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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水师》(4)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8月06日15:44 来源:中国作家网 王佩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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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广东汕头一个普通院落,因为刚下过一场雨,铺着青石板的庭院还湿漉漉的。庭院中间那株盘根错节、冠盖如云的榕树,微风拂过,还在往下滴水珠。挨着墙边种的几窝美人蕉,经雨水洗刷之后,花朵红的更红,黄的更黄,肥嫩的叶子自然也更绿了,十分招人喜欢。

  李准,这位被朝廷寄予厚望的人物,此刻正在院内晨练。他丝毫未受天气忽雨忽晴的影响,凡规定科目,训练次序,既不轻易删减,也不随意颠倒。他下雨时练的是剑,手中挥舞三尺龙泉,刷刷斩断凌空而下的雨丝,在身边溅起无数水花。此时天放晴了,练的是枪法,右手腕系着一摞板砖,平平举起毛瑟手枪,一动也不动。他深知枪法要诀,心要专,眼要直,胸要挺,腹要收,手要平,腿要稳,那一摞板砖帮他练的是定力。他头上盘着一条湿漉漉的辫子,浑身上下紧贴着湿透了的衣裤,在晨风中纹丝不动,显露出一股刚毅、英武、挺拔、洒脱之气。

  李准祖籍四川广安州邻水县,字直绳,号任庵。他原本是个与武事不沾边的读书人,连孔门弟子必修的六艺,驾驭马车和挽弓射箭,也都没有碰过。他儿时生活在华蓥山脚下一个叫桅子湾的山坳里,距县城60多里路,只能在家跟着告老还乡的祖父朗读《三字经》《百家姓》。后来进了村里办的私塾,那位中过举的教书先生,除叼着旱烟袋督促学生死记硬背“子曰诗云”,别的一概不管不问。李准从小的体育锻炼,不过是跟着祖父上山放牛;练习的“武艺”,也只是跟几个玩伴在谷草堆里翻跟头,或拿弹弓打麻雀。好在从小肠胃不错,嘴不吃亏,长大成人之后,体格很是健壮。现在练习武艺,几个时辰下来,手不酸,腿不麻,腰不疲,气不喘。看得出来,虽为书生并不文弱,与戏文里的“奶油小生”不是一路人。

  陪在一旁练剑、练枪的,是他新娶的小妾,姓阎名文艳,祖籍河北沧州。她出身江湖卖艺人家,从小苦练拳脚,也谙熟刀剑。前年跟着父亲走南闯北,辗转来到潮汕,撂地摊献艺,换取一家人的温饱。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其父一路折腾到南方,无法适应这边的湿热,不幸染上瘴气,打起了“摆子”。那时尚无医治此病的特效药,眼睁睁病死在一座破庙里。这女子孤身一人在外,远离故土亲人,穿着重孝走上街头,打出“卖艺葬父”的横幅,在看客里三层外三层的包围圈里,含着眼泪耍把式。李准此时任广东钱局提调,正在汕头办赈捐,到处劝人行善积德,看到这一幕,自然不能无动于衷。他怜悯这女子身世飘零,也敬其孝行不在“二十四孝”任何一孝之下。当即分开众人,用四川话对阎文艳说:“幺妹,这边天气高湿高热,卖艺葬父,亡灵等不起啊。”他随即掏出自家钱袋,帮着置办了棺木,还买下一小块墓地,按当地风俗做了道场,让一个客死他乡的江湖艺人走得颇有尊严。

  阎父生前教育女儿,“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文艳掂量葬父之恩非“滴水”可比,感激涕零之余,不求结草衔环,只求当牛做马,以慰亡父在天之灵。李准推辞不过,原想聘其为剑术教师,学些防身健体的套路。大概是缘分吧,自阎文艳进入李府,两人切磋武艺,也切磋文章,她授他以武,他授她以文,渐渐谁也离不开谁了。阖府上下与这位武术教师相处也很融洽,连李准两个贴身保镖赵大龙和李小虎也佩服得五体投地。难得的是李准的两个幼女也十分愿意亲近这位剑术教师,不是拉着她讲故事,就是拉着她“藏猫猫”。此时,李准母亲在南海县衙久病不起,其原配黄氏夫人一直守在病榻前侍候婆婆汤药,料理公公饮食起居,还被一个需要喂奶的儿子拖累着,无法分身照顾丈夫和女儿。李准父亲见状,命儿子娶阎氏为二房,既助其练剑,也帮其照料一双女儿,可谓两全其美。黄夫人出身四川邻水望族,乃大家闺秀,谨守“三从四德”。她曾与阎氏见过几面,仔细观察这年轻女子的言行举止,并非搬弄是非和专横跋扈之辈,料定日后相处不会太难堪,也认可了丈夫纳妾之事。

