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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问道》(17)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5月12日11:15 来源: 徐兆寿

  谁会知道,这样一个问题难住了所有的人。因为那些孩子在路上问比他们小的和大的孩子,他们的父母是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的,而几乎所有的孩子在那天夜里都问了自己的父母同样的问题。在那天夜里,所有的父母都苦恼着,为这样一个让人羞耻的问题而冥思苦想,绞尽脑汁,最终也没有想出什么满意的答案。有的父母大怒,为什么老师要问这样愚蠢的问题,即使有问题,也应该是学校老师要回答的,为什么拿到了家里?有的父亲生气地说,你就说是狗日下的。有的母亲说,是,是,是我像老母鸡那样把你孵出来的。可孩子马上就说,那你生妹妹的时候为什么挺着个大肚子,而不是一天到晚坐在窝里?可怜的母亲,想到天亮也无法给孩子一个真实的交代。

  早上,几乎所有的孩子都怀着失望去了学校,但他们同样也怀着希望,因为夏老师什么都知道,他有魔法。当孩子们把他们从父母那儿知道的答案在教室里原模原样地说出来时,连教室都快笑塌了。有个孩子说,我爹很生气地说,是他和一个母猪生下的我。他笑得流出了眼泪。一个孩子的父母正好不在,是他的爷爷回答了这个问题:狗日的,你没见过下猪娃子的啊?就是你那个娼妇把你那样下下来的。他看着孩子模仿他爷爷的口气,然后睁大眼睛看着他,老师,是不是?他问孩子,没有男人,女人能生下孩子吗?孩子说,肯定不能。他便问,那为什么不是男人生孩子而是女人生孩子呢?孩子摸着头不知道怎么说。后面的学生都站了起来。他说,你爷爷说对了一半,还有一半是不对的。这个时候,孩子们几乎齐声说道,那人到底是怎么生的啊?

  正在这时,校长推门进来向他招手。他对孩子们说,你们继续想,下节课我们继续讨论。孩子们围成了一团。

  你当然应该能猜着发生了什么。一些没事干的老人转到了学校,说一个新来的老师在教孩子们学坏。上节课正好去听课的老师也不置可否,他们无法判断夏忠到底是在把孩子们教坏还是教好,因为他们从来都没有那样上过课。校长只好找来夏忠,对他语重心长地说,你看,你是钟书记的女婿,听老师们说你很有学问,钟书记说你的父亲是大学教授,你可能是大学生,到底怎么到这里来的我不知道,但是,你要注意,我们还在搞运动,你可千万不要成为运动的对象了,当然,有我在,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但运动还是发生了。一些高中生冲进小学,先是把老校长押到戏台,然后又把夏忠从教室里押到戏台上,把厕所里的木头板上写上修正主义、资产阶级、流氓主义等字样,硬是塞到夏忠干干净净的衬衣里头。有人还要让他去掏厕所。

  第三天,在钟书记暗中操作下,把学校里另外几个老师抓上了戏台,而把夏忠悄悄地换到了后面。尽管还要跟着被批斗,但已经不是主要人物了。又过了半个月,在钟书记的强烈建议下,把那些人抓去脱土块。秋香求父亲赶紧让夏忠回来,但父亲自有父亲的道理。父亲对女儿说,你得让他吃点苦头,他好好的不给人家教书识字,你看他教的什么?秋香说,他是大学老师,知道得太多,当小学老师太亏了。父亲说,就是要让他知道,哪里都有规矩,再说,我怎么把他一个人放了,那样明摆着就中了造反派的计了,他们正等着抓我呢。一直干了十五天,夏忠才回到家。这下他说什么也不想去当老师了,他还是愿意做一个农民。

  当校长亲自到家里来请他去学校时,他犹豫了。岳父在晚上对他说,你去吧,没事的,有我呢。只要你不要乱说话,把该识的字让娃娃们认下就行了。他说,我不想去,我不想再把这个家也连累了。知识和思想让他感到害怕。

  一天晚上,他躲在炕上长吁短叹,秋香问他叹什么。他对秋香说,你说怎么才能把过去知道的一切都忘掉?我听说有一种病叫失忆症就是这样,但要得上那样的病也许只有一种办法,就是拿砖头把自己的头砸伤,就怕一下砸死,或者砸瘫,要砸得恰到好处,只要把过去的事全部忘掉就可以。秋香害怕地看着他说,你不会真的那样吧?他说,我就想把过去的所学所思忘掉。秋香说,不用不就行了。他说,不行,那些东西会自动地升起来。秋香说,那怎么办呢?他说,我要研究一下。秋香以为他只是说说而已,谁知第二天夏忠就去问老中医胡大夫。

  七十四岁的胡大夫什么人都见过,就是没见过想要让自己失忆的人,他说,我看这样吧,你什么也不用忘了,你就到我这儿来看病吧,跟着我学中医怎么样?

