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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问道》(3)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5月12日11:15 来源: 徐兆寿

  诗人还想继续说他与好问先生生活中的交往,可另一个微胖的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的人打断了他,说,我真正佩服他的还不是他的学问,而是他的气节。我一毕业就被分配在省委宣传部,一直在那里干了十多年。有一段时间不是搞运动嘛,他是运动分子之一,不过,那时候再不大整人了,就是批评、教育。刚开始我们领导与他谈,结果呢,所有的领导都被他谈得哑口无言。人家好问先生在“文革”期间就把马恩全集和毛泽东选集啃烂了,第几卷第几章讲的什么,他一清二楚,谁能谈过他啊。后来一到大学又把西方马克思主义的著作都读了,他的理论水平是当时全省最高的,没有人能说服他。好问先生的口才又好,经常是把我们那些领导谈得目瞪口呆、满头大汗地回来。后来,有人就出了个主意说,既然是这么大学问的人,就赶紧给个教授,然后把待遇搞好一些,稳定人心,不要让他乱讲话就行了。于是,我们领导就跟学校领导说,让学校领导去做工作。你猜好问先生怎么说?他说,我现在才是个讲师,副教授都不是,怎么能评教授呢?国有国法,什么都要以法循事,我怎么能违背国家政策法规呢?关于住房的事,他说,我现在住的这间平房就刚好,能够容下我这身臭皮囊,如果你们能给我一间容得下我思想与灵魂的房子,我就去。他的骨头是很硬的。反正每一次的政治运动,他都没落下,但没有一次低过头。

  那个干部刚刚话音落地,一个女青年说,听说他还有个情妇。

  此话一出,人们便纷纷争起来。有的说有,有的说没有。正在这时,有一个人满头大汗地进来了,说,对不起,让大家久等了。

  别人便问,好问先生呢?

  总之没来。大家失望地埋怨了几句,然后开始搞活动。后来,大家还是把好问先生忘了。会场上你一言我一语,生怕自己的发言不到位不出众,你方登罢我方赶紧上场。都要吃晚饭了,我也争不到发言的机会,索性偷偷地溜了。

  还有两次文学活动中,也发生了同样的事。凡是举办活动的人都想请好问先生参加,而且也总有人认为自己能请来好问先生,可最终好问先生踪迹全无,扫了大家的兴。一些年轻人对好问先生颇不以为然,因为好多年既不见他的文章,也没有听到过他的声音,但这激起了中年人的愤怒,他们不允许年轻人如此轻视他们曾经的精神领袖。这使我对好问先生更为好奇。

  5

  再次见到好问先生已到了快放寒假的时候。

  应图书馆的邀请,我参加了一个著名作家在图书馆一楼的签售活动。场地很大,是开放式的。作家和我们坐在场子中央,很随意。参加活动的学生很多,大约有一两百人,大部分站着,也有一部分坐在四周的沙发上和靠窗的固定坐椅上。先是那位作家讲他的创作过程和主要想法,然后就是像我一样的捧场者简短地谈对他那部小说的看法。每个人大约只有五分钟的时间,有很多记者在记录或拍摄。几乎都是赞美的声音,有人甚至说这是一部伟大的作品,它呼唤中国的传统,并写出了几个性格突出的形象。因为我年轻,被排到了最后发言。当我听着那些赞美的声音时,有点后悔来这里了。说真的,我对那部作品非常失望。在我看来,那部作品是作家最糟糕的,简直有辱他的大名。

  我有些坐不住了,我在努力地想着如何把我的话说圆,可是,我越听别人的奉承就越发地生气。等到我发言时,我几乎已经无法正常地呼吸了。我有些语无伦次地说,前面赞美的已经够多了,我只想说点真实的想法。这是一部让人非常失望的小说,作品统篇都在张扬恶与暴力,对善与友爱充满了怀疑和否定。这简直是人类精神的撤退和文学精神的背叛,建议作者当场销毁。

  说到这儿时我不知所措地已经站了起来,并开始离席。我没有听到一声掌声,我只是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像爆炸的雷声一样,仿佛在整个会场上炸响。我已经非常后悔了,但是,我只能立刻逃走,为这真实的心声。突然,我听到有人为我鼓了掌,紧接着,掌声越来越响,甚至有学生尖叫和吹口哨。我又突然间觉得悲壮起来,脸烧得厉害。我的眼睛直盯着大门,真想飞过去,但我的余光告诉我,几乎所有的人都在望着我。

