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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着别人的生活》(3)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2月10日15:04 来源:中国作家网 郝炜

  爸爸只要不是跑远途,就总愿意带着我。我没上过火车头的时候,总是觉得那里面高大宽敞,其实车头里闷热狭小,都是管线和阀门,炉膛把我的脸烤得像要发烧,我得拼命地喝水,咕嘟咕嘟的,把爸爸的军用水壶都喝光了。爸爸说,你真能喝,你像一个小缸,把我的水都喝光了。他拍拍我的肚皮,不是谴责,而是鼓励的意思。

  我一般只在那里坐一站,就被爸爸送到列车员那里。列车员叔叔阿姨对我都很好,他们把我领到休息室里坐下后,首先会问我,你是姐姐还是妹妹?我说我是妹妹。他们弄清楚这个问题之后,也和李叔一样问那个愚蠢的问题,你姐姐干什么呢?我就需要无数次地回答(

  我其实不怎么愿意回答这个问题 ),姐姐在家学习呢。他们就啧啧赞叹,说看人家老王咋弄的,养了一对宝贝。但我从他们说话的口气里,分明感觉到他们只是在夸姐姐,碍于我在现场就也顺便地夸了一下。这种感觉在日后的生活中随处可见,比如邻居看见我在脱煤坯(

  当然这一般都是爸爸出乘多日,比如去了北京、上海,要好几天才能回来 ),正是汗流浃背的时候,路过的邻居会趴在杖子外面问,你是小草吧,你姐姐呢?我就要直起腰来说,她在屋里学习呢。邻居说,这小姐俩真好,一个爱干活,一个爱学习,瞧人家老王的孩子,啧啧。我最烦这样的夸奖,谁爱干活啊?我是学习上比不了姐姐,又想博得母亲的好感,才这样任劳任怨的(

  我比较喜欢任劳任怨这个词 ),我知道干活是我最拿手的,我一干起活来就干劲倍增,但父亲在家的时候,我只是偶尔打打下手,根本用不上我。下乡的时候,我才真正得到了发挥,姐姐从来就不是我的对手,她割豆子怕扎手,割高粱抱不住,搓玉米手疼,打稻子怕灰。说实话,只有那时候人家评价我俩才不一样,社员们说,还是小草能干,小芳秧子似的俩不顶一个。但是姐姐有姐姐的长处,姐姐会写文章,姐姐的文章经常见报,在大队干部的眼里,姐姐还是比我强。到了这个化工厂,姐姐更是深得领导的喜爱和重视,很快就入了党,还当上了小组长。

  又说远了,还是回到那个早晨。那是一个恐怖的早晨,清晨就飘着雪花,很大的雪花在空中乱舞,布置着一个阴谋。我们在铁安里那儿排队上车,那儿是去往铁合金厂的二路车和去往江北的四路车的车站,我们在等待四路车。二路车是有轨的,走起来咯咯响,而我们坐的四路是无轨电车,后面拖着两条长长的辫子。一到冬天,乌城的坐车就成了问题,一辆车来了之后,大家蜂拥而上,都要上班,谁也不管谁。那天,眼看着两辆车已经过去了,我们还是没有挤上去。姐姐有些着急,姐姐是党员,又是小组长,又是劳动模范,她还要负责考勤。我安慰她说,反正今天也不是只有我们迟到,晚点儿就晚点儿吧。姐姐说,那怎么行,我还要考核别人呢。我和姐姐中午都带饭,我们手里都拿着饭盒。又来了一辆车,姐姐说,小草,我一定得赶上这辆车。我说,好,我帮你,你把饭盒给我,我坐下趟。姐姐把饭盒往我手里一塞,转身拼命往上挤,我则在后面拼命地推,车门已经关不上了,我不管那些,就是拼命地往上推姐姐。车门费力地关上,姐姐终于挤上去了,许多人都挤上去了,那些挤上去的人都很高兴,他们以为他们这一刻是最幸运的人,他们不知道这是把他们推上了鬼门关。车门关上的一刹那,我看见姐姐和那些在车上的人,好像都松了一口气。姐姐脖子上和我一样的红围巾一闪,姐姐好像还冲我笑着挥了挥手,我还没来得及回应,车就开走了。

  那辆车永远地开走了。

  谁也不会想到那天铁安里车站上没有挤上车的人是多么的幸福,他们成功地被摒除在死亡之外。那个只能容纳50多人的汽车,那天竟然容纳了124位乘客,那个可恨的司机不知道是因为雪天路滑的缘故,还是另有原因( 后来据传是他头一天晚上和妻子吵架了 ),总之是神情恍惚。那样的大雪天还高速行驶,在大桥上避让车辆时,一下子把车开进了冬天的江里。

