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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兄弟》(8)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1月02日14:16 来源:中国作家网 王兆军

  申秀菊从院门那边突然蹿了过来,扑通一声跪下,要给田家祥磕头。申抱朴伸出一只大手,把妹妹硬生生拽了起来。

  田家祥冷笑道:你们这是在逼我是不?啊!

  申凤坤愤愤地喊道:是你逼我还是我逼你!

  田家祥一声令下:拆!

  他抡起大头,冲到老屋跟前,照了屋山就是一下子。墙上留下一个大坑,尘土溅落,房檐的瓦片也散落下几片来,摔得稀里哗啦。

  众人随厚皮一起冲上去。有人竖起了梯子,要上屋拆草。

  申抱朴大喊一声,抡起头就朝田家祥打去。

  申凤坤突然抱住了儿子。

  守拙抢下大哥手里的头。

  申凤坤愤然吼道:都给我住手!

  厚皮一帮人愕然呆在那里,一个个立着。

  申凤坤压抑了撕心裂肺的愤怒,沉声说:既然如此,那就不劳大家动手了。我自家的房子,自己拆!说罢,他挥动头,在屋墙上狠狠地刨了一头,朝家人一挥手,“拆!”

  申抱朴爬上屋顶,揭开陈腐的烂草。

  屋草纷纷落下,空气里满是烟尘的气息。朽烂的房梁在强烈的阳光下显得又黑又亮。

  田家祥见已成定局,悻悻地离开了。他没给凤坤留下丁点儿面子,如同战场上厮杀的敌人。他敢于正视最不堪的对立,从不惧怕对手,精于计算又志在必得。他知道自己能够打倒谁,出拳稳准狠。至于结下的梁子,他不在乎。

  厚皮那些人依然站在那里围观,就那样看着申凤坤父子的壮烈行动,眼神麻木而游移。有人悄悄说:这一来两家的仇隙就更深了……

  风吹动申凤坤的衣衫,他面色凝重,一语不发。儿女们在烟尘飞扬的现场忙碌,谁都不说一句话。这是一个家族的决绝行动,同仇敌忾,断臂求生。

  申家的东屋拆掉后,街口敞亮了许多,南北方向的道路被彻底打通。腐朽的烂草堆积着,旁边是十几根黑乎乎的朽木、碎砖、破瓦片和两堆屋土。屋土和烂草在夜色里散发着熏人的气息,百年积累的家族之气不肯轻易散去。申凤坤的院子因此小了许多,看上去更加破烂,而且带着受侮辱、受损害的晦气。

  申凤坤带着满脸悲戚,坐在老旧的书桌前。

  他缓缓铺开一张蓝色杭练纸,凝思片刻,写了一副对联。

  上联:楚虽三户能亡秦

  下联:看你横行到几时

  横批:蜂老自死

  他拿了糨糊,来到门前,将对联贴了。通常情况下,对联都是用大红纸书写的,图个喜庆。只有当家族中有老人去世不满三年的,对联才用蓝纸书写。申家近年来没有丧事,但他那对联却是用蓝纸写的——他将拆老屋看成比死人还要重的大事、丧事、倒霉事。

  田家祥很快就发现了那副对联。他颇有兴致地走近申家门口,在暮色中仔细辨认了上面的字,轻声念了出来:楚虽三户能亡秦。什么意思?田家祥摇摇头,像是懂,又像是不懂。及至看到下联“看你横行到几时”和横批“蜂老自死”,便明白了作者的恨意。田家祥不由得笑出声来。

  他转回身,别棱着头,大步流星地走进大队部,嘴里不断地哼着:三户亡秦,你有三户吗?也就一户罢了。秦算什么?秦始皇会开拖拉机吗?秦始皇会用机关枪吗?横行到几时?你说到几时就到几时?你不是恨我吗?好,我这里奉陪到底。你不是想一口咬死我吗?我不怕!告诉你,我做的事是为了大苇塘村,不是为自己!