  夏忠倒是很兴奋,回家就对秋香说胡大夫要让他学中医。岳父也觉得这是一件好事,无论哪个朝代,医生总是需要的。于是,不做老师的夏忠开始做了胡大夫的徒弟。他每天白天去给胡大夫抄方子,晚上回来看胡大夫给他的医书。现在,他的确再不用去忘记那些知识了,相反,知识还不够。

  一个月以后,他把胡大夫那儿的中医学方面的书全部看完了,胡大夫让他开始抓药,并让他亲自品尝各种中草药。两个月以后,胡大夫开始让他学着把脉。半年以后,他基本上能开简单的药方了。谁知这夏忠还真是喜欢上了医学,到城里去买回来了好多书,看完这些还不够,有时周末他只好骑着自行车去县城的图书馆借着看。一年之后,胡大夫不教他了。七十五岁的胡大夫说,你比我聪明多了,我跟了师傅整整五年才学会,而你只有一年。我整整五年看的书还没你多,而你一年之内就把我一辈子学的东西学完还学了我不知道的东西,现在你只有自己慢慢摸索了。我不能教你了。

  又是钟书记的能耐,夏忠摇身一变,成了一名医生。恰好胡大夫出门把腿摔坏了,再也不能上班,夏忠便顶了缺。

  19

  这个一米六五左右的北京人,尽可能地操着本地方言,穿着白大褂,脖子上挂着听诊器,斯斯文文地给人解释,得的是什么病,会有什么症状,然后他又像背书或给学生讲课似的把开的药方一一讲给病人听。他说,水克火,火生金……大黄,弘景曰,其色也。将军之号,当取其骏快也。杲曰∶推陈致新,如戡定祸乱,以致太平,所以有将军之号。

  《 别录 》 曰,大黄生河西山谷及陇西。二月、八月采根,火干。普曰,二月卷生黄赤,其叶四四相当,茎高三尺许。三月花黄,五月实黑,八月采根。根有黄汁,切片阴干……冬不坐石,夏不坐木……那些文盲,那些心中本就崇有“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半文盲们听得目瞪口呆,心悦诚服。

  稍稍有点知识的人多么愿意与他坐在一起谈论一时啊!他无所不知,他会在见了你几面之后能说出你一生中大致干了些什么。人们也像那群小学生一样充满了惊奇,睁大那被强烈的阳光和永远也不停息的西北风折磨得苦涩的眼睛说,你怎么能都知道。这一次,他会告诉人们,这世界上有一种学问叫心理学,是专门研究人的心理的。人们又一次惊奇地问,是不是与学魔术一样。他笑了。他总是无言以对。

  听了岳父和秋香的忠告,他不敢看那些根本拿不准的病,所以,他每一次给病人开药前都要仔细地询问病因,三番五次地号脉,末了,还返回到原来的病因上重新问一遍,这才敢下药。人们觉得,他虽然没有胡大夫那样效率高和效果好,但他亲切,会安慰人,从他那里出来,病仿佛减轻了一半。那些小媳妇最愿意让他号脉,在每次看病前,都会将自己打扮打扮,再也不是以前见胡大夫那样从地上直接来药铺。她们听着他温柔的声音,就仿佛觉得这世上有另一种阳光和另一种温暖的海风悄悄进入她们的体内,化开内心一块从来也没有意识到的冰川,打开了一扇春天的少女之门。她们走在路上,还想着温婉的语言——要注意保养自己,身上来了,一定不要挖凉水,吃冰东西,可以多喝一些姜汤,最好加点褐糖

  ( 即红糖 ),晚上睡觉的时候可以填点炕——啊,那些知识,她们也知道,可谁曾说过呢?就连天天跟她们睡在一起的男人也从来不吐出哪怕是一个字,身上来的时候她们还在滴着露水的田里干活,还得在冰水里洗菜,很可能夜里还要在凉水里去干活。她们突然发现了另一个世界,而夏忠便是那天窗。她们发誓下辈子一定要……但她们能有怎样的想象力呢?下辈子,在她们平庸的想象中,也只能是一定要做队长的女人,因为那样可以不愁吃,不愁穿,还有无数的用纸包着的白糖、褐糖、点心,还可能会有半只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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