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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兄弟》(4)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1月02日14:16 来源:中国作家网 王兆军

  田家祥道:多杀了两只鸡,今晚咱俩喝两盅。

  吕锋道:我还不知道你!你就疯吧!

  田家祥掩饰道:鸡蛋也是吃,鸡肉也是吃,反正都是吃货。

  吕锋盯着田家祥,说:你的心态不对。

  田家祥说:谁像你,连升三级,春风得意。

  吕锋说:甭忘了,你还是这里的书记啊!

  田家祥自嘲道:还书记呢,我现在连一般社员都不如!地是按人口分的,我一分也不多。别人干活很坦然,我如今一下地,就有人指指点点,说从来不下地的人也要两条腿插在墒沟里,受得了吗?吕锋,他们是在故意嘲笑我、砢碜我呢!别人不知道,你该知道,为了大苇塘,咱兄弟们出的力小吗?现在可好,村里连个党员会都开不起来,各自忙自己的庄稼,民兵连等于解散,团支部不再活动,计划生育也没人管了。总而言之,基层垮了。有人公开叫嚣分田到户不要干部。你说我这个当书记的现眼不现眼?现实说话,大苇塘就还剩下一个副业组、一台破柴油机、几个砂轮、两三口破瓷缸,就这些!寡妇娘儿们过日子——连根屌毛都没有——集体是完了。

  吕锋用篮球裁判的手势示意田家祥:暂停。他站起来,在屋子里转了一个圈,突然一个漂亮的转身,正色道:现在请你听我说几句,好不好?

  田家祥默然。

  吕锋说:这次,我是特意为了你回来的,还跟老婆请了假。所以,无论如何你得让我把话说完说透了。你要是觉得我说的有道理,咱俩喝酒。若是想不通,我立马走人。

  田家祥苦笑着说:那你就拣点儿实在的说。

  吕锋从上衣口袋里捏出一把苍青色的牛角梳子,梳了梳头发。这是吕锋打当团支部书记时起养成的习惯,每当发表他认为重要的言论时,不论场合大小都要梳理一下头发。他着意地清了清嗓子,开始了私人场合下一对一的演讲:第一个问题,关于形势。我认为,这是一个我们从来不敢想象也不曾意识到的时期。改革开放,这四个字到底包含了多少内容,现在谁都说不清,摸着石头过河嘛。但是凭直觉,我意识到,一轮了不起的社会变动已经开始了。

  田家祥说:甭扯口号,我不爱听。

  吕锋说:认识形势,是所有问题的纲。

  田家祥不屑地说:哪次听报告都是这些,烦死人。

  吕锋说:在大变动时期,我们都应保持高度的政治敏感,是不是?

  田家祥说:这个不用你说。

  吕锋说:只有认清大方向,才能跟得紧。

  田家祥说:跟不上,不跟就是了。

  吕锋无奈地摊开双手,像个诗人似的,高声说:当大家清清楚楚闻到时代变动的新鲜气息时,你感冒了。当众人清清楚楚听到历史车轮的轰鸣时,你捂上了耳朵。天上落下来的美味的汤,可是我的哥哥啊,你手里拿的却是叉子。悠悠此心,绕树三匝,遗憾啊!

  田家祥不无嘲讽地说:只要你手里拿的是碗就行。

  吕锋反问:那你还叫我说什么?

  田家祥沮丧地说:啥都别说,喝茶。

  吕锋坐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复又站起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田家祥拉吕锋坐下,说:你这么走来走去的,活像一头刚配了种的母牛,毛病!你先说说怎么坐直升飞机上去的吧。

  有了彼此感兴趣的话题,吕锋安定下来,语态也正常了。他说:回观近年来的命运,实话告诉你,我如在梦中。托你的福,我被推荐上了大学,做梦都不曾想到的啊!当时看似穷途末路,现在才知是歪打正着。大学毕业,遇到晓云,不经意间有了家,当了丈夫做了父亲,如今双方都是脱产干部!当年我的最大愿望就是脱离农村吃上国库粮,没想到这些东西一下子全都有了,而且当了商业局的秘书。你知道,秘书的权很大啊!

