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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彤彤的姐》(29)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9月16日14:13 来源:中国作家网 羊角岩

  土改的意思我是晓得的,过去我们闹苏维埃的时候就搞过苏区土改,就是打土豪分田地的意思。又要搞土改了吗?在田家坪,现在我是土地最多的户,唉,这回会怎么改?当年我们家为了支持世勋叔叔革命,已把大量的土地都配送给农民了,后来我在松滋县避难多年返乡,从抗日战争到长阳解放这十几年里,物价爆涨,市场上一盒火柴值金圆券50万元,购一份报纸需金圆券90万元,一口袋钞票买不回一口袋大米,金圆券完全丧失信誉,形同废纸,民间用以编帽子、做玩具者比比皆是。我们家也开始拮据起来,用钱向来都很谨慎,百多亩耕地,对我家来说是更像是一份生存保障。其实这些土地不仅养活我们家,也养活佃农呀,他们也依赖土地上的收获来生存。而我收取的地租,又要按比例上缴给区公所。抗战那几年,我除了勉强留足自己家里吃的喝的以外,全部交上去了。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就体现在国乱当头时我们对国家的贡献上。抗战结束后的三年内战,苛捐杂税猛于虎,我家也是大伤了元气。去年我们清江流域发生了特严重的洪涝灾害,粮食作物歉收,今年春上,农户普遍闹春荒,政府提倡“减租减息”,我也是率先响应,给佃户按土质不同分别减了两到四成租子,保证了田家坪在大灾之年没有一个人卖儿卖女,没有一个人外出逃荒,没有一个人饿死。其实不用政府提醒,遇到灾荒年景,我们也总是这么做的。这回土改,又该怎么对待我们呢?

  我有点儿走神。这时那女子指着那位稍年长者介绍说,这位是我们队长,佷山区李副区长。她指着另一位青年介绍,这位队员是佷山区公所的胡秘书。对了,我姓赵,赵虹,县政府文化科抽调来的。

  那位李副区长名叫李光明,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他中等个儿,下巴尖瘦,眼睛小,但看人的时候,从眼睛里面射出来一种光,有点儿类似于后来的X光,仿佛要把人的五脏六腑看个透似的。他既是这种神情,我便不愿意跟他多说什么。你冷傲,我可以比你还冷傲。我现在谁也不想高攀,不求上进,只想过自己的小日子,俯仰不由人,有尊严就好。

  抗战那阵子,我为了给玉露复仇,以必死之心上了木桥溪战场,参加了战斗,且在战斗中杀了十几个鬼子,后来受了伤,再后来抱住一名冲上来的鬼子滚下山崖,是准备与他同归于尽的,没想到落下山崖时,小鬼子被摔得脑浆迸流,而我碰巧压在鬼子的身上,他当了给我垫背的,我只是昏迷过去,后来被支前民工送到前线医院,经抢救活了下来。我没死成,我想大约是阎王爷可怜我妈和幼小的双胞胎儿子还需要人照顾,而不肯让我死掉?玉露,我只好暂时苟活于世了。我的肩胛骨缝里至今还残留着一块没取出来的弹片,每遇阴雨天气便生生地疼痛。伤愈后,国民政府区公所对我的故事很感兴趣,他们几次通知我参加在宜昌举办的村长培训班,让我当村长,我当时说,我过去当过红军,在你们看来政治上是有问题的,当村长不合适,他们说,过去的事情已经具结了,不算个么子,你抗战中表现很好,我们还是要起用你的,但我婉拒了。后来共产党摧枯拉朽,把八百万蒋匪军打垮了,赶到了台湾岛,建立了新中国,当了国民党村长的人会有什么好?我并不是炫耀自己长了后眼睛才没有当那个村长,而是在玉露去世后,我做什么也没有心情,连吃饭都没有味口,对于官不官的,我真不觉得稀罕,所以谁也别在我面前摆谱儿。我现在吃饭时总是多摆放一双碗筷以祭奠玉露。我喜欢比从前更嗜酒了,用苞谷酒来麻醉自己,每喝必醉;再就是唱歌,在歌声中获得一时的兴奋,忘记忧愁。再加上后来解放的头一年发生了在县中读书的怀勋、文道、文德突然一起失踪事件,当时对我的打击更是雪上加霜,抽筋剥皮,我的心都已经麻木了。有时候我想,人就是随命运摆布吧,像一只无舵的小船,随着清江的波涛漂到哪算哪。

