穷得只好卖儿卖女,为什么?他当年是一个半截身子进了棺材的人,却靠三十块大洋,买了我们家亲侄女的青春。我对不起我那早死的哥嫂!呜呜……还有,他口口声声说是革命家庭,红色家庭,但是,这个情况很多人可能不清楚,但我是清楚的,他其实是被红军肃反委员会宣布处决的“改组派”,他不知怎么逃跑了……

  瞎瓜终于控诉出了一点情绪,而且说到了问题的症结处。赵虹立即带头呼口号:打倒地主阶级田钟乐!

  打倒国民党反动派!

  ……瞎瓜开了头,后面便又有三五个贫下中农上台批斗了我,但再没有人打我,只是故意气愤地朝我脸上吐唾沫,但是由于我其实对他们还是很不错的,我个人认为是做到了有情有意的,所以他们的批斗更像是不得已做做样子。他们批斗我的内容,除了土地上的剥削外,还有两件罪行:一是有人指证我的儿子田文德参加了国军,而且还是一位师长的勤务兵;二是有人指证我收养了郑孝雄之孙、郑龙之子郑明发。

  5

  文德参加国军,这是我伤心的地方。那次三个孩子从长阳初级中学跑出来之后的第三个月,我才收到了文德和田怀勋一起寄回来的信。那一阵子,我的头发都愁白了。我自己死了都是无所谓的,但他们三个孩子,是我们田家的香火和希望呵,他们可千万不能出什么状况。终于有他俩的消息了,我迫不及待地看他们的信,恨不得把那些文字吞进肚子里。

  信中说了他们从长阳逃离的情形。郑孝雄遭袭后,国民党第六战区司令部得到县政府紧急奏报,为此派了一位钱处长连夜从恩施赶往长阳督查此案。钱处长到长阳的当夜,县党部书记邓甲山便责令保安团包围了长阳初级中学,封锁了所有的进出口通道,把学生和老师们都驱赶到广场上,然后对师生进行搜身,对住处进行搜查,甚至对有的学生进行了拷打,简直把学校变成了监狱,搞得乌烟瘴气。在搜查张九鼎的寝室时,搜查到了一部油印机,且发现传单上的笔迹似乎与张九鼎的笔迹一致。虽然张九鼎在刻写的时候,是故意走了样的,但是还是有些地方与他平时刻写的考卷上的字迹有相似之处。于是他被作为重大嫌疑对象抓了起来。他被保安团带走时,学校里的几百名师生集体目睹。张九鼎被捆绑着,两名士兵押着他走过广场。他走到田怀勋面前的时候,使了一个眼色,摆了摆头。张九鼎摆摆头的含意其实是不明的,到底是说请放心不会有事的,还是说你们快走的意思呢?田怀勋当时微微点头,但其实他的点头也含意不明,只能算是对张九鼎的一种回应和致意。为此三个孩子发生了争执。田怀勋着急地跟文道、文德商量怎么办,文道对文德说:你说。文德说:你是哥,你说。田怀勋说:不多说,你们说,我们到底是跑还是不跑?文道说:反正他们也没有证据证明是我们做的,怕什么?文德则说:如果张老师经不住严刑逼供,把事情都交待出来怎么办?我们逃命要紧。文道说:怎么会呢?他是这么好的老师,怎么会出卖学生?文德说:谁都有软弱的时候,谁能经得起严刑逼供?我们不要太天真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你们不走我一个人也要走了。田怀勋说:你一走,我们大家便都暴露出来了。还是一起走吧。我们往哪里去?文道说:回佷山?县保安团肯定会追到佷山,这件事便会连累家人。不行。但是三个孩子一时间哪里会形成一个明确的想法呢?争来争去,还是田怀勋一锤定音:我们先跑出县境再想办法。

  学生宿舍后面院墙外有一棵大泡桐树,枝桠离院墙不是太远,他们三人什么行李也不敢去拿,悄悄摸到了院墙那一带,趁着夜色的掩护,接近了那棵泡桐树,把一根绳子摔到树桠上拴住了,三个人便依次滑到了院墙外面。他们刚到地面,被院墙外巡逻的保安团士兵看到了,便喊道,不好了,有学生跑了。他们向这边追赶而来。三个孩子飞跑着,但是一小队士兵直追不舍,眼看越追越近了,而且在开枪示警。文道说:我们分开跑吧,我去把他们引开。文德说:哥说的有道理,我们一会儿想办法会合。田怀勋说:这哪成,还是我先跑,引开他们吧。文道推了他一把,示意他带文德拐向一条通往郊外的小巷子:时间紧,不要争了,我跑得快,你照顾好我弟弟就行了。我们明天早上到清江对岸会合。

  田怀勋拉着文德的手,迅速拐进黑暗中,消失了,而文道则继续沿着刚才的方向往前跑,保安团的士兵跟着他追过去了……

  文德和田怀勋那次在清江对岸等了一整天,不知怎么没有等到文道,不知他出了什么状况,但是他们也不敢贸然过江回县城,县城里肯定盘查得正紧。于是他们俩从小路准备跑往宜昌,可是他们刚刚跑出长阳的地界,到了红花套,碰到一支川军的队伍,不由分说,他俩被抓了壮丁,穿上了川军军装。他俩倒没有着急,而是正中下怀,正要逃亡,正愁没地儿可去哩。新兵正忙于赶到鄂西北跟解放军中原军区李先念、王树声的部队开战,也没有训练的时间,便上战场了。文德看着机灵,才两个月便被他们师长选中当了勤务兵,而田怀勋还留在连队里当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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