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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兄弟》(3)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1月02日14:16 来源:中国作家网 王兆军

  田家祥瞥了一眼小儿子,鄙夷地说:两只死鸡就吓掉魂了?难怪人家叫你三类苗!学名名不副实,诨名倒是蛮合适的,几滴鸡血就把你吓成这个熊样子,哪里还像我的种!这要是在战场上,大炮一响,满眼都是死尸,还不吓得屎拉在裤裆里!王秀花在屋里安慰儿子:别怕、别怕,他不是人。

  厚皮又来了,像一只慢悠悠的老鳖。他打量了地上的死鸡,说:一阵风,又是一阵风。田家祥脸色铁青,眼皮都未翻一翻。厚皮又说:大叔,再大的风都刮不走天和地啊!谁怕,您都不该怕;谁生气,您都不该生气。宰相肚里能撑船嘛。听了这话,田家祥脸色稍微好看了些。厚皮说:这鸡得马上煺,鸡血凉了,鸡毛就不好拔了。

  王秀花从堂屋走出。厚皮叫她在海碗里撒点盐,马上烧水,准备煺鸡。开水烧好,厚皮把死鸡浸到热水里,一边教导王秀花:煺鸡的水不能太热,鸡皮烫熟了不好拔毛。水也不能太凉,凉了煺不干净鸡毛。王秀花说:你当俺没杀过鸡?厚皮说:贫下中农很少吃鸡。王秀花说:现在没有贫下中农了,四类分子摘了帽,跟咱一样。厚皮说:大婶子您可不能这么说。党的政策像月亮,初一十五不一样。今天说摘帽,那就得摘,不摘不行;可是说不定哪一天又要给他们戴上。政策这东西,霎时的阴晴,赶上的就赚了,赶不上的就得吃亏。王秀花问:地富反坏都翻了过来,党员就完了,是不是?厚皮笑道:婶子你放心。狗走满天下吃屎,狼走满天下吃肉,大叔他万不会被眼前的浪头偃下去的。

  听到这话,田家祥说:厚皮你总算说了句人话。

  这当儿,王秀花冷不丁说了句狠话:就怕是蜂老自死。话一出口,王秀花的屁股上就被田家祥踢了一脚,但她依然蹲在那里,也没犯嘴。

  厚皮说:大婶子,你是锻炼出来了。

  煺完鸡,厚皮伸了伸老腰,达撒达撒挪到堂屋里。田家祥把烟朝厚皮那边拨拉一下,厚皮就点了一支烟,说:大叔你也是,跟大婶子怄什么气?你是何等的人物,一村之长,俺这些人要是跟您比,简直就是草木。实话告诉你,我儿子说我这个爹的价值等于零,我不气恼,他说我是零我就是零了?零,大小也是个圈圈嘛。你大人物就得想大事、办大事,是不是?再说,这地今天能分明天就能收回来,不就上边一句话嘛。只要你这书记还当着,大苇塘的天下谁都夺不去!大苇塘村有几个站着撒尿的?谁能像您这样处心无愧地为兄弟爷们儿谋福利?按着胳膊数腿,没一个能跟你比的!

  田家祥于是问厚皮:门槛快要给你踩断了,还是那点屁事是不?厚皮说:我能有什么大事?您侄的日子过得有多狼狈,大叔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实说话,我老婆跟旁人相好,不拿我当人,我总得争口气吧。田家祥问:你老婆应当算个恭谨正派的女人,怎么突然变了窑火?厚皮说:都是改革惹的祸啊。平日里大家都是一个锅里摸勺子,没个干稀分别,席上地下差不了一扁指。可是单干风一刮起来,人就分出了贵贱。前些日子请木匠做了一个饭桌、一张床。做好了饭桌,木匠跟俺两口子一起吃饭。后来做了床,我家那个贱货就不肯跟我睡了。田家祥笑道:你不合做那张床。厚皮涎着脸说:我下地干活,他们俩在家里鼓捣。我出门当厨子,他们在家里吃肉。我想把那个狗日的揍出去,可是好手敌不过双拳,我只好撤退。田家祥问:你才三十啷当岁,那活儿就不行了?厚皮说:那活儿好着呢,嚣张时牛皮鼓都能戳破,可咱没有钱,木匠有钱啊。那女人见人家来钱容易,又舍得花,那家伙一撩拨她就跟老母猪似的仰八了。田家祥愤愤说道:岂有此理!厚皮说:为了争口气,我得多弄两亩地,叫她知道我不光会当厨子,也能多打粮食多卖钱。田家祥说:你说的那点地方,一个人坐上去连腚还堵不严,就是拿到手也多打不了几斤粮,那骚女人也不会觉得你有怎样的了不起。厚皮说:大叔,苍蝇也是肉啊。田家祥说:那好吧,既然你不嫌那块地小,过几天我给你办个手续。

  厚皮当即就要给田家祥磕头,被田家祥踢了一脚,他叫厚皮坐下,说:不过,你得给咱大队办一件事。厚皮就问:什么事?大叔你尽管说。我今天就是您的一条狗。田家祥说:街口那条大道,看见了?还是要打通。这么着,你去跟申凤坤说一说,叫他主动拆掉那几间东屋。上一次村里整治街道,碍着兄弟面子我没好意思跟他来真的。这次他可得识相些,不就两间锅屋嘛,又不是金銮殿!