  田家祥打断他:人的运气屌的命呗。说眼下的。

  吕锋站起来,复又在屋里来回走动。他那两条修长的腿,月白色的裤子,富有弹性的皮鞋,还有如舞者般轻盈的脚步,与田家的黑黢黢的茅屋很不相称。王秀花说:难怪人家叫你“大姑娘食儿”呢。吕锋感慨地说:嫂子你不知道,我是太幸运了,幸运得离谱了!

  王秀花问:听说你当大官了,是吗?

  田家祥示意老婆一边去,不要乱插话。吕锋说嫂子不是外人。王秀花听了,就没有离开。吕锋搓着手,道:实话说吧。那天县委组织部叫我去谈话,当时我吓了一大跳。你猜,我想到哪儿去了?我以为,有人嫉妒我,想把我从秘书的位子上拿下来。他们很可能偷偷做了手脚,把从前那点儿事翻腾出来,叫我这个秘书当不成甚至于撕掉我的商品粮本本卷铺盖回家呢!所以,进县委大门之前,我一脑门儿的冷汗。

  王秀花撇嘴道:从前那点儿事,你是说二妮呢吧?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人家二妮六十辈子都做不出那样的事来。

  吕锋说:咱说正经的。我惴惴不安来到县委大院,组织部长一见面就告诉我,县党代会就要召开了,这次要安排我进班子,还要我担任县商业局的局长。当时我那个震惊啊,简直无法形容,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万万没想到,心边上不曾有、做梦都不会梦见的事居然就在眼前!太突然,太戏剧,太出其不意了!当时我就像突然飞到白云上一样,飘飘然又喜又怕。好一阵子,我都没有能力接领导的话。我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告诉自己这可能是事实。我实话实说:组织上这样安排,我觉得很突然。我的资历太浅,也缺乏充足的行政经验,组织上这样安排,是要赶了鸭子上架呢。

  田家祥说:还有点儿自知之明。

  吕锋说:你猜部长怎么说?部长微笑着,说了这么一句话:红绣球打到你头上,想跑都跑不掉——恭敬不如从命,个人的谦虚虽然是一种美德,但谁也改变不了组织的决定。大哥,部长这句话说得太形象太恰当了。既然组织的安排不可更改,我就只好接受。告辞时我对组织部长说:那我就癞蛤蟆垫床腿——硬撑一阵子吧。

  田家祥啧啧道:寡妇娘儿们去打草,一哈腰拾了个屌——运气啊。

  王秀花说:不再怀疑二妮了?没良心的东西!

  吕锋说:身上有个疤儿,天气一变那地方先痒痒,是不?

  田家祥笑了,说:你倒是不糊涂。

  吕锋自诩地说:我的头脑从来都是清醒的。偶尔发烧,很快就能冷静下来。你知道绣球为什么打在我的头上吗?当时上级强调县委班子必须年轻化、知识化,要吸收新鲜血液。咱县虽然有几个大学毕业生,但数我最年轻。我进去,整个班子的年龄比例能下降两个百分点。政治的需要决定了我的命运。我不是我,我只是符合条件的那个人而已。我的提拔,不过是一次采阴补阳的政治手术。

  田家祥咂摸了片刻,说:你要感激组织。

  吕锋正色道:是呢。

  田家祥语重心长地说:你这次突然升迁,必会引起诸多反应,大意不得啊。

  吕锋深以为然,说:我知道自己吃几个馍。县委委员可不是大队团支部书记,商业局长也是一把难坐的交椅。从前在村里,我有你做依靠,兄弟爷们儿也都熟,城里就不是这样了。我是坐了直升飞机上去的,周围多有不服,暗中难免有人算计。还记得当年在咱村蹲点的老杨吗?他当了多年的信访办副主任,这次调整本指望升上半级,结果还是平调,而且当了我的副手——商业局副局长。你想,他能高兴吗?

  田家祥说:慢慢来。

  吕锋转了个话头:我的事就说到这里。我真正想说的是,这件事说明一个现象,那就是从今以后,很多事可能会超出常规,超出老套路和旧习惯。我感觉到,眼下这个社会正在急转弯,你我都须保持清醒的头脑,在转弯处丢下来,不光跟不上,还容易找不到方向。

  田家祥听了,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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