  对眼前的工作队,我没必要招惹他们,也根本没有想讨好他们的念头,我只是麻木地哦哦地应答着赵同志。你认得瞎瓜吗?到他家怎么走?我愕然了一下,瞎瓜就是菊香的叔父,因为是菊香的亲戚,我便对他家的照顾最多。年头四节的,我总是带着礼品去他家走动,他们家谁谁头疼脑热了,我去看望也从不空着两只手,但他们家从没留我吃过一餐饭,客气话都没有说过,仿佛一切都是我该做的,真的是缺少礼数的人家。去年春荒,他家的地租我是全免掉了,颗粒未收他的。说到底,瞎瓜是田家坪最穷,也是我最看不上眼的一个人。他的婆娘,也就是菊香的婶娘,在我印象中是多么刻薄的一个女人。二十年前菊香嫁到我家里冲喜的时候,浑身有多少青紫的伤痕!瞎瓜有三个儿子,大儿子被抓了壮丁,后来在淮海战役中被解放军的炮火打死了,二儿子没成人便夭折了,三儿子向三旭也是个不大成器的东西,游手好闲的,喜欢打牌赌钱,我是看到一回斥他一回。工作队员找他干什么?我没必要多问,或许问也是白问,只是撇了撇嘴,你们找他?可真是找对人了。赵同志问:你什么意思?我淡淡地说:没什么意思。然后我指了指瞎瓜家的方向:不远,不到五里地,翻过那个山坳就到了。

  我回家了,从我妈手里接过发儿,用我下巴上的胡子扎他玩儿。看着他哈哈地笑我就觉得乐,就忘记了眼下的任何不快。他算是我的养子吧,还不太会说话,但已经能叫我“爸爸”了。过去我们把父亲叫“爹”,现在兴叫“爸爸”了,这真是时代的进步。发儿是郑孝雄之孙、郑龙之子,我把他抱回家收养的时候,他才刚刚睁开眼睛看这个世界……

  2

  “鄂西保卫战”中的木桥溪战场,是日本鬼子在中国遭到的最大一次挫败。鬼子借助飞机、坦克,打了一场立体战争,却被国军打得落花流水,他们在木桥溪焚烧了不下于四千具尸体之后,不得不撤出战场,龟缩到宜昌、荆州一带布防,并且后来再也没能向西迈进过一步。木桥溪,一条无名的小溪,一下子有名了,成了中国军事史上的一个奇迹。这场战争我们胜了,但我们家的损失太大了。不必说玉露之死,也不必说我之抱着鬼子一起摔下悬崖受到重伤,就说我妹妹钟韵吧,鬼子在长阳县城及附近农村抓了三百多名妇女,送到位于荆州城的皇军娱乐所,有人说其中就有钟韵,不知是真是假。抗战结束后,听说这批抓到皇军娱乐所去的女人多半被折磨至死,极少有幸存下来的。日本鬼子投降又几年过去了,一直没有钟韵的消息……想起钟韵妹妹,我就特别不是滋味儿,特别揪心。作为哥哥,我没有照顾好她。但是想想吧,这种乱世里谁又能够很好地照顾谁?人都是命么!反而是她在跟覃玉露一块儿从家里出来寻找我,而她在去找金凤时被郑孝雄占有,从此再没有回过家乡。我不了解钟韵后来发生的一切,不明白她是怎么被郑孝雄占有的,不明白她是如何能够安心地跟着郑孝雄的,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不知道她是曾经反抗了还是没有,不知道她对于郑孝雄的态度和感情,不知道她是如何被日本鬼子抓走的,当时的情形如何……总之我对钟韵有很多不了解的地方……我记忆中的钟韵,还是她十几岁时的样子,已经很遥远,很模糊……

  抗战胜利后各学校恢复了教学秩序,我们家的三个孩子也上了县初级中学。不管时局如何变化,孩子们总归是要读书的,所以他们能继续读书,这是我们诸多不幸中的万幸了。但是后来一场内战又开始了。国民党强行抓兵拉夫,增加了苛捐杂税,特务横行,官吏腐败,人民苦不堪言,社会处于急骤动荡之中。而社会情绪,自然也影响到学校,一些思想进步、关心时局的老师们在课内课外传播反战思想,学生们也参与到“反饥饿、反迫害、反内战”的学生运动中来。县初级中学几位最进步的老师中,有我的老朋友张九鼎。抗战胜利后他举家搬迁去了县城龙舟坪镇,他在县初级中学当音乐老师。他总是在学生中宣传一些进步思想。我们家的三个孩子自然跟他走得近,受了他的一些影响。有时候孩子们放几天长假回到家里,便会热情地讨论时局,有时也向我提起张九鼎老师是如何的进步和值得尊敬。

  看到孩子们渐渐长大了,懂事了,我很欣慰。孩子们还会谈起我们的家事,有时进行争论。谈起我们家的土地有百多亩的时候,他们会表现出困惑。因为就革命的潮流来讲,土地多就意味着家庭的封建性、反动性,是革命的对象。这时候我会平静地告诉他们,如果我们家没有土地,你们三个孩子能读得起书?有好多穷人家的孩子还没钱上学哩。我也对他们讲,我的思想并不落伍,我们家曾经把那么多的土地配送给穷人,我在十四五岁的时候就曾经偷偷地离开家庭,跟着世勋叔叔参加“西湾起义”。而当我对他们谈到田世勋的英雄故事的时候,他们则表现出骄傲的神情。当然他们也记住了我们田家与郑孝雄的血海深仇,孩子们都说,这仇迟早是要报的。没过多长时间,我便听玉露讲了一个重磅消息,郑孝雄在县城差点儿被人打死,这事儿竟是田怀勋、文道、文德三个孩子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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