  田家祥咕哝着,进了办公室。他很想写一副对联,比申凤坤的还要大还要长,要旗帜鲜明、针锋相对、痛快淋漓,非如此不足以打击政敌的气焰,非如此不能长自己的威风。可是,从来自诩善对对子的他,此时被“楚虽三户”几个字给难住了。他估摸着,这话可能是个典故,到底哪三户呢?他搞不清。如果因此说了离八话(即文不对题),会让那家伙笑话。他想找人问问,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人,只好独自苦苦咂摸,等待灵感到来。

  因为此事,田家祥当晚连觉都没睡好,次日一早就给吕锋打电话,秘书说去西郊大棚底检查工作了。田家祥有些沮丧,暗暗发狠,势必找到两句狠话,决不能被对手给压倒了。毛主席说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复员军人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岂有他哉!

  整个上午,他把该做的事都放下,聚精会神于这项当务之急。他意识到,如不灭掉对方的气焰,自己就很难站到精神的制高点上。一定要字字千钧,一针见血,一刀封喉,就像凶狠的鳄鱼一下子咬住猎物并将之闷死到水里叫对手缓不过劲、喘不上气来,这决不能含糊。

  午饭后,田家祥在街口看见本村小学校长刘高兴。刘高兴这人口才好,凡事都要一分为二,自称是“辩证法”,于是就得了个诨号:刘辨证。刘辨证随田家祥去看了申家门上的对子,说:“这个典故很深奥,当年秦灭了楚,楚人不服,发下狠话说楚国就算只剩下三户五户人家最终也会成为秦的掘墓人。历史证明,灭掉秦国就是陈胜、吴广、刘邦、项羽那些人——他们确实都是楚人。”

  田家祥这才明白对联的出典。

  刘辨证提出想给孩子要一块宅基地的事,田家祥原打算让刘辨证帮忙想一想对策,此时担心他把这事和宅基地搅和在一起,就没启齿。他心情怏怏地回到大队部,关了大门,继续冥思苦想。天快黑下来了,大苇塘村弥漫在浓重的雾气中。不知是谁家女人因为丢了一只母鸡,正在街上叫骂,言辞粗劣,夹杂着和生殖器有关的肮脏字眼。田家祥受到启发,突然想起一句词来。他反复掂量着,开始还觉得那句话有点儿粗俗,可是反转一想,粗俗也有粗俗的好处。既然非如此不足以表达内心的情绪,那就这么着。

  田家祥很快想好了下联和横批。

  他陶醉于自己的妙手偶得,当下找出笔墨,用他那粗粗拉拉的笔画写下一副对子。

  上联:不怕你有日天之本事

  下联:好在我有鬼神之功夫

  横批:拿钱你收!

  他创造性地在横批后边加了个惊叹号。

  这副对联贴上队部大门的当晚,厚皮就来告诉他:申凤坤看了咱的对联,一阵冷笑。田家祥问:他可说了什么?厚皮说:不曾说话,只是冷笑。

  田家祥默然良久。

  次日,申凤坤在刚刚拆除的旧屋基上垒起一道崭新的砖墙——可谓兵贵神速。那墙高约十尺,南北走向,巍巍然立于街口,宣示着一个家族不屈不挠的志气。墙缝是用水泥而不是白灰喂的,绝对的清水墙,色彩沉着,一丝不苟,透着申家稳健质朴的风格。这道新起的院墙将刚刚发生的那场冲突彻底掩盖,让人在现实景象中看不见胜利也看不见失败。旧房基上显现的晦气得以扫除,只有住在里边的人还能看到残迹,陈年瓦砾的朽烂的气息尚未彻底消失。他们不惮于这种气息,那是仇恨的铭文,是复仇的提醒。

  申凤坤的小儿子申行健趴在桌子上,用父亲剪下的纸头随手画着。凤坤的三个儿子年龄跨度较大,长子抱朴已经结婚,幼子行健还不到八岁。孩子手里拿着一支毛笔,随手画了一只老公鸡,又画了一只大眼睛,自鸣得意。那眼睛有碗口那么大,虽然是信手一抹,但不失天趣童稚——看上去炯炯有神,如同夜间闪亮的猫眼。

  申凤坤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发现画上的那个大眼睛正盯着自己,不由得心中一动。他侧身驻足,端详了,放下烟袋,问:小健,你画的?

  申行健骄傲地说:这是猫眼!

  申凤坤道:能不能画个更大的?

  申行健问:多大是更大啊?

  申凤坤说:一面墙那么大。

  申行健说:一面墙那么大?我的胳膊够不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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