  流经我们乌城的松花江叫第二松花江,其实它一直是松花江的上游,可是不知为什么人们习惯把扶余县三岔河以下由几支水流合并到一起的松花江称为松花江,而它的上游反而成了第二松花江。这些后来已经解决( 1988年吉林省人民政府废止了这个名称,恢复松花江的叫法 ),但事情发生时还叫“第二松花江”。我无意争辩这些,再说这是学术之争,我又不研究学术。我想说的是,松花江在我们这个城市里呈S形流过,江北地区的那座桥,正处在S形的下半部分。

  车像一个巨大的怪兽,很不情愿地翻进了江里。人们还没来得及惊叫就随着车体一起掉到了江里,冰冷的水一下子灌了进去。正是上班的时间,车流人流一起涌了过来,那时候人们还以雷锋为榜样,都想成为雷锋似的人物,许多人纷纷扔下自行车跑下江堤,跳进水里参与抢救,桥上和岸上扔的自行车横七竖八,好像车市。后来据报道说,光参与抢救的人员被冻伤和负伤的就达四百多人。

  我坐在后一辆车经过大桥时,已经听到了前车落江的消息。路过那里,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翻下桥的那辆车,积木般地漂荡在水里。我拍着车门大喊着想要中途下车,这个司机是女的,车长也是个女的,她们的脸吓得煞白,说什么也不让下车。

  我手拍得生疼,我喊着,车里有我姐姐。

  她们说,不能下,就是有你亲爹也不能下。

  车上的乘客都有见义勇为的冲动,他们纷纷指责车长和司机,说她们不讲人道。车长含着眼泪和大家解释说,同志们,那辆车已经出了事故,我们不能再出问题,出了问题我对不起大家啊。司机也说,那边有人抢救,你们下去也帮不上忙,必须到站下车,希望大家理解和支持我们的工作。

  车长和司机说的什么我已经听不见了,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我的耳朵嗡嗡作响,只有我的目光是清醒的,它像一架摄像机,无声地记录了那个场面。

  1月20日,这一天是我的姐姐死亡和诞生之日,同时也是我的死亡和诞生之日。

  叙述

  王草的奔跑

  王草在桥上奔跑,她像疯了一样地奔跑,她只听见风声,她看不见任何东西,眼里是一片白色的雾气。她手里空空的,她摆动手臂,两只脚机械地运动着,她和姐姐的饭盒早就不知道丢在什么地方了,她足足跑了一站地。

  王草很快奔过大桥,来到出事地点。

  这时候,落水的汽车已经被吊了上来,像玩具一样被摆在岸边,车窗被打坏,凌乱不堪,大部分落水的人已经被救走,还有一些人披着军大衣在岸上站着,等待被车拉走。他们哆嗦着,嘴唇青紫,面部僵硬,头发被冻成了一坨,看上去不是因为冷的原因,而是吓得说不出话来,还陷在刚刚经历的惊惧之中。他们的身子虽然脱离了死神,魂还没从鬼门关爬回来。一些解放军和警察在维持秩序,到处是吵吵嚷嚷、哭哭啼啼的人。

  王草扑进人群里,她挨着个看那些人,那些人用空洞的目光回应着她,他们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人的表情看上去比他们还惊恐,比他们还慌张。王草把所有的女人都看了一遍,也没有看到王芳。她问一个警察,人都救上来了吗?那个警察也像落汤鸡似的在那儿发抖,显然是下水救人了。警察说,差不多吧,都送医院去了。

  王草又开始了奔跑,她觉得自己简直是在飞,耳边风声呼呼的,她还是看不见任何景物,眼前还是一片雾气,她只是凭着感觉在附近的医院之间奔跑。她跑到造纸厂医院,没有。她跑到铁路医院,没有。她又跑到第四人民医院,还是没有。她把附近能跑到的医院都跑遍了,到处都是忙碌的医务工作者和湿漉漉的被抢救上来的人(

  其实还有一些家属和帮忙的人 ),可就是没有姐姐王芳。

  在第四人民医院抢救室门前的走廊里,她一下子松懈下来,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后一个医院了。再远的医院估计不大可能,因为送到这里来的人就已经不多了。她这才感觉到了疲惫,疲惫像潮水一样涌来,立刻把她淹没了,全身有一种瘫痪的感觉。她本来是想靠着墙站一会儿,所有的椅子都被占着,没有一丝空隙,那些溺水的人东倒西歪,医护人员在忙碌,许多的家属也赶来了,她听见的是轰轰隆隆的声音:呻吟声,叫骂声,安慰声,制止声,一片混乱。

  王草没站住,她实在是太累了,她觉得耳朵发出轰鸣,心脏狂躁地跳着,好像发出巨大的声音,腿软得像面条一样,根本就无力支撑疲惫的身躯,她泥一样瘫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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