  厚皮一听,不说话了。

  随他厚皮应还是不应,田家祥继续吩咐:如果说通了,彼此都好说,我会赔偿他的损失。要是说不通,你就去找几个人,把申家那几间破屋给我打了。两间破草屋,有什么舍不得的!

  厚皮的脸上堆着一片难色。他咂摸了一阵子嘴,说:大叔,道理呢,谁都明白,可您不是不知道,凤坤大叔的头皮儿怪难剃呢!他是个倔驴,又有文化,我这张嘴说不过他。再说,他家爷们多,我这么榔槺一个人,寡不敌众啊。这件事,大叔您真叫我犯了愁呢。

  田家祥说:话不能那么说。你给我弄出街口这一分地,我给你贴边渠一亩多好地,情分的缺口在我这边,知道不?你不干,自然有人干。我不信捧着猪头找不到庙门。

  厚皮为难道:现在没民兵了,这挠头的活儿,找谁干啊?田家祥说:你就去找前些日子通街道时被打了屋的那几家,叫他们出来帮忙。厚皮说:那些人对拆院子打屋本就有意见,如何肯出来帮这个忙?田家祥说:厚皮啊厚皮,你啥时能聪明一点儿?我告诉你,你说的那几家,没抽大街前,确实跟申凤坤一个鼻孔儿出气。现在,他们的屋打了,申凤坤的东屋还站在那里,有些人就觉得凤坤赚了大便宜,喘气不顺。这时只要我说打,他们不仅不反对,十有八九还会暗自畅快。厚皮恍然大悟,道:看我这瞎人,到老还是参不透咱大苇塘村人。不过,到时你得下个死命令哟,俺也好有个托儿。田家祥说:到时我在大喇叭里发话,你们只管行动就是。厚皮当即来了勇气,起身说:是的是的,官差人差,差人不差,我是磨道里的驴——听喝就是了。田家祥说:你个熊种,知道汤圆里怎么进的糖!

  厚皮正要出门,迎面进来了吕锋。

  吕锋也是大苇塘村人,早年和田家祥一起当过兵,又同时退役回来。吕锋上过中学,心性灵活,打年轻时就能说会写,唱过样板戏,还会拉二胡、吹口琴,加上面庞儿俊俏,身个儿出挑,村人给他个诨号,“大姑娘食儿”,意思是姑娘们关注、钦羡、猎取的对象。退役后,吕锋当了团支部书记,田家祥是民兵连长。他们那时都看不上无所作为的支书田福申,两人结成同盟,经过两年多的奋斗,硬是把田福申给掀了下来,田家祥成为大苇塘村的一把手。当是时,田家祥和吕锋好得跟一个人似的。掌权后,吕锋因为和二妮的事被捉奸,决意离开村子出去混,田家祥想尽办法,给他跑到了个工农兵大学生的指标。吕锋毕业后被分配到县商业局当秘书。不久前县上实行改革,领导干部知识化年轻化,吕锋戏剧性地被吸收到县委班子,不久又当了商业局长。

  厚皮一见吕锋,就喊:哎哟哎,局长来了,咱大苇塘总算出了个大官!

  吕锋潇洒地答道:不就是个小小的局长嘛,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厚皮竖起大拇指说:凭您这句话,还得升!

  吕锋道:永昌啊,就剩下一副好嘴了——谢您吉言。

  厚皮拉着吕锋的袖子,问:大叔您这是微服私访吧?

  吕锋把厚皮的手从他的西服袖子上文雅地拨拉下去,正色道:别瞎说!微服私访这个词儿只能用在皇帝身上,我们不兴这么说。我这次回来是给先人上坟的。厚皮就问:扎没扎纸草?吕锋说:咱可不兴那一套,也就是到林子那边烧了两刀纸,连头都没磕。厚皮煞有介事地说:现在不同了。昨天还有人打听咱村的申凤坤现在扎不扎纸草,我跟那人说,方圆五十里地盘上,凤坤是最好的扎纸匠,他的手艺撂下已经十多年,如今是不是拾掇起来了,还没听人说起。

  田家祥说:封建迷信,牛鬼蛇神,谅他也不敢。

  厚皮说:就咱这里还不兴,旁处已经大行其道了。

  田家祥瞥了一眼吕锋,说:黑暗的东西蠢蠢欲动。

  吕锋对厚皮说:我来看看家祥,你忙你的。

  厚皮想起自己“公事在身”,知趣地离开了田家。

  吕锋见大盆里放着两只鸡,问王秀花:乡下瘟鸡?

  王秀花撇了撇嘴,说:你问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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