  阎文艳论剑是内行,摆弄枪支是外行,冷兵器和热兵器到底不是一码事。她此时还惦着朝廷委托丈夫的重任,不能有所耽搁,心思再也无法集中到枪上。她委婉提醒:“今日晨练适可而止吧,可别误了朝廷饬令限期筹集赔款的大事。”李准练枪姿势不改,满口乡音也不改:“格老子,朝廷张口就是400万两银子,这可不是一时半会急得出来的。”阎文艳继续说道:“湖北张总督特意派王胡子从武汉赶来协助筹款,电报说好今日上午便到,也该提前做些准备才是。倘若到时候说不出个子午卯酉来,可不辜负了李中堂和张总督举荐的美意?”李准仍然纹丝不动:“雪岑是老朋友了,可以推心置腹,用不着字斟句酌。再说筹款之事,我心里也琢磨得八九不离十了,不会在他面前开黄腔。”

  迫使李准中途停止练功的,是他的两个宝贝女儿。这对孪生姐妹,各自捧着一个精巧小算盘,突然迈过堂屋门槛,跳跳蹦蹦闯进庭院里。一个拉着父亲的衣襟,一个扯着庶母的裤脚,要求评判“鸡兔同笼”谁对谁错。照料她们的丫环小丹使劲拦也没有拦住,急得手忙脚乱,脚下一趔趄,险些摔倒在阶沿下的青砖地上。李准欲待发作,有天大的事也不许干扰晨练,忽然想起两个闺女小小年纪迷上珠算,自己乃始作俑者,脸色马上缓和下来。他这些年不是计算赈捐收支,就是核查厘金进出,成天在书房内将算盘珠子扒拉得震天价响。两个女儿受了感染,刚学会说话,便学会了珠算,也是他主动给小姐俩做了精致小算盘。阎文艳见状,赶紧中止晨练,一手拉着菊荪,一手拉着梅荪,耐心分析是姐姐还是妹妹将四条腿的兔子和两条腿的鸡弄混了。李准也顺势将自己从板砖的重负中解脱出来,做迎接王雪岑的准备。

  王雪岑是张之洞的高级幕僚,四川广安人,算是李准的小同乡,人称“王胡子”。这“胡子”是按四川习俗,对社会贤达的尊称,并非像关公那样,脸上真有一部美髯。张之洞懂得这笔筹款的重要,也深知广东官场多猫腻,李准要筹齐这笔款项,安全交到洋人手中,必有不少沟沟坎坎,这才叫王雪岑前来助其一臂之力。王雪岑心里也清楚,张总督如此关心这件事,有公义也有私情。他与李准父子交谊甚笃,不忍心看着李准刚崭露头角便栽进泥坑里,而保住了李准也等于保住了湖北在广东的一个赈捐救灾基地。

  办慈善,搞赈捐,历来都是一件很烦难的事情。赶上清朝末年不太平,洋鬼子动辄开启战端,各地天灾人祸也层出不穷,需要得到社会救济者比比皆是。官场还跟着添乱,将买官称为“捐官”,名曰“捐纳”,鱼龙混杂,鱼目混珠,也坏了赈捐的名声,让慈善跟着蒙羞。李准父亲前年接到张之洞的信札,委托其儿子办赈捐,曾一个劲儿摇头叹气,连喊“脑壳疼”。李准一头扎进去,深入考察各项捐例,研究其中大小花样。他一语道破症结所在:“将行善积德的‘赈捐’与掏钱买官的‘捐纳’混淆一起,慈善便成了腐败的温床,让心怀不轨者有机可乘,令乐善好施者心寒齿冷。”

  李准曾因父亲为其花银子捐过官,了解其中的猫腻,十分厌恶这种恶俗。他针对潮汕商家及侨眷十分看重家族和铺户行善积德的名声,坚决将花钱买官的“捐纳”从自己的业务范围剔除出去,并按赈捐银钱数量分出一、二、三等“尚义之民”,分别请总督、知府和知县送匾旌奖。有捐输额度超出寻常数目者,即申请朝廷敕令建造牌坊,给予“流芳百世”的荣耀。他将这些规定刻印数千本,选择从汕头起步,一边分发材料一边劝募。汕头乃久负盛名的慈善之乡,李准老爸在此当过几年县令,老百姓口碑不错,也给了李准一些印象分。众人仔细审视他刻印的募捐册子,来龙去脉一目了然,实际操作也很阳光,善男信女群起响应,还带动附近揭阳、河源、惠阳等地踊跃认捐,成就了李准的出手不凡。

  如此一来,他的社会知名度跟着一路飙升,各地督抚纷纷慕名而至。先是四川总督鹿文端请其兼办家乡赈捐,直隶总督王文勤请其兼办顺直赈捐,安徽巡抚王灼南请其兼办安徽赈捐。随后两江总督刘坤一、山东巡抚福少农,还有江苏徐、淮海水倒灌成灾,黄河工赈出了纰漏,也都找上门来,可谓应接不暇。难得的是,李准依然保持清醒头脑,所有募来的银钱,一律择其轻重缓急,分头接济各地发生的天灾人祸,让每笔款子都用在刀刃上,见到实际救灾效果。那些封疆大吏也因此皆大欢喜,对其愈发倚重。李准兴之所至,连带将李鸿章请英、法、俄调停胶州湾事件的50万备用金筹垫齐,露了一把纾缓国家困顿的本领。其父李征庸曾满意地说:“看来,你一生事业也许就在办慈善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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