  在我走到门外时,终于觉得走完了一段艰难的道路。我长长地呼了口气。我不自觉地拿出一支烟来,迅速地点燃,并重重地吸了一口,又缓缓地呼出,这才舒服了一些。我听到主持人对我的发言进行了一个玩笑似的评说后,又赞美起作家来,便感到悲哀。

  正在这时,我看到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我身边走过,小个子,头发花白,背着双手。是好问先生。他是从图书馆里面出来的,我想他一定听了我的发言,但看他并不想与我说话似的,便也望而却步。同时,他的漠然使我突然间对他了无兴趣。我悲壮地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走着,心里一直想着发言时的情景,觉得孤独极了。我想我一定是得罪了那位著名的人物和主办方,我先是稍稍有些后悔,但转念又想,这才是真实的我,而且事已至此,也无所谓了。

  正走着,突然有人叫我,小陈。我转过头去,看见中文系一位姓孙的老教授在向我招手。我同时还看见他的旁边站着好问先生。我走了过去,向孙教授问好,同时向好问先生打了声招呼,夏老师好。好问先生点了点头。只听孙教授说,刚刚还和夏老师说你呢,说曹操,曹操就到了。我惊异地看着他们说,说我什么呢?孙教授说,听说你刚才批评了那位不知天高地厚的作家。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我是胡说,让夏老师见笑了。好问先生这才笑着点了点头说,挺好,只有你一个人说了真话。我一听,总算是得到了一点赞赏,心里顿时亮了许多,但仍然红着脸说,我总觉得有些过了。孙教授说,年轻人嘛,就应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再说,现在那些作家写的东西真的让人不忍卒读,就应该批评。我说,但我总觉得过犹不及。好问先生哼地笑了一声,看着远处说,大音稀声,不过就得和众,但是,不和众就难活。

  我们总算是认识了。后来我们还一同走了一段路,虽然聊得不多,但我对他总算有了好感。放寒假后,我不想立刻就回老家,在宿舍里翻着闲书,并写一些无聊的诗歌。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睡醒来突然想到了好问先生,就去敲开了他家的门。我怀里揣着一瓶酒,口袋里装着三包宏图烟。他住在一套七十多平米的房子里,阳光晒进来,很温暖。房子里就他一个人。他正在看一本影印本的古书,我瞥了一眼,是

  《 易经 》。我在上研究生时读过几本研究和解读 《

  周易 》 的书,但这样古老的书我还没读过。

  我说,都说您不但学问广博,而且还能用周易占卜。

  他笑着说,知识只能是迷障,只有进入无知之境,才算是闻道。

  我心中一动,道,听说您还能治不治之症?

  他一边给我倒茶,一边让我坐下,说道,这不算什么,人真正的病在心。

  我笑道,看来夏老师还是心理大师。

  他又笑了一下说,心理大师?现代心理学最大的问题在于本末倒置,把人当成了物质,离道越来越远了。真正的心理学在于悟道。

  我尴尬地笑了一下说,是啊,悟道。我是来向您问道的。

  我掏出烟来,递给他一支。他接了烟,一边点烟,一边说,大道废,仁义出,仁义隐,律法制,我们离大道太远了。

  我也点了一支,忽然想起身上带的酒,便掏出来说,那就醉去。

  他看了一眼说,好,好,好,不如醉去。

  我知道他接纳了我。我们便一边聊着一边开始喝酒。那一天,我才知道他右派时住了二十年的柳营村与我家其实很近,中间隔着一百多公里地。他还能讲我熟悉的方言,这使我也感到大为亲切。不久,一瓶酒就被我们喝下了大半,但我们的谈话才正浓。我们谈到了孔子、老子、柏拉图、释伽佛祖,谈到了很多很多。他每每反驳我,使我陷入尴尬,然后又开启我,以便使谈话继续下去。老实说,我对他的这种谈话方式既喜欢又不喜欢。他的语言忽冷忽热,但其智慧使我折服。我隐约意识到,在我的人生中,这个人也许对我意味深长。

  不小心我们就喝完了那瓶酒,都觉得很不尽兴,于是,我又去买来一瓶,继续喝,继续聊。越是对他了解得多一些,对他的好奇就越是多一些。比如,在我看来,他的学问比我硕士导师洪江先生要深得多,而我导师是学界的泰山北斗,他则连个副教授都不是,在学术界更是名不见经传;再比如,据说他在西远大学也曾经风云一时,但从他那愤世嫉俗的神情和语气中丝毫看不出昔日的光华,他也从不提当年;还有他的医术与易术也使我好奇。但第一次来他家,我只想静静地观察他,不想去问他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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